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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层民警深蓝的亲历故事集
19个真实案件,19种非典型“坏人”
编者按
2016年的冬天,人间编辑部收到了第一篇来自警察的投稿。自此,民警深蓝正式成为“人间”作者的一员。
在过去的一年半里,深蓝陆陆续续地在人间发表了20余万字的作品。在这些文字中,他将自己终日辗转于小偷、失足女、瘾君子、赌徒和杀人犯之间的生活,细致入微地展现在我们的面前。
带着身为警察的正义与理性,和对每一位身边的朋友、同事、邻里的关切与期盼,深蓝书写出的,是人性的复杂,更是与我们息息相关的、最真实的生活和社会。
今天,深蓝的第一部作品集终于和大家见面了。对于人间编辑部而言,能够拥有这样一位优秀的作者,是我们的幸运。也正是自深蓝而起,越来越多从事专业职业的作者,陆陆续续地加入了我们,为我们投递了一篇又一篇优秀的作品 。
我们始终相信所有的书写都有意义,相信每一份真挚的情感都值得记录。感谢深蓝,也感谢给人间投稿的每一位读者。
我们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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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2016年12 月,一个偶然的机会,我看到了网易人间栏目的征稿启事。
思索再三,抱着试一试的态度写下了《老魏的骄傲》一文,初稿干枯刻板,如同结案报告般,只有寥寥两三千字。
没想到,三天之后的一个下午,我接到了诗如编辑的电话,她详细地询问了我文章的有关内容,并指导我如何把故事书写完整。
又经过三天的修改,我终于磕磕绊绊地写完了我的第一篇故事,诗如编辑将题目改为《有一种老人,叫城市空巢“存钱罐”》。
22 日傍晚时分,我第一次在网上看到了自己的文章,激动之情难以自持。
2
我祖籍山东,曾任职于湖北某公安机关基层派出所,后在武汉某高校攻读法学博士学位。
入职之初,由于所学的专业与公安工作之间尚有差距,我曾以为自己会留在机关任职,做一名朝九晚五的制服公务员。但没想到,进入单位后,我被分配到了最为基层的岗位——派出所——成为了一位基层民警。
辗转于小偷、失足女、瘾君子、赌徒和杀人犯之间,日复一日的工作,是做笔录、抓捕嫌疑人和处理各类案发现场。
新鲜感过后,我开始困顿于现实。一是的确很明显地感受到一线警务工作的强度和压力,二是对自己所处理的一系列人与事产生了各种不解。
不断地发现“坏人”,然后抓捕、做材料、送拘(拘留)或送看(看守所),继而又不断地有新的“坏人”出现;掀掉一个赌场或色情场所,马上就有一个新的赌场或色情场所出现。
无论如何严防死守或者严厉打击,各种人间悲剧却并未减少太多。
如果仅仅是对于我自己的人生而言,这份工作的意义究竟在何处呢?
3
上班之后,我发现“和稀泥”是派出所里解决问题最常用的办法。
开始时,我单纯地以为,同事们总爱“和稀泥”是怕麻烦,后来才发现,事实并非如此。
两个打架的人,全部拘留的办案时间不超过一个小时,但进行治安调解,往往会消耗半天的时间和精力。一次,一对夫妻一周内因琐事在家打了三架,也闹到派出所三次,见不得同事们反复调解,我终于下定决心将二人全部依照《治安管理处罚法》拘留。结果二人的矛盾不但没有因受到治安处罚而化解,反而愈演愈烈,终于在结束拘留后不久的一个深夜,丈夫向妻子举起了尖刀。
事后,丈夫在询问室里说,就是那一次拘留,在他的“行为档案”上记下了浓重的一笔,更断绝了他与妻子和解的可能,他将前途尽毁归过于妻子的斤斤计较,所以痛下杀手。
做完笔录,我有些自责,想起之前同事对我说的一句话:
“依法处理其实最简单,但能否真正解决问题却不好说,因而我们在工作中本着尽可能化解矛盾而非激化矛盾的目的,做了太多不该我们做的事情。”
4
前往学校报到之前,公安局政委曾找我谈话,建议我读书期间如果时间宽裕,最好能够把之前所经历的事情都记录下来,尽可能也能让这些故事发挥更多的社会效应。
每一名基层民警都是一本关于生活的百科全书,经年累月地经历着各色人生悲喜。我们既是看客,又参与其中,时间一长,便能在一个故事中看到另一个故事的影子。
不一样的人生总会有些许相类似的经历,也许悲剧更具穿透力。用真实的故事警醒现实的迷茫,也许就是警察这份职业的意义所在吧。
“公安工作的目的不应仅限于惩处一时一事的罪恶,更应负有以真实案例教化人心、宣扬正气之责任。”我时常想起政委的这句话,既是嘱托,也是命令。
5
当警察之前,印象中的公安工作,就是港片中张家辉的“放下枪,我是警察”,但当警察之后,现实中的公安工作却成了梁朝伟的“对不起,我是警察”。
一位憔悴的女子向我求助,请求我帮助她摆脱母亲无处不在的控制。我问她需要我做些什么,她求我逮捕她的母亲,我不可能满足她的要求。后来,她真的疯了。
一位饱受精神病儿子折磨的老人,恳求我告诉他一个彻底解决儿子问题的办法,我没有办法。后来,他在绝望中用自己的办法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这个问题,只是一家人从此天人永隔。
一位做好事救人却被讹诈的商人,求我默许他对讹诈者“以牙还牙”,我明知他的委屈却不能默许,眼睁睁地看他为自己的见义勇为付出巨额代价。
我很想对他们说“对不起”,但却说不出口,因为那时我感觉自己也同样无助。我只好把他们的故事记下来,写成《被母爱绑架的“中国巨婴”》《治不起精神病,只能去死》《好人难当》三篇文字,聊以抒发心中的愤懑。
6
后来,我开始相信因果报应。
张得胜是辖区里的一名“老赖”,被人们蔑称为“二球”。他常年混迹于街头的麻将馆,靠四处耍赖、偷盗和碰瓷为生。
我们尝试过在法律层面上把他打击掉,但无奈想尽了办法,却动不了他丝毫。张二球凭着自己一身的痼疾和铁打的脸皮不断与我们周旋,过着赖一天是一天的生活。
张得胜善于钻法律的空子,他得意地称这是“弱者的生存方式”。
为了他,我不断地翻阅各类法条,从中寻找能够将他绳之以法的办法,然而,在我几乎要失去信心的时候,他却以一种戏剧化的方式受到了惩罚。
他在碰瓷的过程中遇到一名比他更赖的“老赖”,张得胜转眼间变成了受害者,连本带息品尝到了被“赖”的滋味。
一名将讹诈医院当作财路的职业医闹,重病之后也被妻子当作讹诈医院的工具,落得个死无葬身之地的下场。
一名把孙子宠成“爷爷”的爷爷,毫无底线地包容熊孩子的一切行为,最终却被骄横的孙子推下了楼梯,摔成了植物人。
一对各怀鬼胎的青年男女,妄图用自己的谎言骗来一场理想化的婚姻,最终却发现,这个世界谁都不傻,自己施害的同时也成为了受害者。
.......
英格索尔曾经说过,“幸福不是奖赏,而是结果,苦难不是惩罚,而是报应”。
作为一名法律工作者,我不该妄谈“报应”,但我写下《碰瓷者的下场》《生也医闹、死也医闹》《要命的熊孩子》和《谁骗了谁的婚》四篇故事,只想告诉人们,这个世界真的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
7
也曾有一起案件让我心怀惭愧却又无力挣扎。
2015 年 5 月,一起恶性电信诈骗案件中,一个向诈骗集团倒卖公民个人信息牟利的团伙被举报。但当我们进入这个团伙位于某个小区的窝点时,却发现对方只是一个安详的三口之家。
一瞬间,我们怀疑过情报出错,但随后调查中从家中电脑上查获的 200G 公民个人信息证实了举报的真实性。夫妻二人用各种方式获取了这些公民隐私信息,再利用网络销售出去获取报酬。
女主人说他们只想攒钱给即将参加工作的女儿买辆代步车,却没有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一直和民警商量能不能“少罚点款”。她不知道,在他们通过售卖公民个人信息获利 6 万元的背后,是 11 个家庭和单位被诈骗 900 余万元的滔天罪恶。
我们拷走夫妻二人的时候,他们的女儿,一名大四学生用绝望的眼神看着我们。我试图去劝慰女孩子,她却惊恐地关上了房门,并把自己反锁在屋里。
几个月后,此案告破,不久却听到了女孩子跳楼自杀的消息,我一时惊得目瞪口呆。原来,夫妻二人出事时正值女孩子报考公务员的档口,她已经通过了笔试、面试,却在政治审查中因直系亲属犯罪被取消资格,同样考取了公务员的男朋友也因此和她分道扬镳。
面对 22 楼跳下的 22 岁生命,我曾一度惭愧,却又不知自己该惭愧什么。只好试着把这个故事写下来,用以告诉后来人——你的背后还有你的家庭。对于世界来说,你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但对于你的亲人来说,你却是整个世界。
8
上班之后,我努力回忆从小到大看到的影视剧中的警察形象并试图模仿他们,但实际效果却不好。
第一次 110 出警,面对被群众当场抓获的惯偷,我像木头一样呆站着不知该说些什么,最后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憋出一句:“大哥,偷东西不对.......”
第一次处理自杀现场,我被上吊者突然断掉坠落的脑袋当场吓哭......
第一次追捕偷电动车的蟊贼,我情急之中选错了交通工具,踩着环卫工的三轮车跑得自己丢盔弃甲......
第一次带犬巡逻,巡逻车前排的同事装容齐整,巡逻车后排的我撩拨警犬,然后和它打得鸡飞狗跳......
师父宋警官说:“你一定得把你做的这些事儿都记下来。”我问为什么,他说他要拿去做典型案例,教育以后的徒弟。
但真正决心写作,其实是从一个人开始。
那个女孩是一名大学生,也是一个瘾君子。她的男友早前因吸毒被我们上了“常控”,两人投宿时触发警报,她也在之后的尿检中被查出甲基安非他明“阳性”反应。
她在我的硕士母校就读大三,深爱着她那做混混的帅气男友。她说自己吸毒是为了帮助男友戒毒,男友会对她不离不弃。
她哭着恳求我不要通知她的学校,她承诺会戒掉自己的毒瘾。我看在校友的份上,答应了她的请求。
后来,我和她的父母都在全力帮她戒毒,我们想了很多方法,但不幸的是,那些努力最终都没有成功。
她曾一次次发誓,一次次宣称自己戒毒成功,她的父母也一次次向我登门致谢,我一次次深感欣慰自豪。但时隔不久,她却又一次次地复吸。
终于,她放弃了自己,在 2015 年一个夏日的傍晚,留下一张字条后离家出走,至今杳无音讯,留下了苍老的父母和一个几近破碎的家庭。
她的男友依旧在吸毒,并不断更换新的女友,经常在街面上招摇过市。
一段时间,我刻意寻找那个混混,尿检,然后将法律赋予我的自由裁量权在治安处罚层面发挥到极致,我不奢求他能够戒毒,只希望尽可能地让他在拘留所和强制隔离戒毒所之间往返,不要再来祸害其他无辜的女孩。
但我的计划似乎并未奏效,依旧有懵懂的女孩子为他前赴后继,甚至充当他的毒资来源。
“她们傻吗?”我问同事。
“也许是没有亲身体验过‘那东西’(毒品)的危害吧。”同事说。
那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我不能让她们去亲身体验,但可以把那些故事告诉她们,希望别人的真实故事可以震动到她们。
9
我不知不觉,我已经在网易人间栏目写了一年多的非虚构故事。
感谢人间的各位编辑同志,他们不但指导我提升写作技巧,同时在日常的聊天中不断激发我回忆起那些逐渐生疏的记忆,并从中寻找出好的题材。
我会继续写下去。
近段时间,几位读者朋友联系网易人间,希望能够和我在现实中做进一步的交流,但由于工作原因,也基于保护文中人物隐私的考虑,我既不能在文章中公开我的身份,也无法在之后的公开活动中露面。
因此,只好在这里先向各位读者朋友致歉。
但请您相信,我就在您的身边,在静谧安详的小镇街头,在忙碌熙攘的城市道口,在每一个午夜时分悬挂着深蓝色灯箱的派出所值班室。
我是深蓝,200 万人民警察中无比普通的一个。
2017 年 10 月 27 日于武昌南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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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名:《深蓝的故事》
作者:深蓝
出版时间:2018年7月
作者介绍:深蓝,基层民警,工作至今出警500余次,经手案件400余起,2016年12月在网易“人间”发表第一篇文章。
内容简介:基层民警深蓝的亲历故事集,19个真实案件,19种非典型“坏人”。害死亲爷爷的熊孩子,被全家人逼去卖身的女孩:想做刑侦特情协助破案的杀人犯,以权谋私自食恶果的公务员考试社社长;被母亲逼疯的“中国巨婴”,有溺水而死的“空巢老人”……故事中形形色色的人群游离在道德和法律的边缘,折射出人性的复杂,展现出最真实的生活和社会。
编辑:沈燕妮
题图:VC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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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山猪
羡知
尔群
戴维 · 谢弗
鹿大萌
我姥姥家在河南,家里有4个孩子,小姨排行老三,1977年生,比我妈小了5岁。
从小到大,我对小姨的印象,就是两个字——漂亮。小姨学习也好,是全村第一个考上中专的,虽然她毕业时已经不包分配了,但她还是凭借自己的学历优势,在深圳找了份不错的工作。而我妈则远嫁到陕西农村,我从出生开始,接触到的就是同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有几个同学的妈妈会打扮,但她们和小姨比起来,差距可不是一星半点。小姨的皮肤嫩得像剥了壳的煮鸡蛋,头上挂着副一看就很高档的墨镜,穿着我们村里人见都没见过的时兴衣裳,蹬着双尖头头、亮闪闪的高跟鞋,身上的味道和任何雪花膏都不一样,有的时候像春天的花香,有的时候像甜滋滋的风。
每次小姨来陕西看我妈的时候,都是我童年为数不多的高光时刻。只要她站在我的教室门口,再木讷的同学也忽略不了她的存在。也是因为小姨,我从小就对“鹤立鸡群”这个成语有了直观的体会。小姨就像电视上的明星,女同学们会窃窃私语,议论着她的穿着打扮,男生们个个梗着脖子,眼神却时不时地就飘过去。而这个时候,我就会像一只打了胜仗的公鸡,骄矜又自得,用不大不小的声音喊一声“姨”,然后洋洋自得地感受着同学落在我身上灼热的目光——在哒哒哒几声如天籁的高跟鞋声后,不管我的衣服多脏,我都会落到小姨暖烘烘、香喷喷的怀里。
我经常偷偷地想,为什么小姨和我妈长得不像,我妈是单眼皮,小姨却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我妈个子不高,小姨却瘦高瘦高的。最重要的是,我妈身上总有一股炕的味道,小姨虽然也在家里住,但身上总是一阵淡淡的花香。村里有人说小姨长得像周迅,我觉得不对,我觉得小姨更像《还珠格格》里那个香妃。
只要小姨一来,我的时髦玩意就多了。我吃了人生第一个汉堡包,香得我把手指都唆了个遍。我有了第一辆自行车,红蓝的车身,很高档,我骑着它从村子这头转到那头,胸腔里灌满了喜悦的风。小巧的MP3、全套西游记动画片、粉嫩粉嫩的公主裙……这些东西让我在同村的孩子里当了好长时间的“领袖”,小伙伴羡慕我,有些会跑回家问家里人要,但结果往往都是挨一顿骂。
闲暇时候,村里的八卦婆娘们会在串门的时候问我妈:“丽丽找哈下嫁(婆家)么有?”
我妈嘴上说不管年轻人的事,也轻飘飘地推走了好几个自告奋勇要给小姨说媒的人,但私下,我还是听到她给小姨说:“你这么飘着也不是个事……”
小姨当时二十五六岁吧,正是恣意的年龄,她满不在乎地说:“我才不结婚。”
我妈叹口气:“女人么,哪能一辈子不结婚。”
我当时还是小姨的跟班,也在一旁附和着:“小姨不结婚我也不结婚!”
那个时候我还不知道婚姻是什么,但我想它也没什么了不起的,小姨那么好看,干嘛非要结婚呢?可大人们都不这么想,我经常听到姥姥给我妈打电话,让她劝说小姨,慢慢地,小姨来我家的次数从一年两三次,变成了一年一次,再变成一年到头都见不上一次。
我有时候会问我妈:“小姨咋不来了。”
她擀着面,头也不抬:“大人都有事呢,谁和你们娃娃一样,啥都不操心。”
我不依不饶:“那我们去深圳找小姨。”
我妈翻了我一眼:“你以为用嘴去找呢?”
我本来还想反驳几句,车费贵,那小姨不也经常来看我们?但看到妈妈已经洗得看不出颜色的围裙,我还是硬生生地把话憋了回去。
等我弟弟出生了,我爸咬咬牙在城里买了房子。我忙着结交新朋友,妈妈面对整夜哭个不停的弟弟,脾气变得更加急躁。但她和小姨的联系却从未断过,不管多忙,隔三差五,我总能看到她用肩膀夹着电话,手里忙着活,嘴却没停过,从我考试考差了到弟弟会走路叫人了,从最近天气冷我爸生意变好了到姥姥腰椎病犯了,她和小姨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有时候,我会听到我妈压低声音说:“你别管我,你过好自己日子就行了,姐有钱。”有时候不知道小姨说了什么,惹得我妈放声大笑——我很少见她这么开心,也是因为这样,每次和弟弟打架,她说“生个弟弟就是为了让你以后有个伴儿”的时候,我都不会犟嘴——妈妈和小姨,不就是伴儿吗?
2
童年的日子过得飞快,就在我快把小姨抛在脑后的时候,小姨却带着一个陌生的男人来了。
那天,我妈破天荒地去外面提了几个菜,把平时舍不得用的漂亮盘子都拿了出来,在茶几上摆满了水果。已经上了初中的我,自然知道眼前这个男人就是小姨的男朋友。可我一点儿都不喜欢他,我讨厌他把筷子在卫生纸上擦好几遍,我讨厌他吃不惯辣、不停喝水的样子,我讨厌他白皙的皮肤,讨厌他戴着副厚厚的眼镜,讨厌他口音奇怪的普通话……
奈何小姨喜欢。即便晚上那个叫华荣的男人不愿意住在家里、要去外面住宾馆,小姨还是对我妈宣布:“华荣人挺好的,下个月我就跟他去杭州了。”
我觉得我妈也不太喜欢这个男人,可她也没有阻拦,毕竟小姨已经33岁了。姥姥姥爷因为小姨的事时常打来电话,亲戚的闲言碎语也让人招架不住。好不容易带了个男朋友来,还是土生土长的杭州人,虽说幼年丧母,但换个角度想,也免去了结婚后麻烦的婆媳关系。一个农村出生的女孩能嫁到大城市去,即便这个男人有些矫情,有点缺点,也不是不能忍受。在所有人眼里,小姨的年龄已经不允许大家再拿着放大镜去审视和考察这个男人了,只要能结婚,安顿下来就行。
顺理成章地,小姨的婚礼定在了同年国庆。说是婚礼,其实是凑了几桌人吃了顿饭。姥姥姥爷怕来回车费开销大,只托妈妈带了一条大红色的棉床单,权当陪嫁。小舅刚定了工作,正疲于应付单位的事。娘家人只去了大舅、我和我妈,连一桌都没凑齐。
婚礼现场,小姨穿了件大红的裙子,在一群说着吴侬软语的人中间显得格格不入,从小姨上台到敬酒,我妈的眼泪都没止住,与喜庆的人群形成了巨大反差。大舅虽然没哭,但小姨敬酒敬过来让大家吃好喝好的时候,他开玩笑的声音有些哽咽:“杭州的饭忒难吃了,哪及咱河南菜。”一句话惹得小姨也红了眼睛。
返程的路上,我妈靠着窗,半天都不说话。大舅严肃地对我说:“你(将来)可不许远嫁!”想起婚宴上白兮兮的米饭,我头摇得像拨浪鼓:“我才不嫁,我就在陕西!”我妈这才露出了一丝笑容。
回去的路远得看不到边,我睡了几觉醒来还没到家。我心里升起一阵悲凉的感觉:完蛋了,我怕是再难见到小姨了。
我上初三的时候,家里的电话得一两天就要响一次。起初,我妈会耐着性子,听完华荣的控诉后,给小姨把电话拨过去,劝说婚姻不易,要多包容对方。但电话响起的次数越来越多,我妈越来越不耐烦,好几次我听到她咬牙切齿:“你是男人,怎么连这点儿肚量都没有?”
