钩沉丨避暑山庄清宫钟表：时间艺术的皇家遗珍

避暑山庄清宫钟表

时间艺术的皇家遗珍

钟表，是清代宫廷典藏中非常特殊且珍贵的门类。这些钟表凝聚着18世纪机械和艺术的辉煌成就。

承德避暑山庄，是我国现存最大的皇家园林，也是清宫钟表重要收藏地。

据记载，历史上避暑山庄曾有300多件钟表。目前，在承德仍收藏有避暑山庄钟表48件，馆藏钟表种类齐全、涵盖面广，精美程度与故宫一致，质量高，品相好，具有很强的代表性。

这些造型精巧、璀璨夺目的清宫钟表，曾见证了怎样的历史？它们自身又经历了怎样的命运？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所藏玳瑁饰银花自鸣钟。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供图

全国清宫钟表重要收藏地

10月10日下午，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澹泊敬诚殿东配殿的钟表馆。

铜镀金洋人耍狮子自鸣钟，钟体通高近1米，是众多钟表里体形较大的一座，国家一级文物。钟表由伦敦著名钟表师约翰·维尔制造，乾隆时期引入中国。

与今天人们生活中所见的很多钟表不同，它不仅能计时，还能播放音乐，有表演功能，更像一个能计时的大型八音盒。

“每到整点，钟表空灵的报时音乐响起，穿透力很强。”承德市文物局古钟表修复师王震，曾参与钟表修复，有幸观看过这座钟表表演。“水法柱会随着音乐转动起来，戏狮的驯兽人、小狮子、西洋风景画和小船，都动起来。”

“避暑山庄博物院现存钟表48件，是全国清宫钟表重要收藏地。”避暑山庄博物院副院长蒋秀丹说。

历史上，避暑山庄的钟表数量更为庞大。研究者查阅收藏在《清宫热河档案》内的32本殿堂档案，统计出74座殿堂曾陈设有钟表，共计331件。

这些钟表从何而来？

机械钟表起源于欧洲，明代万历年间传入中国。“自鸣钟”，是明清时期对机械钟表的叫法。

避暑山庄的钟表，分为外国引进和本土制造两类。

外国引进的钟表主要来自英国和法国。中国本土制作的钟表，主要来自清宫做钟处、广州、苏州。

做钟处，是故宫专门负责清宫钟表制作的机构，其中不仅有中国工匠，还有西洋工匠。

避暑山庄档案中，就有做钟处专为避暑山庄的如意洲制作“大墙表”的记载。

史料记载，乾隆十年（1745年），“孙祥将做得热河如意洲大墙表一分，持进交太监胡世杰呈览。奉旨：着首领孙祥急去安上，钦此。于五月三十日首领孙祥将墙表一件持赴热河安讫。”

避暑山庄博物院也收藏有广州钟表，铜镀金花架表就是乾隆时期由广州制造。

起初，广州钟表多是表演功能少的大型钟表，品质不及欧洲钟表，被乾隆称为“三等货”。但到了乾隆中期，本土钟表质量明显提高，品质几乎与欧洲旗鼓相当，但价格只有西洋钟表的三分之二，因此有较强的竞争力。

清代皇帝中，康熙、乾隆都热衷收藏钟表。乾隆时期，避暑山庄宫殿区、湖区主要殿堂都陈设有钟表。山区的园林景观殿堂，也通常会在主殿内陈设一两件。可以说，在避暑山庄，钟表一直相伴于帝王左右。

当时陈设钟表数量最多的是避暑山庄里最大的洲岛——如意洲，有66件。

如意洲，是避暑山庄中线建筑景观的高潮，康熙时期曾长期是避暑山庄的中心，乾隆时期是其生母在避暑山庄的驻跸之处，深得康熙、乾隆两位帝王的喜爱。

“一座建筑所存放钟表的数量，一定程度反映出建筑本身的使用功能。”王震说。

同样，清代皇帝的寝宫烟波致爽殿，也曾密集摆放钟表。

史料记载，这座殿堂曾收藏有各式小型钟表14件，有嵌宝石的，有嵌玛瑙的。最稀奇的，是一件戒指表，被珍藏在青玉腰式盒内，足见皇帝对它的喜爱。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所藏铜鎏金犀牛表。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供图

