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得早,于是早饭吃得精,自己给自己 烙一张批萨大饼,多搁cheese以增营养。部队大院长大的人有一种固执的味觉记忆,最好吃的就是食堂大锅菜。那种带着汁水、不用精煸细炒、只需投锅熬制 的,王朔的菜系就是这一路。所谓“食不重味”,即一天只烧一个菜,一个菜里只搁一样东西。这种吃法直接导致频繁口腔溃疡,需要维生素救场。
墙上挂着他自己的手写体:不受福德。这四个字,是他的自省真经。
《金刚经》有云:“是福德即非福德性。是故如来说福德甚多。”凡有不平之执,妄我之嗔,瞅一眼这块匾,便高兴了,拖着京白:“哥哥我——不受福德!”
他 觉得自己写不来大字,这四个字用小小的纸写了,再去复制放大,裱制装框,伪装成书法作品。笔触太细,放大了还是清瘦,反倒出了禅意,像某个法师晚年手抖时 的拙朴笔迹。满屋子挂的都是这种随性收藏,收藏的标准不在于是否出自名家或者价值昂贵,而是跟自己的生活与情感紧密勾连——这也是他写作的标准——宫崎骏 动画片《魔女宅急便》的投影翻拍、梁左女儿梁猫猫画的斑斓大猫、王咪青春期的放大照片、北京城全息影像图……有人送来一幅新出炉的画作,画的是41岁时精 瘦瘦的佛陀,正在幻中入定,他随手便挂在台灯上,黄色暖光穿透画布,成了新的装置艺术。
“你仔细去看宗教典籍里都有药的记载,比如佛教里的蔓陀罗花。服药之人绝不可能是胖子。”第一次看到释氏弟子手绘的师尊之相,他差点流泪。
写作,在规律的时候,一天能写电脑一 整屏。数一数,也就五百字。五百字要写好也不容易。电脑打字修改起来太方便了,总是边写边改,一度还添了个毛病,但凡用词,要把所有的同义词近义词全部列 出来,反复揣摩、替换。炼字到了这种地步,也是强迫症。推敲许久,择一填之,过了几天回头看看,还不如第一次凭直觉使用的那词,于是再改回去,战线因此被 拉得更加漫长。
写高兴了,各种顺手,直写得杂花生树万物生长,故事飞起来了,野草一样疯狂自行蔓延,老王不过是被附体了一支笔。但另外一些时候,他只能算是在电脑前“爬着,一点一点地朝前努哒”。
他已经宅了很多年。偶有邀约,总是还没出门就开始后悔。尤怕出席活动,每次拒绝朋友邀约,都是一场艰难的心理战。先是不好意思说不,胡乱漫应着,事到临头, 抓挠各种借口,推脱不去。几年前洪晃在三里屯太古里的“薄荷糯米葱”开业,请他出席,一个隐匿的原由脱口而出:“不去,我有童年创伤。”
小时候因为淘气,众目睽睽下挨批,没的盖脸,嬉皮笑脸耍贫,假装不在乎。“我作的检讨,把女生都逗笑了!”
批斗会的反义词是“讲用会”,英雄事迹,好人好事,高大全,伟光正,听起来全透着假。长大之后,遇到人多的场合,从生理到心理,全是抵触,总觉得如上台示众、当堂罚站,无非是批斗会或者讲用会的翻版。
童年创伤论一出,他从此在朋友中获得了应酬豁免权。“你都创伤了!谁还好意思勉强你?”
别人的场子还可以只出席不发声,等到自家主场,聚光灯躲无可躲,想想就怵,干脆,他连独生女儿王咪的婚礼都没有出席。于是冯小刚赵宝刚陈丹青代表娘家人上台致辞,陈丹青说,“我知道王朔今天为什么不来,他没有勇气站在这里,他喽不住。”
婚前两家人正式见面,也亏着朋友伙同,才对付过去。彼时朱新建已在病榻之上,话不太能说,酒也断然喝不得。两个老男人,相对无言,只好狠命抽烟。
大伙儿都觉得这对亲家结的多么合适, 一个文,一个画,文化态度又相似,落拓嬉笑,放浪形骸,一通乱拳,把主流消解得七零八落。一双小儿女的经历也相仿,都是打小跟着妈妈在国外长大,留荒唐老 爹一个人可劲儿折腾。王朔乐了,“我觉得我就算够乱七八糟的了,结果跟朱新建一比,显得我特别的正常!”
