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报记者 陈诗悦
黄浦江西畔的万国建筑群,很长时间以来一直作为上海的地标为人所称道。这条全长四公里的“建筑长廊”多为上个世纪西方折中主义和巴洛克风格的建筑,曾经代表了一段被征服的屈辱历史,现在却成为上海这座城市的荣光。然而,这其中有一栋由中国人所设计的大楼—上海中国银行大厦,其设计者陆谦受极少为人所知。
英国建筑史学家爱德华·丹尼森(Edward Denison)与他的妻子广裕仁合作的新书《Luke Him Sau: Architect - Chinas Missing Modern》(陆谦受—被遗忘的中国现代建筑师)上月由Wiley出版社在英国出版,近日引进中国。他们试图通过这位才华横溢现在却少人问津的中国建筑师的视角来审视20世纪前半叶的中国建筑。
银行设计专业户
陆谦受的祖籍为广东新会,1904年他出生于香港湾仔跑马地,父亲陆灼文曾经参加科举,虽未得功名,后来以航运业为生,但这段经历却让他对孩子的教育文化很是重视。所以除了良好的英文教育,陆谦受的国学底蕴也很深厚,他的诗文手稿至今仍留存。
陆的童年在香港度过,也曾随同父亲前往英国,在洋行里做过学徒。也许正因为此,1927年到1930年,他前往伦敦英国建筑学会建筑学院求学。
1929年,中国银行在伦敦开了第一家海外办事处,彼时贝聿铭的父亲贝祖诒负责银行海外业务,到伦敦为新的办公处寻找建筑师,遇到了仍在求学的陆谦受,两人一拍即合,同时也由于中国银行行长张公权十分赞赏陆谦受,陆就此成为中国银行的“御用”设计师。
毕业后的陆谦受归国,踏上了上海这片热土,成为上海中国银行建筑科科长。细探陆谦受的设计,几乎全都集中于一种建筑类型上,那就是银行。看看以下的清单,就可以明白这位银行设计专业户有着何等热忱:上海中国银行总行、上海中国银行西区分行、汉口路华商证券交易所、中国银行行员宿舍、南京珠宝廊中国银行、青岛中国银行行员宿舍、苏州中国银行、南京金城银行等。
单一的类型并没有使陆谦受的工作变得轻松。在设计建造中国银行虹口支行时,陆被要求在狭小的空间中完成银行、商业区域、工作人员宿舍等多种功能。而1935年建造的中国银行仓库,坐落在苏州河畔,上海本就松软的土质在那个区域尤甚,对建筑师提出了巨大的挑战。
“陆谦受是那种能将一种风格、一种类型发挥到最充分的一类设计师。他总是能用最简单经济的材料和资源达到视觉上最好的效果。” 爱德华·丹尼森这样评价陆谦受。
1937年日军入侵,成千上万的人离开上海,前往重庆,其中包括陆谦受,而中国银行重庆分行也成为其为中国银行所设计的最后一个建筑。在重庆,陆还设计了重庆红岩新村,其中就包括宋子文宅和自家的新居。
战后,回到上海的陆谦受参与了南京国民政府为建造新上海市,打破上海原公共租界与原法租界垄断城市中心的局面而制定的“大上海计划”;执教圣约翰大学建筑学系;还与同是留英归来的王大闳、陈占祥、郑观宣等组成“五联建筑事务所”。
1949年,离家22年的陆谦受回到了香港,直到其1992年去世。在香港,陆开办了自己的设计事务所,并设计了大量作品,其中包括现存的丽池大厦(New Ritz Apartment,1955)、华仁书院圣依纳爵小堂(Chaple at Wah Yan College,1960),以及浅水湾大厦(Repulse Bay Tower and Mansions,1963)。可以说,是陆谦受和他的同代人建造了现代香港的基础。
他的个人移动映射出
1930年代中国史
同样有过西方正统建筑学教育背景,同样因历史变迁而辗转异乡,又同样在上世纪30年代为上海这座城市留下许多不朽的建筑,陆谦受总是不免被拿来和另一位早已被上海人民供在心头的设计师邬达克进行比较。一个专注银行和工厂设计,另一个却风格变幻多样,甚至被人指斥“没有风格”。
同济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副教授华霞虹提出了这样一点:要回答一个建筑师“他为什么这样设计”,除了看地形、流线等功能性,看材料技术等技术性,看样式表达的社会观念、建筑思想及美学,另有一个要点就是,还应该看业主所代表的市场。
确定的业主让陆谦受的建筑风格始终保持其延续性。而对邬达克来说,他所面对的是商业化的竞争,多样的业务类型,不同的业主要求。他的风格多变,不得不说是在生存的现实中所锻炼出的灵活性。而陆谦受即使是在1949年去港之后,他的业主群体也大都是移民潮中属上层社会的工商业家们,多数是他在大陆已经建立起来的业务联系,所以他在香港的设计也大量集中在工厂、银行、地产开发等类型。
“1930年,中国银行曾给予陆谦受7个月的时间发展自己的建筑风格,观摩游历欧洲正在兴起的现代主义运动,不用和人竞争,不用满足不同业主,不用担心生计,这难道不是作为建筑师的一种幸运么?” 爱德华·丹尼森感慨道。
当本土的上海人不断惊叹感动于代表了各种西方风格种类的建筑时,一个英国人却对中国本土的建筑师充满兴趣。爱德华·丹尼森说他选择陆谦受的原因是他是在中国建筑史上被遗漏的人,正如他的书名中Missing一词所要表达的含义。1931年中国建筑师学会的正式会员名单中,39人中有37名海归,其中只有两人来自英国,陆谦受就是之一,而其他大多从美国留学归来。爱德华想要挑战一种顽固的旧识,即“大多数归国的建筑师都是受到美国宾州古典主义教育,或是从日本归来打下扎实工程基础的”。
当年和陆谦受在上海组建五联建筑事务所的五人均留学自英国。此留学背景中强烈的包豪斯色彩, 和梁思成、杨廷宝或童寯等美国宾大的布扎体系(Beaux-Art)影响形成鲜明对比, 成为现代主义建筑在中国发展的重要例子。当然更吸引爱德华·丹尼森的一点是,陆谦受的一生,他个人的移动,像是一部微观历史,每走一步,都在那里留下了不可移动的印迹。
“作为建筑师来说,陆是唯一经历了历史风波又留下很多作品的人,他的个人经历映射出了大的历史。西方人不太了解中国的历史,我想通过这一个人,也许可以更多追寻到一点细节。”华霞虹也说,“我们对邬达克是否捧得太高,说得太多。而对于中国自己的建筑师,往往只记得留下来的那批人。”
从爱德华·丹尼森夫妇对陆谦受的“解冻”和其研究方法来看,建筑史的研究越来越“从二元的单方面影响向多元发展,不再讨论单一学派风格,而是综合各种社会政治的考量”,华霞虹这样总结。毕竟建筑终究不是空荡的区域和冰冷的围墙,它关乎人和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