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D·米勒 莫斯科的暗面

A·D·米勒，1974年生于伦敦，2004-2007年任《经济学人》驻莫斯科记者，他将这段经历写入第一部小说《雪融之后》，先后入围英国布克奖、英国犯罪小说家协会金匕首奖、2012年伦敦图书奖等。目前，他是《经济学人》的编辑，和妻子及一双儿女住在伦敦。图/黄欢

　　雪花莲：腐恶已然存在，一直存在且极为靠近，但你总能视而不见。寒冬掩藏的罪恶，有时永远不被人知晓。

　　——《雪融之后》

2004年，英国著名杂志《经济学人》（The Economist）派30岁的记者A·D·米勒常驻莫斯科，一待就是3年。这3年，他跑遍俄罗斯和苏联时代的各个共和国，还学会了俄语词汇“雪花莲”，俄罗斯人用这个词来指在街头冻死的倒霉醉鬼和流浪汉，以及被人谋杀后故意藏在积雪下的尸体……

“我曾写过篇文章，关于雪在莫斯科民众生活中扮演的角色。寒冷又下雪的冬天是俄国人生活的重要部分，人们对待雪的不同方式也昭示了他们是怎样的人。调查过程中我发现了 雪花莲 的含义：一场可怕事件的美丽名称。我越思考越觉得，这不仅隐喻了在莫斯科生活的严苛，更说明了别的内容。”

这个词与其背后令人毛骨悚然的含义让米勒难以忘怀。2007年驻莫斯科的最后一年，米勒开始动笔写作小说《雪融之后》，将其3年记者生涯所获得的内幕、细节融入整部小说，展现了一个极其穷困又无比富有、过时老旧却也淫乱无度的莫斯科：廉价汽油、欲望、腐烂尸体的酸味儿、价值2000美元的西装、香槟、迷人的香水、电厂的烟雾、背叛……故事背景设置在充斥享乐和绝望、腐败和善良、隐蔽堕落的夜总会之类的地方，那里的秘密尸体，雪融之后，一一浮现。

“莫斯科这座城市，如果人们没有强大的权力后台，在这里生存就像走钢丝一般艰难，如果某些事出错导致他们坠落，那他们也只能靠自己。”米勒将《雪融之后》描述为一部“道德惊悚片”，“你知道将发生一些不好的事，你能在第一页上就看出来，尽管你并不确定将要发生什么。这本书提出的问题是：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换句话说，那个看上去正常的、30岁的中年人，是如何卷入这一系列罪恶交易中的？这是一个关于道德败坏的故事。”

小说读来就像一部快节奏的戏剧，表面上是一个幼稚的外国人和玩世不恭的本地人之间的爱情，但本质上展现了俄罗斯社会更复杂的阴暗面：性爱沉沦、自我欺骗和道德滑坡。这是西方人带着天真想象进入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遭遇种种真相倍感挫折的象征和缩影。英国《独立报》评价：“米勒的这部小说处女作是莫斯科阴暗面的人性之旅，首要主题是：腐败，以及从遵守道德到变得腐败的途径。……《雪融之后》毁了你关于权力的所有想象，让你感到震惊。”

驻莫斯科这3年，米勒以一个外来记者的敏锐观察着俄罗斯社会的种种黑暗面，他写的报道涉及普京主义、俄罗斯天然气工业股份公司的发展、米哈伊尔·霍多尔科夫斯基和尤科斯公司案件、北高加索地区的不稳定局势、俄罗斯前特工利特维年科被杀事件等。此外，他还游历了加里宁格勒、海参崴、摩尔曼斯克、格罗兹尼等地，先后报道过乌克兰的“橙色革命”、吉尔吉斯斯坦的“郁金香革命”、白俄罗斯镇压事件，以及格鲁吉亚、亚美尼亚和阿塞拜疆的一些重大事件。

回到英国后，米勒一边在《经济学人》工作，一边给刚出生的女儿当奶爸，再挤出有限的时间写小说，一写就是两年半。但在找到伦敦最好的文学经纪公司RCW代理之前，他几乎不相信这本小说能够出版。2010年，当年荣膺英国年度最佳出版人称号的英国Atlantic出版社总编 Ravi Mirchandani一眼相中小说中的勃勃生气和潜在的商业价值，因为，全世界都想知道，今天的俄罗斯社会到底是什么样的。

