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之初发生了什么

谢其章

书呆温梦录

最近接了一个给“《论语》漫画集”写序的活儿，我问编辑要多少字，他说不少于八百字就可以了。写着写着竟然写了五千字，意犹未尽，但不能再往下写了，序不可过长，就交稿了。稿子是交出去了，但写上瘾了停不住又写了三千字，总共八千字。看着案头堆积的《论语》，忽然萌生一个念头，何不写成一本五万字的小书。我写的话，决不会是《“论语派”论》的写法，那种论文我写不来。

很巧，昏天黑地埋首《论语》之际，接到邵绡红电话，她说编辑把序转给她看了，她正在编邵洵美文集的“书话卷”，一时找不到写前言的人。三十年代的文化名人，我没见到过，“文二代”我倒见过二位。一位是鲁迅的公子周海婴，一位是邵洵美的女儿邵绡红。见到周海婴实际上是凑巧碰上的。那天鲁迅博物馆有个活动，馆内的“鲁博书屋”就比平日热闹了，我进去看书，周海婴坐在那里，书屋很小，五六个人进来就转不开身了，不知什么原因，我既未趋前问安，也没有讨要签名。

《论语》杂志，前台站的是文化明星林语堂，好评差评他都得接着，曹聚仁称，“林语堂以《论语》而传，《论语》呢，也以林语堂而传。”《论语》后台老板是邵洵美，说俗点，邵洵美是东家林语堂是大伙计，或者说邵林之关系即“董事长与总经理”。《论语》之初，干实事的是章克标，连“论语”这么好的刊名也是出自章克标的妙想。林语堂很快就与《论语》的邵老板起了矛盾，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情，不起矛盾也就不会有后来的《人间世》和《宇宙风》两本好杂志，所谓“坏事变好事”是也。以人生际遇论，虽历经坎坷，章克标却得享百年高寿；林语堂一生顺风顺水，皮毛未损，名利双丰地活过八十岁；邵洵美（1906-1968）比之前两位，借用欧阳修一句“呜呼邵公，年不得中寿，而位止于郎”。

关于《论语》，我们所能看到的文章不少，可是真正具有内幕性的却很少。章克标的文章《闲话〈论语〉半月刊》《林语堂在上海》，后期《论语》主编林达祖撰述《沪上名刊〈论语〉谈往》，由于两位是亲历者，所以基本上他俩写什么我们就相信什么。

某天忽然看到章克标的骂人文章《林语堂先生台核》，登在1934年5月的《十日谈》。文章很长，约七千字，分若干小题，“我是不能忍受的”“我允许骂他”“清算这笔陈账”“我对他的不满”“第二笔陈账”“我揭开他的假面具”，看来章克标真怒了，而非“幽他一默”。

《十日谈》同《论语》一样为邵洵美时代公司经营的刊物。《十日谈》在章克标声讨林语堂文章的后面加了个“编者按”，貌似和事佬，实则拉偏手。说了章克标的一通不是，“颇多个人意气之语”，“鄙意文中许多不关紧要的骂人的称呼，如俗物怆夫野狐癞龟之流，大可省去，因为这不能增加文章的内容，反而显出为人的粗鄙野劣，不知章君以为如何”云云。经查，“野狐癞鳖”实乃林语堂骂章克标的话，不应算在章的头上。1934年4月26日《申报·自由谈》刊出林语堂《周作人诗读法》，开头几句：“近日有人登龙未就，在《十日谈》《矛盾月刊》《中华日报》及《自由谈》化名投稿，系统的攻击《人间世》，如野狐谈佛，癞鳖谈仙，不欲致辩。”章克标著有《文坛登龙术》，风行一时，那么林语堂的影射非章克标对号入座不可。“野狐”尚算不得骂人，但“癞鳖”仅次于骂娘了。鳖俗名“王八”，长癞的鳖更难听一等。笔仗开打，几个回合下来，双方都免不了说几句过头的话。列宁曾批评高尔基：“两个人打架，你能说哪一拳必要哪一拳不必要？”

鲁迅也掺和进来骂邵洵美骂章克标。在这场混战中，邵洵美表现出来的风度，其他几位是比不了的。旁观者看过去文人之笔仗，往往会来一句，“何必呢？”殊不知今日之“何必如此”在当时那是“必须如此”的。

章克标的长文，我所关注的不是骂谁及被谁骂了。章克标透露了《论语》创始之初某些不寻常的事情：“于是联合起来同办，决定有文有图，独创一格而以带幽默风趣为主，最后一次的预备会仍在洵美家中举行，除语堂，增嘏，光旦，青崖，达夫，斯鸣外，尚有画人光宇振宇文农等多人，大家决定办一个刊物。”“《论语》创刊，第一期的编排既全出我手，且在创刊当时，画人与文人中间已起了意见，几乎破裂，语堂且有激愤之编后语，虽被删去，但弃置之封面上还有是印着一个尾巴的。”“《论语》自画人不合作后，乃定大家拿出钱来自办。”“画人与语堂之意见，虽经洵美之调解，终不消除，其时语堂只得央一俄人作画，又自洋报剪取，以装点门面，计亦良苦。稍后方有六平嘉音静生等投稿，但光宇则抱定宗旨，不为《论语》作画，直到《论语》与《时代》和他有直接利害关系时。”

这几段话里的“画人”即张光宇张振宇兄弟及黄文农。为什么画人和文人起了意见？邵绡红说：“《论语》也有曲折，当初十位朋友在邵宅商议出版《论语》，意在效仿英国老牌幽默杂志Punch《笨拙》，商定半本文字，半本漫画。岂料林语堂一时失着，宴请漫画家黄文农，把名字错写成黄元龙（名演员），气得黄文农甩手辞请，半本漫画的计划从而落空。”（《邵洵美作品系列·编辑随笔卷》编后小言）

我感觉不是因为黄文农起的意见，黄文农（1903-1934）在《论语》第四期就有了他的漫画，救了林语堂的驾。还有，“黄元龙”是名演员么，黄文农还不至于那么小气吧。真正起意见的画人该是张光宇张振宇，因为找遍《论语》找不到兄弟俩的漫画。至于“画人和文人”矛盾的具体内容，没有答案，这使我十分困惑，也是最想知道的。

章克标称，“但弃置之封面上还有是印着一个尾巴的。”

这句话说得很绕，怎么理解这句话呢？我想了很久，把《论语》创刊号的两个版本（一个是老宋体字刊名的《论语》，一个是集郑孝胥字作刊名的《论语》）拿在手里来来回回地翻看，终于找到了章克标所谓的“尾巴”（对不对，另说着）。宋体字版《论语》创刊号面世在先，“郑体字”版《论语》创刊号稍迟，尽管版权页上都写着“中华民国二十一年九月十六日”，什么原因造成的有先有后，章克标说过多少回了，此处不赘。

两版创刊号封面封二封三封底都是不同的。“尾巴”没在封面而是在封底印着呢。宋体字版创刊号封底是整版的《时代图画半月刊》广告，出现了这行字：“编辑：邵洵美 章克标 张光宇 张振宇 叶浅予 黄文农”。而“郑体字”版是《华年周刊》《图书评论》《中国评论周刊》及《时代图画半月刊》的广告，却没了这行字。张光宇张振宇你们哥俩不是抱定宗旨不给《论语》作画么，对不起，你们哥俩的名字也甭想出现在《论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