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白度”张颂仁

何怀硕

张颂仁“匿画事件”在《东方早报·艺术评论》披露，我看到闻松(去年12月30日)与吴亮(今年1月20日)所写两篇。两位先生告发了一个“丑闻”。但是，我觉得此中潜存更严重的问题是当代中国艺术崇洋贬中，投机取巧而且疯狂商业化之风不断扩张，几成艺坛主流的现象，更为可忧。

自从西方“现代主义”向全球传播，一向亲美的台湾在1960年代起开始流行普普、抽象画、超写实……追随美国艺术时尚。最早出名如台湾的萧勤与刘国松等画家。大陆改革开放，到了85艺术新潮之后，亦大兴崇洋之风，因此与台湾走上相同的方向。最红火的画家有如岳敏君、张晓刚、曾梵志等。当大陆出现宋庄、七九八等艺术聚落之时，美国当代前卫艺术已在中国首都有了“基地”。北京更有当代艺术的双年展等活动，可说已与欧美当代艺术接上轨——其实就是西方“当代艺术”的殖民地而不自知了。

在欧美现代与当代艺术向中国艺坛进军的时候，就有许多掮客出现，其情形与当年上海租界为华洋商人服务的买办，中文叫康白度(Comprador)相似。最早充当西方新潮艺术掮客多为华裔美国人、香港人与台湾曾留美者。因为他们通英语，略悉华洋文化。当他们向“地方性”的本国宣扬“国际性”的新潮艺术时，自认“先进”而有一种优越感。

张颂仁很早来台北开“汉雅轩”画廊，专门贩卖欧美现代-后现代主义艺术。选拔、鼓励、操作台湾崇拜欧美前卫及反传统的年轻画家。早年如郑在东、于彭等等。为他们在国内外办画展，推介给洋人及崇洋的收藏家。彼此名利双收。台湾崇洋的画廊，以汉雅轩最能大开风气之先。

后来台湾经济渐渐不景气，正是大陆崛起之时。许多画家去大陆了，张颂仁知道大显身手的时机到了，也去大陆操作。因为大陆地盘大，艺术市场比台湾大太多了。而大陆近二十年来崇洋贬中，扭曲、践踏传统，追逐西方后现代前卫艺术的狂潮比港台已大大超过。大陆所有美院大兴崇美之风只有程度强弱之别，而比当年崇拜苏联或有过之。(以前只得“名”，现在艺术商业化，名之外更有厚利。崇美与崇苏好处大大不同矣。)张颂仁在大陆应该如鱼得水。台湾已久不闻其名了。读闻松先生文中说张颂仁是“在美国受过良好教育的画廊老板，到处标榜是复兴中国传统文化的儒商……张颂仁还兼着中国美术学院博导、教授之职”，我才吓了一跳，直呼不知今夕何夕！但转念一想：中央美院不还聘了很后现代的“前卫大师”徐冰当副校长吗？时代之变，真可谓石破天惊也。

张颂仁若不是因为做了令人不齿的“吞没画家作品”这件事，大陆艺术界不是把他当“先知”吗？一个西方当代艺术的康白度如此在大陆吃香受宠，不正证明大陆崇洋到了如何普遍盲从的地步？艾未未得到西方的撑腰，专搞荒谬的“当代艺术”，在大陆不也成艺术界的“名家”？所以，大陆美术界不应该猛省吗？批评张颂仁就够了吗？只求个人名利、对现实中的恶习歪风熟视无睹的并不局限于艺术界——画坛还有民族文化、人文心灵的关切吗？在大国崛起中美术界如此荒腔走板，不该痛切检讨批评吗？

但是，谁来批判？批判了有用吗？如果没有用，中国艺术的前途在哪里？

（作者系台湾师范大学美术研究所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