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尔冬升拍了一部讲述横店群众演员的电影《我是路人甲》,至今已过去十年。十年间,影视行业几经沉浮。
这两年,横店被戏称为“竖店”,无数短剧剧组如潮水般涌入,在曾经拍过《甄嬛传》《琅琊榜》的宫墙下,拍起了一分钟一段爱恨情仇的爽剧。短剧时代的降临,让横店在疫情寒冬后重新热了起来。但热气之下,那些穿着戏服、在镜头边缘等待的身影,他们的生活是变好了,还是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漂”?
澎湃新闻记者带着这个问题,在2025年年末走进了横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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某古装短剧在横店的拍摄现场(本文所有图片由记者戴媛媛拍摄)
片场浮世绘:当戏服穿上身,人生便有了角色
在官方引路下,记者钻进了几个短剧剧组。拍摄现场节奏快得像按了倍速,导演喊“卡”的间隙,我见缝插针地找演员聊天。几个穿着衙役服、脸上还带着少年气的男孩,正拿着道具刀互相比画,笑容清澈得像没吃过生活的苦。戏服是暗红色的,但有点褪色,袖口还沾着前一场戏的灰尘。
“我初中没上完,”小贾说,“家里让我学厨,可后厨太闷了,一个人颠勺颠得手臂疼,也没人一起玩”。他来横店是因为朋友一句“这边好玩”,一个人偷偷跑来,像逃学一样,“一天70块包盒饭,还能交朋友。好玩,不苦。”
他计划待五六个月就回去。不是因为梦想破灭,而是压根没打算做梦。“娶媳妇要钱,买房要钱,当厨师一个月五千多,比这稳。”小贾代表了一种正在蔓延的短剧临时工心态:不投入,不期待,只交换时间。短剧剧组门槛低、周期短、结算快,正好承接了那些被传统行业拒之门外、又不愿长期漂泊的年轻人。他们不是来追梦的,是来过渡的。但问题来了,如果所有人都只是“玩玩就走”,那谁来撑起这个行业真正的底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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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戏服候场的“衙役”
答案藏在一个穿绿袍的男人身上。
他叫孙超,40岁,横漂十年,在某部短剧中演县官,不是那种贪赃枉法的反派,而是高大威严、大公无私的正面角色。
“他们演不了这个,”他扫了一眼那几个少年,“年龄、阅历、气场都不够。”
他的日薪1000元,在群演里算特约演员。靠的是人脉,“这一行干久了,总归能遇到一些剧组的关键人物,比如副导演”。更重要的是,他身高180cm,脸型方正,站在镜头里天然有可信度。在筛选机制简单直接的短剧行业,外形是第一块敲门砖。他在横店买了房,首付靠的是多年积攒的特约演出费。他不幻想爆红,只相信这一行也需要积攒人脉,干久了也能告别“横漂”,在本地扎根。他的存在,证明了在“玩玩就走”与“一夜成名”之间,还有一条属于普通人的、缓慢但切实的生存路径。
万盛街的夜晚:当戏服脱下,生活才真正开始
拍戏之外,横漂们如何生活?夜幕降临,记者走进了横店最热闹的万盛街。这里不像街道,更像一个永不落幕的露天剧场。三五步就有一个直播的人,唱跳、演戏、二人转……一个中年男人突然在人群中停下,即兴一段台词,没有麦克风,却字字铿锵。路人围上来,大声叫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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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盛街夜晚,当街即兴表演台词的中年男人。
喧闹之中,记者遇到了两位特殊的观察者。
在一群唱歌的年轻人身后,有一位头发微白的中年人,他坐在路边的长椅上,静静听着,神情专注,仿佛那些歌声正替他释放某种被压抑已久的青春活力。当记者走近时,他立刻转过头,笑着拍拍身旁的空椅:“来,坐这儿一起听。”语气自然得像老朋友重逢。横店街头没有剧本,时间可以随意挥霍,陌生人之间的距离,往往一句话就消融了。
“我是来横店释放天性的!”他眼睛发亮。
他53岁提前退休,此前在公务员系统干了二十多年。“条条框框太多,太压抑,太紧绷了。”他说,“我的天性其实是喜欢随意一点的,干得很郁闷,干脆就退了。”他没透露具体职位,但言语间能听出曾有一定行政级别和社会地位,每天有人围着转,肩上也扛着那个位置该担的责任。
