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余秀华见面那次,王计兵谈起贾浅浅的诗歌。他认为,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贾浅浅,“有很多作品是非常好的”。这句话惹怒了网友,不少人一边倒地骂他,“骂得非常难听”。
去年8月,外卖员王计兵因为一首诗在网上走红,获得了源源不断的关注。出版社找上门,媒体接连邀约,社交平台上,也不时有人分享和讨论他的诗。
走红给生活带来细微的变化:他出了两本诗集,收到一笔“和送外卖收入接近”的版税,有邻居把他的采访视频发在小区群,下边是一溜夸奖的表情包。
过去的30多年,写作是他的爱好,也是生活之外唯一的精神依靠。
王计兵不抽烟,偶尔喝酒,后来家里人反对,说戒就戒掉了。唯独文字,怎么也割舍不下。在旁人眼里,那完全是一种“痴病”。
直到被父亲偷偷烧掉20多万字的手稿,他才消停下来。
有25年,王计兵不再投稿。但喷薄的书写欲望按耐不住,于是捡来的烟盒、纸箱、废报纸,都化作盛放心事的工具。
那些文字的最终归宿,不是被塞进灶膛,就是被卖到了废品站,无一保留下来。王计兵并不遗憾,他把写作视作“玩”,“别人花时间抽了一颗香烟,我用这段时间写了几句话,(扔掉)有什么值得心疼的?”
写作只是生活的一面,在此之外的时间里,这位54岁的蓝衣骑士,尚未停止奔波。
下午两点多钟,阳光强烈。王计兵穿一件短袖,戴一顶蓝色头盔,骑着电动车穿梭在昆山街头。他是一名外卖员,每天至少有10个小时,要在路上度过。
一天夜里,他像往常一样去送餐。因顾客写错地址,他连续找了三个地方,爬了18层楼,才将外卖送到对方手里。随之而来的,是一顿训斥和另外几单的超时。
王计兵觉得憋屈。回到家中的他,有感而发,写下一首《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这首诗早先在一家刊物上发表,去年被一位媒体人转发到网上,很快获得2000多万的浏览量。作为诗人,王计兵一向不为人知,作为外卖员,他却因一首诗走红。
此后的一年多,媒体和出版社不断涌进门。王计兵先后出版了两本诗集,成为众所周知的“外卖诗人”。他和余秀华见面,和董宇辉一起直播,发表和文学、生活相关的感言。
那时,这个淳朴的男人还不知道,舆论会在这时,因他的某些话而中伤于他。
和余秀华见面那次,王计兵谈起贾浅浅的诗歌。他认为,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贾浅浅,“有很多作品是非常好的”。这句话惹怒了网友,不少人一边倒地骂他,“骂得非常难听”。
后来和网友的连线中,王计兵说自己喜欢恶劣天气,因为那时候赚钱更多,也有高价单可以挑选,再次受到一些人的攻击。他事后只好声明:仅代表个人感受。
直到现在,提起这件事,王计兵依然苦恼。
他觉得,网络上似乎“不允许说心里话”。很寻常的一句感受,也可能会面临恶意解读。“他们还会带节奏,一个人起头,后面就有很多人跟。”
为了不被负面声音影响,王计兵现在很少看留言。他本来也不喜欢这些新兴的社交平台,在网上露面,纯粹是应出版方的要求,以及,希望能提高一点书的销量。
王计兵的小红书账号|截图
妻子晓霞是受影响最大的人。
家里开着一个百货店,每天王计兵出门送餐,晓霞就一个人守在店里。招呼客人的间隙,她会时不时地翻看丈夫各平台账号下的评论,好的坏的,统统了然于心。
王计兵记得,某天回家后,妻子突然对着他哭诉,“你以后能不能不要说别人,只说你自己……”妻子表达的,还是王计兵评价贾浅浅的事,她看到网上有人把丈夫说的话录屏后到处传播。
网络上更常见的,是赞许和鼓励。
