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节选自：《隐形军队：游击战的历史》，作者：[美]马克斯·布特，出版社：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
1871年5月5日晚上，埃利亚斯·希尔（Ellas Hill）被吵醒了。躺在南卡罗来纳约克县的小屋里，希尔听到狗叫声和黑夜中人们急促的脚步声。这些人首先闯进了旁边他哥哥的房间，他们进去以后就开始殴打他的嫂子，不断地逼问“埃利亚斯在哪？”她被迫说了实话，这些人直接闯进了希尔的房间。“他在这！在这了！”一个人得意地大喊。他们掀掉希尔的被子，把他从床上直接拖到了院子里。
埃利亚斯·希尔毫无反抗能力，50岁的希尔在7岁的时候就变成了瘸子。当时希尔罹患一种可怕的疾病，可能是肌肉萎缩症（muscular dystrophy），导致大腿肌肉萎缩。希尔的大腿都不如一个成年男子的手腕粗，他的胳膊也很瘦小，下巴也是奇异丑陋。但希尔克服了自己的生理缺陷，成为一名“有色人种社团”领导人。他的爸爸早在30年前就为自己、妻子和儿子赎了身，而埃利亚斯也从一群白人小孩那学会了读写。希尔成年以后成为一名教师，同时还是一位备受尊敬的浸信会（Baptist）传教士，他依靠帮那些目不识丁的被解放黑奴写信挣一点外快。另外，他还是当地工会联盟（Union League）的主席，这是一个与共和党结成紧密联盟的互助组织。
共和党主张推动新颁布的宪法第十三、第十四和第十五修正案，授予原黑奴以公民权利，而这是那些原奴隶主所不能忍受的，他们无法想象一个“上等种族”（也就是他们自己）给“劣等种族”任何的机遇。南方确实在内战中战败，但并不意味着白人已经准备好将权力让与黑人或他们的盟友，后者如果来自北方会被称为“投机客”（carpetbagger），而如果出身南方则被称为“无赖”（scalawag）。
大多数白人都非常惊恐，认为那些曾经被他们长久压迫的人一旦掌权可能会找上门来（海地革命中出现的残忍暴力行为就是当时经常引用的案例）。一份南卡罗来纳报纸用一种典型的歇斯底里的言论来怂恿读者奋起反抗这种该死的政策，因为它将使我们南方各州出身高贵的名媛被那些非洲奴隶以及带肩章的土匪（指美国陆军军官）蹂躏——这一政策将抛弃我们这几百万出身自由、品质高尚的兄弟姐妹，让我们接受来自达荷美（西非）丛林口齿不清、满身虱子、信奉魔鬼的野蛮人，以及在科德角、门弗雷梅戈格（位于佛蒙特）、海尔（Hell）和波士顿四处流窜的海盗。三K党(Ku Klux Klan)已经准备对抗这项致力于种族平等的“该死的政策”。这个团体于1866年在田纳西州的普拉斯基（Pulaski）成立，创建者是6个以“消遣和娱乐”为目的的南部邦联退伍老兵，其最初有点类似大学里的联谊会，有这一套“毫无意义且神秘非凡”的入会仪式和神秘符号（三K党的名字来源于希腊语中的“kuklos”，意为圆环或者环形带）。
但不久以后，三K党就发展成一个恐怖组织，如葛藤一般在冥顽不化的美国南方地区迅速蔓延开来。三K党名义上的领袖大巫师是前南军将军内森·贝德福德·福雷斯特（Nathan Bedford Forrest）。但是，这个“隐形帝国”其实几乎没有统一的指挥。正如历史学家史蒂文·哈恩（Steven Hahn）写的那样：“三K党并不是一个正式组织，更多的是一大群各式各样的秘密治安维持会成员和准军事部队在本地行动时打出来的一个招牌。”三K党的“派生组织”（也就是恐怖组织分支）也如雨后春笋般冒出，就和白山茶花骑士团（Knights of the White Camellia）、白面会（Pale Faces）和白人兄弟会（White Brotherhood）等组织一样。三K党逐渐成为一些准军事组织的标签，他们的目的是将当地政府中的共和党人赶走，换上奉行白人至上主义的民主党人。三K党实际上是民主党的军事机构，就如同爱尔兰共和军是新芬党的武装组织一样。在许多社区，事实上所有白人都加入了三K党，就像内战以前，他们组织起民兵连和巡逻队以镇压黑人暴动。据说原南部邦联全部11个州的三K党及类似的团体成员有50万人。由于成员多为原南军老兵，哈恩认为，三K党“本身应被看成邦联正式投降以后，决心继续战斗或实施报复行为的游击运动”。但和真正的游击组织不同的是，三K党的目标并不是军人，而只是像埃利亚斯·希尔这样的平民。
