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阳城管拆违中的地下交易

一些人种树一样大量违建，贵阳城管执法人员不足，向安保公司求助，保安公司低价雇用大学生充当保安……城管与保安公司超数百万元财政资金交易，未经招投标甚至没有合同。

早报记者 谢寅宗 严昊 发自贵阳

过去半个月，贵州省贵阳市观山湖区原本计划开展的大规模拆违行动，都停了下来。

蔡伟（化名）解释说：“这一切，主要是受 10·12 事件影响。”

不愿具名的蔡伟，是贵阳市城市综合执法支队观山湖大队（以下简称：观山湖城管局执法大队）的一名领导。他所说的“10·12”事件，是指本月12日，观山湖区开展一起2671人参与的违法违章建筑拆除行动时，有837名大学生被保安公司临时雇用，充当安保人员参与拆违行动。

今年5月15日起，贵阳市再次掀起“拆违风暴”，全市开展声势浩大的“严厉打击违法违章建设行为专项整治行动”。“今年前10个月的工作量，相当于过去四年全年总和。”蔡伟说，繁重的拆违任务面前，却是城管部门人手紧张的尴尬现实。

于是，执法部门向保安公司寻求安保力量支援。

早报记者调查发现，雇用学生充当保安人员的保安公司，与地方政府有着特殊关系，城管部门与保安公司超数百万元财政资金交易活动，不仅未通过招投标，大多时候连合同也没有。贵阳市公共资源交易中心工作人员表示：“这些超过10万元的大宗政府部门采购服务行为，不经招投标私底交易，是严重违法违规行为。”

“种房”与拆违

时过半月，蔡伟还比较清晰地记得10月12日那天早晨7点左右开始、下午5点左右结束的一场拆违行动。

蔡伟说，他们当天的行动目标，是对观山湖区金华镇上铺村空山坝50余栋违法违章建筑进行拆除，违建面积超过7万平方米。

上铺村，处于观山湖区较为偏僻的区域，紧靠贵阳清镇市。在被划入贵安新区骨干路网工程项目用地后，从去年年底开始，城管巡查人员就发现该片区出现大量违建房。

观山湖区前身是贵阳金阳新区，毗邻贵阳市城区西北部，是贵阳市为拓展城区于2001年10月正式启动建设的新区。蔡伟说，拆迁过程中，应运而生了一种“靠拆迁发财”的职业种房户。

曾在观山湖区城管局执法大队工作过的城管队员孔义（化名）说，蔡伟12日去拆的空山坝，职业种房户现象特别突出。

蔡伟说，“这些职业种房户，有专业的施工队，呈集团式抱团，一天建一栋240平方米的房屋一点也不夸张。”

蔡伟说，每当观山湖区路网规划或园区项目规划出台前，消息灵通的职业种房者，就开始在规划带内日夜作业，火速种房。

“因为这里面有较大的利润空间。”孔义说，贵阳市在征地补偿时，每个家庭除夫妻算一个户头外，孩子只要年满18周岁就单独算一个户头，每个户头按240平方米建筑面积给予补偿。孔义说，目前观山湖区每平方米的补偿单价为1600余元，一栋240平方米的房屋可获补偿38万元。而种房专业户修建房屋的成本仅为8万元。

巨大的利润面前，在观山湖区形成一种怪象——户头买卖。孔义了解到的情况是，建不起房的穷苦人家将户头以8万元不等的价格卖给有钱人，有钱的人则在当地多多少少有些关系。

观山湖区种房现象愈演愈烈时，贵阳市自上而下加大“拆违”力度。

今年5月15日，贵阳市委、市政府召开“依法严厉打击违法违章建设行为”动员会，并出台相关方案，宣布为期一年的专项整治行动，从重从严从快打击违法违章建设行为。

向保安公司借人

据蔡伟介绍，截至目前，观山湖城管局执法大队共有42名公务员，协勤100余人，加上市容市貌维护人员、工地渣土监管人员，一共400余人。

12日早上这个超过3平方公里的拆违任务，蔡伟说，按区控拆违指挥部的估算，需要出动上千人。

蔡伟记得今年年初，100多名城管执法队员在对上铺村一处违章建筑拆除时，就遭到建房者的围堵，100多人被困10多小时，最后靠报警放弃了拆迁挖掘机才得以脱身。而贵阳城区的城管，在2011年拆迁被困时还曾上演“依靠特警解救，化妆村民逃生”的囧事。

