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的那一日,恰逢瑞雪兆丰年,也是我那位青梅竹马的未婚夫,大喜的日子。
城西那座早就断了香火的破庙里,蒙尘的观音像垂着眼,漠然地看着脚下的蝼蚁。
我趴在发霉的蒲团上,温热的血从七窍里争先恐后地涌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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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蜿蜒的红蛇,一点点渗进早就干裂开花的旧蒲草缝隙里。
我这一生,跪过天地,拜过神佛,从未行差踏错半步。
为何偏偏是我,落得个尸骨无存的下场?
观音不语,慈悲是泥塑的,冷眼也是泥塑的。
更漏声断,马蹄声碎。
有人踏碎了这漫天风雪,闯进了一室死寂。
那一身挟裹而来的寒气,竟比这冬夜还要冷上几分。
彼时我眼前已是一片混沌,瞳孔涣散,只循着那点声响,费力地伸出血淋淋的手。
喉咙里像是塞了一把生锈的铁砂,滚出破风箱般嘶哑的动静:
“行行好……求您,替我收个尸。”
“若有来世,结草衔环,必报大恩。”
那人没有嫌弃满地的污秽。
他膝盖砸在地上,将满身血污的我抱进了怀里。
有什么滚烫得吓人的东西,重重砸在我的眉心。
那一瞬,竟化开了我那片即将凝结成冰的血污。
十六岁。
忠勇侯府捧在手心里怕化了的掌上明珠,像条丧家犬一样,冻死在无人知晓的荒庙初雪夜。
还记得六岁那年,我随祖母入寺进香。
满殿孩童皆跪,唯我挺直了脊梁。
我仰头,直勾勾地盯着那尊巨大的金身佛像,没来由地笑出了声。
就像是与相识多年的老友重逢。
老住持手中拨动的念珠蓦地停了。
他那双看透世情的眼,在我身上停留良久,最终叹了一句:
“前世是佛前长燃的一豆烛火。”
“尘缘太浅,佛缘太深,是个难得的清贵命格。”
那时年少,只当是好话。
十年后,我惨死观音座下。
风雪破庙,家破人亡,众叛亲离——我才终于嚼出了这两个字的血腥味。
原来这就叫“清贵”。
尘缘浅,意味着留不住人;佛缘深,意味着要受尽苦厄。
这哪里是什么上上签,分明是催命符。
再睁眼时。
没有刺骨的雪,也没有呛鼻的血。
带着暖意的熏风裹着馥郁花香,扑面而来。
铜镜里映出的,是我十四岁那年尚且稚嫩的眉眼。
只是那光洁的眉心正中,凭空多了一点殷红的朱砂痣。
鲜艳欲滴,活像是那晚刚从我体内流出的心头血。
它在无声地提醒我:
风雪夜那句“来世必报”,佛祖不仅听见了,还当真了。
重回十四岁这一年,我不敢停歇,只做了三件关乎生死的大事。
第一件,是在那个料峭春夜,我推开了祖父书房那扇厚重的门。
我跪在地上,求他提防军中那个平日里毫不起眼的小小文书。
那个名字,我每一个字都咬得极重。
因为我知道,仅仅一年之后,此人便会倒戈向祖父的死敌。
他会用几封字字诛心的伪造书信,将“通敌叛国”这四根毒钉,狠狠钉进祖父那挺直了一辈子的脊梁骨里。
而最疼爱我的祖母,会因为想要去宫门口鸣冤,活活急火攻心,一口气没上来。
死在那辆还没来得及掀开帘子的马车上。
那一夜,月光清冷得像是淌了一地的水银。
祖父放下手中的兵书,目光沉沉地看了我许久。
他没有追问我那个名字从何得来,也没有诧异为何养在深闺的孙女会对朝堂局势如此熟稔。
烛火“毕剥”跳了一下,爆出个灯花。
他只是问:“昨夜又做噩梦魇着了?现在心里可舒坦些了?”
声音很平,带着熟悉的温度。
不是前世灵柩里那种,让人骨头缝都发寒的、青白僵冷的死寂。
我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裙角那一点细微的颤抖,眼泪差点砸下来。
第二件,是夏日里,我成了镇国寺的常客。
太后近日凤体违和,特意从寺里请了座开过光的观音像回宫。
她老人家需要一位出身清贵、心性沉稳的贵女,进宫随侍左右,为她诵读《妙法莲华经》。
上一世,这桩从天而降的美差,会在半年后落在九公主的头上。
那是她噩梦的开始,也是我噩梦的序曲。
随后便是那一纸荒唐婚约,是一纸贬谪诏书,是我在寺庙青灯古佛下孤苦无依的十六岁。
但这一次,我不争不抢,却让住持主动向太后提起了我的名字。
“乃是佛前烛火转世。”
出家人不打诳语。
这一句话,便胜过千言万语。
放眼整个京城,还有谁,能比我更合适?
第三件,便是暮秋时节,我去见了一个人——裴殊。
自从春日醒来,我便借故称病,拒了他所有见面的请求。
即便两家长辈在宴席上偶遇,提起这桩婚事,祖母也只是淡淡一笑,四两拨千斤:“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的话,哪能当真。”
那个素来端方守礼、自诩深情的少年,终于坐不住了。
他托人捎来一封信,字迹清隽,却透着股委屈:
【若慈,可是我有哪里做错了?】
秋风萧瑟,黄叶簌簌而落。
他站在我面前,问的依旧是这句不痛不痒的话。
算上前世那段在此刻还未发生的岁月,我们已经快两年没见了。
他鬓若刀裁,眼如点漆,身姿挺拔如松。
清雅俊秀,的确是一副能骗得小姑娘死心塌地的好皮囊。
也难怪那位九公主一见倾心,哪怕手上沾了血,也要不择手段把他攥在手心里。
裴殊啊裴殊。
你从小与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
你应该最清楚我的性子,只要你开口说一句想分开,哪怕心如刀绞,我也绝不会做那个纠缠不清的怨妇。
我两世为人,等的不过就是你一句真话。
可你呢?
你在我的眼泪里选择了沉默。
这种沉默是纵容,是逃避,更是一把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
此时晚霞漫天,霞光铺了他一身,给他镀了层金边,显得那样正气凛然。
我仰起头,眉眼弯弯地对他笑。
“裴郎,你爱我吗?”
他显然没想到我会问得这般直白,怔愣在原地,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
“若慈,我……”
“你爱我。”
我没给他辩解的机会,直接截断了他的话头。
他耳廓瞬间染上一层薄红,视线有些慌乱地别开,似乎是羞赧。
“你爱我是忠勇侯府唯一的血脉,能给你铺平仕途;”
“你爱我是名扬京城的佛前烛火,能给你增添光彩;”
“你爱我是太后座下最得脸的诵经人,能让你在御前露脸。”
“你爱我这许多光鲜亮丽的身份——”
我顿了顿,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波澜。
一阵秋风卷过一片枯黄的落叶,擦过他僵硬的肩头,坠入尘泥。
“可你唯独,不爱我宋若慈这个人。”
他脸上原本维持的温润血色,在一瞬间褪得干干净净。
只剩下一片惨淡的青白。
“裴郎。”
我凑近半步,声音轻得像是在说情话,却字字诛心,“你这辈子,根本不会爱任何人。”
“你爱的,从来都只有你自己。”
他走了。
那一身白衣依旧不染尘埃,步履却显出了几分前所未有的踉跄和狼狈。
我站在廊下,冷眼看着那道身影跌跌撞撞地消失在暮色里。
裴郎。
曾经真的有个傻姑娘,把你当作此生矢志不渝的伴侣。
她无数次想象过与你白头偕老,想象过儿孙绕膝的画面。
只可惜,那个傻姑娘早就死在了十六岁的那个冬天。
她的心在那一夜就被冻透了,硬得像块石头。
我闭上眼。
颊边忽然一凉,还没来得及细细感受,就被风吹干了。
什么也没留下,就像这段荒唐的缘分。
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下得正紧。
随侍的宫女极有眼色地递来一件厚实的狐裘,说是太后的赏赐,叮嘱姑娘千万别着凉。
佛堂前那条必经的青石径上,不知何时跪着个人。
是个身形单薄的少年。
他肩头的雪,已经积了厚厚一层,显然跪了不止一时半刻。
我脚下的步子,本能地缓了半拍。
恰在这时,他似有所感,缓缓抬起眼帘。
在那深邃眉骨投下的阴影里,那双眼睛亮得惊人,像是一对淬了冰渣的寒星。
“姑娘莫要瞧了,”
身旁的宫女压低了嗓子,呼出的热气瞬间在冷风里化作白雾,“那是五皇子,顾九渊。钦天监说他命里带煞,那是沾不得的晦气。”
白虹贯日,主大凶,有夺帝运之嫌。
他是被陛下厌弃、被整个皇宫遗忘的儿子。
我收回目光,将伞沿压低了几分,继续走我的路。
这一世,我如履薄冰,错一步,便是万丈深渊。
他可怜吗?