在审讯希尔的时候，这些人暴露了自己的行事宗旨和神经质特征，6个戴着“食尸鬼”（ghoul）面具的人审讯他，这种面具是三K党普通成员的特定面具。尽管人们对三K党的一般印象都是穿着白袍，但他们的装束其实有很多种。希尔回忆道：“有些人头上戴着伪装面具，一个人脑袋上罩着黑色油布，手和手腕上则是类似手套的东西。”他们用一种“怪异而反常”的语调说话，以掩盖他们的真实身份并且希望给对方造成一种“害怕而恐惧”的情绪，因为他们认为“愚昧而迷信的……黑人”有可能被这种假扮的鬼怪唬住——这种装扮甚至都不能愚弄一个小孩，更不用说像埃利亚斯·希尔这样的受过教育的传教士了。
他们问希尔的第一个问题是“谁烧掉了我们的房子？”很多人都怀疑黑人用纵火的方式进行抗议，因为他们不敢和白人至上主义者发生正面冲突。
“我告诉他们我没有干，”希尔回忆道，“我不可能烧房子，问我这个问题根本没道理。”
戴着面具的人不喜欢这个答案，他们用拳头让希尔招供。然后，他们逼问希尔是否说过“黑人应该去强奸所有的白人妇女”。
他说没说过，然后又开始挨揍。他们问他是不是工会联盟的主席——这个组织致力于将解放的黑奴组织起来，所以是三K党的大麻烦。他说是，于是又挨了一顿老拳。
“你曾经做过反三K党的宣传吗？”他们问。希尔否认了，结果被一根皮带勒住脖子在院子里拖了好远。接着对方拿出一根鞭子，在他的髋骨上狠狠地抽了八下——“这几乎是他们在我身上唯一能下手的地方，”他后来回忆道，“我的腿实在太短了。”
最后，在寒夜中进行了一个多小时的拷打后，他们离开了。但在离开之前他们提了很多要求，比如要希尔停止宣传，不要继续订阅来自查尔斯顿的共和党报纸，并且在当地报纸上发表声明放弃“共和主义”并且许诺绝不参加投票。如果他照做了，就能保住性命，否则下周他就会被杀掉。
就在同一天晚上，同一个南卡罗来纳社区，三K党党徒闯进了许多黑人的家里。正如希尔后来在国会所说：“在闯进我家的那天晚上，他们鞭打了J.P.希尔的妻子……朱莉娅，米尔斯·巴伦的妻子：传闻他们还强奸了她……塞缪尔·西姆拉尔的房子也在那天晚上被烧毁了。”
但至少他们活了下来，而其他人就没这么幸运了。吉姆·威廉姆斯（Jim Williams）从出生起就是约克县的一名奴隶，后来他跑出来参加了联邦军队。战争结束后他回到家乡成为黑人民兵连的一个连长。1871年3月7日——在埃利亚斯·希尔遭到袭击两个月之前——大约四五十个戴着面具的暴徒在半夜2点钟闯进了他家，他藏在了地板下。但是，这伙以当地医生J.鲁弗斯·布拉顿（J.Rufus Bratton）为首的暴徒发现了威廉姆斯的藏身地点。他们把他拖了出来，在树枝上拴了一根绳子把他给吊死了。甚至连民选官员都不能保证自身安全，白人共和党成员、州参议员所罗门·华盛顿·迪尔（Solomon Washington Dill）和黑人共和党成员、州参议员本杰明·富兰克林·伦道夫（Benjamin Franklin Randolph）都被人开枪打死了。还有一个敢让白人和黑人一起排队等候投票的投票站管理员也遭到了相同的下场。
南方各地政府，即使是在共和党控制的地区，对于这种“隐形帝国”的活动也束手无策。白人执法者不会跟三K党起正面冲突，而白人陪审团更不会宣判他们有罪。黑人民兵在某些地方，比如阿肯色和得克萨斯能起到些作用，但总的来说他们缺乏训练也没什么好的武器；正如历史学家埃里克·方纳（Eric Foner）所指出的： “在这一地区黑人的军事经验要远远落后于白人，几乎所有白人男子都接受过使用武器的训练。”另外，大多数地区的白人共和党官员也不敢使用黑人民兵，因为他们担心这会刺激那些温和派的白人，从而影响自己在大选中再次获胜的概率。方纳写道：“甚至在共和派掌权的地区……法律也是一纸空文。”
