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2013年11月17日《上海书评》杨德豫先生《父亲的三篇佚文》(后附杨逢彬先生说明),知李青崖译《莫泊桑短篇小说集》第一册中杨树达序言目前还没有收入《杨树达文集》。杨序刊于李译《莫泊桑短篇小说集》第一册(1923年商务印书馆出版),我手边恰有此书,抄出如下:
杨序
在外国小说里面,我最喜欢读法国莫泊桑的短篇小说,可惜我不曾学过法兰西文,不能够读他的原著;但是英文和日文的译本,以及近数年来本国文的译本,凡我力所能致,耳目所及知的,我必定要寻找读一读。
我读了莫泊桑的小说,觉他描写之精细,工巧,简洁,固然是竭尽了技术上的能事,但是他所以能够沁人心脾,令人击节叹赏的缘故,尤在乎他那观察力和想象力的微妙,只看他的短篇有如许之多,不论他们的材料是社会的,或哲学的,或情感的,或滑稽的,而他们的内容,没有一篇不是令人惊心动魄,使人神经震动,惕怵不安的。论他的量,既有如许之多,论他的质,又这样充实富美,在各国文学家当中,恐怕也是很少见的。
我还记得前几年读了他的《梅吕哀》那篇之后,我很替那位“失去故国的王宫旧贡奉”,洒了几点同情之泪。觉得人生到了那种境地,真是无可奈何,而著作者之富于同情心理,就那一篇也可以窥见!其实那篇文字的事实和作意,不过是我们少年时代读的唐人《江南遇李龟年》那首诗:“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云云的意思罢了。但是这诗:“除了盛衰今昔之感!”以外,再没有旁的物事;莫泊桑这篇小说,却提到“那位老贡奉失去故国后怎样生活”一层,那便不止是一种单纯的“盛衰今昔之感”了。
所以我常常觉得像莫泊桑和近代俄国文学家的著作,真能够打入人心的最深之层,万非我们旧来肤浅的文学所望得到的。至于他们文字的简洁,尽极经济的能事,又不是我们“湘城派”的简洁所能比拟,就更不用说了!
莫泊桑又有一篇,我现在忘其题名了。(注)内容述一个人在车站等车,遇着一种非宗教的丧葬仪式;因为闲着没事,他的好奇心,便驱使他随着送葬的人群同走。一个送葬者拿死者的历史和伊所受于社会的残酷待遇告诉他,才知道死者是一位曾经被人强迫污辱过的女子。我读过之后,也曾经受了一种极强烈的感动。
莫泊桑晚年得了疯癫症,在法国某地方的疯癫病院死的。知道这件事的人,或者以为怪事。我却以为他这样的天才,宜乎其要得疯癫而死。要知道世上的天才,原来都是有病的啊!
我的朋友李君青崖,从前留学法国,理科之外,兼研究法国文学。今年他从北京回到长沙,青崖拿这个册子叫我替他校读。我在匆忙之中,替他校读了一遍,便写了我从来对莫泊桑的一点意思付给青崖,作为“同好”的纪念。我的话对不对,还要请青崖教我,我还希望青崖出版这册子以后,还继续不断地将莫泊桑著作都译出来,使国中有文学兴味的人,个个都能饱饱地领略莫泊桑著作的风味,那就是很有贡献的工作了。
杨树达序 十一年七月十四日,长沙。
注:此篇名《马丹拔梯司特》(Madame Baptiste)——青崖
我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读过《积微翁回忆录·积微居诗文钞》(《杨树达文集》之十七,上海古籍出版,1986年),曾用其中的材料写过一则关于杨树达先生的小文章,为此曾和杨逢彬先生通过信。当时湖南教育出版社印的《积微居友朋书札》,因印数奇少(只印六百册),已很难得到,后来还是杨德庆先生寄我一册,今天想来依然温暖。我要找机会把手边这册《莫泊桑短篇小说集》送给逢彬先生。 谢 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