《赶时间的人》和《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两本诗集,豆瓣评分分别是8.7和7.8。不少人被文字的质朴和赤诚打动,认为那是“从泥土和沥青路里探头长出来的诗句”。
王计兵愿意听夸奖,但给自己的定位也很清晰,“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因为特殊的爱好和职业产生对冲,引起了大家的关注,才会有那么多光环来照耀。”
他觉得,任何一个人只要坚持写作20多年,总会写出几首脍炙人口的诗歌。
走红,对王计兵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它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改变他的生活,王计兵现在依然会为经济收入发愁。
他形容自己的走红——就像一个患有自闭症的人,一直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突然有天被推到了人声鼎沸的广场,有些慌乱,也有些无所适从。
最近这段时间,因为图书宣传,王计兵频繁地参加活动,但他坦言,还是更喜欢一个人骑车送外卖的感觉,“安安静静的,没有喧嚣和浮躁”。
王计兵是徐州邳州人,在家里排行老三。从小,他就身子骨单薄,体力活主要由两个哥哥包揽。初二那年,父亲在收音机里听到一个文武学校在招生,给他报了名,希望小儿子能强健一下身体。
入学之后,王计兵发现所谓的文武学校并不重视文化知识,只教武艺。他在那里待了两年,最终因家里拿不出学费而中断学业。
1988年,19岁的王计兵跟着二哥去沈阳做木工。同住的工友们年纪都比他大,下工后,大家聚在一起打牌,或是谈论情爱话题。王计兵无法融入其中,就跑到外面的书摊上看书。
有时,看入迷的书刚读了一半,下次再来,书已经被人买走。看不到后半本,王计兵心里总觉得不畅快,只好试着续写剩下的内容。这也成为他写作的开端。
时隔一年,他从东北返回老家,在村里做起捞沙的活儿。
那是他人生中最苦最累的一段日子,每天弯着腰重复同一个动作。身体是一种被磨钝了的感觉,离开水域之后,疼痛感才慢慢涨上来。
“晚上回到家,手指和脚趾都开始往外渗血,很难熬。”
王计兵说,送外卖是他做过的工作中,最轻松的一种|受访者供图
那也是他书写欲望最蓬勃的阶段。
王计兵记得,有一天和父亲下地拾棉花,看到一辆小轿车停在路边。在那个年代,有车开进村里,是一件稀罕事。
他以《小车进村》为题,虚构了一个“检查组进村,惊扰了一帮村干部”的乌龙故事。在文章的结尾,他终于揭开谜底:使人惊惶的车,只是一辆普通出租车。
小说发表在名叫《百花园》的刊物上,样刊寄来后,在村子里引起一阵骚动,“因为太真实了,简直像一份举报材料”。
从此,王计兵对写作更加痴迷。他在稿纸上写字,在废报纸上写字,有时灵感突然来临,干脆就写到手上或衣服袖子上。
有两年的时间,王计兵认为自己处在“神经病的状态,完全活在一种虚空的世界里”。农忙时节,一家人都在麦场忙活,他却在一旁翻跟斗、练拳脚,模仿武侠小说里的人物做出各种动作。
最夸张的一次,为了体验故事主人公的情绪,他给自己买了白衣服和白鞋子。这样的打扮,通常出现在农村办丧事时,王计兵却毫无顾忌地穿起来。父亲得知后大发脾气,也不允许他再写作。
第二天,王计兵发现,自己20多万字的手稿被父亲烧掉了。
“就像日食一样,天一下就黑了。”他度过了短暂的不适应阶段,全身心地投入到捞沙工作中,试图让自己变得“正常一点”。
最近,王计兵的大哥向他透露了一个和手稿被烧有关的细节:那段时间,父母担心王计兵夜里做傻事,就让大儿子整夜守在他的床前,以防他半夜偷偷溜出门。
“你倒舒服了,我在你床边一站就是一夜,你知道我多难熬?”
