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情回顾
5月11日，星期六，在莱比锡，阴。
当我们的皇帝即将奔赴斯帕开始他的二十世纪卡诺莎之旅的时候，我把施莱歇尔上尉和他的海军朋友都扔在柏林，自己登上了去德累斯顿的火车。我这么做当然是有充足理由而且得到批准的，即使施莱歇尔上尉表示异常震惊但他还是没有什么理由阻止我——从程序上说，我当然有赶在皇帝的专列到达斯帕以前，先向他的侍从武官通报德国境内安全保卫工作的必要。其次我觉得罗登将军和我之前发送的那些十足外交辞令的报告，肯定不会让我们的皇帝放下心来。等他一进入德国境内，我就登上他的座车，然后把我在斯帕大本营和柏林所看到的真实情况告诉他。他在扮演他那个令人难堪但事实上无关紧要的角色时，心里肯定会轻松很多。
事实正如我所预料，皇帝的侍从武官办公室以一种完全不符合他们傲慢作风的速度迅速回复了我的电报，干巴巴的词句里竟然流露出一些感激之情，这可真不像他们的风格。因此当我跟“无所不在”的施莱歇尔上尉辞行的时候，虽然这个柏林人惊得目瞪口呆，但还是没有任何办法阻止我。看他那副表情的时候我甚至有一种告诉他我此行真实目的的冲动，不过出于谨慎我还是管住了我自己的嘴。
1917年的德皇威廉二世（左）和卡尔一世（右），此时西斯笃事件尚未败露
德意志大学生运动！如果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同时在霍亨索伦和哈布斯堡两大君主国同时引起当局不愉快，那么第一位无疑是社民党，第二位可能就是这个玩意了。一个世纪以前这种青年运动在拿破仑战争里形成，然后在几十年里成了德意志统一运动的发动机。但当1870年那个长着颗普鲁士脑袋、被叫作德意志帝国的古怪玩意真的出现的时候，这个发动机反而被吓得不轻。德意志大学生运动就像一个生出米诺陶路斯的可怜母亲，对德意志帝国又惊又爱，而且随着这个帝国历史的推移，惊可能渐渐变成了恨。
但是无论如何，奠都柏林的这个帝国无法抹掉它身上的德意志色彩，所以它也无法明目张胆地禁止这个持续了将近一个世纪的活动。每到夏天德意志各地的大学生就要组织各种活动来纪念一切他们能找到的纪念日，比如马丁路德张贴论纲，或者莱比锡的民族大会战如此等等。然后火炬游行，向马尔堡的长途跋涉，围着篝火的庆祝活如此等等。霍亨索伦王朝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它引向对自己有利的一边，比如1913年他们用全国的捐款修了一座宏伟的纪念柱来纪念民族大会战，给类似活动提供了天然的场地。不过要是让大学生们自己说，他们最感谢的应该还是妇女解放运动，托了这个运动的福，大学已经开始招收女学生了，所以大学生运动自然也就有了女生参加。
至今犹存的莱比锡民族会战纪念碑
是的，我在去莱比锡的问题上跟我们的皇帝和施莱歇尔上尉打了个时间差。我在柏林的电报局发了一封电报给M，然后又用官方渠道发了一封电报给皇帝的侍从室。现在我可以先到德累斯顿去接来参加大学生活动的M，然后再去莱比锡参加他们的活动，等到活动结束，我还可以再休息一天，然后再到火车站去等我们的皇帝。所以当我穿着便服坐在去德累斯顿的火车上的时候，我的心情相当好。我看着柏林在车窗外远去，真想永远告别这个地方。
不过我想正如你们所知道的，我有伟大人物的黏蝇板般的体质。我才刚准备在火车上抽支烟，旁边的一个很严肃的少尉就非常谨慎的问我能不能不要抽。一边说还一边指着自己的肺部说，“您可能不知道，我这里受过伤。”我觉得任何正常人都无法拒绝这样的要求，于是我把自己的烟收了起来。这个人以一种十足的公子哥气派向我表示感谢，然后说“听您说话，您是维也纳人？”我点点头，但并没有弄清楚这个人什么意思，因为这个人讲的几乎是一种很奇怪的德语，既有莱茵的口音也有汉堡商人的俚语，所以我无法判断他是什么地方的人。
他看出了我这的这种疑虑然后站起来一边向我伸出手一边说“您好，我是鲁道夫·赫斯，如果按出生地算我应该算是埃及人！”我跟他握握手，他又说“如果从军籍上说我是巴伐利亚陆军！但参军以前我在汉堡当学徒！”即便是所谓德意志人的帝国也是一个如此国际化的地方。
鲁道夫·赫斯从1918年就开始开飞机了，他在1941年飞到苏格兰一点也不奇怪
然后我说如果按出生地说我是布拉格人，现在待在维也纳，但是跟着军队我到过很多地方，时间最长是在匈牙利。说到匈牙利这个年轻人皱了皱眉，然后说“哦可怕的东线，我也刚从那边回来不久”然后又指指自己的肺说：“俄国人的子弹……当然也可能是罗马尼亚人的，说不定也可能是你们打的，”他苦笑了一下，“战场上的子弹谁说得清呢。”