有时候我妈烦了,不接座机,于是隔上几秒,她的手机就会开始叫。如果我妈连手机都不接,那遭殃的就是姥姥姥爷了。因为不管什么时间,只要华荣觉得受了委屈,就会迫切地找人倾诉,即使都是些芝麻大点的小事——比如他会为了一毛钱去和摊贩理论半天,但粗线条的小姨就受不了一个大男人到处“挑事”,华荣说小姨“假清高”,小姨说华荣“真窝囊”;又比如小姨下班后没有准点回来,华荣就会不停地念叨,念叨到小姨忍无可忍发了火,两人大吵一架。只要小姨不低头认错,他就会给她身边的人打电话,给她同事打,给我妈打,给我姥姥姥爷打……甚至连我妈远在河南的姑姑都接到过华荣的电话。
两人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闹得家里鸡犬不宁,气得小姨结婚第二年过年就逃回了河南老家。本以为只是小两口闹别扭,冷静几天就会过去。没承想,华荣竟跟着小姨来到了河南。不知道他在小姨的手机上安装了什么跟踪器,他精准地找到了小姨住的地方,结结实实地把我们堵在了宾馆门口。
一上来,华荣就抢小姨的包,说要带小姨回去。两人僵持不下,华荣竟如泼妇般,扯着嗓子开始当众控诉小姨的“种种罪行”。姥姥姥爷在场,小姨的脸涨得通红,华荣像一只洋洋自得的公鸡,一脸胜券在握的表情。他的声音越来越大,开始拖着小姨要走,下一秒,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大舅就冲了上去,一拳打在了他的脸上。
姥姥姥爷忙着上去拉架,华荣则掏出手机要报警。那是大舅第一次被警局带走,也是小姨第一次妥协。不知道他们晚上商量了什么,第二天,小姨就跟着华荣回杭州了。临走前,大舅恶狠狠地对华荣说:“你再敢对我妹妹不好,我见你一次打你一次!”
就这样让偏执的华荣一言不发地带走小姨,家里人都觉得憋屈。
大舅气愤地说:“华荣不是个东西,要不是你们拦着,我非要再给他几拳不行。”
我妈叹着气:“也不知道这两人咋回事,当初好得前脚黏后脚,这才结婚多长时间,就闹成这样。”
姥姥姥爷则在一旁数落大舅太冲动、做事情不顾后果。
好在小姨回去后,情绪似乎好了一些,大家这才终于放下心来。
3
我妈说,小姨是因为太缺爱了,所以才会和华荣结婚。
姥姥姥爷是典型重男轻女的长辈,他们当年整天早出晚归,家里还是穷得叮当响,小姨和小舅都是我妈一手带大的。小时候,姥爷会当着我妈和小姨的面,把唯一的白面馍馍给大舅吃。城里偶有的新鲜玩意,也是大舅不要的、玩腻的,才轮得到她们摸。再加上下面还有个小弟,“疼大的,爱小的,中间夹个受气的”,我妈和小姨,一直都是家里看不见的角色。
缺乏父母的关注,小姨就拼命学习,拼命证明自己,看起来强势,实则内心很脆弱。华荣人虽执拗,但特别会照顾人。谈恋爱时,他会在小姨走累的时候把她的鞋脱掉,给她按摩脚。他会在出门的时候,把行李箱备得妥妥帖帖,家务活做得细致,角角落落都一尘不染……华荣的细心和小姨的大大咧咧正好互补,这才让小姨忽略了他家庭不幸、性格扭曲的事实,一头扎了进去。
但婚姻不合适就是不合适,眼看过完年没几天,华荣又开始轮番电话轰炸大家——这次“控诉”的是,小姨不给他钱花。
华荣幼年丧母,而且他妈生他的时候已经四十来岁了。家里如此艰难才得来唯一一个男孩,自然溺爱得严重。成年后,每一份工作他都干不长,不是和同事们合不来,就是和领导吵架。和小姨结婚快两年,他上班的日子加起来还不超过三个月。小姨说他两句,他就会暴躁,嚷嚷着说小姨不理解他,和外人合起来欺负他。
看着天天窝在家里、怨气冲天的华荣,小姨难免会暴躁。每每这会儿,华荣就会指着小姨跳脚:“这是我爸的房子,我的钱就当是房租费了!”而且他问小姨拿钱的时候理直气壮:“咱俩都结婚了,这是夫妻共同财产。”
总之,不管小姨说什么,华荣总能找到理由,然后顶回去一百句。
忍无可忍的小姨想离婚,可除了我妈,所有人都在劝她算了。姥姥姥爷态度最坚决:“你当结婚是开玩笑呢?说结就结说离就离,你看村里有一个离婚的没有?这么大人了,让人笑话死!”
华荣七十多岁的老父亲也宽慰小姨:“我知道是我儿子不争气,你放心,家里的开支我来管。”
亲戚们更是轮番劝说:
“男人么,找谁都一样,只要他没啥大毛病,忍忍就过去了。”
“女人离婚就不值钱了,找第二个说不定还不如第一个。”
“你年龄都这么大了,连个娃都没有,一拖两拖的,耽误的是自己。”
……
我妈想支持小姨,却被姥姥骂了个狗血喷头:“你以为你是帮你妹子,你是害你妹子!丽丽都多大了!舌头和牙都磕碰呢,两口子哪有不生气的!”
连大舅都嗫嚅地劝说:“华荣虽然不是个好玩意儿,但丽丽有时候也脾气急,让两个人再磨合磨合。”
现在回过头想想,人的命运其实是由一件件小事互相推进、串联而成的,小姨的悲剧,也许从这刻就已经注定了。
闹离婚没几个月,小姨就怀孕了。我妈气得骂她没脑子:“两个人的时候都闹得不可开交,再有个孩子,这日子该咋过!”
可小姨当时幻想着,有个孩子的话,华荣就会多一些责任心,会出去找活干,两个人的矛盾也许就解决了。不知道是不忍心还是也抱着一丝幻想,我妈终究是闭嘴了。
我高二那年,小姨的女儿妍妍出生了。姥姥姥爷还是因着车费贵没去杭州,只托我妈捎去了几件小孩的衣裳。大舅新开了店,脱不开身,给了我妈几百块钱,让转交给小姨。我妈一个人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辗转到了杭州,她说见到小姨的第一眼,她就想转身给华荣两个耳光——当时小姨穿着件不合身的男士睡衣,顶着两个黑眼圈,正蓬头垢面地哄着孩子睡觉,华荣还在一旁滔滔不绝地炫耀自己会过日子,说家里的睡衣小姨胖了之后都穿不上了,他翻到一件自己以前的睡衣,没想到正合适。
小姨没有婆婆,华荣的两个姐姐。一个姐姐因为生意做得好,华荣嫌她没有帮衬自己,不停举报姐姐公司,姐夫忍无可忍,和华荣大打出手了一场后断了联系;另一个姐姐生孩子时手头拮据,问父亲借了点钱,被华荣知道后,跑去人家里大闹了一场,也断了来往。小姨婚后和公公住在一起,虽然公公每月有几千元退休金,但毕竟是个七十多岁的老头了,在生活上根本照顾不了小姨。
所以当那天下午,即便不熟悉杭州,我妈还是咬着牙,硬是找到了一家服装店,给小姨买了几件合身的衣裳。
不知道那几天对我妈心理打击到底有多大,后来每每说起小姨的事,她都会流眼泪:“你小姨真命苦,到杭州去没过过一天好日子。”
幸好,孩子给了小姨莫大的心理慰藉,她和华荣也短暂缓和了关系。
4
我高考完的那个暑假,小姨抱着妍妍来我家了。妍妍当时只有一岁多,胖乎乎的,像个粉嫩的肉团子。我妈对她宠爱有加,虽然有时候会撇着嘴说:“长得和她爸太像了,你看这眉眼,哪像咱家人的样子。”妍妍好似听懂了我妈的话,肉嘟嘟的小手揽着我妈的脖子,吧唧就是一口,我妈马上就喜笑颜开了:“这聪明劲还是随了你妈。”
不知道是不是孩子吸收了母亲的能量,我觉得小姨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她以前又白又亮的脸,这时像是蒙了一层灰,和路上的中年妇女没什么区别。虽然她还是瘦,但现在是干瘦。变化最大的是她的眼睛,以前是杏仁眼,眼球是黑色的,水汪汪的,现在眼角耷拉了下来,眼球成了浑浊的褐黄色,衬着整张脸都是麻木和疲惫。
小姨也开始会在街上用大嗓门讨价还价了,会为了省钱抱着在玩具摊前哇哇大哭的女儿扭头就走,对漂亮的衣服视而不见。她全身上下唯一的装饰,就是挂在脖子上的手机绳。她身上淡淡的花香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奶渍味。
我为小姨的变化暗暗震惊,可小姨和我妈却似乎习以为常。我想着这大概是同为母亲后的心照不宣,也许她们从怀孕的那一刻,就做好了牺牲自我的准备。身边每个人都是这样过来的,这就是为人妻、为人母的宿命。
结婚真可怕——我脑海中第一次冒出这个念头。
夏天结束后,我去了西安念大学,新鲜的事像潮水一样涌来,很快就将我对小姨仅存的挂念淹得不见踪影。但每次和我妈通电话,我总会得到一些小姨的最新资讯。
“你姨换工作了,涨了一千块钱。”
“妍妍上小学了,还当了班长呢!”
“华荣这狗东西,几年了都不上班,我看他是精神有问题了。”
提到华荣,我妈就气得咬牙切齿。本以为有了孩子后,他会有担当一些,好歹找个活干,没想到,他出去试了几份工作,又和人家闹了事,从此就钻在家里什么都不干,靠小姨的工资和他爸的退休金过活。
养家的压力压在了小姨一个人的肩上,她不停地跳槽,最多的时候一天打三份工。可等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家后,华荣又开始找茬了,有时候嫌她工资没有上交,叫嚣着要把她赶出去住,有时候嫌她给妍妍报了辅导班,心疼这钱没必要花。更多的时候,华荣就是无名的火,微不足道的小事,都成了他的借口。
两个人几天就要大吵一架,后来,卷宗里写着,光杭州的警察,就去她家调解了十几次。
我妈劝小姨:“你别气坏了自己,等妍妍上了大学,你就跟着走,看华荣还能咋蹦跶。”
小姨嘴上应着,可好几次还是被华荣气得崩溃大哭。妍妍和同学闹了点小矛盾,华荣就能在学校门口和对方家长大吵特吵,吵到妍妍哭着求他:“爸爸,是我错了,我们回家吧,求求你了。”小姨不给他钱,他就能堵到小姨的公司门口,毫无顾忌地当街对峙,引得小姨同事们都来围观,直到小姨妥协说软话他才作罢。因为小姨和他的亲姐有些联系,他便认定小姨和自己不是一条心,找来记者要曝光姐姐公司采用了不合规材料……
我妈时常震惊于这个妹夫的脑回路,她思前想后也理解不了这种人的心理,每次安慰完小姨后,都会恨铁不成钢地骂她:“你眼睛当初咋长的?”可挂完电话,她又会自责:“都怪我对丽丽关心得少,我当时要是留在河南,她也不会跑去深圳。”
我妈说,小姨当年本来是想留在河南找工作的,是因为自己远嫁到了陕西,加上亲戚间的琐事太多,姥姥姥爷又对小姨疏于关心,小姨这才生了去外面打拼几年的想法。
5
我大四的时候,我妈的电话又开始响得频繁了。
华荣在又一次要钱无果后,勒令小姨搬出去。这一次,小姨毅然决然带着妍妍去外面租了房子。这下华荣慌了,开始故技重施,给小姨的亲人轮番打电话轰炸。
姥姥姥爷还是老样子,怕让人看了笑话,劝小姨赶紧搬回去。华荣的父亲见小姨态度坚决,大概也因为理亏,并未劝小姨搬回家,只是隔三差五偷偷给小姨打些钱。
我妈在听到小姨崩溃大哭、说自己不想活了后,坚定地支持小姨离婚。可这条路困难重——好几个律师都说接不了小姨的案子,细问才知道,是华荣天天堵在人家律所门口闹事,人家不想惹祸上身。
华荣就像一个阴魂不散的疯子,把小姨身边所有人都骚扰了个遍。他笃定小姨最终会怕牵连身边的人,而像以前一样乖乖妥协。
可他不知道,小姨这次彻底下定决心了。这个决心大概就是从他不小心被小姨扔出的书砸到、然后不顾哇哇大哭的孩子执意报警时开始下定的。明明是小姨的无心之举,华荣却拿起手机不停地拍照,当着警察和孩子的面说自己受到了家庭暴力,一定要开具一张伤情鉴定证明。小姨本以为这是他一如既往找茬的常规操作,后来才知道,原来是华荣觉得,如果自己保留了小姨家暴他的证据,真走到离婚分财产的那一步,他就能逼着小姨净身出户。
两人对簿公堂的时候,小姨只要孩子的抚养权,财产就按法律规定的分,而华荣诉求则是房子全权归他所有,且小姨上班多年的存款必须和他一人一半。
如果说一开始,小姨还对她们的婚姻抱了一丝幻想,这次开庭完,她就彻底心灰意冷了。没有歇斯底里,甚至也没有哭,小姨告诉我妈,她从一开始就错了。她总幻想着,就算华荣不爱她,只要他爱妍妍,她也能忍下去:“可到这时我才明白,华荣谁都不爱,他最爱的只有自己。”
从小到大被父亲和姐姐们无底线地溺爱,让华荣成了一个理所当然的索取者,他压根不知道如何维系家庭,如何去给予,永远都站在受害者的角色里,指责别人亏待了自己。小姨每天恨不得把自己掰成几瓣去赚钱,可在华荣眼里,却认为她自私——既然是夫妻共同财产,为什么不每个月都分他一半?而小姨对公公的照顾和付出,却被华荣认为是心机,是为了以后分他爸的房子。这么多年来,小姨为婚姻所做的一切努力,华荣都当她是预谋许久。
我妈知道小姨受的委屈,她比谁都了解小姨的脾气,一旦下定决心,那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当姥姥又一次打电话要她劝说小姨别胡闹的时候,我妈第一次对姥姥发了火:“面子,面子!你知道丽丽过的啥日子?你的面子比丽丽的命都重要?”
华荣眼看硬的不行,又开始来软的。他大段大段地给小姨发信息,忏悔自己多年的错误,他还捧着花站在小姨的公司门前要见小姨一面,甚至给小姨手写的信,求小姨看在女儿的份上,回到他身边。
小姨全程没有露面,只是托人告诉他,等他找到工作了再说这些。
大舅也气得骂华荣:“什么东西!这么多年一分钱都没挣,凭什么还要你净身出户?”
妈妈虽然也气,但她有隐约的担心:“你小心着华荣可别干啥坏事了。”
小姨嗤之以鼻:“他能干啥?我又没要他一分钱,他有什么理由干坏事?”
2018年底,法院正式审理了案子。庭审后不久,就要迎新年了,小姨给我妈发了一段视频。视频里的小姨正在文眉,一边已经好了,一边还在敷麻药,她笑着对镜头比耶,样子滑稽又快乐。小姨告诉我妈,等过完年,她就带着妍妍重新找个房子,她要换一份轻松一点的工作,等妍妍考上大学,她就过来陕西,和妈妈组团养老……
我妈偷偷把那段视频收藏了起来,好多年了,她都没见小姨笑得那么开心。
爆竹声响起,2019年如约而至,在大家其乐融融团聚的日子里,小姨的生命却永远定格在了42岁。
小姨殒命的起因让我们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念公公这么多年的照顾,怕老人一个人在家过年孤单,于是初二带着妍妍来给爷爷拜年。没想到华荣知道后,就早早买好了凶器,趁着她收拾碗筷的功夫,砍了她30余刀,直到她倒地没了呼吸,这才收手。
6
小姨的死带给我妈巨大的打击。
大舅说,我妈在殡仪馆哭得晕了过去,即便华荣的姐姐死死拽着我妈不让她细看遗体,我妈还是透过缝隙,看到了小姨头上肩上那蜈蚣一样的刀痕。卷宗上写得很清楚:第一刀砍在了头部,第二刀砍在了肩膀,第三刀……第四刀……
那之后很长的时间,我妈都睡不着觉。她一遍一遍地在脑子里想着小姨遇害前的场景,快要崩溃的时候,我妈就会给我打电话,她在电话那边呜咽得像个孩子,一遍遍地重复:“30多刀啊……那一刀下去,得多疼啊……”
小姨死后的那个月,我妈瘦了14斤。她和大舅每人凑了5万,请了河南最好的律师。面对法官的询问,妈妈只有一个诉求,就是尽快判华荣死刑,民事赔偿她分文不要。这种恨意甚至偶尔会蔓延到妍妍身上——我妈总是尽力克制着,让自己不要去看妍妍那张像极了华容的脸。
处理后事的时候,一家子人围在一起问妍妍要跟哪边,孩子那句“吃不惯陕西的饭”,让我妈一下子情绪激动起来:“你吃不惯?你想想你妈为了你,是怎么在杭州忍了这么多年的!”
所幸,华荣的姐姐提出要收养妍妍,这才免去了对我妈心里的二次折磨。等待律师和法院结果的日子,我妈的情绪变得极不稳定,她有时候会后悔:“是不是我支持丽丽离婚是错的?”有时候会哭着给姥姥姥爷发脾气:“都怪你们!丽丽到杭州这么多年,你们关心过她没有?去过杭州一次没有?面子面子,什么都比不过你们的面子!”
