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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刻秘阁贵在素雅清淡,尽量留白。”北投绿影山房翁老先生的话记在心上记得深,读完书我偶尔收藏的竹刻秘阁刻人物刻书法的最多,刻花卉的一心只求刻得清素,一剪寒梅,一枝红杏,一绺幽兰。我偏爱金冬心,爱他笔下心远神静,爱他写字写诗画画从来不屑故作高深,真迹买不起了,看看李智刀下刻的金农心中舒服。
董桥
北投绿影山房翁先生珍藏一件竹秘阁,刻团扇仕女,落刀细腻,开脸娟媚,发饰古秀,衣袂飘逸,气韵不凡。竹色暗黄,像鸡蛋壳,薄薄一层亮光看不出年代久远,一问,说是当代人刘业昭先生战前刻的:“竹刻秘阁贵在素雅清淡,尽量留白,刻工满了倒像工艺品不是艺术品,你们记住了。”
翁老先生是沈茵舅舅的至交,藏竹百件,秘阁最多,刻人物的占了一大半,里头仕女图二三十件,都不刻背景,真好看。求学时代的往事了。那些年沈茵暑假寒假常常带我去绿影山房听老先生谈天,看老先生藏品,吃老先生做的炸酱面。绿影山房离北投街市不近,下了公共汽车还要走一段山乡小路。山房不大,四周农舍养鸡养鸭,种菜种瓜,夏天清爽,冬天风大,春节一段日子雨水多,小路一片泥泞,给老先生拜年皮鞋浸湿了,幸亏山房里一大桌好菜比宿舍饭堂伙食好吃多了。翁家祖籍湖南长沙,听说老先生在北平成长,一口官话带一点点京腔,那手颜真卿好得不得了,“绿影山房”那块四字横匾稳实苍古,还有刘业昭一块留青秘阁刻了老先生写的杜甫《秋兴》一首,字更好,刻工也好。翁老先生稍稍提过刘业昭生平,年久沈茵忘了,我也忘了,前几天翻读江浙出版一册竹刻书,找到了。1910年在长沙出生,跟翁老先生同乡,活到2003年九十三岁辞世。国立杭州艺专毕业,林风眠、潘天寿都是他的老师。去过日本帝国美术学校读书,也在日本明治大学做过研究生。易帜前后去了台湾,出任东南长官公署政务委员会文化教育处处长,也当过交通部司长,在台湾艺专还教过书,会画画,画山水画花鸟画人物画翎毛,难怪刻竹刻仕女刻得好。
绿影山房那些秘阁刻书法的也不少,有留青,有阴刻,清代刻工多,民国有一些。翁老先生的话记在心上记得深,读完书我偶尔收藏的竹刻秘阁刻人物刻书法的最多,刻花卉的一心只求刻得清素,一剪寒梅,一枝红杏,一绺幽兰。山水都不要,刻得好的太少了,张希黄有些作品也嫌庸俗。三十多年前常州范遥青善刻留青秘阁,我请范先生刻了几件台静农和启元白的字,也请他刻晴雯刻平儿,还有观音菩萨,都不加背景,都素身。周汉生年前替我刻的令箭荷花也清爽,很宁静。宁静最难得。美术作品花哨热闹是大忌,匠气重,不斯文。齐白石一棵白菜两只秋梨三朵寒梅比他一些富丽堂皇的中堂动人。傅抱石水墨再繁缛气韵恒常沉静旷达。周汉生刻竹高妙靠的也是静观的修炼。汉生和我同龄同辈,李智倒是小辈晚辈,刻竹也深谙宁静可贵。
陆灏新近赐我李智刻的竹秘阁,刻弘一法师李叔同《十八罗汉人物册页》之一幅,罗汉袒胸露腹,持杖微笑,几刀下去活了起来。弘一书法也刻得字字弘一,静得听出菩提叶落的声音:“佛慧明净日。正觉阿弥陀。爱乐佛法味。众生所愿乐。”弘一的画传世极少,这本册页听说最初是天津画家萧心泉供养,后来流去美国归纽约收藏家收藏,收藏家过世,2010年册页在波士顿拍卖,美国另一位收藏家买了。画家画佛画罗汉,旧派人都记得钱化佛。上世纪六十年代初来香港我在上环一家书画店里捡得钱化佛一幅扇画,画无量寿佛,工笔精致,设色绚丽,至今还挂在我办公室,沈苇窗先生看过,说他在上海结识钱先生,得了他两幅佛像,一幅归友人珍藏,一幅带来香港,张大千看了说功夫了得,果然老民国画佛高手。沈先生说战前上海一位竹刻家给沈先生刻过钱化佛画的佛像,可惜留在上海老家没带出来。早年我和杏庐先生逛古玩街偶尔看到一些刻佛竹器,刻得好的都贵,杏庐都要了,细看没有一件比得上绿影山房的藏品。山房一件王勋刻的罗汉秘阁最漂亮,跟李智刻的这件很像,沈茵爱了好几年,翁老先生病逝前两年卖给了她。山房那些竹器老先生后来请沈茵舅舅处理了,听说分批转手卖给海外几位古董商人。故交老穆大年初二来我家看到李智刻的弘一罗汉频频称赞,说刻出灵气了,不输清代名家。老穆渊博,品位甚高,玩竹刻玩了几十年,常说竹人是雅是俗刻几刀骗不了人,刀功立见,境界立见。李智年轻,四十刚过,运刀老练,太了不起了。是安徽人,一九九一年进上海朵云轩木板水印部专任刻板,任伯年《群仙祝寿图》十二条屏巨幅木板水印里人物全是他刻的,花了十年光阴。
李智刻印刻竹不拜老师拜天分。张大千说天分其实只占三分,七分靠用功,文学音乐绘画篆刻都那样。几十年前听林风眠谈天谈到基本功,林先生说基本功也许也是模仿功,模仿熟了,底子厚了。李智治印私淑陈巨来,攻汉印,攻元朱文,眼力好,仿刻印章丝丝逼真,他为陆灏仿刻知堂老人“且以永日”闲章,识者都以为是周作人原藏旧章,基本功多么深沉!
