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成诗，敬时光与自己

◎郭三佳

窗外的初雪，来得正是时候。一片，一片，又一片，从不可知的高处，从容不迫地飘坠，漫过冰冷的窗沿，覆上人间温热的烟火气。我望着，忽然惊觉，心底那份对旧岁的眷恋还温温地焐着，像舍不得读完的一本书，总在2024年的某一页徘徊、摩挲。而此刻，2025这卷时光之书，竟已在指间无声地，翻到了末章。雪落得那样慢，慢得让匆匆的日子，也难得地，跟着缓下了脚步。一年里那些被奔走碾得细碎的光阴，仿佛都在这岁末澄澈的宁静里，得以重新浮起，慢慢沉淀，酿出一壶温柔而醇厚的余味，供我在灯下独酌。

这一年，我终于可以对自己，也对岁月，作出一个清晰而笃定的交代：时光未曾虚掷。每一个日子，都被实实在在地填满了，像秋日丰盈的谷仓，沉甸甸的，散发着生命向上拔节的、青草般的气息。日常仍是那条熟悉的路，通向工作室，在琐碎与繁杂的沙土里，一遍遍打磨心性的粗粝。每周一如期而至的电话铃声，也从起初搅乱一池春水的石子，变成了如今圈圈涟漪自有章法的韵律。那些突如其来的挑战，未曾浇灭心头的火，反倒像淬炼刀锋的冷水，让我生出一种“山到车前必有路”的坦然。这坦然，便是底气。

于是，感恩便从心底油然而生。感恩这一岁的所有馈赠，无论它以怎样的面貌出现——是甘霖，也是骤雨；是暖阳，也曾是寒风。它们都是养分，一滴不漏地，浇灌着我生命的根系。我从那怯怯探出触角的藤蔓，慢慢长出了自己的筋骨，活成了一个可以为自己、也为身旁的人，撑开一小片荫蔽的模样。勇敢与力量，不再是书页上的词汇，而是骨骼里生长的钙质，是脉搏沉稳的节奏。

偶尔，一个念头会像流星般划过心际：倘若明日便是终点，我可有憾事？思绪像被风吹动的蛛网，微微颤着，最后轻轻粘住了十八岁那一年的夏天——那个本该裙角飞扬、敢爱敢恨的年纪，却因少了一分毫无挂碍的自信，而让一场或许热烈的相逢，止步于无声的序章。一丝浅淡的怅惘，烟似的，萦绕不散。然而，雪光映着书页，我忽然笑了。谁说人生必须圆满无缺呢？那未曾填满的留白，那温柔的缺角，不正是岁月最深情、最独特的签名么？断臂的维纳斯，美在残缺；我们的人生，其动人处，或许也正在于这些未能尽兴的“未完成”里。它们让生命的构图，有了呼吸的缝隙，有了想象回旋的余地。

只是，时光的步履，似乎在我步入人生的中场后，悄然加快了。它不再是小溪潺潺，而是有了江河奔赴入海的势头。我常在心底暗暗希冀，若能向天再借二十四个时辰该多好。我想读的书，在案头堆成了小山；我想重拾的求学梦，在远方闪着象牙塔温润的光；我想为往后余生积攒的从容，还需要一块块基石去垒砌；我想用足迹去丈量的山河，地图上还有大片大片的空白，等待着被我的目光与体温唤醒。

然而，我亦深深知晓，人生终究难求两全。它像一场精妙的平衡术，总是在“取”与“舍”之间，掂量着生命的重量。我努力着，权衡着，在得到的欢欣里品味失去的微涩，也在放手后的空旷中，遇见未曾预料的拥有。得失之间，生活的本来面目，渐渐清晰。