更多的时候,她是自责。她怪自己为什么把人想得太善良,没有及时想到华荣鱼死网破的可能性。她怪自己没本事,如果法院没有判华荣死刑,她可能没有能力请更好的律师去打官司。她怪自己远嫁来了陕西,这才让妹妹有机会遇到华荣。
我不停地做我妈的心理疏导工作,一遍一遍地告诉她:“不是你的错,也不是小姨的错,这是概率问题,是小姨不碰巧遇到了一个差劲的人。即使不离婚,对小姨也是一生的折磨。”
“我真恨不得把华荣杀了,我去坐牢。”我妈在电话那头哭得像个孩子。
那一年,对我家所有人来说都是潮湿灰暗的一年。大舅没以前爱笑了,在姥姥姥爷面前,大家刻意不提小姨的名字。姥姥姥爷开始隔三岔五地给我妈打电话,第一次学着如何关心自己忽略了的大女儿。我妈努力打起精神上班赚钱,想着要是法院没判华荣死刑,就花钱继续上诉。
我则因为小姨对婚姻充满了恐惧,甚至连婉拒追求者的话,都要小心翼翼地斟酌再三,生怕对方是个如华荣一样极端难缠的人。我闭上眼睛想起小姨,都是她站在幼儿园门口接我的样子,明艳动人,小时候萦绕在我鼻尖淡淡的香味似乎还能感受得到。十几年的婚姻,就把意气风发的小姨变成了骨灰盒里的一抔灰。即便朋友安慰我,说很多婚姻也是幸福的,但我知道,自己可能没有这样的好运气。
因为华荣不停地上诉,一会说自己精神有问题,一会要改自己的供词,导致小姨的案子迟迟没有了结。我妈自学了心理咨询师,尝试着疗愈自己。大舅和姥姥姥爷住在一起,开了第二个店,忙得晕头转向。小舅还是单身,继续在小单位里挣扎生存。我找了份不好不坏的工作,闲了和朋友约着旅旅游。
我们的生活似乎一点一点地步入正轨,但每到过年那几天,妈妈都会一个人待在房间很久很久。
去年清明节,我头一次陪妈妈来杭州看小姨。她带着自己叠的一大包金元宝,跪在地上烧了。那天的风很大,将纸屑卷得满天飞,真像是小姨来收了一样。我带着我妈逛了杭州的景点,为她拍了好多好多照片,我知道,一旦小姨的案子结了,她这辈子都不会再来杭州了。
回去的车上,我妈看着后退的风景,不知道给我说,还是给自己说:“杭州和陕西也没多远啊,早知道后面要来这么多次,以前就多看看你了……”
我别过脸,小心擦拭眼睛蒙上的水汽。火车的桌子被太阳照得金灿灿,暖烘烘的,我趴在上面,像是被小姨又一次拥在了怀里。
后记
如今,小姨的案子终于进入了死刑复核的最后一步,华荣的父亲还蒙在鼓里,以为儿子被判了无期。我妈计划着,案子一旦尘埃落定,就把小姨接回老家,永远告别杭州这个城市。
妍妍被那个有钱的姑姑收养后和我妈很少联系了,小姨本就是她们之间唯一的纽带,如今这个纽带不在了。孩子要开始新生活,我妈又有蔓延到华荣家人身上的恨意,也许斩断联系是两个人共同保护自己的方式。
4年过去了,我的记忆选择性地只记住了小姨意气风发、 明艳动人的样子,家里面不再有人提小姨,但我知道,我们的心都因为小姨离开而缺了一块,以后所有阖家团圆的日子,我们都不会再有发自内心的快乐了。
(文中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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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题图选自电影《你好,之华》(2018),图片与文章内容无关,特此声明。
一只山猪
前两个月,同事跟我抱怨公务员也要降薪了。我笑着说,我们已经很好了,起码不用担心失业。在这场旷日持久的疫情中,商铺倒闭、大厂裁员,经济一片萧条,年轻人纷纷回流体制,2023年“国考”报名人数再创新高。
在经历了家庭变故、遭受了银行工作的毒打后,我把考上公务员当作我的救赎之路。从2014年研三到2018年,我参加了13次公务员考试,入围面试8次,最后成功上岸。
有人说没有能力的人才去体制内,有能力的都在外闯荡。其实任何工作都有两面性,鹪鹩一枝与鹰击长空是每个人权衡事业与生活而做出的选择,无谓好坏优劣。
1
人生前20年,我按部就班地成长、学习。我父母都是80年代的大学生,爸爸在国企工作,妈妈是公务员,我是独生女,幸运地享受了物质和精神上的所有红利。父母对我的学习要求严格,但我的成绩一直不好,中考没考上重点高中,是他们花钱给我买进去的。期间,父亲下岗之后创业,家庭大不如从前。我第一年高考成绩很差,好在复读那年开了窍,勉强上了二本线,去了省会入读爸爸毕业的大学,成了他的学妹。我大学里逃课、谈恋爱、混社团,从未忧愁过毕业去向,我想着以爸爸的人脉,总能给我安排工作的,就这样一路混到大二。
2009年年初,爸爸确诊暴发性肝炎,因为他的医保不完善,3个月自费了近20万医药费。我思虑自己应该找份工作帮家里减轻压力,但爸爸要我读研,他希望我以后比他强。大四开学,爸爸的病转成了肝癌,年底他弥留之际,我坐在病榻旁一时无措,心里隐隐明白,自己要被迫成长为家里的顶梁柱了。我反复在爸爸耳边说我会努力的,我会照顾好妈妈。
彼时离考研不到一个月,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度过那段难捱的冲刺阶段的。有一天晚上因为想爸爸,我在寝室里哭到凌晨2点半,但想到明天还要早起去图书馆占座位,只好强迫自己睡去。
“一战”总分超过了录取线,可英语单科差了1分。为了满足爸爸的遗愿,也为了撑起这个家,我“二战”考上了家乡省会的研究生。“二战”那年,我一个人找房子、搬家、办借书证,合租室友评价我“很独立”——那是我第一次听到别人说我“独立”,既诧异又苦涩。我不想独立,可我没有办法。
2015年研究生毕业后,我进入了四大行的省会分行实习。彼时,银行还是工作稳定、薪资丰厚的代表,大家趋之若鹜,而银行对本地资源的依存度很高,会优先招录本地家境不错的毕业生,我们这些外地人想要进省会分行,基本都要“走后门”。
和我在一个网点实习的女生贝贝,个性单纯开朗,是个很可爱的女生。看到她,我仿佛看到了以前的自己——她爸爸是某市支行行长,对工作,贝贝没有太大积极性,总是想着法儿地摸鱼,还拉我一起。可我远没有她背景深厚,爸爸去世后,人走茶凉,我已经没办法再任性,只能好好工作,以期分去一个好的网点,所以我总是委婉拒绝她。
实习结束后,我的实习鉴定评价是“优秀”,贝贝是“良好”,但这丝毫不影响我被分配到偏远的城投区——一个公认绩效不好的地方,而贝贝则分去了绩效最好的高新区。我觉得不公平,可曾经我也倚仗过家里的金钱和资源,以一般的成绩入读重点高中重点班,这对其他学生就公平吗?虽然我备受打击,但很快接受了现实。
城投支行的书记和几个同事来领我们回去,当时和我一起分配到城投的还有6个应届毕业生,我们加上司机,共11人,派来的2辆车座位捉襟见肘。一个叫李凡的应届毕业生说自己开了车,可以捎几个人,最后,行里两辆大众和李凡的保时捷带着我们一同驶向了城投区。
夜幕降临,车子越开越偏,窗外的景色好不容易从一片荒芜跳到五颜六色的街景,书记赶紧说:“到了,我们支行就在附近,男生宿舍在支行楼上,女生的宿舍离这儿也不远。”说完笑呵呵地转向我:“你是唯一一个外地女生,你的房间是单间。”
我雀跃的心情随着车子驶入一个破旧小区、进到宿舍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宿舍小区是半个世纪前的福利房,外墙破旧不堪,有些地方甚至露出了红砖,看起来随时有坍圮的危险。我的宿舍在顶楼,里面已经住了2个女生,给我们开门的,是个长发圆脸的女生。
进去之后,我被客厅中间的垃圾堆给震惊了,书记也骇住了,指着垃圾堆问:“你们女生怎么也不好好收拾一下,这像话吗?”那女生颇不服气地说:“上班这么忙,哪有时间收拾。”
书记训斥了一番,就把我交代给她俩。
书记走了,我才有时间环顾宿舍:两室一厅一厨一卫,装修老旧;客厅壁橱破了好几个洞,室友说房间里经常有老鼠窜,可能鼠窝就在壁橱后面;厨房一片狼藉,宛如装修现场,室友指着天花板的洞说经常掉石灰,要我小心点;厕所的木门摇摇欲坠,灯坏了,现下还没修好。
我的房间是带阳台的主卧,墙面斑驳,天花板有裂缝,用大透明胶草草贴了下,卧室正中间是一张旧席梦思,加一张四方折叠桌、一把椅子。当天没来得及购置床上用品,她俩让我暂住她俩的次卧。进入房间,我再次被冲击到——小房间里摆了两张上下铺,她俩睡下铺,东西放上铺,地板上散落着鞋和牛奶盒。我小心翼翼地跨过众多障碍物,好容易找凳子坐下,问她俩为什么不住主卧,室友们说,主卧门紧靠着客厅壁橱,她俩怕老鼠,而且主卧也没有空调,“宿舍能睡觉就行,乱就乱点”。
我觉得这话满有道理,随即安慰自己——起码宿舍是免费的,每月能省小1000块。
可到了夜里,我躺在上铺,失落还是像潮水般涌来——索罗斯那些“金融大鳄”叱咤资本市场,而我的第一份工作却要在城乡结合部展开。木板床硌得我辗转反侧,我悻悻地想,不知道大鳄们有没有像我一般睡过满地狼藉的房间。
第二天去行里报到后,我叫上朋友陪我去采购生活用品,溜达了一圈,发现昨晚坐车经过的街道可能是城投区最繁华的一条路了。
朋友一路打量着行人,末了对我说:“这里可能治安不太好,街上有好几个人一看就是吸毒的。”
我倒吸一口凉气:“我想回家了。”
他恨铁不成钢地看着我:“你当初好好复习考上公务员多好。”
研究生毕业那年,我一边准备秋招,一边参加了国考、家乡省考、B省省考、C市市考,那时候的竞争远没有现在这么激烈,我入围了家乡省考和C市市考的面试,可我当时心大,面试前还在马来西亚和闺蜜毕业旅行,一回国就匆匆参加了省考面试,结果可想而知。朋友之前考上了政法干警,后来一路从市里考进省里的事业单位,我紧随其后的市考面试,他还帮我突击培训了一周,但我笔试仅排名第三,最终折戟。那时,我对银行的工作还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豪迈地拍着朋友肩膀说:“过几年,你就等着叫我行长吧。”
我买了书桌和墙纸,一番捯饬,让宿舍的主卧初步达到了人居标准。从宿舍步行5分钟就能到支行,行里提供早中餐。
就这样,我开始了我的银行生涯。
2
第一天上班,我就认出一个校友——小秋。我们同年入学,她是两年制专硕,我是三年制学硕,所以她比我早1年入行。我们在学校是只知道彼此名字的存在,如今以同事身份相见,多了分亲切,我和她很快熟络起来。
一起被分到柜台的傅斌,长得白白胖胖,他从师范院校研究生毕业,我们都喊他“傅老师”。
我和傅老师的到来解放了慧姐——她坐柜台好几年了,如今终于可以“出柜”了。我和傅老师坐在慧姐身后“跟柜”学习,看见慧姐不用看键盘,手指翻飞就录入了客户19位数的银行卡号,我悄声对傅老师说:“我觉得坐柜台也挺好玩的。”慧姐听见了,看了我一眼:“1年之后你就不会这么说了。”
每天从早上8点20分开始,我们要进行晨会、接钞、领包、点库、调拨等工作,9点准时开门营业。网点人流量多、业务量大,每天上班像打仗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叫号,柜台有规定的服务话术,要考评服务、业务差错率和客户等待时间这3个基础指标,有些复杂的业务需要主管授权以及手工登记,稍一疏忽就会被审核中心“下差错”,有差错就要扣款、扣分,扣分达到一定数值,要再去培训学习。中午柜员们轮流吃饭,经常会出现客户太多、我们下午1、2点才吃上午饭的情况。吃完饭也没有午休,接着叫号办业务。等到下午5点网点关门后,我们要点库、结账、对账。下班后,还要时不时进行新业务培训,通常都要学习到晚上9、10点。
每天坐7个多小时的柜台,平均办理100笔以上的业务。为了尽量减少差错,我得始终保持高度紧绷的状态,但前期还是会出现少凭证、短款等意外。但这些只是精神和肉体上的疲惫,最让我难受的是不被客户理解和尊重,客户等的时间长了会抱怨,个别素质差的直接指着我们骂脏话,甚至有些客户看到我们离柜去喝水,也会隔着玻璃骂骂咧咧:“业务都没办完,你有什么资格喝水。”一开始,我们还会解释,但收效甚微,次数一多,我也成了“聋的传人”。
安主任负责排班,她以人手不够为由,要求大家“做六休一”,而我们这些新人总被排在工作日休息、休息日工作,偶尔市行要求支行派人学习,行里就打电话让当天休息的柜员去。时间一长,我遂养成了在休息那天关机的好习惯,傅老师就比较惨,他的宿舍就在支行楼上,领导找不到别人,就去他宿舍敲门,气得他一到休息那天就去楼盘看房,打算尽快买房从宿舍搬走。
安主任比我大不了几岁,是个事业型的女强人,她对我们要求严格,对自己也狠,每天都出去跑业务,有业务就有绩效。虽然我们对“做六休一”怨声载道,但是拿到手的绩效确实比城投区其他网点多一些。我们年轻人情愿少拿绩效以换取每周两天的休息,而要养家糊口的前辈们早就领悟了:“累是累点,起码有钱,总比累死累活还没钱要强。你们这些小年轻成家后就懂了。”
前辈们口中的小年轻,是指我、傅老师、小秋和严帅,我们4个是柜员主力军,被工作拷打得无欲无求。我再没开始的“好玩”心态,面对营销任务,我尚且有点兴趣,他们却都能躲就躲——小秋性格腼腆内向,傅老师懒得营销,严帅比我小,但已经做了两年柜员,公认的智商高、情商低,他精通业务,人则冷淡,哪怕客户送上门的业绩也能拱手送人。
一开始,我很烦和严帅搭班——办业务间隙,我偶尔跟他说两句话,但他从来不理我,快下班了,我还在和客户唠嗑,他这时才会主动跟我说一句:“别聊了,赶紧把业务办完下班!”我依依不舍送走客户,转而气恼地瞪他:“再给我几分钟,我就能给TA推销一张信用卡了!”
可严帅面无表情,往凭证上哐哐盖章:“关我什么事。”
渐渐熟悉后,我倒觉得他也没那么讨嫌了。我们4个组成了一个小团伙,自称“营业室四害”,大家常在周末下班后聚餐,单位旁边的一家烧烤店是我们的窝点,吐槽工作是永恒的下饭菜。
“在银行上班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女朋友啊,她休息我上班,我上班她休息,约会只能在晚上,跟偷情似的。”傅老师满腹牢骚。
我长叹了一口气:“你还有力气找女朋友!我刚来的时候,听我室友说下班只想回家躺着。我现在算是体会到了,我只想考公务员走人。”此刻,我想起刚去宿舍时室友对领导说的那句话,诚不我欺。
严帅作为“老油条”,对工作的忙碌倒是习以为常:“周末上班挺好的,我就喜欢周末上班,没有领导,多自由。”这话不假,周末除了安主任例行点库,其他时间整个银行就我们4个人。
小秋凄然一笑:“只能这样了,有什么办法。”小秋很漂亮,一双水汪汪的眼睛像极了漫画女主,我见犹怜,我们常打趣她像林黛玉,眼神忧郁无光。
“还是李凡好啊,人家工作就是体验生活的。”傅老师提起李凡——李凡是城投区本地人,家里做生意,每天开着保时捷来上班,我们被蛮不讲理的客户噎得唯唯诺诺,他则敢直接开怼,安主任还拿他没办法,因为他家是行里重要的对公客户。
烧烤还没吃到一半,小秋接了个电话,她眼中仅剩的光也黯淡下去了:“总控说我们没有布防,我要回去布防。”
网点的开门锁门由现金柜员和普通柜员双人负责,锁门前要“布防”,开门后要“撤防”。锁门后被监控中心叫回去重新布防的情况不少见,一次凌晨,有个室友所在网点有老鼠触碰了红外线引起警报,监控中心就打电话给网点主任让派人去处理,主任打不通我室友的电话,就来我们宿舍敲门。
小秋是现金柜,和她搭班的是严帅,严帅挑了挑眉:“我明明布防了啊。”
小秋开始收拾东西:“算了,回去看看吧。”
严帅低声骂了一句,起身离开,我和傅老师也意兴阑珊,各自散去。
我突然觉得这份工作就像密室红外线挑战,各种规章制度就像红外线一样遍布房间的角角落落,我们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触碰警报,即使完美地通过了,境况也不会有任何改善。
“业务干得好,柜台坐到老”。接下来的工作也是像西西弗斯一样,日复一日重复着无效又无望的劳动。而等到我可以像慧姐般娴熟地盲打数字、将各种业务烂熟于心,我也就透支完了对这份工作的憧憬和热情。
3
2016年年初,小秋搬来我宿舍,她睡次卧,我经常抱着零食过去跟她聊天。我来那晚给我开门的长发女生叫圆圆,也是我们的校友,本科毕业后就进了行里,5年了,她利用下班时间考过了CPA(注册会计师)的4门,但现在还是柜员,只能自嘲:“行里不需要‘注会’,柜员的业务高中生都能做。”
圆圆在一个新网点工作,新网点都是“零基(础)业绩”,绩效高,她一年到手能有20万,是我们的2倍多。但她清楚,红利维持不了几年:“趁现在攒点钱,等我考过了‘注会’就辞职,不干了。”
圆圆打算考下“注会”后去会计师事务所或者进企业,我则一心想考公务员,好有时间照顾家人——当年我爸爸生病期间,妈妈片刻不离地贴身照顾,单位不仅准假,工资照发,还给我们申请了补贴。妈妈工资不高,可正是这份微薄而稳定的收入,支撑着我们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而在银行,连自己生病都顾不上,更别提照顾家人了。
这几年的考公热潮催生了一个新词——“巡考”。除了每年一度的国考之外,各省都有自己的省考,有些省考考试时间相对错开,为了增加录取机会,不少考生会四处奔波“巡回”参加考试,有些考生甚至一年能参加数十场。那时候我也想去“全国巡考”,考到哪儿算哪儿,考上了就辞职,但鉴于假期少得可怜,请假更难,综合考量下来,我决定每年参加国考、家乡的省考和交通便利经济发达的B省省考。
我买来了公务员考试的全套书籍,上班时趁休息的空隙在手机app上刷题,下班回家打起精神再学习3到4个小时,而唯一一天的休息日,更是被考公学习占满。妈妈见我学习状态如此饱满,直言我高中要是有现在一半努力,也不至于只上个二本。我苦笑,那时能拼爹,现在不能,只能靠自己了。
2016年3月和4月,我接连参加了B省和家乡的省考。去B省可把我折腾坏了,我要先找同事帮忙调班至周六休息,周五下班后赶当晚去B省的卧铺,到了后马不停蹄直奔考场,考完晚上再坐卧铺回来,周日接着上班。
成绩出来后,喜忧参半:喜的是笔试我排第二,进入了B省报考岗位的面试;忧的是第一名比我高10分,这意味着我必须要在面试中反超至少5分。
我不抱希望地准备着面试,就当积累面试经验。此时,小秋告诉我说她喜欢上了严帅。我尖叫一声,很快又觉得丝毫不意外。虽然我们总是调侃严帅像是看破了红尘,“不知道什么样的女生才能收了他”,但有一说一,除了嘴贱,严帅身材颀长,白净秀气,妥妥的斯文败类,“颜狗”小秋看上他,也在情理之中。受工作影响,“营业室四害”都没能脱单,傅老师奔走在相亲的道路上,我全力考公志不在此,严帅和小秋这两个从来没谈过恋爱的家伙,一个是压根没想法,一个是有这个心却不知道该怎么继续。
4月面试那天,我相当放松,第一名也是。我抱定上不了的心态,第一名则是觉得自己肯定会上,我们俩完全没有竞争对手的敌对情绪,相聊甚欢,而第三名还在手不释卷。最后出乎意料地,第三名竟然面试全场第一,翻盘了。我由衷地佩服那个姑娘,在明知道笔试落后10分、面试需要大幅反超的情况下,依然不抛弃不放弃,她不上岸谁上岸。
4
结束面试后,我回行里继续上班,网点主任换成了熊主任,又调来2个女同事。熊主任人挺好,我们都叫他“老熊”。他有时候会钻牛角尖,不过耳根子软,我们说他几句好话,他就乐呵呵地同意我们把排班改成“做五休二”,但很快又迫于支行领导的压力变成“大小周”。
新来的女同事杜若和沈青都是研究生,加上我、小秋、傅老师,一个支行网点有了5个研究生,却都是柜员。几年前,行里开始实施“百人计划”,每年选拔100个工龄在2年以上的年轻员工担任副行长或者相当职务挂职锻炼,美其名曰“给年轻人机会”,实则光明正大地安置关系户,员工们都对此心照不宣。杜若报名了,最终未入选,她虽然来网点时间不长,但是能力有目共睹,自然很失望,说:“我给自己3年时间,如果没什么进步,就辞职。”
那段时间,我和小秋经常下班后一起绕着离单位不远的灵境湖散步,夜幕氤氲了视线,我们俩各怀心事。虽然这点烦恼相较于宇宙万世过于渺小,但对于我们自己来说重若千斤。
夏天到了,行里的ETC业务光靠坐在银行里等客户上门是很难完成任务的,行里决定去加油站摆摊设点,那里车流量大,好营销。
一开始,老熊轮流带着网点的人去,一圈下来,就把我给固定成了“外出人员”——夏天加油站曝晒,蚊虫还多,我们得穿着长袖长裤,很多人去了一次就不愿意了,只有我随叫随到。在加油站摆摊时,老熊经常和我聊天,我们处得不错,只是他经常在和客户聊天时指着我喊:“这是我们行里的研究生!高材生!”每次听到,我都窘得脚趾抠地,借故离开。
研究生并非高人一等,为了熟悉业务,也确实应该下沉到基层网点锻炼,但网点业务相对流程化,难度不高,本科生或许甘之如饴,研究生就很难甘心囿于这一方天地,纷纷另谋出路。杜若如此,我亦如此。
杜若“百人计划”失意后,转而开始关注各大高校的招聘信息,她打算进高校,以便有更多时间陪伴马上读幼儿园的孩子。我们惺惺相惜,经常交换招聘消息,我深知自己不擅长做科研,还是把主要精力放在考公上。
一个大雨滂沱的周日,加油站ETC的业务特别多,我们从早上一直忙到晚上8点才收摊。此前我已经连上了6天班,实在太累了,回网点的路上,我向老熊提出明天调休一天或者回柜台上班。
老熊不同意:“你是业务骨干,怎么能请假呢?”