“不过也是托了这颗子弹的福，我被认为不适合在步兵里服役，”他耸耸肩，“所以他们批准了我去当飞行员！”说完他哈哈大笑。德国军队的神奇逻辑让我也不由的笑出了声。然后这个青年军官突然凑到我耳朵边问：“你也是个军人吧？有什么秘密任务？”一边说还一边拿夸张的神情打量我。于是我只能如实回答我要去参加莱比锡的大学生聚会，因为有我们帝国的大学生参加，我必须保证不要出什么乱子。
这个年轻人听了再次哈哈大笑，不过这次他的神态有点嘲弄的色彩。“你们这些人可真是谨慎，要是四年前你们也这么谨慎就好了！”看到我的表情有点不愉快，他打住了这个话题，然后说：“大学生到这个时候还有精力围着篝火唱歌，去纪念1813年的战争，这说明他们吃的还是太好。如果他们和前线的士兵一样挨饿，他们就只想待在家里了。”这句话我点点头表示赞同，于是他继续说。
“说实话我都能想得出这些人聚在一起会说些什么！”他摇着头说“青年是德意志的未来，高唱爱国歌曲为国捐躯，朗诵那些不着边际的爱国诗歌，然后一群没上过战场的人自己把自己感动的热泪盈眶。到今天还待在后方的大学生，成了女学生眼中的英雄！”
“像朗格马克的英雄那样为国捐躯！我在住院的时候经常听人这么说，但是我问每一个说这话的人，你知道朗格马克发生了什么么？他们都不知道！”
在1917年朗格马克战役中发起反攻的英国军队，此战两军共伤亡6万人
“他们只是对着报纸上的文字去幻想，而我那一天刚好在朗格马克的战场上，从那天起我就不相信报纸上的那种爱国宣传。我自己就写过那种诗，那种为国捐躯的英雄气概。但是如果你要听实话？我只能跟你说，”这时候他压低了声调，“我一辈子再也不想回到那样的地方去，看着那些和我一样的年轻人，连喊疼的机会都没有就丢了性命，或者被机枪打的七零八落，还在惨叫。”
“这场战争太疯狂了，所以我要到天上去。”说着他从背包里拿出一本旧杂志。指着上边的红男爵问我“您知道这个人吧。”我很想说我见过这个人一面，但是我管住了自己的嘴。“他也死了，我很伤心，但是他是这场战争里唯一有英雄气概的东西！”“我申请了好几次当飞行员，一直到一发东线的子弹打进我的肺，他们才终于批准了。”
“西线真可怕，”我说，“可怕！可怕！”他摇着头回答。“但是也有人不怕！”他突然眼睛一亮，“您知道前几天我在接到调令之后，奉命把一帮刚刚完成训练的志愿兵送到西线去，巴伐利亚的李斯特团，”他的话让我产生了兴趣，于是问：“后来呢？”
“在那我遇到一个二等兵，留着那种可笑的小胡子，他看到我都没给我敬礼，我本来想发脾气。我开始觉得可能是这个蠢货不认识我的军衔，但是我马上发现我错了！您知道么？”说到这他挥了挥手，“那家伙不是认不出我是军官，他只是不把我放在眼里，因为他戴着一枚一级铁十字勋章！”
在战争后期希特勒已经把八字胡改成卫生胡了
“一个能得一级铁十字勋章的二等兵！这家伙一看就是个不要命的疯子！”赫斯说着摇摇头，作出一副不寒而栗的表情。“说起来他说话也有维也纳口音，后来我问了团里的人，他是个传令兵，叫阿道夫！阿道夫什么来着！啊！反正是一个H开头的姓。”
我不记得赫斯少尉是在哪一站下了车，但那跟我之后的经历相比根本无关紧要。一个肺上挨了一枪的巴伐利亚少尉，和一个巴伐利亚的奥地利志愿兵，这两个人能有什么了不起？当然这一点我是在见到M之后才意识到的。那天下着雨我用大衣把这个娇小的捷克女革命家罩住准备送她去饭店的时候，她说“先别急，我带你去个地方！”
我不知道这个人又有什么计划，但是也没有办法找借口推脱了，好在我没有穿军服。当我这么像的时候M也说“好在你没穿军服。”这句话让我心头一凉，我下意识的摸了摸我的外套里兜确定我带了枪。然后当M带我坐上车的时候一直在想，搞不好等着我的又是一帮青面獠牙的社民党人，甚至工会领袖。
当车停在一个旧仓库般的门口时，我觉得我所有的预感都做实了。打开大门那里边肯定是混杂着啤酒、香肠、香烟和各种群众股东家的气息的乌烟瘴气的会场。但是M却镇定自若的走上去敲门，一边走一边说“你们维也纳最好的画家，肯定不想看到一个穿军服的将军！”当她说画家这个词的时候，我简直在怀疑自己的耳朵。所以我茫然的问“画家？”
柯克施卡的自画像