将实施战后重建的任务交给占领地军队也是一个几乎无法完成的任务。驻扎在南方的联邦军队数量从1866年的8.7万人下降到1867年的2万人再到1876年的6000人。本来应为解放后的黑奴提供帮助的机构是战争部自由民事务管理局，但是这个局只有少得可怜的900人而且分散在南方各地。总而言之，在南方的联邦代表实在太少，根本不可能在至少940万南方民众（其中550万白人）中实施一场被称为“激进重建”（Radical Reconstruction）的社会革命。这场运动是1867年发起的，当时南方白人明确表示不会同意给予以前的奴隶以任何社会或政治权利。
在实践南方重建理念和揭发三K党的“累累恶行”方面，没有哪个军官比刘易斯·M.梅里尔（Lewis M. Merrill）少校做出的努力更大，但他的遭遇仅仅证明这种努力是徒劳的。梅里尔于1871年3月率领第7骑兵团的3个连来到南卡罗来纳，这支部队是专门从围剿印第安人的战场上抽调出来镇压三K党的。但即使加上这支小部队，在人口数为705606（其中白人有289667人）的南卡罗来纳州也只有不到1000名军人。
毕业于西点军校的梅里尔有着“德国教授般的头脑、面庞和看法，同时有着运动员的身体”。他是一名有着“非比寻常天赋”的军官，在19世纪50年代“血腥堪萨斯”冲突期间和边境匪徒武装交过手，在19世纪60年代的密苏里和南方游击队打过仗，所以他知道应该如何进行一场反游击战。梅里尔本人虽然不是律师，但他出生在一个律师家庭，曾担任军法处处长，所以他也知道如何利用法律这一工具来完成自己的目标。用美国司法部部长阿莫斯·T.阿克曼（Amos T.Akerman）的话来说，他“果断、镇定、勇敢而精明，有优秀的法律头脑，能洞察真假；疾恶如仇，但又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总的来说，“恰好是完成这一任务的不二人选”。
他在约克县县城约克维尔（人口为1500）的玫瑰酒店设立了自己的指挥部，派人出去搜集情报。按照一位来自纽约的访客的描述，当地弥漫着一种“肮脏的凄凉氛围”。梅里尔刚到这里时，“得到了小镇主要民众……友好而礼貌的接待”，这是南方普遍的良好风俗。梅里尔本来以为在这里要处理的不过是“零星的暴力行为”而已，但他很快就“开始确信，三K党不仅是一个规模很大且组织极其严密的团体，而且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组织”。他后来在国会时说：“我从来不敢相信这个国家的任何文明社区会出现现在这种社会解体的情况……公众对于司法抱着一种病态态度。”
梅里尔最终利用线人（他们被当地人说成“令人作呕的人”）搜集了有关11宗谋杀和600多件“鞭笞、殴打和侵犯人身自由的暴力行为，这还不包括大量危害较小的威胁、恐吓、辱骂以及程度较轻的用手枪或枪支殴打的个人暴力行为”案件的证据。尽管梅里尔可以调查，但他无法起诉他们。由于“陪审团要么不诚实，要么受到威胁，并且会做伪证”，他知道“依靠当地政府的权威已经无法对付三K党阴谋集团的势力，纵使我很乐于推进这一事业，但我也不得不相信这其实只是空想而已”。当地人对于惩办三K党如此消极并不奇怪，因为“阴谋很可能是由包括白人在内的整个社区集体策划的”。
通过梅里尔少校和其他调查者搜集的证据，国会于1871年4月通过了《惩治三K党人法案》。它定义了一个新的联邦罪行——“剥夺宪法赋予的一切权利、特权和豁免权”——并且授权总统为了实施这一法案可以暂停实施人身保护令。六个月后，尤利西斯·S.格兰特（Ulysses S.Grant）总统宣布暂停南卡罗来纳的九个县，包括约克县的人身保护令，这是美国总统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动用这项权力。两天之内梅里尔的骑兵就拘捕了82名可能犯下“令人作呕的恶行”的嫌疑人，另外还有数百人前来自首，约克维尔的监狱一时人满为患。梅里尔说这些三K党党徒“既困惑又沮丧”，并且“明白……游戏已经结束了”。