“我今天有点累,就休一天。”
“那不行,没人去了。”
我气呼呼地抱着设备下车:“那我明天就辞职,你找别人去。”
最后,老熊只得答应我第二天休息,因为宿舍的“天”塌了——连夜的暴雨砸开了用胶带糊住的天花板,我在睡梦中被稀里哗啦的声音吵醒,起身查看,半梦半醒中手杵到了坚硬潮湿的石块。我心里发怵,打开灯一看,是天花板的墙皮夹杂着混凝土石块掉在了枕侧,抬头一望,正对着的那块天花板裸露出狰狞的模样,但凡我往旁边翻个身,石头就会砸我脑袋上。
当晚,我抱着枕头缩在墙边,想着没有盼头的工作、毫无质量可言的生活,不禁喟然长叹。
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屋漏偏逢连夜雨”了。刚住进宿舍来没多久的一个雨夜,天花板就开始漏雨,一开始只漏角落,慢慢地,雨在整个屋内漏得异常均匀,留给我的容身之处所剩无几。后来我习惯了,一到下雨天我就抱着被子去次卧,圆圆在下铺看CPA教材,我在上铺复习考公。房间破旧也好、老鼠成群也罢,我们对生活的抱怨渐渐减少,但这不是麻木,也不是妥协,我们是要憋着一口气为自己奋斗一个更美好的未来。
大概是怕我真的辞职,支行给了我一个“ETC先进个人”的奖励,推荐我去市行参加比赛,还打算调整我的岗位。又听闻领导打算让我接对公柜台,可把我吓坏了——现金柜员出不了大岔子,但是对公柜员经手的都是百万甚至过亿的业务,我的差错率和营销业绩一样突出。严帅幸灾乐祸地对我说:“你以后要带着房产证来上班,办错了一笔业务,你就卖房子垫上吧。”
就算我躲过了这次轮岗,下一次,下下一次呢……以后迟早得接,我实在不想每天在睡梦中还为凭证没盖章而担惊受怕。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更加起早贪黑地复习国考,小秋也被我带动起来决定考公务员。我俩报了省银监会的同一个岗位,岗位招3个人,我们放下豪言:“就看谁这么幸运,可以和我们做同事了。”
5
入秋,ETC业务在我们的连蒙带造假中暂时落下帷幕。网点主任换成了钱主任,一个精明厉害的女领导。国庆前夕是第三季度末,她给我们每个人都布置了揽储任务,完成目标的可以休5天,没有完成的只能休3天。她给我定的目标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天文数字,我索性躺平了,沈青到处找关系完成了业绩目标,可钱主任还是克扣了她的假期,只批了4天假。
钱主任一来,把“大小周”又换成了“做六休一”,还规定我们柜员每天也必须有业绩,没有业绩的,下班后要留下来打50个营销电话。之前安主任整天跑业务没空管,老熊不忍心对我们太严厉,所以我们几个在业绩方面一直处于散养状态,眼见钱主任动起了真格,还要挤占我们那所剩无几的下班时间,我们“营业室四害”迅速联盟备战,以下班时间给客户打电话影响客户休息为由,承诺可以从紧凑的上班时间里挤出半个小时轮流打电话。
此前,中午吃完饭后我们会轮流休息半个小时,前两任主任不大管。现在,钱主任每天中午都会来大堂检查,看到柜台上只有一个窗口,就会猛敲玻璃扯着嗓子让我们出来“上柜”。
“她怎么这么狠,中午不休息,下午很容易办错业务的。”傅老师一边哈欠连天地办业务,一边抱怨。
严帅总结得一针见血:“因为她是领导,她有业绩压力,不狠能怎么办。如果我是领导,说不定我会更狠。”
傅老师压低声音说:“沈青不是要挂职副行长么,你说她当了副行长,会不会也这样?”
我们默然不语——谁能保证自己当了领导后在业绩压力下还能顾得上体恤下属?哪怕自己曾经是羊,当了领导后,也会被逼成狼。
眼见我们一个个神色愀然,傅老师打趣说:“所以我不当领导一定是因为我不想当,我才不想去压迫别人。”
2017年年初,我进了省银监会的面试,这已经是我第7次公务员考试,第4次入围。我知道自己面试容易发挥不好,这次备战就更加积极,复习专业课、每天翻看《人民日报》、了解银保监会出台的最新政策……我一度对这次面试充满信心,前所未有地期待一举上岸借以摆脱银行柜台。
但还是失败了。这次入围,是我在银行承受的压力逼近极限时的救命稻草,可愿望有多美好,失利后就有多失落。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来接受现实,整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晚上睡不好,脑子里反复回想当天面试的场景,回想自己是不是已经尽力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有时候在柜台里办着办着业务就想哭,一次实在忍不住了,我就蹲在柜台底下哭,哭完后接着起身办业务。
生活还是要继续,而这几次“进面”愈发给了我希望,我彻底断了留在银行的念头。
6
2017年上半年,我又重复上一年的考试流程,参加了家乡和B省的省考。期间,严帅趁着清明节对小秋表白了,一时间在行内传为佳话。
省考出分后,我入围了家乡省考的面试。这次我报考的是“省直”岗位,招1个人,我排第三。我斥资报了一个面试培训班,没有上课时间,就创造时间——我向钱主任提交了辞职申请。行里近些年来离职率居高不下,人力资源部门压力很大,对于辞职的员工是尽量挽留。一番博弈后,我同意暂时不辞职,网点答应给我半个月假去参加培训。
这次培训小有收获,我面试成绩比第一名略高,但是面试总体分差较小,又遗憾落败。我提前做了充分的心理建设,怕再次陷入考银保监会失利的泥潭中——那种满怀希望却灰溜溜“下场”的煎熬,经历过一次就够了。
一切暂时结束后,我开始正儿八经地考虑辞职。我对行里的感情很复杂,一方面它给了我还算可以的薪水,我舍不得网点的同事和经营了很久的客户,另一方面,高强度的工作让我身心俱疲,备考季我几乎用尽了所有的私人时间,白天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办业务,下班后至少复习3小时——两年了,我不想再继续过这种生活。
我没有立马再次提交辞职信,而是花了一段时间收集信息,筹划辞职后的安排,盘算了一下经济状况——积蓄可以支撑一年。接着,我又和上海的小姨、深圳的姐姐深入地聊了聊。她们的职业发展都不错,我一度以她们为榜样。她们并不认为我辞去长辈眼中的国企铁饭碗有什么可惜的。与此同时,我完善简历,开始试探性地投递,想知道自己还能找到什么样的工作。我决定辞职后安心准备12月的国考,能考上是最好的结果,考不上,我年后就去上海找工作,再继续准备省考。
筹备完,时间划到了7月,我给妈妈打电话,告诉她我决心辞职了。一开始她不同意,觉得辞职考公压力更大,而且也不一定能找到更好的工作。我把我的“决心”一点点摆给她看,我能进面试,那说明我是有实力的,时间充分,我一定能上岸。妈妈最后不再反对,但要我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正式提交了辞职报告后,行里想着法儿地拦,找我谈话,给我妈打电话,各种画饼……劝阻无果,行里可能怕我扰乱军心,遂把我调往另一个比较偏的网点。在新网点,我和网点主任也处得很好,她理解我,并毫不犹豫地答应给我写申请MBA的推荐信——申请MBA是小姨的主意,她在同济大学当MBA项目管理老师,她认为这样能帮助我拓展人脉。
我利用休息时间去上海参加了一些企业的面试,回来后,辞职报告才终于提到市行,后续还有很多流程要办理。新网点主任没有给我太多的工作,闲了下来,我胡思乱想的时间也更多了。原本我以为辞职了会很开心,可是更焦虑了——在上海的面试情况并不理想,我本硕都是双非大学,毕业后在银行做了两年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柜台工作,没有什么优势。我不能再进银行,之前的诸多准备,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
我又回到了考银保监会失利后的浑噩,甚至更糟。可在人前,我必须装得若无其事,我不希望别人看到我的消沉落魄,我不想他们提到我时说:看,她就是那个一意孤行裸辞的人,现在也没有工作,过得也不如意。
虚荣也好,自尊心强也罢,我压力重重,不敢给妈妈打电话,不主动联系其他任何人。回看那段时间的朋友圈,一片岁月静好,白天我如常工作,和同事谈笑风生,下班后回到宿舍就把自己往房间里一塞,再也不出来——为什么我努力了这么久还是这么糟糕的结果?我会“上岸”吗?我会过上我想要的生活吗?
我觉得一切都没有意义。难受到极点时,我用指甲狠狠地掐另一手的手臂,甚至用剪刀划伤自己,看着鲜血细细密密地从伤口渗出,疼痛的快感让我获得了短暂的平静,我清楚知道平静后面藏着蠢蠢欲动的怪兽,伺机要把我碾碎撕裂。
我想到爸爸——如果他还在,我的生活会怎样?我可能还是一个“废柴”,家里帮我安排好工作,准备好房子车子,我会陪在他们身边过简单的生活。
爸爸去世7年了,我也努力了7年,但我依然没成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过上安定的生活。
7
我的状况,好朋友舒雅看在眼里,约我一起去泰国。我想想答应了,我们分工明确,她订机票,我做攻略。早在研究生时,我就背包走遍了东南亚,哪怕进银行后工作忙碌,我也会东拼西凑出假期出国旅游。
可这次旅行,我发现自己完全提不起兴致,我没办法把注意力集中,依然挣脱不开辞职后的焦虑,对未来惶恐,害怕过得没有现在好。好几次,我试着打起精神做攻略或者做一些平时喜欢做的事情,但是我发现我做不到,没有任何事情能让我开心,我只想躲起来。我对舒雅说:抱歉,我想放鸽子了,我现在真的不想出去玩、我不想做攻略、我不行。
舒雅“蛮横”地拒绝了我,她说,你不想做攻略,我来做,但是你必须跟我出去。我深知她说一不二的脾气,便妥协了。
我俩在泰国玩了一周,舒雅知道我情绪不高,千方百计地带我尝试各种新鲜事物,我们去了曼谷著名的四面佛,我本身没有什么信仰,但还是很虔诚地许下了心愿。我不想因为自己的情绪影响舒雅,有时候会一个人出去走走。
我在清迈古城内溜达,看到一家青旅门口的黑板上写着一行字“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我在心里默念了几遍,人生这么短,是啊,有啥好担心呢,不就是怕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或者考不上公务员吗?还没辞职呢,就被困难吓倒了。我想起2016年和我一同“进面”的第三名的那个姑娘,突然就有了勇气——我要像她一样拼到最后。
此刻,压在我心头已久的阴霾慢慢散开,我开始放下焦虑,尽情地和舒雅享受剩下的假期。
回到家乡省会后,我把所有的章盖完,提交了离职审批单。走出市行,靠在马路边的栏杆上,我发了一条朋友圈“2017.10.10”,那天没出太阳,也没有阴沉的乌云,恰合我的心情,没有盲目乐观,也没有杞人忧天。马路上的人来车往,我问自己:后悔吗?心底有个声音清晰地说:不后悔,未来是好是坏我都会承担。
考公期间,周围有人劝我放低目标,不要死磕省直单位,竞争太激烈,让我先考个基层岗位,“上岸”再说。可3次进入省直单位面试,让我进退维谷——省直单位就像树上的果子,起先我以为只能远远望着它,但我发现跳起来能够到,只是摘不下来。
我是该再一次跳起来尝试,还是去采摘其他果子?思前想后,我还是把省直单位当成我的目标,我只管努力,剩下的看运气。当年的国考岗位有限,我索性报了部委。
我在宿舍开始了新一轮的复习,这次时间充裕,我索性从头系统性地学习,每天过得规律而充实,早起出门跑步买菜,回来进行一天的复习。无聊了,就去宿舍对面的湖边晒太阳,等室友下班,和她们聊一会儿再投入学习。或是心中目标笃定,或是“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的力量,我的状态渐入佳境,再也没有出现情绪失控的情况。
2017年最后2个月,我先后参加了中国人民银行和国家公务员的招录考试,国考考完后我马上回到老家,因为第二天是爸爸的忌日。看过爸爸之后,我和妈妈一起去吃火锅,她没问我考得怎么样,不想给我太大的压力。我说自己办好了柬埔寨和缅甸的电子签证,打算MBA考试后就出去旅游1个月。
妈妈很支持,我们聊得很开心,很久都没那么轻松自在了。吃饭间隙,我收到朋友的微信说“人行出成绩了”。因为人行有专业课,我没有花时间准备,本没有抱太大期望,但查完分数后,我对妈妈说,自己出去旅游的时间要延后了。
人行面试结束后,我回省会和朋友们开开心心地聚了几天,告诉她们我年后去上海,她们起哄说“不混出个样子就别回来了”,却又在酒过三巡后伤感地搂着我,说“想回来随时回来”。从2007年到2017年,我在这里恋爱、学习、工作、成长,现在,我要离开了,我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回来,亦不知道会以怎样的姿态回来。
告别后,我背着包飞往金边,在仰光去蒲甘的夜班车上,我查到了国考成绩,看到分数的那一刻,我知道自己“进面”了,那是我有史以来的笔试最高分。我把回国的时间提前,轻松地度过未尽的旅程。
8
2018年2月去北京面试完,我把东西打包去了上海。我暂住在小姨另外一套闲置的房子里,房间大小合宜,阳光舒舒坦坦地洒在飘窗上。我精心布置了一番,宣告新生活的开始。我捡了一只小奶狗回家,取名“土豆”,有了它,就不会觉得自己在孤军奋斗。
人行和国考面试均落空,但我没太在意,打起精神开始投简历。困难如期而至,我一直没想清楚未来工作的方向,做财务,企业一般要求有经验;做数据分析,我没有理工背景;最后,我打算先做金融咨询。
我通过了一家业内还不错的咨询公司的初面,二面需要做一个PPT并进行陈述。我花了好几天时间准备二面,直做到B省省考前一天,还在纠结要不要为此放弃考试——我报了B省省直强势单位,报考人数众多,而我想先缓一缓,冲刺家乡省考。
最终,我决定还是去试试。为了省钱,我坐绿皮火车从上海去了B省省会,在市中心找了一家青旅。一路上,我都在做PPT,到了青旅还在做。考完,我就麻溜地回了上海,这已经是我第4次参加B省省考,熟门熟路了。
回到上海,我通过了咨询公司的二面,终面我和合伙人聊得不错,最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这个岗位出差很多,你已经28岁了,怎么平衡个人问题与职业发展?
尽管我一再表示短时间内不会考虑个人问题,且对目标岗位有着清晰的职业规划,但合伙人犹豫了很久后才加了我微信,之后便没了下文。后来我也陆陆续续拿到过一些Offer,但因为我没办法提供离职证明而不了了之——打电话回银行,得到的答案永远是“等”。
虽然不需要负担房租,但是半年坐吃山空,压力让我还是选择入职了一家私企,月薪6000块,没签合同,没有五险一金,我还趁着出差回家乡考了省考。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我意外入围了“考着玩”的B省省考面试,招三排四。面试后,我的综合分数仍旧排在第四,没能进入体检,上半年的努力颗粒无收。乌云又要压到心头时,我拼命给自己打气,经常参加活动和展览,认识不同行业的年轻人,舒雅也来上海看我。
一天,我正在上班,意外接到一个B省的电话,工作人员告诉我报考的岗位有人放弃录用,问我愿不愿意递补。我求之不得,递补流程进行得飞快,第二天我就去B省体检,体检通过后,很快进行了政审。
2018年7月我生日前一晚,晚上7点,我看到了拟录用的公示,我的名字赫然在列——这是我收到的最完美的生日礼物。一切发生得不可思议,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从一个不知路在何方的无业游民,到在上海拿着6000元工资勉强度日的沪漂,最后上岸B省省直单位的公务员。
在面试中,我曾被问到“你觉得能力和机遇哪个重要”,我说能力,因为抓住机遇也是一种能力。
4年13次考公,换取了一次上岸的机遇。
尾声
2018年10月,我来到新单位报到。一开始,我甚至有些不习惯下午6点下班、休息时间没有工作电话的生活。长期保持学习状态,我对新业务得心应手,工作开展得也很顺利。
去年,处里来了一位新同事,也是工作几年后考进来的。有段时间我们连续加班,他说这是他做过的最累的一份工作。我忍不住笑了,这是我做过的最轻松的一份工作。从这个角度来说,银行的工作经历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它降低了我对生活的阈值,提高了我对快乐的感知能力。
今年是我在B省工作的第5个年头,我买了房,把妈妈接了过来,遇到现在的老公。我对现在的生活感到由衷的满足。
傅老师和严帅留在了网点,傅老师结婚生女,现在在参加教师招聘的考试;严帅当上了主管,以他的性格,待在行里也是个很好的选择;小秋辞职去了一家国企,整个人状态好了很多。2020年,小秋和严帅领证,因为疫情,我现在都还没喝上他们的喜酒。杜若在我辞职后不久应聘进高校,现在已经生了二胎。
有机会,我还想回城投区看看,看看人满为患的支行、已经成为危房的宿舍、曾经寄存心事的灵境湖。生而为人,未来会遇到很多机遇、意外、挑战和困难,没关系,Life is too short to worry about。
(文中地名、人物皆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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羡知
索郎的脸又红又黑,就像颜料盘里干凝的红黑混色。他身材瘦小,微微驼背,走路温吞吞的,常戴着一顶西部草原式的牛仔帽,两侧向上翻起的帽檐,可以遮住他蜷曲但看起来蔫蔫的头发。
索郎对吃食没什么挑剔,几乎天天吃酸菜面块和胡豆,喝糌粑酥油茶,但嗜酒如命。他的生活要是少了酒,一如炒菜不放盐,无滋无味,用他的话来说,“那就是白活一场”。
我五六岁的时候,索郎就用筷子沾白酒放到我小小的舌头上。真辣,辣得我手舞足蹈,和在寺庙里跳神驱鬼的一模一样。我只能跑到家婆(外婆)那里扯着舌头哭诉:“大坏蛋家爷,大坏蛋索郎。”
戏弄完我,伴着呜呜咽咽地笑,索郎抿了一小口白酒,在他真正触到酒瓶那一股子冰凉的时候,一阵痉挛,浑身的血液都温热了起来。但喝酒前,他总会缓缓卡几口痰,再“忒”地朝着木地板吐去,这时我小舅妈总会递上垃圾桶,半埋怨半愠怒地说:“老汉儿,不要往地上吐。地好难得拖。”
家婆常常坐在火炉边一条细细的木条凳上,因为这里方便随时用火钳添柴加煤,不让火熄烬。我倚在她的怀抱里,眼眶里因被酒呛辣到的泪花儿还在打转,婉转间折射出她的神情。她怔怔地看着柴堆中腾舞的火焰,看着焰芯,看到最里面的蓝色,甚至看到二十年前二十年后的种种。但就是看不到木地板上恶心粘稠的痰液,一次也未曾看见。
我的家婆叫王玉珍,是个汉人。我阿妈叫王兰成,是索郎和王玉珍的大女儿。那个时候有着男方要是入赘、孩子就跟女方姓的规矩,所以阿妈跟着家婆姓王,但户口本民族一栏上还是填的藏族。
我阿妈不允许索郎平日纵酒过度,因为他的身体已经出过各种各样的小毛病了。老年索郎很听大女儿的话,但唯独在喝酒这件事上总是执拗不改,偷偷摸摸地喝,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我阿妈才会松口,索郎才终于不用在唐卡像后老鼠啮咬留下的小洞里伸长手摸来摸去,或者是弓着身子在红木架床底下的深处箱子里翻翻找找,绞尽脑汁地想酒瓶子会被藏在哪里,可以堂堂正正地喝酒了。
我住在索郎家的那段时间,阿妈常常嘱咐我:“拉姆,叫家爷少喝点酒,他身体不行啦。”于是我就担负起藏索郎酒瓶的任务。我从两根横着的、由长木棍组成的、防止牛马进入糟蹋菜地的“门”间钻进去,把索郎的酒瓶子藏在菜园子里的时候,一想到他趔趔趄趄拄着拐杖钻进去找酒瓶子、边走还要边扶着那顶万年不变的毡帽的样子,就忍不住咯咯发笑,暗暗谋划着下一次的藏酒瓶地点。
这样兜兜转转的藏酒瓶游戏到我初中读寄宿学校才算停止。那之后,索郎就不用这么费劲了。家婆不擅长藏酒瓶,常常把酒瓶往沙发缝里一塞,一下子就被他找出来了。家婆也藏不了几次,索郎只要一呵斥,她兴许还会自己把酒瓶交出来。
对于这个丈夫,她一生有过太多的爱、隐忍和妥协。
2
1957年,我家婆王玉珍出生。
她原名陈玉珍。三年困难时期,她的父母将她和弟弟装在竹筐里,用一根扁担挑在肩两头,一连走了几个月到川西。陈玉珍浑身起了疹子,高烧不退,差点死在路上。她父母找了一户家中尚无子女的王姓人家,送掉了女儿,用竹背篓背着儿子,就离开了。
两年后,王姓人家有了自己的亲生女儿,王玉珍的日子愈发难过。我曾经听一位老阿婆讲起王玉珍的往事,她深敛了一口气:“她可怜得很呀。小的时候,她养母炖了一锅肉,滋滋冒热气。那可是肉啊! 然后就叫她回房睡觉。她什么都没得吃,天天去刨野菜,用不了铁锹就用手。”
养母常常苛待王玉珍,把家务活农活都往她身上压,好像她不干活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但王玉珍常说,养父一直偷偷对她好,坚持让她读书,为此和养母吵了很多架。那时小学还是五年学制,王玉珍成绩好,学得勤,很快就顺利毕业了。养父又坚持让她继续上初中,为此把胡豆转成票,费尽心思凑钱。
1976年,王玉珍初中毕业,这在当时的农村算是高学历了,但周围没有人把学历高视作一件多么神圣稀罕的事,都说:“多认两个字,能顶两碗饭吗?”