确实可怜。
但与我何干?
就在我们错身而过的那个刹那。
一阵穿堂风卷起他有些破旧微敞的衣襟。
一股极淡、极冷,却又让我灵魂深处都在颤栗的熟悉气味,像利刃一样刺破风雪,狠狠撞进我的鼻腔。
那是凛冽的雪松香。
我猛地站住了脚。
伞面上的积雪受了震动,簌簌滑落,砸在我的肩头。
他依旧跪得笔直,侧脸线条绷得紧紧的,对我这突如其来的驻足毫无反应。
鬼使神差地,我朝那个被所有人视为洪水猛兽的方向,伸出了手。
指尖颤抖着,几乎要触碰到那团冰冷的空气。
他像是被烫到了一般,眉头骤然一蹙,肩颈下意识地微缩,避开了我悬在半空的手。
那是常年生活在危险中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眼神里全是竖起的刺,全是戒备。
我僵在原地许久,才慢慢收回那只落空的手,藏进袖子里。
“抱歉。”
声音轻得像是一碰就碎的雪沫。
我转过身,脚步重重踩进厚厚的积雪里,发出一阵阵闷响,一步比一步沉重。
“姑娘认识五皇子?”
宫女好奇的声音从身后追上来。
认识?
我和顾九渊,算上前世今生,统共只见过两面。
这是第一面。
第二面,是在我死的那天。
当七窍淌出的血彻底糊住了视线,整个世界都陷入黑暗时,有人把我抱了起来。
那双手很稳,有力,却抖得厉害。
他的哽咽声死死堵在喉咙里,喷洒在我脸上的呼吸滚烫如火。
而他衣襟上那股混着血腥味却依然清冷的雪松气息,是我留在那个世界最后记住的味道。
我当时已经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了,我喘息着,求他替我收尸。
一滴泪,重重地砸在我眉心。
滚烫得能灼伤灵魂。
后来,那地方就长了颗痣,是触目惊心的朱砂色。
那晚,他哑着嗓子在我耳边说,对不起,他来晚了。
我一直以为,那个替我收尸的好心人,是我前世结识的某个故人。
如今我才知道。
那时的我,压根就不认识他。
忠勇侯府的宋若慈,和冷宫弃子顾九渊。
上辈子,原本是没有半点交情的两条平行线。
佛堂里暖意融融,炭火偶尔发出“劈啪”一声脆响。
太后跪在正中的蒲团上,闭着眼,手里那串被盘得油润的沉香木念珠不知何时停住了转动。
我跪在侧旁,嘴里的经文刚念到一半。
“常修佛慧,具大神通……”
就在一个时辰前,当值的宫女借着添茶的功夫,凑近我耳畔,气音短促而焦急:
“五皇子生母突然发了急病,眼看不行了。他在外面跪着求太医呢。”
太后不想管,甚至懒得管。
她老人家膝下光是亲孙子就有六个,孙女更是多达十一个。
若再算上宫外那些王府里的,加起来能叫她一声祖母的,怕是有几十个之多。
那些会讨巧卖乖的、生得玉雪可爱的孩子,多得是。
顾九渊显然不在此列。
他性子孤僻阴冷,背上还烙着那句钦天监批的“白虹贯日,不祥之兆”。
太后不帮他,完全在情理之中,谁也不想沾染晦气。
但我想帮。
不仅是因为前世那一抱之恩。
更因为前世临死前,我欠他一个“来世必报”的许诺。
如今菩萨就在眼前看着,我不想做一个毁约的小人。
窗外的雪越下越大,扑簌簌地往下砸,像是要埋葬这座皇城。
狂风撞得窗格子“哐哐”作响,像是有冤魂在拍门。
透过那片模糊的窗纸,隐约能看见跪在庭中的那道影子微微晃了晃,似是体力不支。
我嘴里原本流畅的经文,彻底断了线。
太后眼皮都没抬一下:“若是累了,就去歇着吧。”
她缓缓起身,我连忙伸手去扶。
她掌心干燥温热,顺势贴了贴我的脸颊,带着几分慈爱。
“皇上冬猎得了头鹿,孝顺,赏了我最好的部分。难为你这阵子陪我吃素念佛,今晚让御厨给你烤鹿肉补补。”
我没接话,只是看向窗外那片惨白。
“五皇子在外面,已经跪了快四个时辰了。”
太后这才漫不经心地斜瞥了一眼窗外,唤来了一直伺候在侧的兰汀姑姑。
“去,叫他回吧。别跪死在哀家宫门口,晦气。”
我和兰汀一同推门出去。
冷风卷着如刀的雪沫,直往人眼睛里钻,刺得生疼。
顾九渊还跪在那儿,像块磐石。
他肩头积了厚厚一层白雪,整个人像是一尊正在被大雪吞噬的冰冷石像。
兰汀姑姑的声音平稳得没有起伏,透着公事公办的疏离:
“太后有旨,请五皇子回去。”
他没动。
只有喉咙里像是磨砂纸一样磨出来的声音,干裂沙哑得可怕:
“我母妃病重,已是朝不保夕。求太后垂怜,哪怕只派个太医去看一眼……”
“请五皇子回去。”兰汀姑姑重复了一遍,语气加重了几分。
他那颗高傲的头颅,终于深深地低了下去,前额几乎触到了冰冷的雪地。
背脊绷得死紧,又在一瞬间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慢慢垮塌下来。
良久,他问了一句:
“我母妃平生良善,从未害过一人,唯一的错处,便是生了我这个不祥之人。”
“若我现在死在这里,她能不能活?”
风声,在这一刻忽然停了。
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冻得青黑发紫的脖颈上,没有化开,而是堆积了起来。
兰汀姑姑沉默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看着眼前这个少年,眼里那点身为长辈的怜悯,最后凝成了一声极轻、极无奈的叹息。
“五皇子。”
她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道。
“这宫里的账,从来都不是这么算的。”
风雪呼啸里,少年缓缓闭上了眼。
嘴角极其细微地扯了一下。
那弧度,近乎惨淡,比哭还难看。
他不再开口求半个字,双手深深撑进冰冷的雪地里,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起身。
膝盖在雪水中浸泡得太久,早已僵硬,起身的瞬间,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生涩的“咯吱”摩擦声。
才刚站直,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晃了晃。
我一把丢了手中的伞,两步跨上前,稳稳扶住了他的手臂。
“走,我送你。”
隔着衣料,触手所及的腕骨冰得像块万年寒玉,那股寒意直直地刺进我的掌心。
顾九渊像是被烫到了一样,倏地将手抽回。
动作太急,震得他睫毛上的雪末簌簌落下,迷了眼。
“多谢宋姑娘。”
他的声音和这漫天的飞雪一样,没有任何温度,只有拒人千里的冷漠。
“我自己能走。”
我没松手,反而更紧地抓住了他的袖子,目光直视前方那条漫长的宫道:
“顺路而已,不是特意送你,别多想。”
兰汀姑姑拾起地上的伞递过来,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我接过伞柄,抢先截断了她的话头:“今夜寒气重,太后明早喉疾怕是要犯。还要劳烦姑姑记得提前炖上枇杷雪梨汤。”
她静默地看了我片刻,眼底闪过一丝了然。
最后点了点头。
“姑娘有心了。”
她那意味深长的目光扫过顾九渊单薄的背影,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加重:
“雪天路滑,人心难测,姑娘仔细脚下。”
话里有话。
我懂。
顾九渊这种在宫里摸爬滚打长大的人,更懂。
刚一出寿康宫的宫门,转过拐角,他便停下了脚步。
“宋姑娘请回吧。”
“我们真的顺路。”我坚持道。
他望着长街尽头那片无尽的黑暗,喉结艰难地动了动,嗓音沙哑得像是含着血:
“菩提小筑在西,那是贵人住的地方;栖霞宫在东,是冷宫的方向。这个,我还知道,不用姑娘提醒。”
我顿了顿,没有反驳。
他知道我的住处。
细想也对。
如今太后眼前最得脸、最常走动的是谁,这宫里,就算他不想知道,那些流言蜚语也会顺着风飘进耳朵里。
“那你知道,”
我转过脸,认真地看着他,“我自幼跟随祖父研读医书,略通医理么?”