山庄钟表与故宫钟表同源

避暑山庄所藏钟表有一个共同点：用材极为奢华。

在钟表馆众多璀璨的铜镀金钟表中，有一件并不闪亮且钟体呈红木状纹理的钟表——玳瑁饰银花自鸣钟，18世纪英国伦敦制造。

它最大的特色，是钟体满贴了一种珍稀材料——玳瑁片，也就是今天国家二级保护动物玳瑁的鳞甲，被称为“海洋瑰宝”。

玳瑁，只是避暑山庄钟表所用众多珍稀材质的一种。除此之外，还有金、银、珐琅、珍珠、玛瑙、宝石、珊瑚、象牙、紫檀、玻璃、乌木……

清代皇室如此钟爱钟表，并不只因其奢华，钟表区别于其他宫廷奢侈品的最大魅力，在于可以奏乐、表演，可谓当时的“高科技”。

当时的钟表匠人称钟表上各式的表演为“活计”，主要形式有“跑船跑人”“转花”“水法”等。一件钟表活计越多，品级越高，越珍贵。

铜鎏金海兽玻璃镜表，就是一件“活计”很多的钟表。

钟表高114厘米，束腰底座四面开窗，窗内绘有欧洲田园风光画，内饰镜面水池、鸭子、水法。机关启动，音乐响起，开窗画中行走的小人欢快起舞，鸭子在池中绕游嬉戏，水法如瀑布流动。

“避暑山庄的钟表，机械设计复杂性高，很多带有表演功能，复杂的机芯通常有几套系统几百个零部件构成。”王震说。

这些用材奢华、设计精巧的钟表，往往与故宫博物院院藏钟表同根同源，具有很高的文物价值。

钟表馆内一件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就讲述了避暑山庄与故宫在钟表上的渊源。

“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是乾隆时期引入的英国钟表，原本有一对，另一座现藏于故宫博物院。去年，这对阔别已久的钟表终于有机会‘见面’了。”王震说。

2022年，“钟鸣盛世：紫禁城和承德避暑山庄藏钟表联展”在故宫博物院乾清宫举行。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参展钟表20件，其中10件与故宫博物院钟表成双成对、合璧展出，铜镀金三人打乐转花钟就是成对展出的钟表之一。

“钟表成对，是清宫钟表的一个突出特点，因为当时中国从西方进口的钟表很多都是成双成对来的。”王震说。

随着避暑山庄的扩建，为满足不断增加的室内高档陈设用品需求，钟表通过多种途径，源源不断地从紫禁城分流到这座皇家园林。

“故宫拥有的品种，避暑山庄也都具备，种类齐全、涵盖广泛，而且精美程度与故宫一致，质量高，品相好。”蒋秀丹说。

这些传世的清宫钟表，在世界钟表领域还具有极高的文物价值，因为这些制造于18世纪的经典钟表，很多已是“孤品”。

避暑山庄博物院馆藏钟表中，不乏当时欧洲钟表大师考克斯、威廉森、巴伯特、法尔科等人的作品。

今天在避暑山庄博物院钟表馆展出的铜鎏金山羊表、铜鎏金犀牛表、铜镀金砗磲玻璃盆景音乐表3件钟表，都是英国制表大师詹姆斯·考克斯的作品，他是18世纪英国著名的钟表制造商，清代宫廷收藏的英国钟表，以他制作的钟表为最佳。

白石座自鸣钟，则由法国著名钟表制造商法尔科制造。法尔科是著名的锥形钟摆和“巧妙的神秘钟”制造者，他的作品多次在巴黎国际博览会获奖。

当时，很多欧洲钟表商只想在与中国的贸易中获利，并没为本国留存这一时期的钟表，以至于现在避暑山庄所藏的部分欧洲钟表，在当地的专业博物馆都难觅踪迹。因此，避暑山庄许多钟表在世界钟表史上也是珍贵遗存。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所藏铜镀金镶银骑象人梳妆表。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供图