社里的生产队派王玉珍到三队去教书,三队是隔壁山上的藏寨,索郎的家就在那里。王玉珍的头发光溜顺滑,两个麻花辫安安分分。她身形单薄,穿得干干净净,看起来又有学问又能干。这样一位汉族姑娘到了藏寨,自然引起了许多藏族小伙子的注意。王玉珍平时上课,教那些藏族孩子学汉语、读文章,周末她也要干活挣工分。因为识字多的缘故,寨子上把记工分的事也交到她手上。最开始王玉珍说不来藏话,时间久一点,也基本能听懂了。
教室依山而建,说白了就是一间小屋子,门前就是山路。索郎常常经过,他骑着马,后面跟着三四匹马。他的头不安分地朝着木窗户往里看,一旦感觉要有眼神对视时,立马扭过头吆喝后面的马。王玉珍教孩子们读着词语,在教室里停停走走,不自觉地越来越靠近窗户,一旦感觉要有眼神对视时,也立马扭过头重教一遍读音。
他们第一次对望,是索郎来记王玉珍的工分的时候。
“诶,啥子名字嘛——你叫?”藏族人说汉语时惯用倒装,索郎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把“诶”字拖了好长一截,后面紧跟的两个字,就像行车时前面突然冲出了一只牛后不得不踩下的刹车,“叫”的发音还类同于“交”。王玉珍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是在问自己姓名。这时,索郎已经害羞地别开头,黝黑的脸上重叠了一圈红晕。
这之后,索郎常常牵着马跑去那间简陋的教室门口张望,课下,他还用藏语呵斥那群孩子要认真听课,不许在课堂上捣乱。他还有心地在山间采了些野花,放到王玉珍的桌子上然后跑开。需要干活的时候,索郎就帮着王玉珍拼命卖力气。这份踏实肯干,王玉珍都看在眼里。
那个时候索郎还是赛马的好手,一骑绝尘,是很多年轻藏族姑娘倾慕的对象。如果不出意外,索郎应该可以娶到一位勤劳又漂亮的藏族姑娘当媳妇,一辈子养马放牛生娃,再让娃继续养马放牛生娃,在山地开疆扩土,成为高原的“王”。但他留恋着王玉珍,心中就再也装不下格桑花。
王玉珍后来说起:“那时候看他模样不错,对我还好。我命苦,那样重视我、对我好的人没有。”一个缺爱,一个多情,两个人就这样看对了眼,在藏寨谈了三年多的恋爱。
他们打算结婚时,双方的父母却都不同意。王玉珍的养母说:“养你这么大,就找这么个男人,球本事没得。要嫁可以,让他下山。”索郎的父亲说:“那她以后嫁过来就在这山上住,找那么个汉人,泼烦得很啊。”
索郎是家里的大儿子,下面还有一个妹妹和两个弟弟。前前后后僵持了很久,最后索郎还是下山当了上门女婿。他下山的时候,最小的弟弟不过几岁,对他没什么印象。索郎死时,他在西藏,甚至都没回来奔丧,礼也没补。
3
那份成就姻缘的朴实和主动,在婚后有时如及时雨降临,有时又消匿无踪。
婚后,他们住在王玉珍养父母家。王玉珍养母瞧不上索郎,说他连汉语都说不顺,在这个村子又没什么熟人,更别提挣钱了。索郎只能时不时溜溜心爱的马,好像马比妻子还要更亲近。
或许索郎是在这时染上酒瘾的。他常常顺着山路走回藏寨找熟人讨酒喝,或者是到别的地方卖力气干活换酒,实在没法子的时候,就去村口的小铺子赊酒。他到处奔走不着家,家对他和王玉珍来说,就是没有硝烟的战场。
1980年大年初三的时候,房檐上和树枝上都落满了雪。索郎和王玉珍的大女儿出生了——也就是我阿妈王兰成。索郎的心好像定了下来,不再像之前那样东奔西走了。
王玉珍坐月子的时候,养母还是对她不甚在意。她只能喝些米汤,偶尔,养父会晚上偷偷塞给她些吃的。索郎把从山上带下来的糌粑藏在房间里,只需要一点点水,在手上就可以捏糌粑团给婆娘吃。
可养母看着王玉珍躺着就不顺眼,又是打又是骂。王玉珍终于歇斯底里地大哭,她对着索郎说:“你把丫头带走吧……我活不下去了。我要死啊,让我去死。”
王玉珍打算自杀,她想一口喝下“铁棒槌酒”,跑去跳河。
索郎说:“不要死,为了丫头,我们搬出去。”
当天,身无一物的两个人带着女儿站在马屎成堆的路边,一阵风又一阵风吹过,王玉珍用围巾盖住女儿的头。女儿瘦得可怜,好像就快要饿死了一样。养母在门口翻白眼,一副离了我看你们怎么活下去的表情。养父心有不忍,可实在拗不过婆娘,他天生就是一个狠话都不会说的人。实在没有地方可去,两人还是拉下脸去了队上,队里给借了一间公房让他们暂住。不知道是什么缘故,第二天,大伙都伸出了援手——村上有个老师借给他们被子和锅,会计拿来几个碗和几个洋芋,其他人凑了几两面、一点盐和一些米。
可好景不长,驻社干部要来了,需要暂住公房。索郎和王玉珍只能搬走,连夜收拾好东西,但又无处可去。不过,两人都默契地没有说回山上寨子住。他们都知道,当时索郎决定下山当上门女婿时,就已经和家里人闹翻了,携妻带女再回去,家里也不会给好脸色。
正当他们一筹莫展时,给他们凑过面的老叔叔告诉他们,他家楼下马圈旁边有间小柴房,如果他们不介意,可以去那里遮风避雨。老叔叔又塞给了他们一些吃的,眼睛看着王玉珍背上的小丫头,边叹气边说:“这娃娃也是命苦啊。”
小柴房里,柴是一层层码好的,和墙壁间还隔有一大段距离,地上凹凸不平,索郎把硌人的小石子清开,铺了几层装肥料的袋子,整理好被子后,让王玉珍赶快安心给女儿喂奶。
晚上的时候,把女儿放中间,两人的头紧紧依偎,好像在用一个鼻孔呼吸。他们在那里又凑合了一整年,王兰成都能走路了。看着女儿踉踉跄跄的步伐,索郎也渐渐发觉晚上三个人睡觉时愈发拥挤,而且小丫头长在马圈里,会不会以为自己就是一匹马?索郎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他对王玉珍说:“白天我们干活把工分挣够,晚上就去拉木头,修房子。修我们的家,让丫头住新房子。”
索郎不顾王玉珍养母的诅骂,将自己的五匹马从王玉珍的养父母家牵出来了。那是他的马,是他一点点养大的马,现在要和他一起修新房子、住新房子。晚上,索郎到处去拉木头,同村的年轻小伙子都很乐意帮忙,王玉珍就借老叔叔家的灶给大伙儿端水烧饭。拉完足够的木头后,索郎又搬石头,砸石头,定好基线开始打地基,砌石墙,糊泥巴,安房梁……忙忙碌碌下来,一座体格不大,但楼下养马、楼上住人的两层小房总算是修好了。
本来他们只打算修一层,赶紧住进去就成。但是索郎说:“(修一层)太阳都要遭挡到,我再去砍木头,我们住大房子啊。”
住进新房子的那天,索郎和王玉珍激动得睡不着。除了修了新房子,他们还分到了地,可以种庄稼,“不愁了,不愁了”。
4
1983年,索郎和王玉珍的第一个儿子生在新房子里,取名王树福,寓意是多亏有树才修起了房子,他很有福气,也给这个家带来了福气。又过5年,他们的小儿子王树洪也出生了。那时候王兰成已经能肩负起照顾两个弟弟的重任了。她说一不二,教训起弟弟来很有威严。学校里发的糖她都不吃,揣进兜里,回家后分给两个弟弟。两个弟弟十分听她的话,直到如今也是这样的。
寒暑假,王兰成就和大人们一起上山挖虫草、捡菌子挣钱,有时候她找的虫草、捡的菌子,卖的钱比一些大人还多。王兰成就像一头生猛的小牦牛,这点和索郎倒是不像,和小时候住的柴房旁的会尥蹶子的马倒是很像。
王兰成的成绩一直很好,像是遗传了王玉珍的好学。但小学毕业后,家里实在揭不开锅,供不了她继续读书了。她在门槛上坐着,默默抹眼泪,王玉珍陪着她一起抹眼泪。
小学校长走了三公里山路到王玉珍家,一路风尘仆仆,第一句话就是:“咋不继续读?我帮你借钱都要继续读,女孩子不能不读书。”
王玉珍说:“校长哦,我们真的没有办法了。借钱也还不上,而且你看,家里事情真的太多了。”泪珠唰唰地落,王玉珍或许是想起了曾经养父不惜和养母大吵一架也要坚持送她去读书的日子。
王兰成上不了学了。她那么勤奋好学,那么能吃苦。
索郎呢?怎么连王兰成读书的钱都掏不出来,要是卖匹马呢?
日子不再风雨飘摇后,索郎仍旧保留着到村口赊酒喝的习惯。一屁股账总是王玉珍去还,不然人家怎么肯一直给他赊。
各家在农忙时节人手都不够,索郎乐于挨家挨家地去帮忙,只要留他吃口饭或者喝点小酒。那些时日,他像是喝懵了,忘了家里还有一妻三孩,只顾自己吃饱喝好。最开始还只是在村里帮忙,后来越帮越远,越走越远,邻村,邻镇,邻县,有时一连好几天都不回来。两个儿子很难想象这个总是烂醉如泥、向着母亲撒酒疯、看起来黝黑又矮小的男人会是自己的阿达(藏语里爸爸的意思)——一不开心就只说藏语的阿达,牵着马的时间比牵他们俩时间还久的阿达,出门大半个月、只带一个半空的酒瓶子回来的阿达。
仿佛修完新房子已经耗尽了索郎的心力。他对外人有多热忱,在家就有多淡漠。那几年的时间,他过得浑浑噩噩。
在王兰成没钱上学的时候,索郎就没有咬一咬牙卖马换钱。他或许觉得读书没什么用,或许他觉得读书唯一的用就是教书,像王玉珍那样,然后有什么用呢?他没有勒紧裤腰带,也没有看到坚固石墙内的妇人小孩过得有多潦草。或许,那时索郎只想为自己活,为那个十几岁时骑马飞驰的野风少年而活。如果失忆有顺序,那间房子或许是他最先忘记的部分。
5
1994年,王兰成14岁了。村里另一户人家来说了媒,两家订下亲,说等王兰成再长大些就成婚。王玉珍在笑脸送走提亲的人们后,回到房间默默流泪——大女儿要是嫁走了,这生活更艰难了,两个儿子正是捣蛋的年纪。
她向索郎抱怨,怒气渐渐升上来,往昔艰难的瞬间走马灯般在眼前放映。她以前扎着辫子教书,笑得多么透亮,现在她只觉得自己像泼妇,看起来没教养没气质。她第一次脱口而出:“你怎么那么没出息!”
只这一句话,蕴藏了让一切分崩离析的力量。
第二天,索郎赶着牛,一寸寸地犁地,一个人犁完了一整片。王玉珍来送饭的时候,两个人一句话都没说,眼神也未对望,像两个被人提着的提线木偶,举止规范,没有一点多余的细节。硬要挑出一件说,那就是索郎盯着旁边垄上的小野花说了一句:“枯了吔。”
1999年,到了王兰成快出嫁的时候。索郎和王玉珍筹备嫁妆,怕村里人笑话女儿,他们打算置办一整套崭新的家具给女儿。两人商量决定,拉几头牦牛去卖,那可是天然的优质牦牛,卖上几头,能拿到不少钱。索郎不知从哪儿请了一位货车师傅拉牛,他就坐在副驾驶位一路跟着。凶猛的牛在三节货箱里拼死挤来挤去,牛粪也比平日多得多。伴着晃荡的货箱,索郎从外套内侧口袋拿出一小瓶白酒细咂着,渐渐沉入梦乡。
那天如果大货车没有在急转弯处侧翻的话,索郎应该能拿上一笔钱高高兴兴地回家,他的大女儿应该能有可观的嫁妆,他的婆娘应该能少受两年白眼,不至于去借面粉都借不到。他的儿子们就不会总遭同龄人欺负,被打了一顿都不敢还手。
可大货车侧翻了,就是一瞬间的事。
模糊着满身的血,索郎安安静静地在草地上躺着,痛到失去知觉,痛到忘了一切,货车司机和牦牛都不知去了哪儿。他追忆时说,那一刻,他好像看见小鬼和阎王草草翻动着花名册,恍惚间还看到自己的名字在列,他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死了。
要是没有梅朵的话,索郎肯定就死了。年轻又漂亮的梅朵,扎着满头小辫子的梅朵,把索郎和司机送进了医院。那时候,索郎没有电话,王玉珍也没有电话,索郎醒后就怔怔地看着梅朵,格桑花一样绚丽的梅朵。
“阿杰(藏语里哥哥的意思),家住哪里?”
索郎摇摇头。
“电话没得?”