顾九渊猛地抬眼看我。
那一瞬间,在那双漆黑如墨的眼底,我的影子清晰地映在最深处。
那眼神,就像是一个在暗无天日的黑夜里独自行走了太久的人,骤然看见前方亮起了一星火光。
不敢信,却又渴望。
他肩头那根一直紧绷着的弦,肉眼可见地松了一瞬。
我心里某处像是被针轻轻扎了一下,酸涩难忍,面上却只是故作轻松地歪了歪头。
“五皇子,带路吧,救人要紧。”
栖霞宫的宫墙,经年失修,颜色都比别处淡了好几个度,斑驳陆离。
门窗紧闭,贴着不知何时的旧封条,却根本拦不住无孔不入的寒意。
殿内的炭盆里,只有零星几点快要熄灭的暗红火星,连点像样的热气都没有。
偌大的殿内,空荡荡的,不见一个伺候的宫人。
林妃躺在那张并不宽敞的榻上,身上压了几层厚重却并不保暖的旧被衾。
一只手露在外面,瘦骨嶙峋。
我伸手碰了碰。
冰凉入骨。
这一刻,我莫名想起了自己前世死前的那一幕。
也是这么冷,冷得人骨头发疼,也是这么空,空得让人绝望。
只是那时,顾九渊来了,那是我的幸运。
现在,是我和他一起来,这是他的因果。
我将手指轻轻搭上她的手腕。
脉象涩而无力,像是风中残烛,但底下却诡异地藏着一股滑急的流珠之象。
这是沉疴未愈,又叠了新疾,已是强弩之末。
林妃不知何时睁开了眼。
那张浮肿苍白的脸上,一对漆黑的眼珠定定地盯着我,有些吓人。
顾九渊立刻蹲下身,声音里带着小心翼翼:
“母妃,这是……”
他的话卡在半途,不知道该怎么介绍我这个不速之客。
我自然地接过话头,声音温和:“民女是宫里的医女,奉命来为贵人请脉。”
林妃枯瘦的手指忽然死死抓住我的手。
她指尖用力得惊人,指甲深深陷进我的皮肤里,带起一阵刺痛。
“我知道……”
她声音凄哑,喉咙里混着浓重的痰音,像是破旧的风箱,“陛下……陛下没忘了我……”
提到“陛下”二字时,她那双浑浊不堪的眼里,倏地掠过一丝如同少女般天真而又残忍的光亮。
顾九渊猛地别开了脸,不忍再看。
我眼角余光瞥见,他下颌线在这一瞬间绷紧到了极致,仿佛在忍耐着巨大的痛苦。
我强忍着心酸,轻轻拍了拍林妃的手背,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是,陛下一直记挂着您,特意嘱咐,请您务必静养,按时服药。”
我声音放得极平缓,生怕惊碎了这最后一点梦境,“等身子爽利了,他自会来看您。”
她听了这话,似乎心安了些,嘴里又含糊念了句什么,眼皮沉沉阖上。
呼吸逐渐变得均匀,却是那种回光返照般的安宁。
顾九渊仍旧背对着我,一言不发。
他单薄的衣料下,肩胛骨凸起的轮廓清晰可见,像是一对折断的翅膀。
殿内只剩下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爆裂声。
和一片令人窒息的、庞大的寂静。
廊下的风,像是一把把薄薄的刀片,无情地刮过脸颊。
指腹下林妃的脉象,已经细若游丝,沉得发凉,那是生机断绝之兆。
我喉头发紧,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扼住了咽喉。
顾九渊的目光,隔着昏暗的光线,落在我脸上。
“宋姑娘,”他的声音很平,平得让人心慌,“直说吧,我受得住。”
我张开嘴,吐出的气在冷空中迅速凝成一团白雾,转瞬即逝。
“娘娘……怕是过不了这个冬了。”
他闭上了眼,睫毛颤都没颤一下。
烛芯“噼啪”一声,炸了个灯花,随后火光暗了下去。
再睁眼时,他脸上干干净净,什么情绪也没有。
“对她来说,走了,或许是好事。”
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钉在斑驳的墙上,薄薄一片,仿佛一碰就会碎成粉末。
“那你呢?”
话一出口,我才察觉自己的声音竟然在发颤。
他缓缓转过脸,眼里是一种纯粹的、不解的困惑。
“如果这世上最后一个在意你、你也愿意为之活着的人都走了,”
我听见自己用一种近乎逼问的语气问道,“你怎么办?”
他嘴角极其僵硬地动了一下,像是在笑,又像是在自嘲。
“以前怎么像狗一样活,以后就怎么活。”
我摇头,斩钉截铁。
“由不得你。”
年龄到了,又是皇子,本身就是一种原罪。
这话我没忍心说出口,太残忍。
但他听懂了。
长久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有窗外呜咽的风声。
他忽然笑了,笑声很低,带着无尽的荒凉:
“宋姑娘,像我这样的人,身不由己这四个字,是刻在命里的,洗不掉。”
一阵猛风突然灌入殿内。
唯一的蜡烛灭了。
无边的黑暗瞬间兜头罩下。
我听见他起身时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窣声,他要走。
我下意识地伸手,在黑暗中准确地攥住了他的一片衣袖。
他顿住,回身。
恰在此时,一线惨白的天光从窗缝里拼命挤进来,恰好横过他的眉眼。
那双眼漆黑深邃,审视着我,抗拒着我,却并没有真的甩开我的手。
我仰着头,看着这双眼。
“顾九渊。”
我第一次直呼其名,这是大不敬。
他眉梢都没动一下,仿佛早就习惯了被人践踏尊严。
“你有什么愿望?”
我问。
“实现不了的东西,”他声音淡得像是一缕随时会散的烟,“那是痴心妄想,算不得愿望。”
我手指猛地用力,攥得骨节发白绷紧。
“说出来。”
“算了。”
他再次试图抽手离开。
我这次没放,反而因为惯性,整个人被带得向前一扑,膝盖重重磕在冷硬的地上,钻心地疼。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折腰来拉我。
我没有接他那只伸过来的手,反而顺势向上,死死扣住了他的手腕,像是扣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十六岁,”
我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像是要凿进他心里,“别活得像个坟墓里的死人。你的心愿,你自己如果不说出来,这世上还有谁会知道?谁会在乎?”
他手臂上的肌肉,在那一瞬间骤然绷硬如铁。
在那片漆黑的眼底,终于迸出了一点烫人的、足以燎原的火星。
“我要那句‘白虹贯日’,不再是该死的凶兆。”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很低,却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进这冻土一般的命运里。
“我要这栖霞宫冰冷的每一块砖,都能晒到太阳。”
他俯下身,气息迫近,带着一种危险的压迫感。
“我要这天地——”
他顿住,眼里那把一直藏着的、烧着的刀,终于出鞘,直直地劈向我。
“——都要对我顾九渊,俯首称臣。”
字字句句砸在地上,带着浓烈的血气和不甘。
空旷荒凉的院落,仿佛瞬间吞没了他这狂妄的回音。
下一秒,他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弧度,眼底那点滚烫瞬间凉透,只剩下无尽的嘲弄。
“宋姑娘,若是太后派你来探虚实的,现在便可回去复命领赏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像是在看一件没有温度的死物:
“只是可惜,我这颗所谓的‘真心’,怕是换不了你主子赏赐的几个铜板。”
原来如此。
哪怕到了这一刻,他仍旧觉得,所有靠近他的温暖,背后都藏着致命的钩子。
我深吸一口气,那冷冽刺骨的空气刺痛了我的肺腑。
我没有松手,反而借着他的力站了起来,迫使我们之间那片令人窒息的黑暗距离瞬间缩短。
我依旧仰视着他。
保持着一个近乎祭献的、毫无防备的姿势。
“顾九渊。”
我望进他眼底最深处,那里只有层层叠叠的警惕坚冰。
“信不信由你。”
我慢慢松开他的手腕,指尖因为用力过猛而冰凉发麻。
我将手收回,用力按在自己骤然空荡的胸口,仿佛要按住那里即将喷涌而出的、跨越了两世的孤绝与酸楚。
你知道众叛亲离究竟是什么滋味吗?
