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直升本校四个月后，我后悔了

女儿今年夏天签约本校高中部，在初三“直升班”里已经学习了快一个学期。这本该是件能让人松口气的事——不用挤中考的独木桥，早早“上岸”。可经过了四个月的“提前学”，那点“上岸”的庆幸，已经被学业压力冲得七零八落。中学生的世界里，哪有什么真正的岸？不过是刚躲过一个浪头，就被狠狠拍进下一个更高、更汹涌的浪里。

开学没多久我们就开始焦虑，怕被拖着走，怕赶不上。普通班的孩子还在啃初三的课本，女儿班里的进度就踩了快进键。数学课像匹脱缰的野马，初中的知识点潦草地翻篇，高中必修一的内容就一股脑地往课堂里塞。到期末，数学竟已经冲到了高一下学期的内容。物理也一样，初三的课本刚合上，高一的就摊开了，一学期硬生生啃完三个学期的内容。语文和英语看着没那么夸张，可课文已经换成了高中篇目，考试变得很难，阅读的篇幅、题目的刁钻、思维的深度，都上升了一个维度。本该告别的生物和地理，全部上了高一的内容，地理一周仅一节课，却不妨碍“课堂一粒沙，考试撒哈拉”。

九门功课，就像九座沉甸甸的山，压在十五岁女儿的肩上，也压得我心口发闷。这压力和中考冲刺完全不一样，中考有明确的终点，是咬咬牙就能熬过去的阶段；可直升班的学习，更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长跑，还得逼着你全程冲刺，你不知道终点在哪，只能拼命往前赶，生怕稍一松懈，就被甩开了。

《那些回不去的年少时光》剧照

看得见的代价，是女儿的睡眠。熬夜从偶尔的无奈，变成了天天的常态。她眼底的倦意越来越重，早上叫她起床，一次比一次费劲。可时间和精力砸下去，却没换来想要的结果，尤其是她从小就犯怵的数学。女儿偏科偏得厉害，文科的东西一点就通，对数字和抽象逻辑却不敏感。进了直升班，数学的难度和进度，对她来说就是双重折磨。为了跟上，她把本就少得可怜的课余时间全砸在了数学上，可成绩不仅没起色，反而像坐了滑梯，一次比一次难看。少了初三那一年系统的、扎扎实实的训练，高中那些需要高抽象、强推理的内容，她那点底子根本撑不住。

12月的月考，悬着的心终于死了。女儿数学是全班倒数第一，分数低得吓人。物理也跟着拖后腿，几乎跌到了谷底。在这样的节奏和压力下，想让女儿同时啃下数学和物理这两块硬骨头，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我们被逼着提前做了一个决定：放弃理科，转向文科。这意味着，高中还没开始，就要给孩子关上一扇门，让她为了眼下的“生存”放弃未来的更多可能。可就算选了文科，数学还是躲不开，那座大山依旧横在眼前，我们只能认命，只求它能稍微平缓一点，别再把孩子逼得太紧。

《少年派》剧照

心中不禁疑惑：学校的进度为什么要这么赶？难度为什么要这么大？直升班里的也只是初三的孩子啊！有时候觉得这种“极限干拔”的教学方式，或许会适合那些天生就擅长理科的“真学霸”，能让他们如鱼得水，早早崭露头角。可对女儿这种资质中等、有点偏科的孩子来说，这种节奏带来的，只有无尽的打击。它吝于给孩子夯实基础的时间，只一个劲地填鸭，再用一场场考试筛选、淘汰，把跟不上的孩子一个个筛出去。

和这种憋屈的感觉相伴的是学校近乎冷漠的管理方式。这学期以来，直升班从没开过一次家长会，沟通的渠道窄得可怜。可每次考试的排名，学校却总能迫不及待地、详详细细地发到家长手机上。那张长长的表格很科学，不仅有总分排名、单科排名，甚至还用百分率表示你超过的同学比例。一张仅有四十个人的排名表，做这么细致干什么呢？只是在想办法刺激你，让你可劲卷吧。吝啬的沟通和积极的排名通报让我心中悚然，一个残酷的词猛地跳进我脑子里：养蛊。

《我只喜欢你》剧照

把一群“蛊虫”放进密闭的容器里，让它们互相争斗、厮杀，最后活下来的，就是最强的“蛊王”。这个比喻或许太重了，可那种被扔进无形战场，被迫参与一场场比拼的感觉，却真实得让我心慌。当然，不是所有孩子都这么痛苦。女儿常常带着羡慕又失落的语气，提起班里那几个理科学霸——他们思路清晰，反应快得惊人，那些让女儿熬到深夜都搞不懂的定理和题目，他们轻轻松松就能吃透，课后还有时间打球、说笑。在他们身上，学习好像真的是件轻松的事。女儿羡慕他们，可这份羡慕，反过来又像刀子一样，扎得她更疼。她看不到自己语文、英语名列前茅的优势，在她眼里，自己那点文科的长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安慰奖”。