索郎摇摇头。
索郎后来才说起他当时实在没听清对方在说什么,所以一个劲儿摇头。至于问了些什么,也都是索郎猜了个大概。
看他可怜,梅朵把他从县医院带回草原休养。索郎从小在山上长大,视野里尽是层峦叠嶂,开阔的大片草原像是打开了新世界。索郎想起有牛,他一个劲对着梅朵说:“牛,牛,牦牛……”身子往外扯,做出要去找牛的姿势。梅朵说:“不会丢的。每家人都认得自己家的牛,不会乱牵的。”
当时的梅朵脸部轮廓十分大气,看起来年纪不到三十,她常常扬着皮鞭驯马,在草原驰骋。她会在晚上和亲友们跳起动人的锅庄,在聚会时亮出天籁般的嗓音,也会在过年杀牛后大口喝酒、吃肉。她勤劳能干,在家里外墙上贴满了新鲜的牛粪,在房外将柴垛子一根根堆得整整齐齐的。她有一手好厨艺,能煮出大块又劲道的手抓肉和咸香非常的奶茶。
索郎在草原渐渐恢复,还和梅朵的家人们一起喝咂酒,身体越来越硬朗,甚至在宽广的草原上和梅朵赛马。风拍打到眉眼脸颊,自由的气息渗进每一处肌理。他们住在一起了。
两年过去,已经2001年了,索郎好像终于想起远处深山的寨子里还有个家,于是吆喝着几头还没有走失的牦牛回家。梅朵看着他离开,就像他从未来过。
一路上磕磕巴巴,索郎终于才找到回家的路。打开门,家里只有一个正在炉子前掀锅盖子的婆娘,以及光秃秃的糊满厚薄不一泥巴的墙。
6
在1999年王兰成即将出嫁之时,家里等着索郎卖牛拿回来的钱置办嫁妆。可十天,一个月,两个月……索郎一直没有音讯。王玉珍和王兰成开始着急,心想怕不是人出了什么意外,两个人来回踱步,构想着一万种索郎还没有回来的理由。
王树洪这时大吼道:“阿达不要我们了。”然后止不住地哭。踱步走的两个人泄了气,四个人就那样围着炉子蜷缩着,火光将他们的影子打在墙壁上,黑黑的,稍一晃动就忽闪忽闪的。
隔天,王玉珍到未来的亲家那里去,不好意思地说,能不能把婚期往后推一推,丫头她老汉儿还没有回来。王兰成的未来婆婆信佛,只专注烧香念经和去寺庙打扫,根本不计较时间早点还是晚点。
2000年到了,世纪之交,到处张灯结彩,家家在木门上贴满红艳艳的福字,人人脸上挂着神清气爽。王玉珍一家却是愁眉苦脸——索郎还没回来,也没托个信儿回来。王兰成已经20岁了,大姑娘在家里成天待着像什么样子。
王玉珍心想,不能再等了,不能再等了,不等索郎回来了,丫头没读上书,但不能嫁不了人。
于是,我妈王兰成就和我爹刘老四成婚了。“花夜”那天,村里人吃着零嘴儿,打趣着这对年轻夫妇。
“这丫头家里连嫁妆都没给她准备,以后婆家都瞧不起。”角落一桌的一个大妈嗑着瓜子,碰了碰旁边人的胳膊说,“你说哦,索郎怕不是回不来了。”
“王玉珍哦,硬是可怜。一个人又当爹又当娘。”旁边的人重新包了一遍自己的花头巾,把头又朝向新人看热闹。
王兰成两个弟弟都哭得很凶,姐姐要嫁出去了,家里就只剩三个人了。
2001年9月,王兰成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儿——也就是我大姐。我奶奶跪在菩萨像前烧香还愿,我爹刘老四笑得合不拢嘴。王兰成两个弟弟在一旁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小人儿。王玉珍赶紧跑回家,去端在炉子上煨得热乎乎的鸡汤,正掀开锅盖子的时候,门被打开了。
王玉珍愣在原地,锅盖掉到了地上。是索郎。她没开口,只是弯腰去捡锅盖,锅盖是一块圆形的铁片,不用抹布包着会烫手。
王兰成迟迟没有捡起锅盖,低着头不知道是对着空气,还是对着门口的索郎说了一句:“丫头生了。”索郎也愣在原地,好像他又猛然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他出发时待嫁的大女儿。炉子前只剩呜咽。
生活短暂恢复了平静,直到两年后,梅朵带着一个孩子出现,教旁边的一个小男孩说“快叫你阿达”时,平静才又被打破。
20岁的王树福把啤酒瓶砸在索郎旁边的地上,15岁的王树洪冲出家门。王玉珍平静得没有异色,她把手上的针线活放下,环视了一遍这个戴着金耳坠的、年龄看起来比她小的婆娘,和身边那个被吓到正在大哭的小娃娃,低头继续做针线活。
连索郎自己都瞪大了眼睛,他的外孙女,王兰成的女儿,也是这个年纪。
这事村里人很快都知道了。有的人一边可怜王玉珍一边可怜三个这么大的孩子,“这脸上可怎么挂得住”。有的人看热闹不嫌事大,跑到刘老四家给王兰成说,还给王兰成的大女儿说,“你有一个和你一样大的舅舅咯”。
王兰成挺着六个月大的孕肚(肚子里怀着我),一路过桥跑回了家。她把索郎骂得狗血淋头,她把梅朵骂得一言不发,她把王玉珍也骂得低头不语。
“还不离婚干嘛?”王兰成气得眼泪急飚,弟弟担心她,一直拉着她的手让她冷静一点。声音越大,围观的人越来越多,王兰成把外面的人骂一顿,又把门锁上。
从中午一直骂到晚上,王兰成终于骂不动了,屋子消停下来。巨大的寂静吞噬了六个人,刘老四来接走了王兰成。
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王玉珍坚持不离婚——尽管村里人一直指指点点,尽管周围人劝她说有这男人跟没有一样,尽管王兰成骂着让她离——她还是不离。就像当初决定不跳河了一样,她在那时或许已经死过了一次。又或许,当习惯了索郎不归家,当她一个人面对三个孩子的时候,她在心里早已经和索郎分了家。她不离婚,为了孩子们有爸爸,能再多拖一天就多拖一天。
索郎给他和梅朵的孩子取名叫扎西罗吾,大家都直接叫他小扎西。见过索郎后,梅朵就领着扎西走了。此后,梅朵很少出现,只在新年时带着扎西来看索郎。她宽容了索郎已经有一个完整的家的事实,此后再未嫁人,一个人拉扯着孩子长大。
后来,扎西长大了,时不时会自己回来探望索郎。他现在去了外地工作,已经很少回来了。但回来就必定会来我家探望,带上正宗的酥油和糌粑,我也会恭恭敬敬地叫上一声舅舅。
7
2006年,我大舅王树福娶了媳妇后分家出去,家里就只剩索郎、家婆和小舅王树洪。2011年,小舅王树洪也结了婚,有了一对女儿后,家里才又陆陆续续地热闹了起来。
2010年,我爸妈忙着挣钱,把姐姐放在奶奶家,把我放到了索郎家。家婆为了方便照顾才小学三年级的我,就和索郎分房间睡了。她每日早早起来给我做早饭,喊我起床。我猜想,家婆和索郎分屋子住也许是为了不吵着他。
两年后,小舅舅有了第一个女儿后,家婆、我和小妹妹就每天睡一起。我每天和家婆脚对脚睡,小妹妹睡家婆身边。那是一个红木架子床,围着有暗纹的素白帐子。夜晚抬头往上看,能看见红木条围成的一个长方形,好像把我们婆孙三人框在了一起。
上学时,老师叫我们读《红楼梦》。阿妈给我买了,我放在枕头下面。我当时只看得懂插画,不怎么翻动,但是家婆常常翻看,这时候,我总会躲在木扇门外面,用门帘挡住身体,只露出一只眼睛,屏气凝神地看着读书的家婆。她把书捧着,倚在床边,一边用手指指字,一边发出幼儿识字时迟钝的声音,断断续续,是带着四川话口音的、磕磕绊绊的普通话。
到2020年索郎去世之前,家婆和索郎都一直各住各的。起先,他俩好歹还同在一个屋檐下,自从索郎上山放牛、在山上搭了铁皮屋之后,他俩连照面都难得打上一次。
索郎的房间里陈设着老式木架床,三床绣花被子在床内侧叠得整整齐齐。床头床尾各放了一个枕头,上面各铺着一条旧枕巾,有一条看起来明显更破。索郎住的这个房子,是他30年前修下的,主要用料是木头和石头,辅以糊墙的泥巴。后来换房顶上的瓦片时,他拿不出钱买,还是我妈一片片用脚踏出形拿去瓦窑烧的。尽管后来小舅重新装修了老房子,但墙面上还是能看见几根明显的粗壮的木柱子的弧面,弧面上裂着浅浅的缝隙。索郎习惯在缝隙里插上一根藏香。藏香的味道不分前中后调,仿佛就是趁人不备时往鼻子耳朵嘴巴里灌上一堆卤肉用的香料——当然,也可能是劣质藏香的缘故。
这味道一直从他的房间飘到堂屋,飘到耳房,飘到门外的楼梯,越来越淡,一如他人生中最浓重那抹味道只留在了家里,向外辐射,也只会渐渐归于虚无。
以前藏族人家的房子,常常一楼用来养牲口。索郎家的牛圈、马圈就很大。打开铁锁,两扇门向内推开,里面左边关马,右边关牛。分了好几个间隔,就像人住的房间一样。每天晚上,索郎都要去给牲口喂草,喂手揉的饲料,最后喂水。
他带我一起去喂过马,但我总是畏畏缩缩不想去。因为当我偷偷往小山一般的草料堆上滚时,干草尖锐的折角总会刮花我的手,白痕一道一道的,痛得很,就像被蚂蚁啮咬。但我还是被他拽着去了。进去后,我常常学着索郎的模样,身体斜倚着木柱子,出神地望着马和牛进食。马在咀嚼的时候,牙齿一排排露出,往外翻的上下唇前后有规律地错落移动。在读到“马作的卢飞快”的时候,我想起它们咀嚼的样子,总是忍俊不禁。马的眼睛轮廓大,透亮有神,就像还未被切割的和田玉。
马儿恣意享受着晚餐,不自觉晃起了尾巴,摸起来会是什么质感呢?或许比我头发还要柔顺?我倚着倚着,就鬼使神差走到后面摸了一把,但没想到尾巴上的毛打结了,手根本扯不下来。原本温驯的马突然暴烈起来,仿佛受尽了委屈。它立马将蹄子往后蹬,踹了我一脚,晃晃脑袋,又恶狠狠地盯了我一眼。还好,我喂它的时间久,也算混了个脸熟,所以它踢我的时候,也没下毒蹄,不然我肯定是活不下来的了。
这匹马叫“烈子”。马如其名。
8
赛马在藏寨是很有分量的大型活动,算得上是一年一度的盛会。藏族小伙儿们骑着自家训练娴熟的马,驰骋冲刺。哒哒的马蹄扬起的灰土,是高原上最美的尘花,旁边观赛的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一起等待见证那匹最潇洒、最雄壮的马冲过终点线。
2013年初,一个晴转多云的下午,索郎就在一旁紧攥双手,眼望烈子走进赛道。我那个不常见的舅舅扎西罗吾正骑在烈子身上,一人一马都在正有劲头的年纪。
赛马开始时,唰地一下,十几匹马一齐出发,尘土漫天,呛了路旁观众一嘴的灰。马蹄落地,好似两军对战时阵阵铁戈交接,又好似在满是碎石的下坡山道上刹不住脚狂奔。马尾巴大幅度左右甩动,像是给对手划出一条条请勿靠近的封锁线。
马儿都很卖力。可烈子这次一点好胜心都没有,跑起来总是有自己的想法,一下子就失去了控制,就像跑出家门撒欢的熊孩子,不顾东南西北。眼见着要落后了,扎西也坚决不用鞭子抽它,只大声和风速较劲:“烈子啊——索郎的好马,向前面冲吧!你是——是一等一的烈马——哦嚯嚯。”烈子这时似懂非懂地朝着终点线加快速度,摇头晃脑的,嘴里还在咀嚼,口水飞溅。
赛道是从山这头到山那头,需要连绕好几圈再往返。跑前,我给烈子多塞了几团饲料,怕它饿晕在赛道上,就像我考前不吃东西考不了试一样。烈子在跑到终点的时候突然倒下了,把扎西摔在了一旁。还好扎西反应快撑住了,没有什么大碍。烈子的眼睛微张微合,频率越来越慢,渐渐睁不开,像在承受着某种身体上的痛苦。它好像也感觉到了什么,阖眼前头一直往那匹万众瞩目的、被人群簇拥的冠军马的方向偏。那匹跑头等的马,脖子上挂满了哈达,用胜利者的姿态昂首阔步,宣示着它的神武。他的主人笑得拢不住嘴,一般谦虚回应着周围人的祝贺,“嘛热嘛热(藏语里“不是、没有”的意思)”,一边心里盘算着那1万块钱奖金要做何打算。
给烈子扎针的时候,索郎盯了我好几眼,恶狠狠的,和踢我时的烈子一模一样。他没有说多余的话骂我,只是看着抽搐的烈子,悄悄噙了几滴泪。回家后,他从房间窗户那儿的牛角上拿了好几条哈达给烈子拴上,就像关怀和尊敬着自己的朋友。
事后的种种迹象也表明,他如烈子,烈子如他。
烈子彼时14岁,正当孔武有力的壮年阶段,断然不会因为多吃了两口饲料就轰然倒地。两年后,在知道烈子死的那天,我才明白过来,那次赛马后的倒地是怎样重要的一场预示,而索郎只当是普普通通的一场消化不良,自行配了药扎针。
那个时候我初一了,已经不在索郎家住,一学期才回家一次,丝毫不知烈子的消息,也不知索郎是如何照顾着烈子每况愈下的身体,如何把它埋进土里。
9
我在索郎家从小学三年级住到六年级。
索郎唤我作“二妹”,他一向以我学习成绩好为骄傲。尽管是在教育落后的藏区,可我那毫无分量的第一名照样成了他吹嘘的谈资。只有那些时候,我才知道索郎多爱吹牛,吹牛的时候心里有多快活。
但索郎并不因为我成绩好、年纪小就会断掉让我干活的念头。他像对男子汉一样对我这个瘦小的小姑娘。他不允许我偷懒,满满当当地给我安排好各种放学后该完成的任务。
从三年级起,我就担负起很多责任。我常常需要帮忙抱着我那个不会走路的妹妹——我最爱的小舅舅的女儿。我的胳膊很瘦弱,小妹妹很沉,我有时候背着她,还得拽着拖把去拖踩满脚印的木地板,还得把地板拖得黄酥酥的,然后再去擦铜炉上面的油污。要是被外人看见脏炉子、脏木地板,说出去是要被笑掉大牙的。更重要的是,我会被索郎骂一顿。
每天放学要走三公里的山路才能回到索郎家,我需要快快写完作业,然后干完活,且在索郎回来之前生好火。我干活已经很勤快了,索郎却还是要在我阿妈面前说我两句坏话,说我吃了他家的米面,还懒散得很,“只知道贪玩,活也不干”。他可能觉得这样就可以在我阿妈那儿邀功,意思就是,他一直在管教着我,而且管教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初一,我就去汶川读书了,只有寒暑假才能回家一趟,和索郎见面次数越来越少。我几乎不给他打电话,连他的电话号码都没存。回家后我基本都待在家不出门,很少再去索郎家,倒是索郎常常拄着拐杖来我家。
“二妹,长大了心不心疼家爷?”他总会装作不经意地问我,来一次问一次。他说他想要一块别人也有的手表,想戴一副看起来很帅的墨镜。
“长大了我就给你送手表,送墨镜,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买。”我当时忙着写作业,嘴上敷衍地应着。
索郎从来不会直白地对我妈说他想要什么,即便是非常需要,也只会十分委婉地自说自话。当然,有时等他来我家闲逛时,总喜欢不经意地挑挑拣拣一些称心的东西带走,他感兴趣的无非是抽屉里的铁钉、冰柜里的牛肉和超大的户外伞等等。但有时不问自取,就像他才是主人家。
我爸不少拿这些小事和阿妈开玩笑:“你老汉儿又拿走了什么?”虽然只是开玩笑,但总归会被阿妈一顿白眼。
索郎放牛的山(作者供图)
冰柜里的生肉和超大的户外伞等等。但有时不问自取,就像他才是主人家。
我高中时,索郎就开始在山上放牛了。他很少下山一趟,吃的、喝的都需要拿上山给他。假期回家,阿妈总是让我拿上几坨牛肉、几个花卷或者是索郎爱的酸菜面块儿上去。上山的路歪歪扭扭,但一抬头就是醉人的蓝天绿山,远远先看见烟囱上的飘着的烟,再走几步,面前才现出小铁皮屋的样子——小小的,方方的,是绿地里最浓重的颜色。
有次,索郎还没发现我,门前的狗就已经对我狂吠了。我在路上实在不敢往前走。除了狗在叫,几头悠闲的牛还在吃草。浑黑的周身,头顶白白的,顶着一对大角,实在生畏。它们挪一步我退一步,毫无勇气向前,大喊“家爷家爷”,他才发现我,护着我走进了铁皮屋子。放完吃的,我心不在焉。索郎就出去吆牛了。我赶紧趁牦牛去了远处时跑掉了,连家常都没和索郎叙叙。
随着我的学业越来越紧张,平日连家里都待不下几天了,只在过年那段时间才能和索郎见上一面。我们很少热热烈烈地聊天,即便偶尔搭话,永远也只是索郎问:“二妹啊,长大了心不心疼家爷啊?”
他对这个话题无比感兴趣,但凡我们见一次面,他都要说一次。我每次都频频点头,表示“会的、会的”,然后又一头扎进我的手机,此外,再未联系过。
那时的我,见到了河谷外高原外的平原,努力去和陌生的音调融合,投入进更充满节奏的现代生活。关于藏区,关于藏音,关于戴着毡帽骑马的男人,甚至关于故乡的原风景,都变得含混模糊了。
10
2020年7月8日下午,我答完英语试卷回到教室,刚打开手机,就接到姐姐打来的电话。我在教室窗边愣住了,身后是同学们考完兴奋地嚎叫。
家爷?索郎?死了?有些恍惚,有些失去知觉。
或许是家里人不想影响我高考,这一年间,我甚至连索郎癌症晚期住院的消息都不知道。要去熟悉考场的那天,我站着揪着学校竹林的竹叶,给阿妈打电话说我还是有点紧张。她笑着说,没事,放松,不要在乎结果。如今想来,我竟然没有察觉藏在电话那头的巨大悲伤。她像曾经的家婆,学会了给自己的心挖个洞,将一切都埋了进去。
我在学校熟悉考场,反复摆弄桌椅,检查是否摇晃,索郎在四川省医院躺着,身上瘦得没剩下几块肉;我合上笔盖,等待答题结束的铃声响起,索郎被停放在堂屋,等待泥土填满大坑的空隙;我在校园河堤散步,将所有对未来的期待倾诉给奔流的岷江,索郎听不见任何声音,永远地合上了双眼。直到两年后,我才为他哭过一场,我的悲伤和痛感来得迟钝。
知道他去世的消息时,我一滴眼泪都没有滴下来,便投入了高考毕业晚会的狂欢。我把索郎忘在楼道醉酒瘫软同学的呕吐里,忘到夜幕中鼎沸大合唱的破音里,忘在宿舍偷偷查阅的高考文综选择题答案里,忘到回家4个小时车程上塞进耳朵的歌声里。
直到下车,我看到爸爸布满泥土的运动鞋才想起,索郎死了。
“我等会儿看到家婆是该哭还是该笑啊?”我问了这么一句奇怪的话。
爸爸没有回答,关上装满了我的行李箱的后备箱。那双运动鞋的缝隙里都塞满了土,那土是为索郎挖装棺材的坑时糊上的。
妹妹问我:“爷爷真的死了吗?我好害怕。”我摸摸她的头,实在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后来,我不小心在阿妈手机上看到,她拍了一段枯槁的索郎的视频。那是继一年前他来我家后,我看到他的第一面和最后一面。他浑身插满了管子,本来在藏区强烈紫外线照射下黝黑的脸,在纯白的病床上格外鲜明。我从没有见过那样的他,在那张病容的周围,好像已经有死神在静静等候。住院时,索郎不喜欢周围站着一群人,他想要呕吐却极力克制,直到人群渐渐散去,只剩阿妈的时候,他才颤颤巍巍地说:“我怕他们嫌弃我脏。”
7月6日凌晨,他呼吸越来越孱弱,看起来很痛苦,好像正在和死神拉扯。4点半时,索郎咽气了。阖眼的时候,一滴泪从眼角滑落。大舅舅最先哭出来,他边哭边说:“阿达,我们三个这下把你救不回来了。”哭声沸腾,但好像一切又是纯白色的寂静。
去世后,索郎的身体陈放在堂前的棺材里,旁边的风扇不知疲倦地吱呀吱呀转着。堂前摆着一个火盆,装满通红的煤炭,火星子时不时会窜出来。所有能请来的亲戚都来了,屋里空间不够,就在屋外搭起帐篷。堂内哭声阵阵,烧纸上香。
梅朵和扎西也来了。梅朵微微驼背,眼里裹着浑浊的泪。扎西已经是黑瘦黑瘦的小伙子了,比他母亲要高上大半截。他们补礼补了两千块钱,从头到尾一直跟着忙活。梅朵和王玉珍变得好像亲人一样,连小妹妹看见扎西也知道叫舅舅。
联系起她们的人死了,她们竟奇迹般亲和了起来。
索郎下葬时,乌泱泱的人群聚拢。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抬着棺材,一步一步向山坳深处走去。后面紧跟着长长的送葬队伍,女人们都哭得呼天抢地。我妈几乎哭得快晕厥过去了:“阿达!阿达你咋个就走了!”她哭得走不动路,边哭边捶心,要靠我姐搀扶才勉强立得住。我从未见过如此沉重的悲伤笼罩在她的身上。
我远远地望着,看见几根粗绳子捆着的棺材被一点点放下去。坟边插上了几根结实的木桩,上面绑着五彩的经幡,印着密密麻麻的藏文经文。我跪在坟前烧纸,石头硌得我膝盖疼,但我不敢站起来。周围的哭声好像巨大的气泡,将我紧紧包裹,氧气似乎越来越稀薄,风却越来越大。
索郎的一生,现在只是一堆摆放整齐的石块,在山上一处稍显平坦开阔的地方。别人家放养的牛和马时不时光临,翻滚起一阵干燥的土尘,转眼又向有草的地方腾挪。那些坟前的红蜡烛早已洒干泪,只是静静地被风刮。一堆火在旁边生了起来,亲人们将索郎的衣物一点点燃烧,那些记忆全都化作缕缕黑烟。