那是当大雪埋到脖子,连呼吸都结了冰的时候。
最后来看你一眼的,竟然是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
这些话,在我喉间疯狂翻滚,最终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我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用尽这新生得来的全部力气,让每一个字都沉下去,重重地落到实地:
“我是来帮你实现愿望的。”
他微微眯起了眼。
忽然,他整个身影压了下来,距离近到我能看清他眼底每一丝细微的颤动。
能闻到他衣襟上那股清苦的雪松气,冷冽霸道地裹住了我所有的感官。
他在审视。
就像是一匹孤狼,在仔细辨认陷阱里那块诱人的饵,里面是否藏着毒针。
我的视线在那一刻模糊了一瞬,仿佛又看见了前生命尽头那场漫天的大雪,和雪中唯一向我走近的那个模糊身影。
顾九渊。
我答应过的。
若有来生,必不负你。
雪终于住了。
天地间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缓缓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轻轻碰了碰我的脸。
触到一片湿凉。
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竟早已泪流满面。
他手指顿了顿,像是被烫到一般收回。
他就那样看了我很久,眼神复杂难辨。
“宋姑娘,”他声音很轻,透着一股自我厌弃的无力,“我一无所有,无以为报。”
我长呼出一口白气,看着它在冷空气里慢慢散开,消弭无踪。
“你已经报过了。”
在你还不知道的时候。
冬尽,春至。
菩提小筑那位深居简出的宋姑娘,开始见人,也开始办事了。
天最冷的那几日,我突然“病”了。
太后心疼,御医院不敢怠慢,派了医术最好的女医前来诊治。
然而,在那层层叠叠的诊脉帘子后面,伸出来的,却是另一只枯瘦如柴的手腕——那是林妃的。
女医是个聪明人,只把脉,不抬头,开了一张极好的方子。
鹿茸,人参,雪莲。
全是吊命的虎狼之药,也是救命的圣药。
我只扫了一眼,便将方子折好,吩咐贴身心腹去库房取药。
取的是我的私库,没走公账,没留痕迹。
女医临走时,我亲自送她,带她看了新裁制的冬衣,随手挑了件合她身量的赠予她。
又状似无意地问了一句,无锡老家的父母,今年的年货可都备齐了?
她是聪明人,懂我的意思。
她下次再来请平安脉,只字不提栖霞宫那位林妃。
只笑着回禀太后:宋姑娘的气色,眼看着见好了。
与此同时,忠勇侯府里也起了些微妙的变化。
府里近来常有人去市集搜罗孤本古籍,也暗中寻了铁匠打磨库房里的旧兵器。
侯府人丁单薄,如今就剩老侯爷夫妇,和一个素来爱念佛的小孙女。
可这小孙女最近,忽然转了性子。
不爱红装爱武装,爱看兵书,爱摆弄刀剑。
老侯爷对此只是无奈地对旁人笑叹:“若慈这孩子,被宠坏了,尽是胡闹。”
然而,在侯府后院那片幽静的竹林里。
那个每日闻鸡起舞、执卷苦读、挥汗练剑的身影,根本不是娇滴滴的宋若慈。
而是一个少年。
一个被府里下人当作是来投奔的远房穷亲戚,被外界彻底遗忘多年的少年。
没人会把他那张脸,和深宫里那个背负着“不祥”之名的名字联系起来。
这一切,祖父和祖母其实都看在眼里。
我一直在等着他们来质问我。
可我等来的,却是祖母让贴身嬷嬷打包好送到我房里的一大包药材,里面是最上等的百年参片。
是祖父某日“偶然”散步到后院,在顾九渊练剑练到力竭时,驻足看了片刻。
然后淡淡丢下一句:“手腕太僵,腕力再沉三分。”
我的疑惑和忐忑,他们这对历经风雨的老人,全都看在眼里。
一个傍晚,炉火正旺,炭火发出毕剥的声响。
祖母替我拢了拢衣襟,动作轻柔,语气像是在闲聊家常。
“那孩子在宫里那种吃人的地方,”她声音平缓,却透着一股通透,“能平安长大,不容易。”
祖父望着炉中跳动的火苗,意味深长地接了一句。
“好在,现在没人记得他了,这反而是他的造化。”
很多人都忘了,或者说选择性地遗忘了。
那位如今在冷宫里苟延残喘的林妃,进宫前,曾是这都城里少数能骑烈马、挽强弓的奇女子。
在钦天监那句恶毒的“白虹贯日”批语出来之前。
栖霞宫的书架上,码着的不是胭脂水粉,而是几摞连兵部将领都未必见过的边关旧舆图与行军手札。
那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林老将军,给自己那个还未见面的小外孙备下的出生礼。
老人至死都盼着,这孩子将来能流着林家的血,堂堂正正站在沙盘前,运筹帷幄,保家卫国。
可一句轻飘飘的天象断言,就这么生生断送了一门将星的未来。
祖母的话说得很轻,却很有分量。
“白虹贯日,既可主弑君之大逆,亦可兆英雄之降世。”
她顿了顿,目光如炬,“钦天监当年为何偏偏断为大凶之兆,你想过其中的关节吗?”
顾九渊出生的那一年,后宫对于子嗣和皇位的争夺,已经到了刀刃见血、不死不休的地步。
林妃的父亲在边关连战连捷,威望极高。
她的恩宠,一时无两,风头太盛。
恰巧,她和俞妃,几乎同时有了身孕。
宫里便有了传言:若林妃此番诞下皇子,凭借林家的军功,这东宫之位,怕是要易主了。
而那位俞妃的外祖父,正是时任钦天监正,掌管天象吉凶。
后来,俞妃先生下了四皇子,占了先机。
再后来,林妃生子之日天现异象,钦天监便一口咬定,五皇子命带不祥,克父克君。
那位俞妃所出的九公主,后来也成了这宫里最得宠的常胜者,甚至敢抢我的婚事。
她们母女,向来精于此道,踩着别人的骨头上大位。
祖母见我神色变换,便知我已经想通了其中的关窍。
她手掌在我发顶轻轻一按,掌心温热干燥,传递着无声的力量。
“五皇子是个重情义的孩子。你如今在他落魄时拉他一把,他会记得一辈子。”
“这就够了,咱们宋家,不求泼天富贵,只求问心无愧。”
我向顾九渊承诺的,从来都不是帮他夺嫡。
我只是想给他一个能堂堂正正走到御前、干干净净展示才华的机会。
至于这机会能不能抓得住,能不能翻盘,全在他自己。
日升月落,时光流转。
我依然每日在寿康宫的佛堂里,对着青灯黄卷,做那个不问世事的诵经人。
而顾九渊,却在我家后院那个无人问津的旧兵器架旁,深深地扎下了根。
在冷宫那暗无天日的十年里,他早已凭着一股狠劲,啃烂了手边能寻到的每一卷残破兵书。
他缺的,从来不是天赋和努力。
只是缺一个愿意领他推开那扇门的人。
那些深埋在宫墙根下的秘密,正随着那扇厚重书门被祖父缓缓推开,在岁月的尘埃中一点点洇开。
书房里的那盏孤灯,仿佛不知疲倦,总要倔强地燃到三更半夜。
祖父在那方小小的沙盘上,扬起又落下了无数次尘土,也在这尘土飞扬间,将毕生的兵法谋略倾囊相授。
那一老一少的身影被灯火拉得很长,投在摇曳的窗纸上,宛如两座正在静默对峙的雄伟山峦。
顾九渊的眼眸之中,原本那股死寂沉沉的荒芜,渐渐被一种沉静而锐利的光芒所取代。
然而与之相对的,是我那曾经如青松般挺拔的祖父,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衰老下去。
他就像一支燃烧到了尽头的残烛,拼尽了最后一点灯油,只为了将那一抹微弱的火星,引到另一支崭新的烛芯之上。
有时候我实在看不过眼,深夜推门而入,不由分说地强行夺走那些昏黄的灯盏。
顾九渊总会顺势停下手里的动作,转过头静静地望向我,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剩下沉默。
祖父却总是无奈地摆摆手,虽然声音已经沙哑得不成样子,眼角眉梢却始终带着一抹宽慰的笑。
他说,不碍事。
可是谁都知道,这怎么可能不碍事呢。
晚秋的凉风穿堂过室,冷不丁地掠过脖颈,激起了一层细密的鸡皮疙瘩。
我下意识地驻足,分辨着风中那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究竟是真实存在,还是我的幻听。
“也不知这把老骨头,还能在这波谲云诡的局势里,陪你们这些孩子走多远。”
这是顾九渊在那晚风中,轻得几乎听不见的低喃。
这一年我方才十五岁,而那个改变所有人命运的“抄家”梦魇,仅剩最后七个月的倒计时。
就在我试图理清思绪时,一名行色匆匆的女医猛地拦住了我的去路,她的手指指节因为恐惧而剧烈颤抖着。
“林妃娘娘这次怕是撑不过去了。”
“药石无灵,全靠那点猛药在那儿强吊着一口气,偏偏五皇子此刻又寻不着人影,宋姑娘,您可愿去见最后一面?”