回想起来,王计兵也觉得过去的自己太过“离经叛道”,齐膝高的手稿,正是为年轻付出的代价。
为了不让家人担心,那之后的25年,王计兵偷偷地写作,写完就丢,也没再投过稿。
留在老家捞沙那几年,父母一度担心王计兵娶不上媳妇。谁知,爱情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
那个人就是晓霞,在码头上一家机械厂做装卸工。上班时,晓霞要去到河对岸,捞沙人的船,是最方便的摆渡工具。
但船上多载一个人,就要少拉一些沙子,大多数人并不乐意载陌生人过河。
捞沙人中,数王计兵最有善心,无论男女老少,谁要坐船,他都不拒绝。这给晓霞留下了好印象。后来,晓霞发现王计兵的船上总是放着不同的书,就找他借书来读。
随着接触增多,两人互生好感。王计兵开始袒露心迹,他每次都在书里夹一张纸条,上面有时是摘抄来的几句诗,有时是自己写的几句话。
第一次约会时,王计兵只在纸条上写了个“星期一”。当天下班后,他站在河边等,晓霞果真“从河对岸出现了”。那种心照不宣的感觉,成为他们两人的一段美好记忆。
王计兵和妻子的旧照|受访者供图
1993年,王计兵和晓霞结了婚,先去新疆打工,一年后,又到山东的砖场开翻斗车,一干就是七年。
王计兵白天干活,晚上就躲在屋子里写文章。他经常就地取材,用砖场里盖砖头的草纸写,写完就被伙夫丢进灶膛,烧火做饭用掉了。
33岁那年,他在开翻斗车时,目睹了一位工友的死亡。车厢整个掉下来,正好砸到工友。王计兵和另外两个人把车厢翻开,底下是“像果冻一样”的脑袋。
之后车队解散,全身只剩500块的王计兵带着一家人去了江苏昆山。
他找了几轮工作,都是“很底层,很脏乱差的活计”,最后只好去摆地摊、捡垃圾。第二年,王计兵用攒下的钱租了个摊位,卖起了旧书,但因为没有营业许可证,书摊很快被查处。
“那是我们全部的家当,一瞬间就一贫如洗。”没钱租房,王计兵只得去工地寻找木材,在水边建起一间小木屋。有两年多的时间,他们全家就住在那个木屋里。
没钱买衣服,附近的居民送来自家不穿的,缺少食物,好心人也会接济。夏天晚上,一旦刮风下雨,对面二楼的几位老人就关心起这家人的安危。
“他们会用手电筒照我们的棚子,怕我们的木屋倒塌,掉到河里去。”
在昆山的头几年,一家人仰仗左邻右舍的帮助。沙发也是别人送的,十几年过去,在昆山扎稳脚跟的王计兵,还是不舍得把这件旧物丢弃。他还记得妻子听说邻居要把旧沙发送给她时,激动地从凳子上跳起的样子。
也因此生出一种愧疚感,“别人施舍了一点点东西都能让她兴奋成那个样子,如果说我要有能力(买新的),她得多开心。”
搬来的沙发缺了一条腿,妻子就把孩子废弃的教科书垫在下面,一直用到现在。
王计兵家里,还在使用中的沙发|受访者供图
如今,沙发更破旧了,底都几乎要被坐穿,但他们没有换新,“因为它不仅仅是一个沙发,还有很多回忆。”
在一首名叫《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的诗里,王计兵曾写到过关于沙发的往事。
邻居送来的旧沙发
让妻子兴高采烈
她一面手舞足蹈地计划着
给沙发搭配一个恰当的茶几
一面用一本一本的书垫住
一条断掉的沙发腿
我在卫生间,用清水洗了脸
换成一张崭新的笑容走出来
一直以来
我不停地流汗
不停地用体力榨出生命的水分
仍不能让生活变得更纯粹
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
爱着爱我的人
快三十年了,我还没有做好准备
如何在爱人面前热泪盈眶
只能像钟摆一样
让爱在爱里就像时间在时间里
自然而然,滴滴答答