写到此处，心头蓦地一片雪亮，仿佛被这满窗的雪色洗净了一般。原来，这人世间的所有缘分，都附带着一份温柔的“时效”。父母、爱人、孩子、挚友，甚至萍水相逢的陌路人，我们都不过是在生命的长途上，有幸同乘了一段车，共赏了一程风景。相伴一程，已是莫大的恩赐。而那“永远”的奢望，或许本就是颠沛流离的人生里，最不该紧抓不放的执念。

想通了这一点，心便像卸下了一块无形的巨石。那些曾经因走散而生的耿耿于怀，那些因不同频而滋生的失落，都化作了雪，静静地融了，渗入大地，了无痕迹。我于是能坦然地面向这一年的所有别离，轻轻道一声感谢，感谢曾经的同行，也释怀最终的远去。

2025的前半段，我的确曾陷入一片温柔的迷雾。日子像失了桨的船，在平静的水面上打着转，方向模糊，动力阑珊。我几乎要相信，生活或许就将如此温吞地沉寂下去了。一个没有支点的灵魂，如何能挺起脊梁，迎风而立呢？

幸而，人生总有奇妙的转弯。与“法尔加”的偶然邂逅，像在沉寂的湖面投下一颗石子，涟漪荡开，竟为我推开了一扇副业的新窗。生活骤然被新的色彩与声音充满，那些被闲置的角落，重新被好奇、热情与目标感点亮。我仿佛又变回了当年那个创办工作室的自己，眼中有火，心里有光，脚步里有风。这一年，感恩所有不期而遇的礼物，也珍视每一分耕耘换来的收获。

此刻的我，正处在一种心底渴望已久的圆满里——生活有切实的暖意可依，精神有自由的旷野可驰骋。这份从容与丰盈，离不开师先生那如山般静默却从未缺席的支撑。十多年的婚姻，将两块有棱角的石头，磨成了彼此契合的鹅卵石，温润，踏实。我接住他笨拙却百分百真挚的爱意，也回馈以同样赤诚的陪伴。我们不谈惊天动地，只求琐碎日常里，有默契的相视一笑。滤去生活的一地鸡毛，身上的担子轻了，心，便飞得高了。

身边的男孩，今年又拔高了一截，像一棵尽情吸收阳光雨露的小树。更可喜的是，我们之间那座名为“辈分”的隐形桥梁，早已化作坦荡的平原。他是会为我认真看倒车镜的“小教练”，是深夜归途默默守护的“导航员”，是悄悄为我掖好被角的“守护者”。而我，也乐于向他敞开我世界的门，分享工作的得失，探讨“价值”与“成就”的深意。我们交谈，我们倾听，我们在彼此的思想碰撞里，见证着共同的新生。

岁末的回望，总是连着新岁的启程。此刻，心中满怀对每一位客户、每一份信任的感恩。是你们的选择，将陌生的我们牵连在一起，各取所需，彼此成就，方能在这条路上，走得稳，行得远。

每年此时，我最感欣悦的，便是这份“告别”与“重启”的权力。仿佛天地赐予我们一个庄严的仪式，让我们可以郑重地将过往归档，无论圆满或遗憾，然后深吸一口气，转身奔赴下一场山海。这，或许便是“跨年”最本真、最浪漫的意义。

那么，在这雪落成诗的时刻，让我举杯——

敬这滚烫而真实的时光，敬那个始终不曾放弃、全力以赴的自己。

敬所有坦然告别的失去，敬所有稳稳握在手中的拥有。

敬藏于岁月褶皱里的温暖爱意，敬心之所向的自在灵魂。

敬已成生命底色的昨日沉淀，敬即将挥毫泼墨的明日新章。

敬一路向阳的不辍生长，更敬此刻，体面而从容的，转身与告别。

新岁的门扉，已在雪光中悄然洞开。

愿你我，心间常驻一片平和的海，眼底永蓄一泓温暖的泉。

愿我们所求，无非身心自由；所行，尽是明月清风。

愿我们始终勇敢，步步生花，一路明媚。

愿我们终不负心中热爱，在更高的峰峦，与那个更好的自己，含笑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