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达平壤的那个下午,天空是一种被漂洗过的、吝啬的灰白。风像钝刀子,试图割开我加厚羽绒服的每一个缝隙。导游李同志裹着藏青色的呢子大衣,领子竖得笔直,笑容却依旧程式化的温暖:“欢迎来到我们共和国的首都,这里四季分明,冬季别有一番风貌。” 大巴车驶过苍光大街,两旁宏伟的集体住宅楼在萧瑟的天幕下显得格外肃穆,也格外清冷。街上行人稀疏,个个缩着脖子,脚步匆匆,像被无形寒风驱赶的落叶。我的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投向那些居民楼底层一个个四四方方的门洞——国营商店。夏季来时,它们只是安静地空着;而在这个零下十几度的冬天,那空洞,仿佛有了温度,是刺骨的、吸走所有热望的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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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气在大巴车里若有似无,窗玻璃上凝着一层不均匀的白霜。我把手贴在玻璃上,想融化一小块,看看外面。冰凉瞬间刺入掌心。这寒意,成了我理解这个国度冬季的第一份触觉。李同志说,平壤的居民区是集体供暖的,语气里带着保障的自豪。但我偶然瞥见路边一个正在打开的楼道门,里面涌出的并非暖流,而是一股带着煤尘味的、并不比室外温热多少的空气。几个穿着深色棉袄的妇女,提着空布袋走了出来,朝国营商店的方向走去。她们的呼吸在面前结成浓白的雾,久久不散。
我请求在下一处居民点附近短暂停车“拍照”。李同志犹豫了一下,通过对讲机请示后,同意了,但要求我们“不要偏离规定路线,不要拍摄人民”。我下了车,那股子寒气立刻包裹上来,不同于干燥的北方冷,这里的冷带着一股湿沉的、侵入骨髓的劲儿。我装作调整相机,目光锁定了大约五十米外的一家国营商店。商店比夏天看到的似乎更旧了些,绿漆门框有些斑驳。门口已经排了十来个居民,大多是中老年妇女,裹着头巾,穿着臃肿的棉裤,不停地跺着脚,双手拢在袖子里。没有人交谈,只是沉默地、有耐心地等待着。队列移动的速度,慢得仿佛被冻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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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心地调整焦距,透过商店那扇蒙尘的玻璃窗望进去。里面亮着一盏昏暗的灯,可能是节能灯,光线青白,毫无暖意。柜台依然是那样空阔。夏天时,我还能看到角落里零星摆着些瓶罐。而现在,柜台后的货架几乎一览无余,空荡荡的木板,擦得倒还算干净。唯一的“商品区”,是墙角堆放着的几十颗蔫头耷脑的白菜,外层的叶子已经冻得发黑。营业员,一位同样穿着厚棉袄的中年女子,面无表情地坐在柜台后,面前的小铁皮炉子似乎没有多少红光透出。她偶尔起身,接过窗外递进来的票证和钞票,转身从身后某个纸箱里拿出一点东西——我看不清是什么,也许是一小包盐,或是一块肥皂——递出去。交易过程静默、迅速,没有挑选,没有询问,像完成一道冰冷的算术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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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更猛烈的风卷着地上的冻雪碎末吹过来,排队的人群集体缩了一下。一个老人咳嗽起来,声音干裂。我忽然注意到他们手里捏着的,除了钱,还有一叠颜色大小不一的纸片。那些就是“票”。在冬季,这些票证的意义似乎变得更加沉重。它不仅仅关乎能不能买到东西,更关乎能不能获取度过寒冬的、最基本的热量与营养。煤票、粮票、油票……每一张薄纸,都连接着一条脆弱的生存线。我想象着,这些市民在每天清晨,计算着当天的票证如何支配,是换一点煤块让房间有一丝微温,还是换一点食物填充辘辘饥肠。这种计算,本身就像一场与严寒的搏斗。
李同志催促我们上车了。回到车上,他仿佛为了缓和某种无形的压抑气氛,主动提起:“我们的人民是坚强、乐观的。冬季我们有腌泡菜的传统,储备充足。” 他指着远处一些阳台,那里果然晾着一些红白相间的辣白菜。但那一点亮色,在无边灰暗的背景下,显得如此微弱,甚至有些悲壮。泡菜,是智慧,但何尝不是漫长匮乏季节里,一种无奈的、几乎是唯一的维生素来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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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我们被安排参观一家“涉外商店”。暖气开得很足,灯光璀璨,货架上摆满了进口的巧克力、红酒、包装精美的饼干和化妆品,价格以欧元和美元标示。几个外国游客在里面闲适地挑选。玻璃门内外,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两个季节。门内是精心营造的、永恒的消费春天;门外,是正在发生的、真实的朝鲜冬季。一个穿着厚重军大衣的保安笔直地站在涉外商店门口,他的职责似乎是确保这两个世界不发生混淆,确保那种“充裕”的景象,不会对门外排队的人群造成不必要的刺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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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程最后一天,我们又路过了那条“高速公路”。路面上的积雪被粗略地扫到两边,露出底下更多的龟裂和坑洼。旅游大巴小心翼翼地颠簸着。我再次看到路边一个孤零零的国营商店,它的烟囱没有一丝烟。一个母亲牵着孩子从里面出来,孩子手里似乎拿着一小包东西,母亲迅速把它塞进孩子的怀里,裹紧他的衣襟。她们低着头,顶着风,很快消失在楼群后面。
那个没有烟的烟囱,和母亲把东西塞进孩子怀里的动作,成了我对朝鲜冬季最深刻的记忆。匮乏在夏天或许只是一种不便,在冬天则露出它最严酷的獠牙——它直接与“生存”挂钩。那些空荡的柜台,在冬季不再仅仅是物资短缺的象征,它们更像这个社会巨大账本上一行行被严寒冻结的、等待填补的空白。国家像一个精疲力竭的会计,在资源极度有限的条件下,艰难地计算着每一份热量、每一克粮食的分配。而人民,则用沉默的排队、磨损的票证和惊人的耐寒力,默默承担着这本账的最终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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