索郎坟边不远处的缓坡上,有一棵高大的柏香树,是在修坟前就有的,年岁比索郎还大。每年过年的时候,这里家家都有砍柏香的习俗,取一根香,借炭盆里柏香燃起的火,点燃吃年夜饭前的鞭炮。柏香的味道、鞭炮的味道和年夜饭的味道交织,十分好闻,是一年一次的团聚的味道。
往后,过年燃柏香时,我都能想起索郎的坟,进而想起童年时那间充满糌粑酥油香和木头腐朽味的房间。在那一刻,像初生的牛崽从母体脱落后牵扯出的赭红囊液——记忆,黏裹着我,顿然干凝。抬眼人间,明晃晃的一切终于坚确,索郎确乎是死了。
11
2021年索郎忌日,我们去坟上祭拜。从山脚爬到山腰,顺着曲曲折折没有标识的路,我和姐姐失去了方向。电话里,家婆着急地催促:“你们怎么还没来?”我们只得拼命解释身旁有着怎样形状的石堆,她难得一见地为我们的迟到发火,言辞激烈。
终于到了。索郎坟旁的经幡已经开始泛旧,黄的、绿的和红的布条上面的经文渐渐模糊,但还在风中一直飘舞着。我跪在坟前,磕了几个头。
我的感受仍然不真实。两年前,我没有撕心裂肺哭一场,就好像索郎在一段时间后又会出现,拿着那个黑色破旧的老年机,问我:“二妹看还有没有话费了,我一点子都搞求不懂。”或者是来我家溜达一圈后,随手拿着想要拿的东西走了。
他时而出现,时而消失,在我的生命中划着深深浅浅的痕迹,他的频繁出现和彻底消失都不会是常态,就好像他把握着一个合适的出现频率。
有一天,这阵微弱的频率消失了,他和我永远失去联系时,我对他好像才产生了一些感情。时间让曾经的遗憾和愤怒成为一种淡淡的忧伤,那些曾经抓心挠肝的事情现如今失去了痛感。一个人是多么地立体,可怜又可恨,最后成了无法遗忘的真实,免不了想起他,总归是接纳了他。
索郎的四个孩子,至少都在他离去时忘记了所有曾经对他的恨意,只记得他亲生父亲这个身份。我阿妈有意避免着伤心事,减少了和索郎那边亲友的联系。
我爸是汉族,是因为阿妈才勉强听得懂几句藏语。但他和索郎亲戚往来的频繁程度远远超过我阿妈。他似乎比阿妈更能明白维系住这个大家庭的意义。2022年的春节,爸爸提出回到藏寨里看看老人。阿妈没有说话,她丝毫没有打算去的意思。我爸就带我去了索郎的二弟家。
二爷家的聚会(作者供图)
二阿爷的老婆,我称呼她为婆婆。她走了出来,在门口迎接我们,帮忙提溜沙琪玛和酒水。“啊,二妹呀,长高了又,吔……老四丫头乖嘞。”她的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一股糌粑茶的灰扑扑的味道。然后,她笑着抱了抱我,就迎我们进屋了。大颗大颗的琥珀点缀在她头顶的发网上,盘起来的小辫子利索干净,她的耳朵上、脖子上都戴着金首饰。金石的衬托,让这位老人看起来庄重又慈祥。二阿爷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年龄比我只大五六岁,我称呼舅舅和嬢嬢。
二阿爷谈起了索郎,只说起一件以前托他买酒的事情。剩余的话题就没有索郎了,只有关于去海南找工作的龙波舅舅,刚上完大学的朗磋嬢嬢,和发胖的多杰舅舅。这时,朗磋嬢嬢带来了一位我没见过的小妹妹,“喊阿佳(藏语里姐姐的意思)”。小姑娘脸上泛着高原红,躲在大嬢嬢背后,羞答答地叫了我一声“阿佳”。那一刻,我的血液变得温热起来,好像有什么在颤动。
我思念起索郎,那个让我流淌着藏族血液的男人。在方言和普通话之外,“阿佳”的称呼将我从冷漠的应酬中拉出来,这是我的记忆、我的基因,也是因为索郎离去后变得更加鲜明的身份标识。只是这一声“阿佳”,我沉睡的意识才开始觉醒。
我开始拼凑索郎的形象,开始明白,即便我逐渐向远方靠拢,在未知里幻想,索郎也能让我念想起我的心。在独处的时光里,在陌生的街道上,我想起索郎,竟然开始宽心——关于索郎,我们都将他放在了心上。
(除索郎外,本文人名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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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体壮如熊,赤褐色头发,络腮胡凌乱地贴在脸上。他在莫斯科长大,父亲是艺术、戏剧评论家,母亲则为报纸和一本电影周刊撰写文章。帕基特诺夫小时候酷爱数学和电影,母亲的职业为儿子带来了宝贵的机会——参加莫斯科国际电影节,每天看5部电影,10天就能看完50部。“这是我和外界的唯一联系。”他说道。对数学的喜爱则体现在他那时玩的游戏中,它们都与几何、代数等涉及逻辑思维的学科相关。
帕基特诺夫11岁时,父母离婚。他跟着母亲,住进一居室的公租房。17岁时,母亲在格斯滕街49号买下一间公寓,附近有许多大使馆和酒店,不远处就是阿尔巴特街——莫斯科的低配版香榭丽舍大道。
帕基特诺夫学习不错,数学成绩尤为突出,14岁就进入市级数学竞赛的决赛。在学校的最后3年里,他专攻数学。15岁那年夏天,他第一次坐在电脑前,编写了自己的第一个程序——一款数字游戏。
大学毕业后,帕基特诺夫进入莫斯科航空学院,成为这所科技大学数学应用系的一名老师。他喜欢在那里教书,但有一天,他突然辞职。新的事物取代了数学的地位:他在计算机的世界里发现了新天地,在那里,可以不受约束地探索数字、游戏、编程语言和数学逻辑的奥秘。电脑成了他的全部。
对电脑的热爱指引帕基特诺夫在莫斯科科学院计算机中心找到了新工作,这是苏联顶尖的官方科研所,装着木板墙的办公室里挤挤挨挨地摆了十几张金属桌子,桌子间是齐胸高的隔板。帕基特诺夫躬身坐在一台老式的苏联Electronica 60微型计算机前,没日没夜地研究人工智能和计算机语音识别技术,常伴左右的是一杯杯黑咖啡和不带滤嘴的香烟。
当然,他也没忘了制作游戏和益智软件。
对大多数人来说,解谜是一种娱乐方式,但在帕基特诺夫看来,谜题本身就是比喻和镜子,能够反映自然、情感和思想。这位年轻数学家相信计算机可以模拟人的意识,因此决心投身计算机行业。在人机结合这方面,还有比电脑游戏更合适的选择吗?完美的游戏是逻辑与人性结合后的绝妙产物——既蕴含逻辑和数学,也有心理和情感。一流的游戏既是挑战,也是奖励,还能给人带来特定的感官体验:探索与认知,挫折与成就。
帕基特诺夫的创作灵感通常在不经意间降临。一天,他去水族馆参观,路过几个装着鳗鱼、海马的水箱,一洼栖息着海星、海葵的浅池,还有一个鳐鱼、鲑鱼、鲨鱼共存的大水池。接着,他看到了鲽形目鱼类栖息的水箱,于是驻足停步,再也挪不开目光。水箱里是各种比目鱼、鲽鱼和鳎目鱼,它们与身边的沙石、海草几乎融为一体。一条鲽鱼从白色的砾石上滑过,在帕基特诺夫眼中,这条鱼身上的橙色斑点似乎变成了白色。一条比目鱼漂浮在一片海藻上,褐色的斑点也染上了几分淡绿色。
帕基特诺夫打算借用大自然神奇的特性开发一款益智游戏,越想越入迷,脑中浮现出各种可以变换色彩与形状的形象。
还有一次,他走在静谧的林荫大道上,驻足打量路边的异国摆件——瓷娃娃、油纸伞、铜香炉、陶罐子,里面还有一把中国折扇。他将扇子取出,展开扇面,藏在其内的画作随即展现在眼前:一只被金色火焰环绕的红鹤。他放声大笑,心想,若能在游戏中重现这种认识世界的体验,将会多么奇妙。
帕基特诺夫想到了五格拼板。这是美国数学家所罗门·格伦布设计的一种几何拼图游戏,每块拼板由五个等大正方形组成,连成不同形状(直线、T形、L形等),这些拼板能组合出一个完美的长方形。
帕基特诺夫在一家玩具小店买到了五格拼板。他发现,把几十块拼板从长方形盒子中取出打散后,再将它们拼回长方形“是个大难题”。他想把这个游戏搬到电脑上:随机生成的拼图一个接一个出现在屏幕中,下落速度还会越来越快,玩家必须迅速做出决定。在他脑海里,拼图从虚拟世界的高空坠落,玩家则在一旁手忙脚乱。
帕基特诺夫坐在电脑前,尝试各种组合,最终编写出一款简化版的游戏。他没有采用五格拼板,而是选择了4格,并根据希腊语中代表“4”的前缀“tetra”,将这款游戏命名为“Tetris”,即《俄罗斯方块》。
心理学中,有一种理论认为人类单次可处理的信息量为7(正负偏差为2),比如7位数字、7种形状或7个概念。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都能记住7位数的电话号码,却很难记住更长的数字。四格拼板正好也有7种形状。帕基特诺夫推断,玩家能很容易记住、识别这7种形状,几乎可以不假思索地作出反应。
Electronica 60微型计算机没有图形功能,帕基特诺夫最初只能用括号勾勒出俄罗斯方块的形状。计算机生成这些图形后,将其显示在屏幕上。一开始游戏比较简单,方块缓慢下落,但随着难度提高,下落速度不断加快。玩家要在方块到达屏幕底部前旋转、移动方块,让它们紧密排成一行。如果拼接完美、不留空隙,这一行就会被消除:成功!但如果某一行没被填满,就会成为后续方块的落点。一旦方块堆积到屏幕顶端,游戏便宣告失败。
2
帕基特诺夫意识到,将计算机代码转化成实时图像,游戏会更有趣,这意味着要用可移动的真实图形替代勾勒出俄罗斯方块的括号。于是,他让年轻的电脑高手瓦季姆·格拉西莫夫编写兼容IBM电脑系统的彩色版《俄罗斯方块》。
格拉西莫夫的母亲是位核物理学家,将儿子一手带大。编写程序时他才16岁,还在上高中,但计算机水平远超同龄人,所以老师允许他每学期只上几次课。第一次接触电脑,他就觉得找到了自己的天命。
格拉西莫夫头发蓬乱,长着一对蓝色的大眼睛,镜片很厚,身形高瘦,有些驼背,总是穿着一件变形的灰色羊毛衫。将他介绍给帕基特诺夫的是另一位程序员——季米特里·帕夫洛夫斯基。格拉西莫夫不但善于发现程序故障,而且懂得帕夫洛夫斯基和帕基特诺夫都不会的技术。他自学如何为西方的微软DOS操作系统编程,还掌握了BASIC语言和PASCAL语言,能用计算机完成各种不可思议的任务,比如突破本应牢不可破的复制保护,或是发现病毒。计算机中心那些年龄大他一倍的科学家都会请他帮忙编程,偶尔还会给他一些卢布。
格拉西莫夫与帕基特诺夫用两个月做出《俄罗斯方块》的IBM兼容机版,这些俄罗斯方块终于有了色彩。帕夫洛夫斯基还引入了高分榜。确定游戏没有漏洞后,他将程序复制到软盘里,分发给计算机中心的同事。
这款游戏出色到让人沉迷,同事们纷纷表示祝贺。心理研究所的一位朋友也拿到了游戏,和同事分享后,很快发现他们的工作效率因此急剧下滑。某天下班后,此人趁大家不在,挨桌搜寻游戏磁盘,全部没收销毁。
正如帕基特诺夫所言,这款游戏“像野火一样”烧遍整个莫斯科电脑界。1985年11月,《俄罗斯方块》在泽列诺多尔斯克举办的电脑游戏大赛中荣获二等奖。
帕基特诺夫还参与了其他项目的研发,包括诊疗软件《传记作家》。将用户的生活信息输入其中,就能看到他们的行为模式,并依此得出简单粗暴的结论。当时,有种观点认为计算机比人类心理学家更客观、更耐心,这款程序就是这一理念下的初步产物。
1986年初,帕基特诺夫专注于开发《传记作家》等简单的人工智能软件,并建议上司将《俄罗斯方块》送出苏联国门。“我们那时候还没有版权法,”他说道,“而且根据当时的法律精神,我们无权向任何人出售任何东西,严禁谋取私利。”但是,推出一款程序毕竟是项重大成就。
作为计算机中心20名研究员的主管兼《俄罗斯方块》的忠实粉丝,维克托·布拉伯林将测试用的《俄罗斯方块》送到布达佩斯SZKI计算机科学研究所,伦敦仙女座软件公司的负责人罗伯特·施泰因当时正好造访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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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泰因1934年出生于匈牙利,1956年作为政治难民进入英国。他最早在伦敦的一家仪表厂工作,后来开始为意大利好利获得公司销售机械计算器。离开那里后,他白天销售机械支票机,晚上学习营销学。
在商学院读书时,他发现自己不但擅长卖东西,培训能力也很不错,便找了一份指导工程师与客户沟通的工作,客户甚至有得州仪器这样的大型企业。工作一段时间后,他自己创业,售卖得州仪器的计算器,后来转向电子手表和全球第一款电子游戏——雅达利的《乓》。
这家公司破产后,施泰因重新创业,向哈罗德百货等商店出售国际象棋游戏机。引入康懋达VIC-20型计算机后,事业蒸蒸日上。他很快意识到,兼容软件的数量决定计算机的销量,便开始涉足软件业。
在推出性能更强的康懋达64型计算机前,康懋达曾委托施泰因回匈牙利寻找一些有新意的软件。1982年,施泰因帮助匈牙利的工程师成立起一家软件公司。为了销售他们的游戏和商业软件,施泰因又创办仙女座软件公司,并通过该公司持有这些软件25%的收入。
身在伦敦的施泰因将匈牙利的软件卖给康懋达,以及镜像软件等英国软件公司,与替马克斯韦尔家族管理镜像软件的吉姆·麦肯诺奇有过多次交易。
1986年6月,施泰因在SZKI计算机科学研究所查看匈牙利人开发的软件,恰巧注意到一旁电脑上的《俄罗斯方块》,于是坐下来,打算尝试一下,结果根本停不下来。他说:“既然像我这样不玩游戏的人都喜欢它,这款游戏肯定相当不错。”他向研究所的主管询问游戏的来源,对方说提供者是他在莫斯科科学院计算机中心的一位朋友。
施泰因还说,那天他在康懋达64型计算机和AppleII电脑上也看到了《俄罗斯方块》,研究所的人宣称这是同一款游戏,只是经过了匈牙利程序员的修改。显然匈牙利人是将原版游戏移植到了其他电脑平台上,但施泰因告诉他们,自己会从苏联人处购买原版游戏,再从匈牙利人处购买康懋达版和Apple版。
回到伦敦后,施泰因给莫斯科科学院计算机中心发去电报,表达购买意愿。维克托·布拉伯林收到电报后,将它拿给帕基特诺夫,说道:“看来有人想买你的游戏啊。”
由于没有代理人,帕基特诺夫只好亲自上阵谈判。“我们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坦言,“这对我们来说绝对是件新鲜事。”
用电报交流既困难又有趣。帕基特诺夫的英语不太好,所以他得先用俄语写下回复,交给计算机中心的主任Ju.G.叶甫图申科审阅,等这位教授签字批准后,再找人翻译。接着,他还得想办法发送电报。
帕基特诺夫没有电报机,但他知道科学院的另一个部门有。只要拿到必要的授权,应该就能使用机器。为此,他必须获得计算机中心几位主管的签字,还要拿到科学院六七位领导的批准。几周后,他终于发出简短的答复:“好的,我们很感兴趣,也想完成交易。”
而此时,施泰因早已带着游戏,打探起英美两国软件公司的意向。他计划先确定市场情况,如果反响不错,就购入游戏版权。他本以为说服苏联人轻而易举,不想最终却用了一年多的时间才买到版权。回首当初,施泰因认为如果一开始选择匈牙利人编写的《俄罗斯方块》康懋达64版,交易难度应该会低得多。
施泰因的试探对象包括镜像软件公司和美国布罗德邦德软件公司,但两者都没有表现出太大兴趣。麦肯诺奇对《俄罗斯方块》没有信心,所以又带着游戏找到全谱字节公司的两位负责人,表示如果这家位于美国的姐妹公司愿意买下美国和日本的版权,他也会买下欧洲的版权。
全谱字节公司的总部位于加利福尼亚州,罗伯特·马克斯韦尔名下的帕加马基金会拥有八成股份,公司负责人是菲尔·亚当和吉尔曼·路易。亚当是经理,聪明伶俐、受人欢迎,头发和指甲修剪得一丝不苟,一身休闲服装搭配妥当;路易身型高瘦,戴宽边眼镜,有着一头凌乱黑发,总是面带好奇又坚定的神色。他是一位电脑高手,开发的《战隼》是飞行模拟电脑游戏中的经典之作,销量超过50万份。这类飞行模拟游戏是公司的明星产品,但这家公司也开发战争模拟游戏等各类电脑游戏。
下午3点,亚当将玳瑁眼镜架在英挺的鼻梁上,坐在电脑前,打开《俄罗斯方块》。晚上7点,已经苦等一个小时的朋友忍无可忍,拔掉电脑电源,才将他拖向餐厅。
路易也爱上了《俄罗斯方块》。和亚当商量之后,他告诉麦肯诺奇:“把东西放到红盒里,搞定版权。”
施泰因称,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几乎买下《俄罗斯方块》的所有版权,街机版和掌机版除外。两家公司给施泰因的预付金不多,只有约3000英镑,许可使用费则采用浮动制,范围是7.5%至15%。
1986年11月5日,施泰因在发给苏联人的电报中,提出的报价相当诱人:他承诺支付1万美元预付金,还会将《俄罗斯方块》所有收入的75%分给对方,而且分成将按总销售额计算。
4
1986年11月13日,得到计算机中心叶甫图申科主任的批准后,帕基特诺夫回复了这封电报,措辞友好,大意是科学院已准备将版权转让给仙女座软件公司。在另一封电报中,施泰因提出用康懋达计算机替代部分费用,支付给计算机中心,苏方也表示同意。他们还特别注明本次交易仅限适配IBM兼容机版《俄罗斯方块》,非IBM兼容机版的版权未来另行商议。
后来,帕基特诺夫称他当时的意思只是那笔交易听起来不错,并没有告诉施泰因同意交易。“我不知道这种礼节性的电报往来也能算作正式文件,”帕基特诺夫说,“我以为正式文件需要草签修改后才能最终签署,双方还要握手致意,用香槟美酒庆祝合作成功。”
施泰因和叶甫图申科的电报往来为签约奠定了基础。科学院下属的普拉索洛夫科学院软件授权公司接手谈判事宜,并于12月底通过电报邀请施泰因前往莫斯科商谈此事。
很久之后,施泰因才迟迟赴约。他想与计算机中心达成类似与匈牙利之间的合作协议,成为苏联人在西方世界的软件代理人,但首要目的还是签署正式合同,获得《俄罗斯方块》的版权。
会面地点是科学院一间巨大的会议厅,光线昏暗,供暖不足,和西方世界反苏宣传中最糟糕的描画一模一样。房间中央是一块用来充当桌子的大木板,可以坐下50人。对面已经坐了6位苏联人,其中就有游戏的开发者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一个老烟枪。
施泰因想将帕基特诺夫拉到同一条战线上,于是说道:“先生们,我们国家最重要的人才就是游戏设计师。我来到这里也是为了倾听他的意愿,毕竟如果我们不签约,受苦受难的将会是他。”
施泰因想隐藏自己的急切,但没有成功。他起草的合同就摆在面前的桌子上,只差苏联人签上名字。所以,他完全没想到自己会遭遇对方的质疑。
软件授权本就比较复杂,苏联人又没做过类似的交易,但他们的谨慎和固执足以弥补懵懂无知。如果施泰因出价75%,那他们就要提高到80%;如果施泰因愿意支付1万美元,他们就要价25000美元,还要求加入保护条款和限制条款。长达数日的会议结束后,细节终于敲定。
施泰因接受了抬价,但离开莫斯科时,还是没能签订协议。施泰因已经对苏联人失去耐心。由于匈牙利人从苏联人手中获得了康懋达64版的版权,所以他开始思考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是否应该放弃IBM兼容机版《俄罗斯方块》,改用匈牙利程序员编写的康懋达64版。可惜他没这么做。施泰因后来认为这是自己犯下的最大错误。
不过,即使他向匈牙利人购买版权,也太迟了。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看到了《俄罗斯方块》的巨大商机:这是第一款来自铁幕之后的游戏。
正如吉尔曼·路易所说,他们将《俄罗斯方块》装在红色盒子里,强调这是来自苏联的礼物。封面是圣瓦西里主教座堂,还用斯拉夫语写着游戏名,最后一个字母借用锤子和镰刀的形状。美国全谱字节公司的程序员为游戏添加了战斗场景作为背景图,以及简单的开场影片:一架塞斯纳飞机飞过屏幕,在红场降落。这是在致敬西德的年轻飞行员马蒂亚斯·鲁斯特,他驾驶着小型飞机从赫尔辛基起飞,避过苏联的雷达和防空系统,最终降落在莫斯科的红场。这是苏联共产党中央委员会的耻辱,他们抓捕了鲁斯特,审判后将他投入大牢。