事实上，游戏才刚刚开始。《惩治三K党人法案》并没有规定要用军事法庭审判，所以这些嫌疑犯在南卡罗来纳的哥伦比亚的联邦法庭候审。三K党头目出资1万美元，请来了两个当时最大牌的律师为党徒辩护，这两个律师以前都当过美国总检察长。在1355件控告中只有102件被判定有罪，而且时间最长的刑期也只有五年。被当庭释放的人包括一手策划杀害吉姆·威廉姆斯的首恶布拉顿医生，他曾逃脱梅里尔的逮捕。布拉顿后来是被加拿大情报机关抓获的，用氯仿麻醉后被偷偷押回了美国，这可能就是现代所谓的引渡。
1873年春天，美国总检察长终止了所有未决案件的公诉。“全体公众已经对一年一度在南方爆发的事件厌倦了，”格兰特总统承认道，“而且大多数都准备开始谴责政府方面施加的任何干涉。”无论联邦政府对重建行动投入了多大精力，都随着1874年国会大选而烟消云散，这一次大选是民主党自内战之后首次获得绝大多数席位。而军方按照自己的立场，希望迅速结束这种令人厌烦的任务，回去和印第安人进行“真正”的战斗；许多军官都被一些报告敲响了警钟，比如1872年9月23日梅里尔少校就上交了一份报告，用以说明由于受“现在执行的任务”影响，他手下的骑兵战术水平“远低于可接受的标准”。1873年3月，第7骑兵团的最后一支部队撤出了南卡罗来纳。
梅里尔相信当时“约克县三K党之类的组织已经基本被击溃了”。这个判断是准确的，到1873年为止三K党已经基本停止了行动，此后半个世纪再也没有复活。但是三K党还是用自己的方法达成了目标：剥夺获得解放的黑奴的选举权。意在保证权利平等的宪法修正案已经名存实亡，甚至三K党的创始人都认为它“恶贯满盈”，让它继续存在很可能要冒联邦政府采取果断措施的危险。但是，这并不意味着三K党党徒已经准备好对黑人的权利做出哪怕最微小的让步。许多前三K党成员加入了南方涌现出来的各种准军事组织，如各种步枪和军刀俱乐部，其中就包括以“红衫军”命名、向加里波第致敬的组织。当时美国的民族统一主义势力十分强大，他们感到不再需要任何伪装，可以在公开场合为所欲为，自信没人能够阻止他们。
到1877年时，南方已经没有联邦军队，而且几乎没有共和党官员。1876年共和党人拉瑟福德·B.海斯（Rutherford B.Hayes）在和民主党人塞缪尔·J.蒂尔登（Samuel J.Tilden）的总统竞选中以微弱优势获胜，作为肮脏的幕后交易的一部分，联邦军队撤出了南方。南方各州新上台的民主党政府开始推行种族歧视法案，也就是《黑人隔离法》（Jim Crow）。
在11年的恐怖主义行为中总共有约3000名被解放的黑奴遇害，南方白人获得了让65万～85万人死亡的4年战争都未能获得的成果。35恐怖主义一般被认为更多地发生在城市里，但三K党是一个乡村组织，而且是历史上最大也最成功的恐怖组织。因为其残忍无情的谋杀和威胁，南方的社会重建一直推迟到20世纪才得以实现。
种族主义者能够打断社会重建的进程，很大程度上是因为他们赢得了后世所谓的“宣传战”。他们通过传播谣言使阴谋得逞，这个谣言就是，在内战结束以后，前奴隶主而非奴隶才是战争真正的受害者。种族主义对南方重建的各种造谣中伤的具体表现就是许多广为流传的小说和电影，比如电影《一个国家的诞生》[The Birth of a Nation，改编自小托马斯·迪克逊（Thomas Dixon Jr.）1905年出版的小说《同族人：三K党历史演义》（The Clansman: An Historical Romance of the Ku Klux Klan)]以及小说《飘》（Gone With the Wind），但早在19世纪70年代，这些叙述不仅在南方占据主流，在北方也是如此。
如果三K党或其后继者决心推翻联邦政府或脱离美国，他们肯定不会得逞。但他们致力于争取相对较小的目标，而且避免和联邦军队发生冲突，这样就容易多了，白人掌权的联邦政府最后还是向他们妥协。北方人会为了反对分裂而战斗，但不会为了反对种族隔离而开战。
很少有恐怖组织能够赢得像三K党这样的成功，而更典型的暴力行为失败案例是无政府主义者。
本文来源：网易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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