从高位到群演,会不会觉得尊严受损?在一群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中间,会不会感到孤独?“演员这行,顶尖的那少数人确实受尊重,但群演不一样。”他语气平静,“在剧组的真实生活中,群演是最不被重视的,受尊重程度也是最低的。刚来什么都不懂,肯定出错,被骂是常事。”他的感受并不让人感到意外,但他并未在尊严受辱上多作停留。或许对他而言,这不是落差,而是一场主动选择的生活实验。“我这一生,总得真正体验一下普通人的生活。退下来之后,我就是一个平头老百姓,跟群演一起摸爬滚打。我以前就很渴望孤独,所以我现在享受孤独。”
比起自己的处境,他更在意的是和他一样的那13万群众演员,他们的保障在哪里,尊严又该如何安放:“这个行业不奉行八小时工作制,一开工基本就是十个小时起步。”他说,“有时候给你的衣服又旧又脏,但导演一声令下,你得马上换上。劳动强度倒不算高,大部分时间都在等,可连个像样的休息地方都没有。”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些:“像我有退休工资,没戏接也不会挨饿。但他们呢?很多人要养家糊口,收入全靠今天有没有活儿。真的很不容易。”
他的叙述剥离了浪漫想象,指向群演行业缺乏保障、不被尊重的现实。他的声音,更像是一个闯入者替沉默群体发出的一份清醒的呼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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遛孩子的市民与身着戏服的NPC互动
中年人走后,长椅上来回换了好几拨人。有人啃着烤肠匆匆坐下又起身,有人对着手机直播吆喝几句就离开。但有个女孩不同。她既没吃东西,也没看手机,目光安静地落在街上来往的人群身上。不是漫无目的的扫视,而是一种近乎专注的凝视。
“你是群演吗?”记者走上前询问,“你是在观察人类?”
“是的,”她点点头,“做群演三个月了。书上说,演员要训练生活观察,去人多的地方看,直到你能从一句碎片式的话、一个走路的姿势,猜出这个人的性格、职业,甚至情绪状态。到那个程度,才算入门。”
听说记者是从上海来的,姑娘瞬间打开了话匣子:“我以前也在上海上班,做总裁助理。”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后来抑郁,就辞职了。那之后两年多,我试过各种事,摆地摊、做直播、卖房子,最后发现,还是这里最适合我。”
“喜欢表演、想做演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高考那年。”她笑了笑,“但在我们小城市,大家都觉得成绩不好才走艺术生的路。家里反对,自己也犹豫,最后选了普通大学。可人生很奇妙,兜兜转转,你还是会回到自己真正喜欢的地方。”她说现在最大的课题,是放下包袱和枷锁。“以前太紧绷了,现在学着放松。只有松弛下来,才能真正走进角色,也才能走好自己想走的路。”她在有意识地做自我训练。
或许她并不是横漂的典型,没有急于变现的焦虑,也不迷信七天爆红的神话。但我相信,横店一定藏着许多像她这样的人,表面是最普通的群众演员,内里却怀揣着对表演的敬畏与耐心。
她30岁,不焦虑,不迷信速成。“我不在乎现在能在短剧里演什么,”她说,“我走的是长期主义路线。我在意的是,自己有没有演员该有的职业素质,能不能跟得上。我想让灵感不被限制,未来能创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
原来,在追求短、平、快的行业生态中,依然有人坚信表演需要沉淀,愿意为真正的好作品积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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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演员命名为“今天为成为职业演员努力了吗”的笔记截图
镜头之外:具体的人,具体的路
离开横店那天,回望此行看到的不是一个关于梦想或堕落的简单故事,而是一个由具体的人、具体的选择构成的复杂生态。
这里有像小贾那样玩玩就走的年轻人,短剧是他们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逗号,轻松、短暂,不求深刻;也有像孙超那样的长期从业者,他们不信神话,只信积累,在行业边缘走出了一条稳扎稳打的路。而在戏服之外,还有退休公务员那样清醒的体验者,以及那位不知名的女演员那样沉默的长期主义者。他们或许不占主流,却代表着这个行业依然存在的沉淀与可能。
短剧是什么?是快餐,是风口,是情绪消费品,也是许多人的饭碗。它或许谈不上多高的艺术完成度,却真实地映照出这个时代的内容消费习惯、就业流动形态,以及个体在面对行业变迁时的种种选择。群演不是路人甲,他们或许不被镜头聚焦,不被大众记住,但正是这些具体的人,构成了行业最真实的肌理,也映照出这个时代最普遍的希望、挣扎与韧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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