“柯科施卡！”M一边说这个名字一边敲门，当里边响起回应声的时候，她激动的转过身对我喊“奥斯卡·柯科施卡！”然后用那种充满孩子气的笑容表达她的兴奋。这时候我觉得这姑娘身上有某种不可抗拒的东西！当看门人打开门并且表示允许我们进去的时候，M兴奋地从台阶上跑下来，看着一脸木然的我“风的新娘！你不想看看么？”我依然一脸茫然，老实说我对维也纳那些风流成性的画家毫无好感，“阿尔玛·马勒的裸体画你总有兴趣了吧？”M贴在我耳朵边问，这下在看门人的注视下我彻底哑口无言了。
柯科施卡大师今天不在家，听到这个消息我很愉快，毕竟当我们决定驱逐这位对人体过于专注的画家的时候，我并不觉得我的同事们有什么不对。而且对这位大师来说此前作为骑兵的服役经历也绝对不会太愉快，虽然我觉得这种不愉快在他对格罗皮乌斯的怨念面前微不足道。
格罗皮乌斯，包豪斯创始人，阿尔玛·马勒的情人暨第二任丈夫
这仓库说明即便到了德国，柯科施卡大师的经济处境依然不好。仓库里堆放着各种东西，而M心心念念的那副画就被胡乱的摆放在仓库正中间，作为一副即使作为绯闻物证也势必会被人记住的画，这个展出场合确实有点寒酸。
M激动的不得了，因为柯科施卡不在她说话自由多了，其实不但柯科施卡不在，给我们开门的人很快也走了。M在仓库里转来转去找到了一个开关，然后挂在画正上方的那盏灯被点亮了。之后映入眼帘的是如同在飓风中翻滚的阿尔玛和柯科施卡。我在一个横放的汽油桶上坐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好好看看维也纳最美的胸部。
M说你可真是坐了个好位置，1913年给这幅画起名字的人，就是坐在这样的汽油桶上得到的灵感！“哦？那他怎么样了？”我问。“当年就死了！因为注射毒品过量。”M头也不回的说。我吓的赶紧站起来，不过我也有了好借口走到画前边去。说到底，我对维也纳最美的胸部的兴趣并没有对眼前的这位姑娘大。
《风中的新娘》。想象这幅画有整张床那么大！
“阿尔玛说只有柯科施卡画出一副杰作，才有资格娶她。”当我从背后搂住M的时候，她看着画里的两个人说。“于是柯科施卡就画了这个？”我贴到她耳边问。“是的，画布和他们的床一样大，这幅画被送到柏林的时候，格罗皮乌斯的心都碎了！”M继续说。“不过现在心碎的换成了柯科施卡。”我吻着M的脖子说。
“所以任何时候你们男人都不要觉得自己已经胜利了。”M从我怀里挣脱出来，然后盯着我的脸说：“您不是个作家么？”
我又伸出手：“我觉得我都快变成诗人了！”
“那您就给我写首诗，一首配得上我的诗，然后你才有资格娶我！”
当她说完这句话我开始觉得写诗真是件要人命的事，但是我没有注意到另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真的要娶她么？
说到大学生聚会，我得说他们选的日子可真不好，而且我想如果鲁道夫·赫斯少尉看到这样古怪的聚会活动，一定跟我一样觉得好笑。在莱比锡这样充满了爱国热忱的地方聚集在一起的德奥两国青年学子，其实根本没有提到什么朗格马克。这些待在后方的年轻人或许确实营养不错，但到这个时候他们身上真的没有什么爱国热忱了，他们中有相当一部分人甚至不是德意志人，只不过他们都接受过德语教育，可以用德语交谈而已。这些人里有德意志人、波西米亚人、匈牙利人甚至波兰人，如果要让他们谈爱国，又首先应该爱哪个国家呢？
捷克和斯洛伐克人在协约国已经有了自己的军团，现在正在西伯利亚与红军交火
这些学生在聚会上众口一词地抨击这场战争，我一度觉得他们的慷慨陈词会像他们所批判的帝国主义野心一样永无休止，这多少有些令人尴尬，不过好在政治性的部分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冗长，然后就是篝火晚会了。这些人为了突出反对帝国主义战争的色彩，居然决定演唱爱尔兰民歌，比如《西班牙女郎》之类，我觉得这个主意搞不好又是M想的。因为一旦她们日后被追究责任，他们可以说爱尔兰是我们中欧盟国心目中的潜在盟友，帝国一贯都寄希望于爱尔兰人的反英起义。
如果有什么可以让一个人在一个初夏的晚上变得神魂颠倒，那一定是几个姑娘穿着她们想象出来的凯尔特人服装，然后在简单粗暴的小提琴的伴奏下唱那种节奏明快的爱尔兰歌了。在这个过程里我觉得整个会场都安静了。而当她们表演结束，M向我跑来的时候，我觉得我一定得抓紧时间写一首诗。而且那样的一个晚上也确实应该有一首自己的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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