高度集权导致腐败和道德滑坡

　　人物周刊：伦敦现在因大量俄罗斯人的到来被媒体唤作“伦敦格勒”，为什么这么多俄罗斯富豪如今都选择在伦敦定居？

米勒：这有多方面原因。短期来看，俄罗斯人现在都知道在伦敦我们有良好的法治环境，在这里进行投资非常安全，许多俄罗斯富豪来此定居就是想找个安全的地方存钱。此外，他们来此也希望把下一代送进英国学校教育。当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伦敦对外国人和外来资金向来友好而开放，而且人们从不打听钱的出处。长期来看，俄罗斯和英国交往也颇有历史，几百年前彼得大帝就到过英国，俄罗斯人移民英国，可谓一项悠久传统。

　　人物周刊：2004年至2007年你在俄罗斯生活，说说你眼中的莫斯科？

米勒：初到莫斯科，你会有种熟悉感，欧式建筑让人感到非常亲切。但时间略久，你就会发现许多内在差异。在这里有权势的人可以做很多越界的事。我记得一个怪异的细节：在俄罗斯，有钱人可以买个类似于警车上的闪灯安在自己的车顶上，一路闪着驶过马路，仿佛是一种炫富的标志。在那里，钱权统治显而易见，政府对公众示威和骚乱很紧张。莫斯科的警察也非常腐败，他们常会因为莫须有的理由在街上把你拦下，只有给了钱一切才好办。

　　人物周刊：这部小说中的故事可曾真实在你身上发生过？

米勒：我没有频繁出入夜总会，更没有密谋参与大型盗窃案和谋杀罪，不过，书中描述的很多地方和行为是真实的。尤其是，我尽力去陈述俄罗斯信贷紧缩前几年人们拼命赚钱及贿赂盛行时期莫斯科人和外国移民之间微妙的关系。小说主人公30岁时的状态：朋友寥寥无几，疏离的家庭关系，雄心壮志不在，以及挥之不去的困惑：“这就是生活的全部吗？”这都是我观察得来的第一手资料。

　　人物周刊：你如何看待普京主义？

米勒：普京是个坏人，普京主义是不好的，以高度集权的总统制为核心，没多少民主可言。以政府主导的市场经济为基本内容，人们或许可以变得富有，但国家腐败，有权势的人不受制约，整个社会道德滑坡极其严重，人权受到侵害。我觉得如果你相信民主，普京主义一开始就是错误和糟糕的，即使你不相信，它现在也变得更加糟糕。

《经济学人》依然强大

　　人物周刊：你在《经济学人》工作近13年，请介绍一下你们对封面选题的策划？

米勒：我想，如果你是个英语读者，《经济学人》也许是最好的一本帮你了解世界动向的杂志。我们的封面选题，有时是新闻大事件，例如国家大选、中国的政权移交、某些地区的战争和革命，或是重大商业报道，有时我们也报道一些新兴观念和意见，例如对世界经济金融趋势的观察和分析，这两者占据封面的比例差不多一半一半，每周一早上我们有个大选题会，内部采编争论很激烈，但最终都由老板决定，虽然我们都有发言权，但这可算不上民主。（笑）

　　人物周刊：在小报大行其道、各家报道同质化的今天，精英媒体未来的发展方向何在？

米勒：在英国，那些低俗小报发展确实很快，但它们也遭受煎熬，事实上所有媒体都遭受煎熬，如今西方出版物的经营模式对纸质媒体而言确实很难盈利，很多人选择浏览BBC网页，因为那是免费的。现在报纸两极分化得厉害，小报有不错的发行量能赖以维生，精英媒体也还很强势，例如《经济学人》依然是盈利的，我们靠的是高品质的内容产品，而那些夹在两者中间的媒体就难以存活了。

　　人物周刊：作为媒体人，你目前最关注的社会问题有哪些？

米勒：在英国，我目前最关注的社会问题，一个是不平等，一个是教育。21世纪的英国，我们最关注的就是如何在全球经济一体化过程中找到自己的新位置，尤其是面对中国等国家崛起后培养了这么多优秀人才。全球范围的话，我最关注的是欧美等民主国家的施政能力，我很难说民主是好或坏，但看看美国这样的国家，政府内部难以置信地分裂成两极，欧洲国家则面临着如何支付养老金等各种问题，20年来，西方国家的经济渐渐停滞，政府变得越来越懒惰，钱越来越少，但他们没有积极应对的措施，如今不得不面对各种困境，但又没给出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