刻竹听说李智偏爱金西崖,说金西崖刻竹文人气息浓,一册《刻竹小言》成了李智的老师,日夜翻读,用心摸索。金西崖不愧是老民国第一竹人,作品不少,坊间难遇,老穆说书上明明算过他三年间刻过三百多枋扇骨,怎么找了半辈子找不到一枋。上世纪七十年代英伦古玩店里我反而找到两三枋。一枋是“西崖画并刻”,刻紫藤月季,画得细致,下刀也细致,扇子一面是我的故友刘旦宅大兄画兰竹,一面是谢稚柳书法,上款“谷苇同志”。另一枋一边刻瓜架葫芦,一边刻一首七绝:“催花已夺唐宫巧,留得寒香送旧年。除夕山斋深雪里,牡丹梅菊各争妍。”下刻“北楼书西崖刻”。扇子两面都是王师子的书法和花鸟。金西崖刻书法大佳,李智学他,一点不输,我家陆灏书扇那枋扇骨是李智精刻梁任公集宋词楹联,刀下刻出任公笔姿,一笔不差:“试凭他流水寄情,却道海棠依旧;但镇日绣帘高卷,为妨双燕归来。”
听陆灏说他经常跟李智闲谈竹人旧事,金西崖之外还留意徐素白徐秉方父子,也谈张希黄。徐素白作品我早年只玩过小笔筒,门生庞荔生日送了给她。徐秉方上世纪八十年代在香港见过,跟他买过几件秘阁,技艺比父亲高。还有一位竹人徐孝穆老上海也有名,柳亚子外甥,给李约瑟刻过祝寿秘阁,记得沈先生办公室里有他刻的笔筒,刀法很讲究。我上世纪八十年代找到一枋扇子,徐孝穆刻的扇骨,刻程十发画的钟馗,题“偶获遯夫先生画钟馗,十发仿之”。另一边刻程先生题“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扇子里也是程先生画终南驯鬼图,另一面是程先生的行草。翌年程先生来香港,我说起这枋扇子,他很高兴,频频说徐孝穆扇骨刻得有品味。
李智刻扇骨刻钟馗也出色,陆灏寄了搨片给我看,真妙品。邓芬画的钟进士生动,李智亦步亦趋,刀刀见肉。另一边刻张大千书法更妙:“骇人则灵,驱鬼何效。破扇招摇,仰天大笑”!
我偏爱金冬心,爱他笔下心远神静,爱他写字写诗画画从来不屑故作高深,真迹买不起了,看看李智刀下刻的金农心中舒服。他刻的冬心梅花修竹扇骨大见功力,连冬心漆书都刻得神似,那么小的楷书字字见笔路,太难了。李智刻的冬心秘阁我最想珍藏,是一幅梅花,长题四行配得也妥帖,金西崖看了要惊叹后浪勇猛。艺术家读书要读饱,腹笥空虚,技艺再高,境界偏低,糟蹋了。看了李智刻金农我放心:到底读出书卷气,心很静,神很清。
李智号白完,安徽别称皖,拆开成了白完,清代大篆刻家邓石如是同乡,叫完白山人、完白山民,说是住皖公山下,费砚《抚印宗派绝句》赞叹“完白山民书秦碑,刓印直是琅琊台”。绿影山房里我见过一件秘阁刻邓石如的字,好像是白士风早年刻的,只钤印,印太小,看不清,翁老先生说是一九四八年安徽朋友送的,那位朋友收了许多安徽历代读书人墨迹,家里厢房堆满一大柜,要拍照,要写简介,好几年弄不完,“文革”一来听说整惨了,吓死了。翁老先生说安徽鸿儒他喜欢胡适之的字,总想着刻个胡适书法秘阁,刘业昭先生答应了好多年刻不成。胡先生有些字多的条幅刻秘阁一定漂亮,字太少刻出来单薄。扇面写旧词新诗胡先生写得最讲究,刻在笔筒上也好看,李智不妨试试。郭沫若书法刻出来包管难看,不古不今,炒面一碟。鲁迅的字俊多了。知堂更好,金石气,雅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