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映话
文/独孤岛主
《刺客聂隐娘》上映,褒贬之声四起,但这部电影本身在院线的遭遇,远非与“热议”相衬的“热映”,首映收获1080万元之后,次日票房猛跌到80万元。在笔者首日观看的场次中,有一位母亲带着两岁左右大的小孩,在工作日的中午边吃午餐边各种吐槽,伴随着牙牙学语的过程,令观看影片成为一场灾难。
这当然是给自己找台阶下,事实上,即令影院里除了电影声音万籁俱寂,包括笔者在内的大部分观众,是无法看懂《刺客聂隐娘》的。这与数年来经常被吐槽的中国电影观众水准没有关系,事实上,导演侯孝贤这部首度在中国大陆公映的影片,野心非常之大,包含了属于历史常识的藩镇割据背景,亦有个人命运的宿运辗转,以“大片”形容并不为过。
但这一次,侯导演不但延续了他一以贯之的简约电影美学,居然更进一步将属于剧作关键信息点的桥段一并剪除——用他自己的话说“看不顺眼的都剪掉了”。读过文字剧本才知道,原来有多场闪回戏,包括田季安(张震的父亲戴立忍)的死亡、隐娘小时候见到嘉诚公主等,更有对于亮相的具体人物来说关键性的情节段落,比如魔镜少年妻夫木聪自陈家史、其在东瀛的妻子等。这些段落消失之后,但凡没有读过剧本的观众,不分南北、无论老幼,皆无法明白《刺客聂隐娘》到底在说什么,尽管江流石不转、恨别鸟惊心,非常美,非常诗意。
有时候甚至阴谋论上脑,怀疑侯导这样做减法的目的是为了推销电影周边的书,包括美术黄文英的《刺客聂隐娘》、编剧之一谢海盟(是同为编剧之一的朱天文的侄女)的《行云纪》。不读剧本、不琢磨电影拍摄的前世今生,仿佛就没法看懂这部电影,这是当世“大师症候群”的变奏表现,既来自观众的接受心理,大约也有电影作者自己的打量。
这种阴谋论一笑而过就可以了,正经说来,当今华语影坛,确实很难再有侯孝贤这样愿意“等云到”的导演了,香港电影新浪潮的主将,早在30年前就深知商业化之不可逆;大陆“第五代”电影导演,经历艺术探索的黄金时代之后,全面沦为资本奴隶,而台湾“新电影”一代,伴随台湾电影工业的盛衰,亦几近烟消云散。侯孝贤的电影,除了早期几部商业喜剧之外,可谓“部部精心”,《悲情城市》《恋恋风尘》《海上花》《最好的时光》……哪怕褒贬不一,亦足证其作品有值得探讨的空间。
其实侯孝贤还是一位不错的演员。1985年金马奖最佳男主角的评选,主演杨德昌电影《青梅竹马》的侯孝贤以一票之差落败于梁普智《等待黎明》的主演周润发,台湾影评人闻天祥曾经发出过这样的疑问:若当年两人结局调换,会否导致两人电影路的转向?这当然又是另一个伪命题,周润发自是周润发,哪怕是在“票房毒药时代”,侯孝贤也就是侯孝贤,不存在转向,只是两人性格、背景、艺术敏感及娱圈生态使然,连金马奖本身的存在都有极大的意识形态驱动,由此来评价两人,意义不大。
侯孝贤在舒琪导演的《老娘够骚》(1986)中饰演叶德娴的前男友,这个愣头愣脑的准中年人最后为了爱人,男友力爆发,生生把柯一正饰演的杀手头子给爆头了,这部电影本身除了初出茅庐的摄影杜可风之外,几乎乏善可陈,侯孝贤在此片中表演也停留在肤浅的表面,纵然他饰演的角色Boy-Boy还能吹两口萨克斯风(也不知道是真吹还是假吹),整体情状,与各类类型片中四面开花的周润发,没有任何可比性(当然本来也不应该这么来比较)。此外,侯孝贤也是一位歌手、K歌之王、槟榔爱好者,这些都是他的标签,也都是今天“大师症候群”之外容易被忽略的。
《海上花》(1998)里侯孝贤将对于电影时间与现实时间的思考发挥得淋漓尽致,作为主演的梁朝伟并未像他演过的大小类型片一样从头到尾处于镜头中心,一个移动长镜头中,酒桌上一群老爷和“先生”们谈风弄月,对酒划拳,王莲生(梁朝伟)只是安静地坐着,时而入镜,时而出镜,成为时光流转的搭配。与侯孝贤另一部无可挑剔的典范之作《悲情城市》一起,成为这位香港演技之神的代表之加持作品。
遥想当年梁朝伟与周润发合作的《地下情》(关锦鹏,1986)、《辣手神探》(吴宇森,1992),表演深度较后者略逊,但在每一种情绪层级上留驻的技巧,令人过目不忘。《地下情》里的猜酒令、《辣手神探》里与周润发面对面的内心纠缠,皆呈示出九分的爆发力度。
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时他的表演有明显转变,由《人民英雄》(尔冬升,1987)到《杀手蝴蝶梦》(谭家明,1989)及至《喋血街头》(吴宇森,1990),完成喜剧小生向性格青年的转换,其时正是中国大陆市场不得不改革的节点到来,港产电影即将盛极而衰,政治社会环境的驱动之下,裹挟其中的华语电影即将迎来一次巨大变局。此中,作为导演的侯孝贤、作为演员的梁朝伟和周润发,都即将成为各自领域的传奇。而三人各自短暂的交手,也即将成为铺天盖地的宏大影史叙事中的弱小趣味。他们无法连成一个有机整体,在各自的历史片段里见证时光暂留的具体情境,就如我们今天看他们,与二十年前或二十年后看,也是完全不同的时、地、人。
曾经青鸾舞镜,现今道心未坚,将来大概就真的没有同类一起回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