经讨论，12日空山坝的拆违需2500人左右。蔡伟说，之所以需要这么多人，主要因为拆除区域大，需将拆除区域围住，确保村民只出不进，保证村民生命安全。同时，这么多安保人员，在很大程度上，也会带来一种震慑力，防止村民抗拆。

只能抽调200人参与行动的观山湖城管执法大队，面临极大的安保缺口。于是，观山湖区控拆违指挥部授权观山湖城管局执法大队找人。

金阳保安服务公司没让城管失望，10月12日，由2671人乘坐公交车、大巴车组成的“拆违”大军，在警车前后开道下，在沪昆高速上像一条扭曲的长龙爬向金华镇上铺村。当天下午5点半左右，整个拆违行动结束。

对于这次拆违，蔡伟认为“非常成功，该拆的违法建筑都顺利拆除，重要的是没与村民发生冲突”。

“但没想到出了大纰漏——有学生参与拆违。”蔡伟说，10月12日当天，就开始出现“学生参与拆违”的声音。

知情人士告诉记者，观山湖区最初辟谣后，却引来实名举报，在有媒体掌握相关证据的情况下，贵阳市委、市政府10月17日再次介入调查，并最终确认保安公司雇用837名大学生参与拆违行动。

调查结束后，贵阳市纪委常委会依照相关规定，对“没有充分核实有关问题的情况下发布不实消息”的观山湖区政法委书记、控拆违指挥部指挥长刘光祥，观山湖区城管局局长俞静，观山湖区城管局执法大队大队长王春燕免职。

“有关系”的保安公司

蔡伟说，在接到控拆违指挥部的授权后，执法大队负责人按惯例打电话联系长期合作的两家保安公司——贵阳保安服务总公司金阳分公司、金阳保安服务有限公司。

之所以请这两家保安公司，蔡伟说，“主要是之前合作过，比较熟悉，并且服务质量不错。”

对这两家公司的背景，蔡伟说，他只知道金阳保安服务有限公司总经理刘佳权。刘佳权在贵阳保安总公司金阳分公司工作时，蔡伟就和他有过合作，后来分离出来，单独成立了金阳保安服务公司。

早报记者调查了解到，2011年2月16日，29岁的刘佳权作为唯一股东，出资100万元注册成立金扬保安服务有限公司。其公司官网介绍说，“公司核心管理人员由原公安部门及保安服务企业离职高层担任”。

去年5月7日，金扬保安服务有限公司更名为金阳保安服务有限公司。公司年检资料显示，2011年，该保安公司年营业额为62.6万元，而去年则为379.5万元。

今年4月18日，刘佳权和另一名吴姓股东各自投入390万、510万元，让金阳保安公司注册资金达到1000万元。

蔡伟说，目前，金阳城区很多保安业务，都是由刘佳权的公司在经营。

一名曾经营过保安公司的知情人告诉早报记者，除观山湖外，金阳保安公司能将业务做到贵阳市白云区、清镇市等地，没有很强大的关系是不可能实现的。同时，他还表示，刘佳权其实只是名义上的法人，他背后还有其他有关系的人。但他拒绝进一步透露其他情况。