见证众多历史事件的皇家珍玩

避暑山庄，是清朝第二个政治中心。在重大庆典活动中必不可少的贵重陈列——钟表，也因此得以见证避暑山庄政治功能发挥的诸多历史时刻。

避暑山庄档案中，乾隆二十年（1755年）五月到六月，一个多月内，十几座钟表被源源不断运到避暑山庄。

“从圆明园库储未陈设钟表三十件中，挑得铜架镶嵌珐琅花有鸟兽时刻钟一座、铜塔玻璃顶白玻璃架时刻钟一座……派人送往热河陈设。”

“将京内库储未陈设钟表十五件内铜顶黑漆架人舞花时乐钟一座、高丽木架铜透花顶铜透花条时刻钟一座送往热河陈设。”

“奉旨将造钟处现有陈设钟八座，并五更钟派人送往热河。”

这一年前后，乾隆皇帝在避暑山庄接见了前来归附的厄鲁特蒙古各部首领。

“为了彰显皇家气派、皇家仪度，避暑山庄进行了大规模改扩建，大量增设陈设品，作为贵重奢侈品的钟表，自然不能缺席。”王震说。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英国马戛尔尼使团访华。乾隆下旨从故宫、圆明园挑选钟表送往避暑山庄。

其中包括，养心殿东暖阁浑天仪器2件，奉三无私殿仪器表1座，宁寿宫内景福宫大仪器表1座，万方安和玻璃架子钟1座，淳化轩写四样字钟1座。

使团参观避暑山庄各处宫殿陈设仪器钟表之事，在乔治·斯当东所著《英使谒见乾隆纪实》中也有所记载。

从中国钟表发展史的角度，当时引进西洋钟表，在一定程度上促进了中国钟表制造业的进步。中国钟表匠人在模仿中创新，发明了更钟。

更钟，是依据我国古代夜间敲更报时的传统，创制的独特钟表类型，是清代做钟处将西方钟表技术与中国计时传统融合创新的产物。它通过关键装置，把不同节气的更时，转为听觉信号传达出来。

更钟十分珍贵，在避暑山庄档案内，能查到的相关记录只有两处：乾隆二十年（1755年）摆设在避暑山庄万壑松风大殿的雕花紫檀木楼大五更钟，以及乾隆五十七年（1792年），乾隆命做钟处将故宫淳化轩五更钟调配到避暑山庄四知书屋。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所藏铜镀金洋人耍狮子自鸣钟。 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院供图

避暑山庄钟表的传世与修复

历史上避暑山庄藏有钟表300多件，遗憾的是，大多最终没能留在避暑山庄。

清代早期的大量钟表，历经长时间使用或陈设，糟旧损坏、无法修复后，通常会熔化另作他用，或被交给崇文门税关变卖，所得价银交回内务府。

“这种淘汰方法，使得清代早期宫廷钟表大多无迹可寻，而乾隆时期之后的钟表大部分陆续被运回了北京。”王震说。

到了民国时期，避暑山庄钟表经历了更为坎坷的命运。这一时期钟表馆藏数量的变化，也反映出避暑山庄命运的变迁。

1912年，熊希龄出任热河都统后呈文袁世凯，希望修整避暑山庄，整理其中所存文物，并建议将文物装箱运往北京。

于是，1913年至1914年，避暑山庄包括钟表在内的文物，1494箱又1877件，共计119500余件，分七次经滦河水运送往北京。国民政府在故宫文华殿和武英殿成立“古物陈列所”，用来保管和陈列热河和奉天两处行宫的文物。