过去这些年,妻子并不看好王计兵写作。在晓霞的眼里,写作不能养家糊口。三个孩子的上学费用,房贷,早几年的欠款,需要用钱的地方太多,必须要务实才行。
王计兵理解妻子的想法,但也不能彻底放下写作。每次去书店买书,他会把前后封面撕下,伪装成旧书带回家。这样,可以免去一场夫妻间的口水战。
2009年,王计兵买了一台电脑。那些随手记在废纸片上的文字,终于有机会保留下来。
他打字极慢,为了省事,几百上千字的短文,只挑有意义的句子摘录,“正好可以串成一个完整的故事线”。
一位网友看到这些句子,告诉他,断行之后就是诗,王计兵才走上写诗这条路。
在他创作的4000多首诗中,父母占据很大的比重。提起他们,王计兵的眼泪啪嗒啪嗒地流。成名后,妻子晓霞开始支持他写作,孩子们也以有一个作家父亲为荣。
唯一的遗憾是,如今出了书,父母却没机会看到了。
母亲的心里住着一个菩萨
有人受苦时,她会流泪
有人受难时,她会流泪
久而久之
我误把母亲当成了菩萨
就把愿望许给了母亲
后来,我又看见
菩萨也会束手无策
菩萨一旦愁白了头
低眉顺眼的时候
也像一个许愿的人
也会跪下,给别的菩萨磕头
《菩萨》,是写给母亲的一首诗。王计兵和妻子在新疆打工时,母亲常常担心他们的安全。大年三十的夜里,她跪在菩萨面前发誓,愿意用三年斋戒(每年初一饿一天),来换两个孩子的安康。
第三年的正月初五,母亲突然中风偏瘫,王计兵一直怀疑,这跟她饿着不吃饭有关。自责感涌上心头时,他写下这首诗。
王计兵的母亲从小是孤儿,十几岁就去工地干活,却不输任何成年人,尽管她“只有一米四几的身高”。后来嫁给父亲,长期经受着家暴。王计兵回忆,“每次他打我母亲,就像在捶打一根木头。”
母亲不反驳,也不哼声,任凭拳脚往身上落。她唯一的排解办法,是在夜深人静时一个人坐到田野里哭。第二天,母亲就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按时起床,然后去生产队劳作。
“事后回想起来,这是特别让人心疼的地方。”幼年目睹母亲被家暴,长大后,王计兵逐渐走向父亲的反面。
他的底线是绝不让妻子受气,也不允许任何其他人欺负她。
有一次,一位男顾客来店里买烟,辱骂了晓霞几句,王计兵得知后,冲上去动了手,“我不管谁占理,打完之后,对或错是我们两个男人之间的事,跟女人不相干。”
那次冲动,以他被派出所严厉批评为终。
关于父亲,王计兵有着复杂的情绪。
而最让他耿耿于怀的,是父亲的一句感叹。在老人的认知里,儿子早在20多万字的手稿被烧毁后,就已经放弃了写作。没想到25年后的一天,突然得知他已经加入徐州市作协。
那时,父亲长叹了一口气,“我耽误你这么多年。”
“父亲一直到过世,都是背着愧疚的……而他再也看不到我现在出书的高光时刻。”王计兵哽咽道。
家中一角,放着王计兵收到的样刊|受访者供图
三年前,他的母亲也离开人世。很长一段时间,王计兵都没办法再提笔写诗。后来,他梦到背着母亲去赶集,醒来后,背上还是暖暖的,“好像母亲还伏在那里”。
王计兵曾在一首诗里写,“父母在,我就不会沦为文字的孤儿。”他记得《寻梦环游记》说,人的一生有三次死亡,第一次是心脏停跳,宣告生物学死亡。第二次是举行葬礼,在世界上抹除社会身份。第三次死亡,则是被所有人遗忘。
“我会让他们永远停留在第二个阶段。”
如果时光可以倒流一次,王计兵希望永远活在童年。
那时,父母尚年轻,两个哥哥也都在身边。他最喜欢那几年的春节,每到除夕,他和几个小伙伴光着脚在大街上疯跑,走家串户地捡拾地上哑火的鞭炮。在漆黑的夜里,好像只要不停下脚步,马上就能迎来黎明。
(晓霞为化名。)
出品丨如是生活
编辑丨桑桑
作者丨梁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