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去国资委申请批复的一番“舌战”

（原标题：那天去国资委申请批复的一番“舌战”）

我从未给他送过东西，也没替他办过事儿，可能还抽了他半包香烟，而且现在也不怎么联系了，但我很肯定我们之间有相互信任、欣赏和支持的关系。这种关系最坚实的基础就是：我们都衷心拥护改革，相信改革是国企的唯一出路。

“啪！”一份红头文件扔在我面前，“这个文你看过吗？”我疑惑地拿起桌前的复印件，怯生生地说：“这个文发不到我这一级。”“啪！”“你这份报告违反了这个条例，你知道吗？”这次我知趣地没有再伸手去摸文件。“啪，啪，啪……”不久以后，我面前就堆起了七八份文件了。

我坐在国资委会议室临窗一角，对面是国资委产权处的Z处长。他背对着窗户坐在我对面，他在向我扔文件时表现出一种冷漠的娴熟，并由此迅速在这间会议室里建立了一种因距离感而产生的威严。总之，我感觉处于被审问的劣势，却又说不出来错在何处。遇到这样一位不怒自威的处长，那些年我看过的主旋律电视剧和电影在此时此刻对我产生了负面影响，因为在这些影视作品中，国资委总是一身正气，凡是国资委反对的事也就一定是错的。Z处长肯定也看过这些影视作品，以至于他牢牢地把握了心理优势，始终主导了这次谈话的主动权。

我作为一家公司申请新三板上市工作小组的组长，此刻正在申请市国资委就《国有股权设置》的批复。说起来，这个批复就类似于要去派出所开个“我就是我”的证明。国有企业在新三板挂牌上市时，需提交一份由国资委出具的证明，证明这是一家国有企业——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

“Z处！我在这个公司没有一分钱股份，只想推动国企改革，整体上市是推动改革的最好出路，我们都看到这个企业的前景和问题，相信通过上市来促进改革是正确选择，请您投改革一票，帮我们一把！”我把自己和改革绑在一起，但Z处不为所动，原因很简单：“国资委既是你的大股东，又是你的监管方，我们不能既当运动员，又当裁判员。”他说得也对。这些年来，被死扣概念、咬文嚼字的学者们呼吁得国资委都蹑手蹑脚了。

沉默了三秒钟，我感觉没有退路了。“Z处，您为什么认为您作为大股东和监管者这两个身份相互矛盾呢？我既是这个女人的丈夫，又是她孩子的父亲，这两个身份都是我合法地在自然顺序中取得的。照您的逻辑，我的两个身份可能相互矛盾，因此，我每次去开家长会之前，都该和老婆离婚，以防止我因为对老婆的感情而妨碍行使好父亲的职责。这不是很荒谬嘛！”——坐在我边上的两个同事不约而同地各自踢了我裤腿一脚，事先我忘了告诉他们，无论如何别在桌子下面踢我，因为这是我最好的一套西装了。

我为自己的机智洋洋自得不超过3秒钟，Z处的核反击就到了。“你既是你妻子的丈夫，又是你孩子的父亲，这是针对两个主体的两个身份，当然可以是不矛盾的；但是国资委既是你的大股东，又是你的监管方，这是针对一个主体的两个身份，可能存在矛盾，因此要提交市政府审批。”我的天啊！我当时就想，体制内还真的有人才啊！不免产生一种惺惺相惜的敬佩，也许他和我一样，都是哪一届党校培养出来的逻辑思辨“剪刀手”，平时绝对没有歇着，都读了不少马列经典原著。

我沉默了5秒钟，不能在同事和下属面前丢面子，至少不能丢掉改革者的战斗姿态。我更不能想象重走一遍程序需多长时间，而我之前安排的其他文件的有效期正在滴滴答答地靠近终点。首先想到自己的面子，然后想象出现最恶劣的情况会怎样，这是雄性灵长类动物的通病，伴随着下肢麻木和手心出汗等症状。

“Z处，这儿有一把菜刀。”——我拿起一支钢笔比划着——“它可以是厨具也可以成为凶器。一把菜刀同时具有两个身份并不矛盾，这两个身份不可能同时发生作用，这符合马克思主义的‘统一整体，分别反应’的基本原理。”

“国资委既是我的大股东，又是我的监管方，这两个身份是国资委在现实国情和历史沿革中合法取得的，两者并行不悖，我相信您能同时执行好两个身份。如果您一味地假设并强调这两个身份会相互矛盾，并认为自己不能同时承担好这两个角色，这是否犯了形而上学的错误？”

这次没有人踢我了，其他人此刻似都希望今天没来——回避潜在的冲突是巴诺布猿的特征，大家都希望我和Z处此刻隔着桌子相互递烟来缓和气氛。滴滴答答，滴滴答答，电影里面应该没有这样的场景，因为编剧不会在这里体验生活。

“哈哈哈”Z处的放声大笑说明他原谅了我，于是一桌人都跟着笑了。“你误会了，我们比下面的企业更支持改革！你们的困难我们理解，想改革突破创新发展。我们全力支持，我也不想用这些文件去约束你们，但程序的完备性和改革的迫切性并不矛盾。这样吧，我今天就把这份文儿报上去，确保在你们有效期之前完成审批程序。”

Z处把我送出门时，有说有笑，俨然已认识多年一般。我能感觉到他推动国企改革的迫切愿望，也体会到他希望在规范合理的程序下有序推进改革的初衷。

我们很快拿到了批复。我记得那天我是接到他的电话通知，等在国资委门口拿到文件，直奔机场，第二天顺利将材料报进了全国股转系统。公司挂牌那天，我接到Z处的电话，他去参加挂牌典礼，却没遇到我。我抱歉地告诉他，我已离开这家公司，前往另一个混合所有制改革试点，今后我们这个互联网房产交易平台还需要他多多支持。“一言为定！”古人说过“不打不相识”的谚语（我本来想用“惺惺相惜”这个戏谑的成语，但怕给Z处惹麻烦）。不过人类学家确实发现年轻雄性黑猩猩在激烈冲突后，反而会表现出彼此更友好的态度，这是因为经过激烈冲突才会向对方证明自己是个值得结盟的伙伴，在重层结构的灵长类社群中，结盟是很重要的生存能力。

我从未给他送过东西，也没替他办过事儿，可能还抽了他半包香烟，而且现在也不太联系了，但我很肯定我们之间有相互信任、欣赏和支持的关系。这种关系的最坚实的基础就是：我们都衷心拥护改革，相信改革是国企的唯一出路。

挂了Z处的电话，我给他回了这样一条短信：剩有一途凭直往，更无余地可回旋。

（作者系大房鸭公司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