至此，避暑山庄文物所剩无几。

1933年，日军入侵热河，华北危急，“古物陈列所”所藏文物奉命装箱南迁至南京，拨交至中央博物院，其中就包括避暑山庄的11万余件文物。

1955年，经文化部批准，部分文物由南京起运送回承德。于是，带有热河的“热”字号文物，共144箱9类7707件移交承德，其中钟表27箱46件。

远走他乡几十载的避暑山庄钟表和众多文物一起，又回到了承德“老家”。

今天，收藏于避暑山庄博物院的钟表，几乎个个光彩夺目，品相功能完好。这要归功于20世纪80年代，故宫对避暑山庄钟表进行的一次全面修复。

1983年、1985年，40余件避暑山庄古钟表分两批被送往故宫博物院，由古钟表修复技艺第二代传人马玉良等故宫古钟表修复专家共同修复。

时隔30多年之后，故宫古钟表修复专家团队又一次参与了避暑山庄钟表的保养维护。

2020年9月，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今属避暑山庄博物院）成立“古钟表联合修复室”，邀请故宫博物院文保科技部钟表修复人员古钟表修复技艺第三代传人王津、第四代传人亓昊楠等，共同开展合作性修复研究。同时，手把手为承德培养了本土古钟表修复师王震。

经过近两年努力，“古钟表联合修复室”共完成22件古钟表的保养维护。

这些帝王钟爱之物，重新焕发生机与魅力，穿越数百年时空与今人再相逢。（河北日报记者李冬云、朱艳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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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家珍玩内部的“时间痕迹”

2020年9月，承德避暑山庄博物馆（今属避暑山庄博物院）成立“古钟表联合修复室”，先后对22件馆藏古钟表进行了保养和修复。

这让我们有机会一窥钟表的内部，得到一些外观上看不到的信息。这些信息从另一个侧面，讲述了清代帝王后妃对钟表的钟爱。

铜镀金洋人耍狮子自鸣钟，通高99.5厘米，由18世纪英国著名钟表师约翰·维尔制造，分为乐箱、平台、计时器三部分，分别负责音乐、演示、计时功能。

在维修铜镀金洋人耍狮子自鸣钟时，古钟表修复师从钟表磨损的机芯上，发现了长期使用的痕迹。

“在机芯的甲板上，由于齿轮转动磨损，一个圆孔被磨成了瓜子形，这种程度的磨损，显然是钟表长期运行才能造成的。”承德市文物局古钟表修复师王震说。

通过这样的磨损程度，专家判断，这座钟表曾长期使用，是当时清代帝王在避暑山庄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存在，深得帝王喜爱。

正是因为钟表运行过程存在这样的磨损，出于保护文物的需要，即便修复好的钟表也不再运行。

铜鎏金犀牛表，也是一座在修复过程中发现“时间痕迹”的钟表。

古钟表修复师发现，钟表擒纵轮的齿尖磨钝、高低不平，齿轮和其他零件间的磨损也较为严重。

铜鎏金犀牛表通高41厘米，是馆藏钟表中体量较小的钟表，由18世纪英国著名制表师詹姆斯·考克斯制造。

《清宫热河档案》记载，它曾陈列在避暑山庄烟波致爽殿。烟波致爽殿，曾是清朝皇帝的寝宫，是正宫区最富有生活气息的殿堂。

按照钟表摆放习惯，小型座钟通常置于炕上、座椅旁或窗台上。因此，铜鎏金犀牛表可能曾长期陪伴在帝王身边。

铜镀金镶银骑象人梳妆表，可能更得后妃的喜爱。它既是报时钟表，又是梳妆盒，可供后妃们梳妆时使用，因此称为梳妆表。

这座钟表同样制造于18世纪的英国，通高37.7厘米，钟体为塔楼形，共三层，底层为八棱形乐盒，中层正中为八棱形的镀金规矩箱，箱体正中有钻石装饰的按钮，按钮下镂刻淑女像，上层为钟表。

“这件钟表保存较完好，当时对钟表进行保养时，在规矩箱内发现了玻璃香水瓶、剪刀、眉钳、耳挖等14件梳妆用具。”王震说。

时光虽逝，钟表仍存。这些保留着使用痕迹、独具匠心的清宫钟表，至今依然让人赞叹不已。（文/河北日报记者李冬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