我稳住心神,立刻吩咐心腹去寻顾九渊报信,自己则毫不犹豫地转身,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冷清的栖霞宫走去。
从凛冬到盛夏,再到这肃杀的秋意,她在那方狭小的天地里,苦苦熬了大半年。
今日的林妃,眸光却亮得有些骇人,仿佛那是生命最后的余晖,在做最绚烂的燃烧。
“这就是忠勇侯家那个,如珠如宝护着的小若慈吗?”
她那形同枯槁的手颤巍晃晃地抬起,指尖带着微凉,轻柔地触碰了一下我的脸颊,呢喃道,“真像你娘啊。”
那一刻,一段尘封的往事在我面前缓缓揭开:原来我娘、林妃,还有兰汀姑姑,曾是京城里最明艳动人的手帕交。
我所有的疑惑也在这瞬间豁然开朗。
原来栖霞宫这些年之所以能在这吃人的深宫里守住那份清冷,母子二人之所以能平安至今,全靠我宋家在背后的深远牵连。
这份关系,埋得那样深,藏得那样密,如同密不透风的铁幕。
“想当年,你娘和我,最是不耐烦那些女红绣花,就爱抢那一杆长枪和那柄冷刀。”
她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意,眼角的纹路写满了怀念,“兰汀那丫头最是心思灵动,总在旁给我们这些冒失鬼划出道道儿。”
“后来我这性子,终是被困进了这四方天的一角,而你娘还能陪着你爹,在广阔的边关纵马驰骋,我羡慕得整宿整宿合不上眼。”
“再往后,我林家的军功一件件地往上垒,陛下待我更是极好,那一刻我傻傻地想,这辈子值了。”
“可自古帝王的心,男人的情,当真是说翻脸就翻脸,比那六月的天还要变幻莫测。”
她那空洞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床帐的顶端,满含恨意地开口:“钦天监那几句要命的混账话背后究竟是谁的脏手,他其实心知肚明,可他却照样借着那个由头,毫不留情地发落了我满门忠烈。”
她说这些话时,语气静得像是一潭死水,仿佛在交代着最后的遗嘱。
我用力地攥紧她的手,那皮肤触感极凉,像是一块怎么也捂不热的冰。
我安慰她,会好起来的,五皇子很快就来了。
“不,是我这当娘的,生生拖累了他这一辈子。”
她猛地打断了我的话。
我当即怔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就在这时,一串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猛地撞进了这沉闷的宫殿。
顾九渊就这样突兀地出现在视野中,那一身深色的袍角上还沾染着来不及掸去的尘灰。
林妃看着他,原本清冷的声音瞬间柔和到了骨子里:“我儿,娘一直自私地瞒着你,不敢让你知道真相。”
“其实,并非你生来便是不祥之兆,更非你连累了娘,是娘当年瞎了眼看错了人,护不住自家的根基,才连累你在这冰冷的角落里,被足足困了十七年。”
顾九渊一言不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直挺挺地跪倒在病榻前。
我从未在他那张冷峻的脸上见过那样支离破碎的神情。
仿佛他一直以来支撑身体的那根骨头,正在里面一寸寸地崩裂、坍塌。
她抬起虚弱的手,像是小时候那样揉了揉顾九渊的发顶:“我的孩子,你本该有这世间最锦绣的前程,是娘无能。”
她努力维持着笑容,可滚烫的泪珠却顺着脸颊淌进了枕芯,手指不知哪来的力气,死死扣住了我的腕骨。
那股力道,是一个垂死的母亲,在绝望中倾尽所有的临终恳求。
“若慈,好孩子,宋姑娘。”
她急促地喘着气,涣散的视线开始在虚空中飘忽,“我儿……自幼孤苦。你最是心善,待我到了九泉之下……定会日日念着你的恩德。”
一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眼角极速滑落。
她瞪大了双眼,像是还有无尽的话没说完,固执地不肯闭上。
我反手握紧她那几乎脱力的指尖,一遍又一遍地在耳畔承诺:“我会照顾他,我一定办到。”
栖霞宫的这抹初夏,池塘里的小荷才刚刚露出了那个小小的尖角。
人们大概已经忘了,这清冷的宫殿里,曾经住过一位英姿飒爽的女将军。
她曾见过大漠最狂野的风沙,曾紧握过最铮亮的钢枪。
可最后,她在这深宫余下的,却只有这个少年。
这个少年今年十七岁,那宽阔的肩膀就像破土而出的新竹一般坚韧。
在他颤抖着手为母亲合上那双满含牵挂的眼时,他的脸上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表情,安静得令人毛骨悚然。
他那副神态,沉郁得如同一把在烈火中淬炼过千百遍、不见血不归鞘的凶刀。
他甚至都没有哭。
在那压抑到极致的寂静里,是我替他流下了那些止不住的泪。
他猛地伸手,将失魂落魄的我重重拉进了一个怀抱,双臂用力得惊人,声音沙哑且压抑:“不要哭。”
那个拥抱极其生涩,却又带着一种仿佛预演过千百回的沉重宿命感。
我被他扣在怀里,终究没能看清,他压在我发顶的那一声声急促呼吸里,究竟埋藏了多深、多疼的疮痍。
林妃娘娘走后,顾九渊就像是变了一个人,他开始玩了命地折磨自己。
祖父看着忧心忡忡,让我去试着劝一劝。
可当我看到他那双因为长期不眠而熬得通红、布满血丝的眼睛时,所有的劝诫最后都只化作了一句苍白的:“保重身体。”
他对我露出一抹惨淡的笑,反倒轻声嘱咐我:“如今天气转凉了,记得加衣。”
从那个痛彻心扉的盛夏到这个草木皆枯的晚秋,他废寝忘食地读书、不知疲倦地练武,硬生生地把自己磨成了一块正在红炉中反复锻造的生铁。
只有当我在他身边照看时,他才会像个终于找到港湾的旅人,闭上眼在那儿歇息片刻。
那一次,大概是这些日子以来,他真正陷入了深眠。
我手里握着那把旧蒲扇,摇得很慢很慢,清风微拂。
他躺在藤椅上,眉头却像是死死打了结,眼皮下的眼珠在快速地颤动不安。
他的双手攥得极紧,那清筋毕露的骨节白得发青,仿佛正在梦魇中和什么看不见的洪水猛兽疯狂较劲。
我有些心疼,试探着伸手,指尖刚触碰到他冰凉的手背。
他却像是触了电一般猛地弹坐而起,眼神中透出一股令人肝胆俱裂的空茫与杀意,手臂由于本能反应狠狠一挥。
我猝不及防,整个人重心不稳地跌坐在了坚硬的地砖上。
那一瞬,凛冽的劲风擦着我的耳畔呼啸而过。
就在他的拳头离我的脸颊仅剩半寸距离的生死关头,他强行扭转了力道,整条手臂以一种扭曲的姿态避开了我,狠狠地砸向了一旁的青砖墙壁。
沉闷的巨响在院中炸开,墙上的石屑簌簌地往下抖落。
鲜艳的血顺着他破裂的指关节迅速滴落,在灰色的地砖上洇开一小片触目惊心的暗色。
他却仿佛压根感觉不到肉体上的疼痛,甚至顾不上看一眼自己的伤口,慌乱无比地蹲下身子来扶我,声音抖得厉害:
“宋姑娘,是我孟浪了,求你恕罪。”
我一言不发地低头为他清理伤口,白色的药粉撒在那些血肉模糊的裂口上,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我低声埋怨道:“再这么没日没夜地绷着,再强的弦也是会断的。”
他垂下眼帘,看着自己那双沾满血污和灰尘的手,语声幽幽。
“只要你还在我身边,这根弦,就绝不会断。”
他顿了一会儿,声音压得极低,仿佛那是独属于我们两人的秘密:“我……也不敢让它断。”
我正捏着纱布的手微微一顿。
“其实,当你第一次来见我的时候,”他继续说着,语速变得平缓,像是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我那具身体里,早就已经是个空空如也的壳子了。那时你问我,如果母亲不在了,我该如何自处。”
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
“当时我心里的念头是,就这样跟着她一起去了,倒也省心。”
“我不许你存这种心思!”