2012年11月12日，贵阳公共资源阳光交易中心对外公布，金阳保安服务公司被列为政府采购供应商行列。

但依照《政府采购法》第二十二条规定，供应商参加政府采购活动，应当具备“参加政府采购活动前三年内，在经营活动中没有重大违法记录”等条件。

2011年2月成立的金阳保安公司，显然不符合规定。对此，贵阳市公共资源阳光交易中心交易管理二处处长陈静解释说，在对照这一条款时，贵阳的实际做法是，只要参加政府采购活动前，企业经营活动没有重大违法记录，都可以被列为政府采购供应商。

“如果设定 前三年内 这样的限制，对中小、民营企业而言，显得不公平，所以我们才有这样的操作，目的也是为了进一步保证更多企业参与政府采购。”陈静说。

对于贵阳市公共资源阳光交易中心的做法，知名律师周泽、朱明勇均认为是违法行为。他们说，法律条文中的“应当”意同“必须”。

政企间的违规交易

“一次拆违行动，成本很大。”孔义说，费用主要产生在雇用保安、拆迁工人和租赁挖机上。孔义记得，去年一次拆违行动，执法大队只出动4台挖机、100名工人、800名执法人员和保安，但因村民抗拆被迫撤回。途中，中队长闲聊时说：“这次行动花了约10万元。”

“拆违产生的费用，全由区财政负责。”蔡伟说，这笔资金有一个名称——控拆违专项经费，并非观山湖区独有，贵阳市每个区市县都有这笔经费。“市里要求提供（对拆违）资金保障。”

蔡伟说，除资金保障外，观山湖区政府今年还出具《会议纪要》，允许执法部门雇用保安参与拆违，并给出雇用保安的标准——每人每天300元，如若加班，还将负责保安人员的吃饭问题。

贵阳市公共资源阳光交易中心副主任郑卫城说，按照贵州省财政厅2006年12月发布的《贵州省升级政府采购目录及限额标准》规定，观山湖城管局执法大队向保安公司雇用保安人员参与拆违，实则属于政府部门采购服务。

“按省财政厅规定，如果采购服务达到10万元以上，就必须按《政府采购法》的有关规定，委托代理采购。”

早报记者调查金阳保安服务公司今年4、5、6月三个月出勤记录了解到：4月份，协助城管局拆除违章建筑3次、排除危险建筑1次，共计出动保安员7000余人次；5月、6月则分别出动保安员6000余人次、9300余人次。

按观山湖区《会议纪要》规定的300元/天标准，4-6月以及10月12日出动的2171名保安，观山湖区就应支付给金阳保安服务公司超过700万元。

蔡伟说，保安公司所产生的费用，由保安公司向执法大队申报，执法大队再打报告向区里申请。审核通过后，再由财政转账执法大队，由执法大队支付。“因为拆违行动往往是临时行动，几乎所有的交易双方都没签订合同。”蔡伟说。

郑卫城通过贵阳市政府采购网查询后告诉早报记者，观山湖区只有观山湖公园管理处，在今年3月通过竞争性谈判，和金阳保安公司签订一笔489万元安保合同。此外，再无其他部门向金阳保安公司购买服务。

“从去年7月开始，我们要求所有达到限额的政府采购，都必须进场（进行招投标）。”郑卫城说，这是贵阳市的硬性规定，也是为了防止暗箱操作牟利。但由于信息不对称，往往也会出现私下交易情况。

“（贵阳市政府）下属部门动用财政资金，达到采购限额，未到阳光交易中心经招投标采购，属违规行为。”郑卫城说，发现这样的情况后，一般会上报市纪委监察局，由纪委介入调查。

不过蔡伟对此却有不同看法，他说，按规定是该走招投标程序，但拆违工作压力大、违章建筑风险大、时间紧，一个招投标起码要耗费两个月。“万一出了事故， 在等招投标结果 成不了理由。”

“其实我们也很想规范，但拆违的现实问题摆在那里。”蔡伟说，“10·12”事件发生后，正在想办法完善招投标程序，让拆违行动更规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