他那神神秘秘捂着的新作,也只有偶尔在电脑上给女婿朱砂看一段,这是种莫大的信任。
四年前,从《非诚勿扰2》开始,作为编剧的王朔开始回到大众的视野之中,但是作为作家的王朔还需要等一等。
更早的2007年前后,王朔密集地出 版了几本书,《致女儿书》、《我的千岁寒》、《新狂人日记》。现在去书店寻找这些书,会被告知无货。年轻一代已经不太知道,曾经这个名字以横扫之势,长期雄踞在电影、电视、以及书店的书架之上。80后、90后在漫长的青春期里寻找自己的文化偶像时,王大爷正在三里屯的某个酒吧里夜夜两眼发直,兀自大着。
阶段性浮出水面,然后阶段性消失,似乎成了一种习惯。他特别崇拜法国一哥们儿,年轻时是特有名的作家,然后突然消失了20年,后来法国文坛出来一新秀,大伙儿一去采访,发现还是他!
出于虚荣他也想象过自己也要这样干一把,出于另一种虚荣他又放弃了。多年来顶着“厚颜无耻”招牌的这个人,其实脸皮薄到极点。他曾经写过一年的博客,后来主动终止了这种消耗性的网络写作。“感觉自己空掉了。”
在某次小说再版的时候,他这样写道:“这几本书都是十年前或更早的时候写的,那时我很自以为是,相信很多东西,不相信很多东西, 欲望很强,以为已知的就是一切了。这些书里的人、情景和一些谈话是那时我经历过的,在生活中也不特别,仅仅因为我不知道更多的东西,才认为有趣,虚张声势 地写下来。这些情景不在了,这些人也散了,活着的也未老先衰,我也不再那么说话和如此看待自己,所以有时我觉得自己失去了继续写作的能力。”
世纪之交,王朔陷入系统性的崩盘,“哭都哭了好几年”。梁左、他爸、他哥都在那个时候相继去世,“哐哐哐连着来,感觉一星期就死一人儿一星期就死一人儿。”虽然他长期以来跟父亲关系不好,也一直对高压的父权抱着反抗情绪,可父亲走了,他还是感到“上面连着的那条根断了。”
死亡是一种排队,每个人迟早轮到一次。他的同龄人已经排在了里头,挚友亲朋,上午还好好的,下午倒下就没了。对死的恐惧,对生的怀疑,他像个溺水之人到处乱抓,但酒精、麻醉、幻像、佛经、圣经、道德经、中学物理课本都统统救不了他。
泪窝子特别浅的那几年,他生出一个幻 觉,觉得自己突然特别理解女的,几辈子都是女的。他像《红楼梦》(旧版 新版)里的贾宝玉那样,相信女性是更纯粹、更性灵的物种。在这种幻觉的支配下,他心软得一塌糊 涂,眼泪掉得一塌糊涂,“见不得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角落的人受一点委屈,觉得全世界的苦难都与我有关,而且我不但见到了这些苦难,我还是所有苦难的作恶 者。”
他终于熬过来了,带着劫后余生般的了 悟,也渐渐恢复了事功。《非诚勿扰2》里,用对死亡的态度,代替了贫嘴的爱情,《私人订制》则是新时代版的3T公司。新近出炉的两部电影又跟王朔有关:一 部是圣诞节档期,姜文的《一步之遥》;另一部是情人节档期,徐静蕾的《有一个地方只有我们知道》。
与姜文合作过的编剧都要忍受创造力被导演榨到极限的痛苦,且姜文强烈的个人气息如硬盘格式化一般,消弭了所有编剧的风格。(跟徐静蕾合作是另一种语境错位,电影里90后小鲜肉的爱情,已经不是老王的主场了。
关于王朔,一直有很多互相矛盾的描述。在大众评价体系和在朋友评价体系里的他,是两个人。
一度他被外物所挟,仗匹夫之勇,逞口舌之快,眼光毒,嘴头狠,到处藏否人物,得罪了不少人。当然也有人骂回来。王朔说,我其实乐意别人挤兑我,只要你说的有意思。他对赞美的耐受点很低,比起骂不到点子上,夸不到点子上更让他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