这话我几乎是脱口而出。
他抬起头,那双黑黢黢的眸子里,流淌着一种死寂过后的幽深。
“是你,在这个万劫不复的深渊边上,硬生生地把我给拉了回来。”
他一字一顿地说道。
这深宫高墙之内,日子总是枯燥得没有尽头,太阳升起又落下,每一天都长得像是一辈子。
那点属于少年的骄傲与气气,早就在漫长且无望的囚禁中被磨平了,被碾碎了。
最后唯一能拴着他,让他还能像个活人一样在这冷宫里喘气的,只有偏殿病榻上那个呼吸日益微弱的女人。
我记得那场雪下得漫天彻地,他就那样绝望地跪在医馆门外冰冷的青石板上。
佛堂里的诵经声悠悠荡荡地穿过宫墙,夹杂着一股子冷冽的檀香味。
那时候他紧闭双眼,在心里对着漫天神佛许愿:【菩萨,只要能换回她的命,哪怕用我的命去填那个窟窿,我也甘之如愿。】
可惜,菩萨终究是没有显灵。
在那冰天雪地里走进他生命里的,是一个名叫宋若慈的姑娘。
她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雪地里,眼神清澈而坚定地看着他,那目光里没有同情,也没有轻蔑。
她不觉得他是一个落魄到泥底的皇子,也不觉得他是一个麻烦。
她仅仅是把他当成一个真实的人,那样注视着。
再然后,她开始不知疲倦地为他在这吃人的绝境里,硬生生地抠出了一条窄得几乎看不见的生路。
他说不清楚那种被救赎的感觉究竟该如何形容,只知道他那原本死水微澜的心底,在那一刻,忽然透进了一丝滚烫的光。
在那年第一场大雪纷飞的日子,顾九渊心里那块早就冻得僵硬如铁的地方,悄无声息地裂开了一道温柔的缝隙。
天色渐亮。
万道霞光如泼墨般倾洒而来,给这清冷的庭院镀上了一层梦幻的金边。
顾九渊就这样站在那片灿烂的光影里,缓缓转过脸看向我。
在他那双如墨染就的眼睛里,我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只映出了我一个人的影子。
他胸中那些汹涌澎湃的话语在唇齿间打了几百个转,最后千言万语,只凝结成了最沉重的一句。
他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砸在地上:
“宋姑娘。”
他深吸了一口气,声音里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
“为了你,纵使前面是刀山火海,我也一定要去闯出一片天来。”
宫墙内的金桂开了。
那股子浓郁的香气顺着秋风,不讲道理地往人的肺腑深处猛钻。
太后的六十寿辰已然迫在眉睫。
无数的奇珍异宝如流水般涌入宫门,在这慈宁宫的偏殿里堆积如山。
可在这金银堆里,太后却唯独将一件不起眼的东西留在了手边,时不时地摩挲。
那是我精心挑选、由林妃娘娘旧物中寻得的一册古籍。
它曾静静躺在镇国寺的藏书阁中。纸页早已泛黄,边角处沁润着岁月积淀下来的沉年香火气。
书页里记载着晦涩的佛偈,也偶尔窥视星象的奥秘。
而在那最关键的一页,我夹进了一片薄如蝉翼的银叶书签。
那句能够改变整场局势的谶言,就这样醒目地印在那儿:白虹贯日,英豪出世。
若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在这迷信天命的皇宫里,或许还不足以掀起波澜。
但在二月十九观音诞那天。
我在镇国寺的佛前,当着无数香客的面,亲手为太后求得了一支灵验无比的签。
那竹签磕碰在签筒边缘的声响,在这大殿里显得格外清脆。
竟然是百年难遇的上上签。
那张盖着朱砂大印的签纸,随着古籍一同,作为贺礼呈送到了太后的面前。
太后捏着那张薄薄的纸,盯着那上面的字迹看了极久。
那上面写着:【东方云上正婵娟,顷刻云遮月半边。莫道圆时还又缺,须教缺处复重圆。】
大殿里静得可怕,只能听见铜漏里水滴滴答的声音。
“这月亮缺了,居然还能再圆。”
太后的语速极缓,指尖在那“缺”字上反复摩挲,“这签文听着……倒像是上天在暗示,要我去补全什么遗憾。”
兰汀姑姑此时正垂手立在侧旁,目光有意无意地投向了窗外那截斑驳的宫墙。
“回太后,宫里如今的各位皇子殿下,哪个不是在母妃的万般呵护下长大的,自然算不得‘月缺’。”
她恰到好处地停顿了一下,“若说这宫里谁最当得起这‘缺处重圆’四个字,奴婢倒是想起了栖霞宫那位……”
太后那略显浑浊的眼睛微微抬起,透出一抹精光。
“他那可怜的母亲啊……”
太后在漫长的记忆中艰难地搜寻着,“朕记得,那是当年林老将军家那个英气十足的二女儿吧?曾几何时,也是个能披甲上马的好苗子。”
“正是那位。”
兰汀姑姑的声音低沉了下来,带着几分唏嘘,“那位娘娘这些年在冷宫里,安静得就像是一幅褪了颜色的旧画,从来不曾有过半句怨言,也不曾去争抢过什么。”
她欲言又止。
“前些日子,那孩子为了求太医去救他的母亲,竟在那没过膝盖的雪地里跪了一整夜,他拉着奴婢的衣角问……问他能不能求求神佛,用他自己的命,去换他母亲的命。”
太后摩挲着签文的动作猛地停住了。
殿门外,一阵凉风卷过,金桂那浓郁的香气猛地在殿内炸开,随后又随着风,缓缓地向着远处散去。
在寿宴开启的前夜,我所居住的菩提小筑,那豆大的烛火一直亮到了后半夜。
我像是着了魔一般,一遍又一遍地检查着明日要佩戴的每一件首饰。
簪头上的珍珠,我每一颗都要翻转看上三遍,生怕上面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暗瑕。
那件定制的衣裙,哪怕是一道极小的褶痕,我都要在昏暗的烛光下将它彻底绷平。
这场仗,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太后枕边那本被摩挲旧了的古籍和那张朱砂签文,已经在那颗名为“帝王心”的土壤里埋下了种子。
而明天的寿宴,就是我们要浇下去的第一桶水。
春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熨烫着衣角,水汽升腾而起。她的声音压得极低:
“姑娘,五皇子他……这辈子真的还能有指望吗?”
我的手在袖口那精致的莲纹上停滞。
“他不是有没有指望,他是必须得有指望。”
这不仅仅是为了偿还前世的恩情,更不是为了简单地扳倒哪一派。
而是因为我在那个少年的眼睛里,亲眼看到过一种东西。
那就像是石缝深处倔强生长的草芽,哪怕头顶压着万丈污泥,也要拼了命地往上挺一挺,去见一见那一丝微光。
那抹不屈的光芒,我这两辈子,哪怕死都不敢忘记。
寿康宫那喧天锣鼓般的喧嚣声,即便是隔着厚厚的三道宫门,依然清晰可闻。
我亦步亦趋地跟在太后侧后方半步的位置,借着酒盏交错的缝隙,冷眼打量着席间的众人。
俞妃今日打扮得极尽奢华,头上的那串东珠足有龙眼那般硕大,随着她谄媚的笑声不断轻颤。
九公主此时正腻歪在她怀里撒娇,可那一双充满算计的眼风,却死死地黏在了对面裴殊的脸上。
裴殊今日坐得极直,那一向温润如玉的笑容像是精心测量过角度一般完美。
可当他的目光偶然撞上我的视线时,却像是被火烫着了一般,瞬间垂了下去,死死盯着杯中摇曳的酒水涟漪。
而在那光影照不到的大柱子阴影里,顾九渊正静静地坐着。
那沉重的礼服挂在他那消瘦的骨架上,显得有些空荡荡的。
可他那挺拔的背影,却绷得宛如一张拉到了极致、随时准备离弦而出的强弩。
在这满堂浮华的喧闹之中,他静谧得就像是一个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异数。
宴席进行到了一半,太后如我所料,让人当众捧出了那册古籍。
皇帝漫不经心地翻阅着,可当翻到某一页时,他的指尖却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俞妃见状,那故作娇柔的笑声恰到好处地响起:
“要说这钦天监啊,世代观星测运,总归是有他的道理。五皇子能平平安安地活到今日,在那清冷的宫殿里,已是陛下莫大的恩典和福分了。”
这话听着关切,实则字字裹着毒针。
九公主也在一旁娇笑着接话,配合得天衣无缝:
“是呀,五哥能平安就是咱们皇室的大幸。至于那些什么‘英豪’的谶言,可是关乎国家气运的大事,还是慎言为好。”
她挑衅般地转过头看向我,眼睛笑成了弯月牙:“若慈姐姐平日里礼佛最是虔诚通透了,想必也不会被这些虚无缥缈的虚言给迷了心智吧?”