修改不仅于此。某些版本的《俄罗斯方块》还增加了“老板键”,按下特定按键,游戏画面就会立刻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正儿八经的会计程序。游戏画质也有了提高,一些电脑版还增加了音效。
1987年4月,施泰因告诉苏联人,他将《俄罗斯方块》的版权卖给了两家公司——同属马克斯韦尔通信公司的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还特别指出该交易仅限IBM电脑及IBM兼容机。那时,他已经放弃从匈牙利人手中购买苹果版和康懋达版的计划,并且发现购买这些版权还要另外支付预付金。他只想尽快签署一份协议。
同年6月,仙女座软件公司、镜像软件公司、全谱字节公司三方经过谈判后签署合同。虽然这份合同表明施泰因售出的是IBM电脑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但同时写明该权利包含“其他任何计算机系统”。施泰因不但按照惯例承诺该作品不含淫秽内容,还保证他是版权的合法所有者,有权授予使用许可。其实,他当时还未与苏联人签约。
同年12月,施泰因致信科学院,恳求对方和他签订《俄罗斯方块》的授权协议,表示愿意为此“前往任何地方,与任何人会面”。如果条件不允许,“只需要您书面承认我们与镜像软件公司签订的合同条款”。
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对施泰因的麻烦全然不知。1988年1月,两家公司在欧洲和美国发售《俄罗斯方块》的个人电脑版。游戏在电脑商店销售良好,市场反响热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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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身在莫斯科的帕基特诺夫仍旧忙于计算机中心的日常工作。某个版本的《传记作家》效果不错,他想看看能否将其作为教育软件出售,为此找到苏联新成立的软硬件进出口管理部门(Electronorgtechnica,以下简称“Elorg”)。与Elorg的亚历山大·萨沙·阿列欣科部长见面时,帕基特诺夫谈及《俄罗斯方块》许可交易的诸多困难。
阿列欣科打断了他,表示软件授权公司和科学院根本不应该参与谈判,这两家单位都是学术机构,不可参与商业活动,类似交易是Elorg的负责范畴,因此自己将接手《俄罗斯方块》的谈判事宜。
阿列欣科检查了莫斯科和伦敦之间所有的通信往来,认定帕基特诺夫在谈判过程中出现重大过失:他发出的电报可能造成了误解。发明者一下子成为众矢之的。帕基特诺夫被告知:“你未经批准就同意对方发行游戏,我们必须立刻叫停。”
施泰因深陷泥沼。Elorg发来消息,称他售出的游戏还不属于他。Elorg会接管《俄罗斯方块》的谈判事宜,并取消这门交易。苏联人将直接负责《俄罗斯方块》的国际销售。
走投无路的施泰因给莫斯科写了一封措辞谨慎的备忘录,扬言要将苏联的丑事抖出去。他宣称,如果对方终止交易,场面将会非常难看,严重影响苏联的国际形象。他还指出,这是一次机遇,双方可以建立一个经济影响和政治影响同样巨大的联盟。这次交易必须完成。
施泰因与Elorg相互试探,在一些小问题上纠缠不休,最终达成合作意向。1988年2月底,施泰因搭乘飞机前往莫斯科与阿列欣科会面。2月24日,一份协议草稿摆在他们面前。根据该协议,Elorg必须承认西方世界开发的各种《俄罗斯方块》,还要给予仙女座软件公司将游戏移植到“各类计算机”上的权利。
经过四天谈判,双方敲定协议终稿。之后几个月里,相隔遥远的两批人又对条款进行多次微调。1988年5月,耗时将近两年后,双方终于正式签约。
施泰因松了一口气:他终于获得了出售电脑版《俄罗斯方块》的独家授权。他在备忘录中告诉镜像软件公司,协议包括“电子游戏”,但不包括投币式游戏(街机游戏)、掌机游戏,以及其他“我们还未想到的”游戏系统。
与此同时,经由口口相传和网络的力量,《俄罗斯方块》风靡英美。1988年,《俄罗斯方块》获得美国软件发行商协会颁发的“最佳原创游戏奖”和“最佳娱乐程序奖”。
伦敦一本电脑杂志有关欧美版《俄罗斯方块》的报道也送到了莫斯科的Elorg。文章提到背景上的战斗画面,以及马蒂亚斯·鲁斯特飞越俄罗斯领空、进入红场的开头影片。阿列欣科将这篇报道交给帕基特诺夫,鲁斯特的画面逗笑了后者,但他不喜欢战斗的画面。帕基特诺夫认为,在冷战即将结束的时候,小小的《俄罗斯方块》可以成为连接两种文化的重要桥梁。这是一款益智游戏,完全无关暴力。他告诉施泰因,《俄罗斯方块》应该是“一款象征和平的游戏,预示着两个超级大国全新关系的形成,代表双方共谋世界和平的态度”。
莫斯科的官僚们则更加关心游戏开头的鲁斯特。中央委员会将这位年轻飞行员视作恐怖分子,这种入侵行为在他们看来一点也不好笑。鲁斯特的“空袭”闻名世界,让苏联人颜面尽失。
苏联人与施泰因再次会面时,表达了自己的“严正关切”,后者随即联系吉姆·麦肯诺奇,建议“最好撤掉背景里的所有战斗场景,标题画面中的飞行动画……也请删除”。于是,麦肯诺奇和吉尔曼·路易再次修改游戏。
施泰因认为,如果要为镜像软件公司取得《俄罗斯方块》的其他版权,特别是投币式游戏机和掌机的版权,就必须尽量安抚苏联人。他保证即将获得投币式游戏机的版权,所以镜像软件公司先行一步,将其卖给雅达利游戏公司。而后者不但已经准备在美国发行街机版《俄罗斯方块》,还将投币式游戏机的日本版权卖给了世嘉。
但是,施泰因的谈判并不顺利。1988年7月,他将街机版的报价发给苏联人,除许可使用费外,还有3万美元预付金。条件相当诱人,但对方并未回复。
一个月后,施泰因再次联系苏联,称自己正在承受“各种压力”,需要在8月中旬以前达成协议。
7月5日,阿列欣科与施泰因在巴黎见面。施泰因表达了购买其他版权的强烈意愿,尤其是投币式游戏机的版权,但苏联人心中另有打算。阿列欣科表现出对现有交易的不满——仙女座软件公司一分钱都没付过。
施泰因解释说这是因为公司间的资金流动需要时间,但承诺会尽其所能,推动许可使用费的支付进程。之后,阿列欣科又要求增加滞纳金条款,并表示在这些问题解决之前,不会考虑新的授权。
两人返回各自的总部,通过电报继续交流。施泰因恳求苏联人将投币式游戏机的版权卖给他,阿列欣科则简短地表达了自己对当前合同的不满,“《俄罗斯方块》发行已有6个多月”,而对方“根本没付过钱”。
在另一封电报中,阿列欣科要求施泰因增加条款,规定付款每推迟一个月就要支付5%的滞纳金,坚称该条款有利于自己做出有关街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积极决定”。
施泰因同意了他的要求,并再次请求阿列欣科签署投币式游戏机的版权许可协议,以免“其他人在我们的眼皮底下偷走产品”。
6
一般而言,买下游戏版权的公司为了物尽其用,会寻找不同市场的次级代理。全谱字节公司和镜像软件公司手握热门游戏,自然也会尽可能寻找代理。于是,《俄罗斯方块》的一级代理和次级代理多到让人眼花缭乱,形成错综复杂的家族树。
1988年1月的一场电子产品展览会上,亨克·罗杰斯看到了全谱字节公司推出的电脑版《俄罗斯方块》,便准备购买电脑版、家用机版和街机版的日本代理权。施泰因已将日本版权卖给全谱字节公司,所以罗杰斯联系后者的负责人吉尔曼·路易。双方敲定了两份合同——电脑(软盘)版,以及家用机版的许可协议。罗杰斯还想买下街机版的版权,但谈判半路中止。
罗杰斯与全谱字节公司签署日本地区电脑版《俄罗斯方块》许可协议的第二天,同时也是签署家用机版许可协议的前一天,吉尔曼·路易在电话中将这次合作报告英国的吉姆·麦肯诺奇。据路易回忆,麦肯诺奇对此“大吃一惊”。这位镜像软件公司的负责人告诉路易,全谱字节公司不能签订这份协议,因为他已将日本地区的家用机版权卖给雅达利游戏公司。中岛英行获得了在北美和日本发行《俄罗斯方块》的权利,作为交换,镜像软件公司可以在全世界发行雅达利游戏公司的《爆破彗星2》。
路易火冒三丈,大声咆哮:“你说什么?那可是我的权利!”
接着,他表示自己才是美日地区家用机版《俄罗斯方块》的权利所有人,而非镜像软件公司,还宣称《爆破彗星2》质量低劣,麦肯诺奇和雅达利游戏公司的交易也糟透了,远不如他和罗杰斯的交易。
麦肯诺奇指出路易无路可走,马克斯韦尔家族才是镜像软件公司和全谱字节公司的幕后老板,而他们都知道这家人更青睐前者,罗伯特·马克斯韦尔的儿子凯文·马克斯韦尔亲自管理公司。既然麦肯诺奇有凯文的支持,路易只能自认倒霉。
路易坚持麦肯诺奇至少要允许他履行已经签订的协议:罗杰斯必须获得在日本销售电脑版《俄罗斯方块》的权利。这在双方讨论的问题中微不足道,所以麦肯诺奇同意了。
雅达利游戏公司与镜像软件公司直到1988年5月30日才正式签约,此时距离施泰因与苏联人签署完成第一份协议仅过去2周。中岛英行打算尽力挖掘《俄罗斯方块》的授权潜力。他不但计划在美国以天元的名义发行街机版和NES版《俄罗斯方块》,还要在日本寻找次级代理。
吉尔曼·路易在电话中向罗杰斯道歉,解释说在他不知情的情况下,雅达利游戏公司已经获得美日地区家用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电脑版的版权可以卖给罗杰斯,但如果想购买其他版本的日本版权,必须和雅达利游戏公司商谈。
罗杰斯试图联系兰迪·布威雷特和中岛英行。布威雷特告诉他街机版的日本版权已经卖给世嘉。罗杰斯十分沮丧,但希望至少能买下在日本的FC主机等家用机平台上发行《俄罗斯方块》的权利。他还询问了获得这些权利的条件。
布威雷特的态度很含糊,于是罗杰斯直接联系中岛。1988年8月16日,两人共进晚餐。10月,双方敲定协议。罗杰斯终于可以在日本销售各种版本的《俄罗斯方块》,平台也不再局限于电脑,而是包括任天堂FC主机在内的日本家用机。这是一个更为广阔的市场。
罗杰斯前往伦敦的镜像软件公司,带去《俄罗斯方块》的卡带和软盘,准备交给苏方审核。会面结束后,罗杰斯返回日本,随后收到了镜像软件公司一位律师的肯定回复。
1998年11月,罗杰斯的电脑版《俄罗斯方块》在日本上市。一个月后,FC主机版《俄罗斯方块》开始销售。和美国人一样,日本人也成了《俄罗斯方块》的疯狂粉丝,游戏销量多达200万份。
7
正在此时,荒川实决定制作Game Boy版《俄罗斯方块》。他的律师认为镜像软件公司之所以一直含糊其辞,可能是因为他们其实并未买下相关权利,掌机版版权可能还在开发者手中。意识到这一点后,荒川觉得任天堂也许应该试试其他途径。与罗杰斯会面时,他表示只要对方能拿到掌机版版权,北美任天堂就愿意从他手中购买。罗杰斯由此得知荒川想要掌机版版权的秘密原因:他看到了任天堂Game Boy原型机。
罗杰斯对游戏见解颇深,对行业风向也十分敏锐。当荒川让他取得掌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时,这位年轻人一下子看穿了对方的心思:这是座巨大的金矿。“见过罗杰斯的人都知道,他是那种能在暴风雨中找到正确道路的人,”霍华德·林肯说道,“告诉他我们愿意向他购买代理权,无异于在饥饿的狮子面前抛出鲜肉。”
1988年11月15日,罗杰斯给伦敦的罗伯特·施泰因发去传真,表示愿意竞购掌机版《俄罗斯方块》的全球版权。施泰因回信称他正在与Elorg商讨此事,对方虽然态度不明,但他相信自己很快就能敲定这笔交易,届时会再与罗杰斯联系。
施泰因立即致信吉姆·麦肯诺奇:“我们必须尽快拿下这些权利。”但施泰因遇到了新问题。1988年末,他在电报中得知阿列欣科已不再是Elorg的负责人,离职原因不得而知,只了解到他后来自己成立了一家外贸公司,有人猜测他在此过程中动用了工作时的资源。不过,继任者倒是毫无悬念——原Elorg副主任叶甫根尼·尼古拉耶维奇·别利科夫。他是个大块头,两颊红润,轻微秃顶。有些人觉得他恶毒残暴、冥顽不灵,但也有人认为他和蔼可亲、精明能干。不论如何,所有人都会同意他是个谈判大师。
1988年底,别利科夫成为《俄罗斯方块》交易的负责人,想要获得这款游戏的人,都要努力打动他、说服他,以各种方法得到他的同意。这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说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员”,施泰因则认为他是“看一眼就让人反胃的讨厌鬼”。
罗杰斯继续向施泰因施压,一心想取得掌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一通通电话、一封封信件、一次次传真均徒劳无功,他意识到,施泰因也无能为力。如果想得偿所愿,他只能亲自前往莫斯科。
于是,罗杰斯出现在了2月莫斯科的街头。但他并不孤单。
老马克斯韦尔的媒体帝国当时排名世界第十。凯文·马克斯韦尔替父亲管理的,不只是发行量高达一千万的报纸,还有侯爵公司、托马斯·库克旅行社、贝立兹语言培训机构、MTV欧洲电视频道等企业。马克斯韦尔集团旗下的新媒体企业也都归他负责,除了线上网络,还包括专攻计算机软件的镜像软件公司。因此,他也是吉姆·麦肯诺奇的老板。
凯文毕业于牛津大学贝利奥尔学院,是一位严肃孤僻的工作狂,终生都在为家族企业工作。他的兄弟伊恩·马克斯韦尔曾为了去巴黎见女友而将父亲晾在机场,因此一度失去管理家族企业的资格。但凯文绝对做不出这种事。
凯文从一开始就通过吉姆·麦肯诺奇密切关注《俄罗斯方块》的谈判进程。谈判陷入僵局时,麦肯诺奇本打算亲自前往莫斯科,凯文突然插手,表示自己正好也要去莫斯科,还说只要由他出面,很快就能搞定苏联人。
罗伯特·施泰因此时也苦于无法取得掌机版或街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雪上加霜的是,美国和日本市场已经出现街机版《俄罗斯方块》,再加上亨克·罗杰斯不断施压,他必须再次前往莫斯科。结果,三人在互不知情的情况下,几乎同时抵达苏联。
8
阿列克谢·帕基特诺夫见到亨克·罗杰斯那一刻,就有种惺惺相惜的感觉。从施泰因到Elorg的官僚,再到他接触过的其余人中,唯有罗杰斯似乎真心喜欢《俄罗斯方块》。罗杰斯懂电脑,熟悉游戏的语言,所以能够理解《俄罗斯方块》的纯粹之美。
Elorg和科学院都希望能在西方再找一位代理人,摆脱完全依赖罗伯特·施泰因的情况。当然,他们也都希望大赚特赚。因此,当罗杰斯在莫斯科通过国际象棋选手和电脑黑客找到帕基特诺夫时,苏联人锁定了第2个竞标者,一个可以制衡施泰因的人选。
苏联人对许可交易所知甚少,罗杰斯非常惊讶,认为“和他们做交易的人显然没说清情况”。苏联人不明白各种相关术语,罗杰斯想骗他们其实并不难。双方的第一次会面是在Elorg。房间里没有装饰,还很冷,罗杰斯喝着苏联人端来的咖啡,他们的声音在屋内回荡。大部分的时间都是罗杰斯在说话。他根本没意识到自己正像导师一样,带领这群人学习电子游戏业的点点滴滴。
会议结束后,帕基特诺夫和罗杰斯相谈甚欢,决定一起去餐厅享用晚餐。之后,帕基特诺夫邀请同伴去他的公寓看看自己正在编写的其他软件。他们的谈话坦率真诚,夹杂着阵阵欢笑。帕基特诺夫一直担心西方人想从他口中打探《俄罗斯方块》的信息,但发现“亨克最特别的一点是,他并不想让我在交易中帮他一把。他不给予,也不索取”。
第二天,罗杰斯在Elorg的办公室里提出购买掌机版《俄罗斯方块》版权的请求。双方几天内就敲定了协议内容,并于2月21日正式签约。
罗杰斯非常高兴,承诺立即支付预付金,还向苏联人保证他们将获得高额许可使用费,掌机版《俄罗斯方块》会给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财富。在喜悦的气氛中,他提到自己带了一盒在日本出售的家用机版《俄罗斯方块》,然后从公文包中取出外观精美的任天堂游戏卡带,自豪地递给众人。在场的苏联人全都露出震惊的表情。
别利科夫主任坐立难安,率先开口问道:“这是什么游戏?”
罗杰斯说这是他为日本任天堂FC主机制作的《俄罗斯方块》。
苏联人从未听说过“任天堂”。
罗杰斯说这款游戏已经通过了他们的审批。
别利科夫摇了摇头,厉声说道:“我们什么都没批准过,也从未授权任何人制作这个!”
笑容从罗杰斯的脸上消失。他明白自己遇上了大麻烦,结结巴巴地说道:“我从天元手中买下的版权,还付了很多钱!”
别利科夫双拳砸在桌上,说道:“我们也没听说过天元。这是怎么回事?”
罗杰斯这才明白雅达利游戏公司和天元公司卖给他的FC主机版版权是假的。
罗杰斯告诉苏联人,他为了获得该版权,一开始联系到全谱字节公司,但被告知该权利已经卖给雅达利,于是又找到雅达利,进行了6个多月的谈判。雅达利宣布要在美国发行NES版《俄罗斯方块》,而且还授权世嘉在日本销售街机版《俄罗斯方块》。
苏联人目瞪口呆。“连街机游戏都开始卖了吗?”别利科夫问道。罗杰斯点了点头。
终于,别利科夫用俄语向一名助手传达指示,助手随即离开。与此同时,他对罗杰斯说:“不管是家用机版还是街机版,我们从未授权。我会证明给你看的。”
几分钟后,助理带回一大摞文件,全都放在桌上。别利科夫飞快翻阅,找出Elorg与罗伯特·施泰因签订的合同副本,开始仔细阅读。
几分钟后,他锁定所需内容,将文件摊在桌上,用食指指着一段话,上面明确规定,施泰因的仙女座软件公司获得的授权仅限IBM个人电脑等计算机系统。
罗杰斯的震惊程度并不亚于苏联人,但第一要务是保住刚刚获得的掌机版《俄罗斯方块》授权。他先表示自己肯定是受了骗,希望能与苏联人一起解决此事,后又表示愿意在谈判期间向苏联人支付所有已售出游戏卡带的许可使用费。
别利科夫暗示接受提议,但表示无法在当天给出结论。他请罗杰斯第二天早上再来协商具体的处理办法。
次日,罗杰斯如约来到Elorg,将已售出FC主机游戏卡带的数量,以及对应的许可使用费金额告诉苏联人,表示愿意为13万盒游戏卡带再次付费。他当场开出一张40712美元的支票,用于支付部分款项。
会议持续了几天。在此期间,罗杰斯审阅苏联人与仙女座软件公司之间往来的文件,终于确定苏联人并未——至少没在知情的情况下——售出家用机版《俄罗斯方块》的版权。最后,别利科夫给罗杰斯3周时间,让他决定是否直接向苏联人购买家用机版《俄罗斯方块》的所有版权。
罗杰斯警告说:“这会引起麻烦。”目前正在四处兜售《俄罗斯方块》的镜像软件公司和雅达利游戏公司都有巨大的影响力。罗杰斯提出自己的计划:他会为苏联人找到一个合作伙伴,这家企业不但资金充足,而且拥有足以匹敌这两家企业的雄厚实力。这个控制着全球电子游戏业大半江山的合作伙伴,正是任天堂。
(本文选自读库 · 御宅学丛书 新星出版社《游戏结束:任天堂全球征服史》,略有删减)
[美] 戴维 · 谢弗 著/ 吕敏 译/ 读库 · 御宅学丛书 新星出版社/ 2020年01月
本文选自读库 · 御宅学丛书 新星出版社《游戏结束》,略有删减,网易文创人间工作室已获得授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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