我忽然觉得，那种全社会都隐隐存在的“文科歧视”，早就悄无声息地钻进了校园。评价一个孩子的标准，变得越来越单一，不仅要“唯成绩论”，还要“唯理科成绩论”。在这样的氛围里，一个孩子的灵气、个性、独一无二的闪光点，全被冷冰冰的分数和排名抹杀了。

《你好，旧时光》剧照

我想尽了办法，想拉女儿一把：给她请晚自习的假，让她暂时逃离那个高压的环境喘口气；请一对一的数学老师，盼着能帮她补上漏洞。可这些努力，几乎像西西弗斯在推大石。请假回来，堆积如山的功课和耽误的进度，让她更焦虑；一对一辅导，或许能弄懂一道两道题，却无法帮她在考场上争分，救不回她被一次次打击的信心。我想，至少在周末，能带她出去走走，看场电影，逛个公园，哪怕只是在家发发呆，让她能暂时卸下肩上的担子。可就连这点微不足道的放松，有时都成了奢望。学校周末补课，单休的一天只够做作业。而孩子自己，早就不肯放过自己了。她会在我劝她歇会儿的时候，露出烦躁的表情，会在自己忍不住刷手机的时候，充满焦虑和负罪感。玩也是玩不好了。

我总忍不住想，如果当初没选直升，让女儿按部就班地参加中考，去一所进度正常、氛围平和的普通高中，会不会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她或许不用这么早接触这么难的内容，能有时间慢慢夯实基础，能有精力去发展自己的兴趣，甚至能在理科学习里，找到属于自己的节奏和信心。谁知道呢？我们当初以为，绕开中考就躲过了最大的风浪，却没料到，前方等着我们的，是更深、更湍急的漩涡。

《暗格里的秘密》剧照

可转念一想，又忍不住自我安慰：能直升，总归还是好的吧，不用承担中考的压力。而且，现在哪里有进度正常、氛围平和的高中呢？海淀区的朋友刚发来消息，高一月考物理的年级平均分是38分，这种题目真是给普通孩子做的吗？天下乌鸦一般黑，哪有不卷的“净土”？

有时也会期待，现在提前学了高中内容，等真到了高一，说不定就能轻松点了。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觉得自己太天真了。看看孩子初三就熬成这样的状态，高一真的能轻松吗？看看这所学校，看看整个社会对效率和成绩的极致追求，我心里清楚，压力只会换种方式，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压在每个家庭、每个孩子身上。我们，根本无处可逃。

女儿房间的灯还亮着，我知道，她又在和那些数学题死磕了。我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想说句“早点睡吧”，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最后，只是倒了一杯温水，轻轻放在她手边。

让我难受的，或许不只是当初那个“直升”的选择，而是面对这套庞大、精密、又似乎坚不可摧的教育机器时，我们作为父母的无力和茫然。我们亲手把孩子送上了这条轨道，只能眼睁睁看着她在轨道上磕磕绊绊，摔得鼻青脸肿，不知道该怎么帮她找到平衡，不知道该怎么让她停下来，好好喘口气。

《小别离》剧照

接女儿晚自习，看到她和一个男生说说笑笑，男生忽然大声说：“其实我觉得你还是比我优秀”。问女儿发生了什么，她笑答：“我语文比他多41分，他数学比我高43分，虽然我总分比他低，但他觉得我比他优秀。” 那一刻我忽然稍微乐观了一点，前路还长，坎坷依旧。孩子们虽然跌跌撞撞，但终归能找到自己的路吧。

《少年新知》是《三联生活周刊》旗下的原创青少年杂志，我们的自我定位是人文思维启蒙。我们希望这本杂志能够陪伴青少年一起直面真实复杂的世界，让他们意识到，看待世界不是只有一种方法。

自2020年6月创刊，《少年新知》已经推出56期杂志。我们的主题涉及时间、魔法、友谊、家庭、偶像、未知、运动、冬日、海洋、倾听与表达、网络生存、像侦探一样思考、历史、成长的烦恼、微观世界、写作实验室、清单、博物馆、爱情、野外、情绪、音乐、美食、建筑、物理、秋日、漫画、流行、故事、社团、身体、AI、南北朝、游戏、古生物、语文、苏东坡、厨房、旅行、神话、智能手机、野生动物、二次元、明朝、音乐剧、夜晚、化学、成长、庄子、面条等。

许多愿意为青少年写作和绘画的成年人加入了这本杂志的创作。科学、游戏、哲学、文学、心理学、艺术专栏的创作者不断地输送着前沿的研究和对日常生活的思考，试图回应青少年对现实世界的困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