那一刻,全大殿所有怀疑、审视的光芒,全部如聚光灯般投射到了我的身上。
裴殊捏着酒杯的手指,由于用力过度,在瞬间变得惨白。
太后只是悠哉地吹着杯中的茶沫,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我从容不迫地放下了手中的银箸。
清脆的瓷器碰撞声在寂静的大殿里,激起了一声清晰的“叮”。
“公主说得极是。”
我泰然自若地抬眼,唇角挂着一抹云淡风轻的笑意,
“佛门常说,佛看的是一个人的赤诚本心,而非那些皮囊表象。天象不过是一层虚幻的壳子,真正的人命才是一个国家的内核。”
“一个人究竟是不是能够顶天立地的英豪,要看他在国难当头时能扛起多重的担子,能在那荆棘丛中走多险的路,而不是单凭那算命纸上写的一句干巴巴的话。”
我毫不避讳地转向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古籍与签文,不过是引路的一抹微光。哪怕是观音大士,也有千变万化的面相,只为点化这迷途的世人。事情的关键在于一个人的‘行’,而不在于他的‘相’。”
整座大殿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这番话,表面上没有触动钦天监的分毫权威,却在无形之中,轻而易举地将那个沉重的“命”字,重新拨回了“人”的手中。
皇帝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却始终一言不发。
而俞妃嘴角原本得意的弧度,此刻却僵硬得像是裂开的瓷器。
就在这一片落针可闻的死寂里,大柱子背后的那个影子,终于动了。
顾九渊缓缓走到了大殿中央,撩袍跪下,行了一个标准得无可挑剔的跪拜大礼。
他的声音清朗而坚定,没有带上一丝一毫的颤抖:
“儿臣常年幽居,确实拿不出什么贵重的贺礼献给皇祖母。只是儿臣近日废寝忘食研读西北舆图,偶然推演出了一局防御局势,名为‘定边策’。”
“儿臣斗胆,愿当场在这沙盘之上推演一番,只求能博皇祖母与父皇开怀一笑,尽一尽儿臣的微薄孝心。”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皇帝颇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推演?”
“正是。只需在这偏殿架起沙盘,儿臣便可当场演示。”
太后呵呵一笑,轻轻放下茶盏:“哀家这老太婆倒是想开开眼界。皇帝,就权当是看个新鲜的乐子吧。”
沙盘被以极快的速度备好。
顾九渊指尖执起棋子。他选取的,竟然是西北边境现实中最为焦灼、也最为无解的一个死局。
起初,底下还有不少官员在交头接耳,带着几分不屑的嘲笑。
可随着时间的推移,那些窃窃私语竟像是被刀切断了一般,戛然而止。
他的声音始终四平八稳,每一条逻辑都像是一环扣一环的冰冷铁链,严密得让人窒息。
当地复杂的地形、多变的气候、后勤的粮道补给、甚至是敌方将领那古怪的脾气……他竟然全部算计在了其中。
这其中,不仅有正道的大开大合,更夹杂着令人击节赞叹的诡谲奇谋。
原本还歪在椅子上的几位身经百战的老将军,不知不觉间,背脊已经慢慢离开了椅背,身体前倾。
他站在那方小小的沙盘前,手中的棋子仿佛化作了战场上冲锋陷阵的活物。
那一刻,他眉宇间那股被这囚笼般的深宫生生压制了十七年的凌厉锐气,终于在此刻破土而出。
那一刻的他,身上散发出一种冷冽且绝对的掌控感。
我遥遥望着他,心口像是被某种灼热的东西猛地烫了一下。
这才是真正的他,这才是那个将来要君临天下的顾九渊。
裴殊原本红润的脸色,此刻一点点地褪成了惨淡的苍白。
他那双平日里握惯了狼毫笔的手指,死死地蜷缩在宽大的衣袖之中。
他那些平日里引以为傲、用来博取才名的吟风弄月的诗篇,在此时此刻这股冲天的杀伐气面前,单薄得就像是一张一戳即破的废纸。
九公主由于过于用力,竟死死咬住了下唇,眼神中满是复杂难明的震撼。
而俞妃脸上的那抹假笑,更是彻底崩塌,再也维持不住。
皇帝的目光,从最初的冷淡审视,渐渐变得专注深沉。
最后,他的眼神中竟然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在那顾九渊挺拔如松的背脊上停留了一瞬。
席间,一位功勋卓著的老将军忍不住轻抚长须,声如洪钟般赞叹:
“虽然在某些细节处理上还略显稚嫩,但这份思路奇诡开阔,根基更是扎实无比。老臣断言,五殿下,绝对是天生的大将之材!”
顾九渊谦卑地退回了自己的座位,额角布满了细密的汗珠。
可他的背脊,依然挺得笔直。
太后笑眯眯地对着皇帝说道:“看来咱们老顾家啊,也不全是那些只会绣花的草包点心。”
皇帝低沉地“嗯”了一声,手指在龙椅的扶手上不轻不重地敲击着,正当他沉思着准备开口嘉奖时——
大殿之外,一阵急促得如同暴雨骤降般的脚步声,猛地打破了这份祥和。
一名内侍几乎是连滚带爬地扑进了大殿,由于惊恐,他的声音早就变了调,劈了叉:
“启奏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柔然人突然发难,截断了玉门关的所有粮道!前线守军……守军大败!如今关城摇摇欲坠,危在旦夕!”
宫廷里的丝竹乐声戛然而止。
那些虚假的笑声像是瞬间死绝了。
皇帝霍地站起,力气之大竟将手中的翡翠酒杯掼在了地上,摔得四分五裂。
“一群成事不足的废物!”
整座大殿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每个人心里都清楚,玉门关若是一破,西北的大门将彻底敞开。
就在这片几乎能让人窒息的极度恐惧中。
那个坐在末席、一直隐没在阴影里的身影,却第二次站了起来。
顾九渊迈着坚定的步伐走到了御座之前,他猛地撩开礼袍,重重跪下。
他的声音虽然不大,却像是一柄重剑,斩断了殿内所有的嘈杂与慌乱:
“父皇。”
“儿臣愿自请入军,奔赴玉门关一线。”
“儿臣愿以此残躯戴罪立功,为父皇排忧解难,誓要解我大边陲之患!”
“轰隆——”
顾九渊的那番请战声明,砸在大殿的地板上,那动静就像是一枚实心的铁坨狠狠坠入了湍急的暗流。
顷刻间,满殿原本还在瑟瑟发抖的目光,如数道钢针般死死地钉在了他那坚韧的背脊上。
俞妃由于用力过猛,长长的指甲竟生生抠进了细嫩的掌心,可她嘴里吐出的话依然带着某种扭曲的“慈爱”:
“五皇子!这可是关系到国运的军事重任,岂是你在那沙盘上像小孩子过家家一样推演出来的?你这孩子,恐怕连真正的死人血都没见过吧——”
九公主的反应也是极快,眼圈在瞬间就红了个透,声音娇滴滴却透着刺:
“五哥,玉门关那可是个杀人不见血、连骨头都能被野狼叼走的地方。你去那儿,跟白白送死有什么区别?”
她那纤细的指尖不安地捻动着袖口那细密的金线,由于过度用力,金线被捻得发亮发毛。
席间的几位重臣面面相觑,摇头的幅度整齐得仿佛是提前排练过一般。
裴殊站在一旁,眼神复杂地盯着跪在那里的顾九渊,只觉得喉咙一阵阵发紧。
他惊愕地察觉到,自己藏在袖中的双手,不知在何时早已握成了拳头,指腹由于用力按压,已经传来了阵阵尖锐的刺痛。
在那一刻,他的脑海里闪过的,竟然是裴家的门楣,是自己那如履薄冰的清誉。
他在想,该如何神不知鬼不觉地,从这场随时可能崩塌的政治漩涡中抽身。
高高在上的龙椅上,皇帝的目光冷彻骨髓,那一股沉甸甸的威压如山岳般压了下来。
“顾九渊,你可知若是此去败了,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
“儿臣,心知肚明。”
顾九渊缓缓抬起头,那眼皮连颤动都没颤动一下,“儿臣,甘愿立下军令状,以死谢罪。”
皇帝忽然轻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而冰凉,充满了嘲弄。
“你的这条命,真的能抵得过朕的江山社稷?”
整座大殿彻底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静得几乎能听见那铜漏里水滴滑落的声音,嗒,嗒,像是丧钟在回响。
我站在侧旁,掌心处同样传来了钻心的刺痛,那是由于我太过紧张,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肉里。
就在这令人绝望的僵局里,我的祖父,那个一向沉稳的忠勇侯,终于缓缓走了出来。
他看都没看跪在眼前的顾九渊,只是躬身对着御座行礼。
“老臣斗胆进言。五殿下方才在沙盘上的那一通推演,展现出他对柔然人战法以及西北地形的了如指掌,这份见地,恐怕已经胜过了军中不少浸淫多年的将领。”
“这份敏锐的直觉,或许是天赋异禀,又或许……是林老将军那脉忠烈之血,至今尚未冷透。”
“现如今玉门关军情紧急,援军大部队尚且还在路上。五殿下既然有一腔孤勇自请缨,陛下何不放手让他一试?不让他担任全军主帅,可封其为参军监察,随军历练。若是成了,那是陛下天威浩荡、洪福齐天;若是败了,到那时再行治罪,也未尝不可。”
话音落下,他便不卑不亢地退回了武将行列。
那一阵阵衣袍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殿内显得格外刺耳。
太后缓缓放下了手中的茶盏,上好的瓷器磕碰在檀木小几上,发出一声清越的脆响。
“皇帝啊,常言道国难思良将。如今天下兴亡之秋,是良驹还是劣马,总得放到这漫天黄沙里去遛一遛。咱们皇家,总不能真的让一位皇子,这一辈子都困在那虚无缥缈的‘命格’说辞里吧。”
皇帝陷入了极其漫长的沉默。
那沉默,久到仿佛连时间的流逝都停止了,几柱袅袅升起的檀香灰,在空中打了个转,最后悄然断落。
“顾九渊,朕,准了你的请命。”
他终于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冰凌,带着刺骨的寒意,
“朕封你为随军监军,即刻启程,随周擎的大军星夜驰援玉门关。朕不稀罕你的什么军令状。”
他顿了顿,那一双龙目带着令人战栗的锋芒剐了过去。
“你给朕牢牢记住,你此去若是败了,丢掉的,可是我整个皇室在这天下的脸面。”
“儿臣,谨遵圣谕,定不负父皇厚望。”
顾九渊猛地叩头触地,发出了“咚”的一声沉闷巨响,震得灰尘四起。
至此,尘埃落定。
席间,有人长舒了一口气,也有人恨恨地在袖中捏碎了昂贵的珍珠。
夜半时分,原本幽静的菩提小筑,后门被人轻叩了三下。
我披上外袍去开门。只见顾九渊孤身一人站在屋檐下的阴影里。
那身繁复的礼服依旧显得空荡荡的,宽厚的肩头上已经被深夜的寒露洇湿了一大片。
“寅时,便要出发了。”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一方夜色。
院里的石桌上,我早已提前温好了一壶清酒。我倒出一杯,朝他推了过去。
他并未急着举杯,而是先深深地看了我一眼,问道:“你会怕吗?”
我先是缓慢地摇了摇头,随后又郑重地抿了抿嘴唇,点点头。
“我怕这一别,会来不及。”
他眼底的光影晃动了一下。
我将一个扎得结结实实的布包推到了他面前。
他伸出修长的手指解开,里面整整齐齐叠放着我亲手抄录的《西北地理志》、《柔然部族分布析要》,还有一瓶我求来的特效伤药,以及一枚样式古朴的小木符。
那木符雕工极其粗糙,但由于常年被摩挲,边角处早已磨得圆润光滑。
“这是我小时候淘气刻着玩的,”我垂下眼帘,不敢与他的视线相碰,“你且带着吧,西北那地方,风沙真的很大。”
顾九渊猛地伸手攥住了那枚木符,由于太过用力,他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在手背上微微跳动。他的喉结剧烈地滚了滚。
“若是我此行……”
“不要随便立誓。”
我截断了他那半截不吉利的话,“戏里都是那么演的,凡是提前交代后事的,往往都回不来。我只要你活着回来。至于别的什么事情,等你在西北立了功,咱们当面再说。”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一双深邃的眼底深处,仿佛有一簇名为“野心”或“情动”的暗火在疯狂燃烧。
最后,他只是沉沉地应了一声。
“好,听你的。”
酒尽杯空,他猛地起身。走到门边时,他又突然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我一眼。
那一阵夜风猛地鼓起了他宽大的衣袖。
“宋若慈。”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连名带姓、平起平坐地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里压抑着某种厚重如山的感情。
“这次若是真的能有命回来,能在这沙场上挣得那么几分像样的功名……”
“我能不能向你,讨要一个许诺?行吗?”
我感觉自己的心口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
“你想讨要什么样的许诺?”
“现在还不能说。”
他的嘴角在这个清冷的夜晚,似乎极轻、极浅地往上牵动了一下,“等我凯旋,等我回来找你。”
话音落下,他便果断转身,那坚毅的身影迅速没入了浓稠如墨的夜色之中。
那急促的脚步声很快便远去了,最终被那无边的黑暗给彻底吞噬。
我虚弱地扶着门框站着,掌心里那只小小的酒杯竟然还有余温。
春熙轻手轻脚地走过来,将一件厚实的披风仔细地搭在我的肩头。
“姑娘,夜里风大,咱们回屋吧。五皇子这一去……定然是有吉人天相的。”
我痴痴地站在原地,没有动弹。
吉人天相,真的会有那么简单吗?
三天后的一个清晨,一个没有任何标记、看起来极其普通的信封,被人从门缝底下悄悄塞了进来。
我将信封展开,那上面只有一行潦草却极有劲道的字迹:
俞氏那边已经彻底动了,关于你的通敌假罪证,想必已经罗织得差不多了。请务必速查军中司库王振,此人的妾室乃是俞府安插的远亲。时限:仅剩两月。
王振。
听到这个名字,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一下。
前世那张差点要了我宋家所有人性命的伪造证据,正是由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官亲手递上去的。
那张轻薄的信纸在我手里,被捏得渐渐发皱,变形。
也就是在那一天,宫里的旨意正式明发天下:九公主与裴家郎君裴殊,将于三月后正式大婚。
祖母在后院修剪那些开得正盛的花枝时,随口提了一嘴。
“裴家那孩子,听说接旨后的那个晚上,在书房里一个人枯坐了整整一夜,连灯都没熄。”
我正拿着小剪刀,面无表情地剪下一截已经干枯、多余的茶树残枝。
“是么。”
我的声音平直得没有任何起伏,“想必是由于圣眷隆恩,欢喜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吧。”
剪刀被重重地搁在石桌上,发出一声冰冷的轻响。
我抬头望向西北那一望无际的天空,那里云层翻涌,大雨将至。
顾九渊,你前面面对的是金戈铁马的修罗沙场。
而我的身后,是这京城里那一座座正张着血盆大口、等着埋人的阴险土坑。
我们两个人,都在用命抢时间。
在你离京后的第十七天,九公主在那繁花似锦的御花园里,大摆赏花盛宴。
她那葱白的手指轻轻抚弄着腕上那只新得的、温润莹亮的南海明珠镯,那银铃般的笑声肆无忌惮地回荡在花影深处。
“咱们五哥也真是的,非要去边关那种地方逞能。玉门关呐……唉,那是人待的地方吗?”
“有些人啊,这一番苦心巴力的谋划,怕是要彻底白费喽,说不得还要落得一个眼光极差、孤注一掷的名声。”
席间,几个家世显赫的贵女纷纷掩唇娇笑,那不怀好意的眼风,如有实质般地往我身上扫。
我只是安静地低着头,用银勺轻轻拨弄着碟子里那块已经冷透了的精致糕点。
而裴殊此时就坐在不远处的男宾席位上。
隔着那些影影绰绰的繁花枝叶,我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他投射过来的视线。
那是某种极其复杂、极其沉重,或许还带着那么一丁点我不需要的悔意的眼神。
但我已经懒得再去分辨其中的真假与深浅。
我端起手边的一杯残茶,朝着九公主的方向,隔空虚虚地敬了一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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