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一九九三
那张印着一个亿零八百万的估值单,现在就压在我家新买的鱼缸底下。
油墨味儿混着鱼腥味儿,闻着,有点上头。
我叫温修远,今年六十有八。
时间这东西,真不禁用。
一晃,快三十年了。
记忆拉回到一九九三年的秋天,北京的风,干,硬,刮在脸上像刀子。
那会儿我还在一家半死不活的国企里当个小科长,每天抱着个搪瓷缸子,从早到晚喝酽茶,看报纸。
老婆苏佳禾在街道工厂上班,儿子亦诚刚上小学。
日子就像那缸子里的茶叶末,泡来泡去,就那么点味儿。
改变发生在那个礼拜天。
我蹬着二八大杠,带着佳禾和亦诚,从西城绕到后海。
那年头,后海还没现在这么喧闹,水是清的,岸边是野的,柳树条子垂到人脸上,痒痒的。
我拐进了一条特窄的胡同,车铃铛“叮铃”一响,半个胡同的鸽子“呼啦”一下全飞了起来。
就在那片鸽子翅膀的扑棱声里,我看见了它。
一座灰扑扑的二进四合院。
朱红的大门,油漆掉得斑驳,露着底下木头的本色,像个卸了妆的老旦。
门口的石狮子,叫风雨侵蚀得眉眼模糊,可那股子劲儿还在。
我把车一支,鬼使神差地推开了那扇虚掩着的门。
一股子旧木头和着尘土的味儿,扑面而来。
院子有些破败,地上长着荒草,可那格局,是真敞亮。
一进院,影壁上模糊的“福”字还能看清轮廓。
绕过影壁,天一下子就开了。
方方正正的天空底下,东西厢房,正房,都齐齐整整。
尤其是院子中央那棵海棠树,枝干虬劲,像一条要腾飞的龙。
可以想象,春天开起花来,得是多大一片香雪海。
“修远,你发什么愣啊?”
佳禾在门口喊我。
我回头,冲她招招手。
“佳禾,你来看。”
她将信将疑地走进来,小亦诚跟在后头,好奇地东张西望。
“这……不是人家吗?咱别乱闯。”
佳禾是个谨慎的人。
“没事儿,”我指了指门上贴着的一张小纸条,“写着‘院子出售’。”
“出售?”
佳禾愣了。
那年头,北京人还都挤在筒子楼、大杂院里,买商品房的都少,更别提买这种老院子。
“这得多少钱啊?”
她小声问。
我没说话,只是拉着她往里走。
二进院比一进院更豁亮。
廊子上的雕花,虽然蒙了灰,但擦掉一点,那花鸟鱼虫就活了过来。
我站在正房的台阶上,看着头顶四方的天,听着胡同里传来的磨刀师傅的吆喝声。
那一刻,心里有个声音在呐喊。
就是这儿了。
这就是我想要的家。
我这辈子,就想住在这种有天有地,有树有鸟的院子里。
回去的路上,我跟佳禾说了我的想法。
她吓了一跳。
“修远,你疯了?咱家哪有那钱。”
“钱可以想办法。”
“你想什么办法?咱俩工资加起来多少?亦诚还要上学,老人那边……”
我打断她。
“佳禾,这院子,是咱们的根。”
我跟她描绘,春天我们在海棠树下喝茶,夏天听着雨打芭蕉,秋天看鸽子飞过,冬天扫院子里的雪。
儿子可以在院子里跑,可以养花,可以养鸟。
不用再跟邻居抢厕所,不用在楼道里闻别人家的油烟味。
佳禾被我说得有点动心,可一想到钱,眉头又拧成了疙瘩。
“那也太不现实了。”
我没再争辩。
第二天,我就去找了房主。
房主是个要举家移民去澳洲的老华侨,急着出手。
他伸出五个手指头。
“五十万,少一分不卖。”
五十万。
在九三年,这差不多是个天文数字。
我一个月的工资,三百多块。
我回家把这个数一说,我妈当场就把手里的毛线团给扔了。
“五十万?温修远,你是要去买故宫吗?”
我爸抽着烟,一言不发,但脸色铁青。
我那个刚开始倒腾服装生意,脑子活络的弟弟,温予安,更是把头摇得像拨浪鼓。
“哥,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五十万,存银行一年利息多少?你去买这么个破院子?冬天没暖气,夏天没空调,上个厕所还得跑院子里,图啥?”
“哥,你听我一句劝,现在都兴住楼房,这钱,你拿去买几套商品房,都比这强。”
全家,除了佳禾犹豫不决,没有一个人支持我。
那段时间,家里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我妈见我就叹气,我爸见我就咳嗽,我弟干脆不登门了。
晚上,我跟佳禾躺在床上,她翻来覆去地睡不着。
“修远,要不……算了吧?为了个院子,跟全家闹成这样,不值当。”
我看着天花板,没说话。
我知道他们说的都对。
从经济账上算,我这就是一笔最愚蠢的买卖。
可我心里那团火,灭不了。
我不想一辈子就这么窝囊地过下去。
我抓住佳禾的手。
“佳禾,你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她的手很凉。
“我拿什么信你?钱呢?”
“我把咱家所有积蓄都拿出来,我再去跟我那些老同学、老战友借,剩下的,我去找予安。”
“予安会借给你?他第一个反对的。”
“我去求他。”
凑钱的过程,比我想象的还要屈辱。
我一个自认清高的知识分子,低三下四地去敲一个个朋友的门。
有的人当面哭穷,有的人背后议论我疯了。
跑了半个月,东拼西凑,加上家里所有的存款,还差十万。
最后,我还是硬着头皮去了我弟温予安那儿。
他那会儿在秀水街盘了个小门脸,生意刚起步。
我到的时候,他正跟个客户唾沫横飞地砍价。
看见我,他愣了一下,把我拉到门脸后面的小仓库里。
仓库里堆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一股子劣质布料的味儿。
他给我递了根烟。
“哥,你真要买?”
我点点头。
“还差十十万。”
他沉默了,一口一口地猛抽烟。
烟雾缭绕里,我看不清他的脸。
半晌,他把烟头往地上一扔,用脚尖狠狠碾灭。
“哥,不是我不帮你。这十万,是我准备再去广州进货的本钱。”
我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要拿走了,我这生意就得停摆。”
我站起来,喉咙发干。
“行,我知道了,我再想别的办法。”
我转身要走。
“等等。”
他叫住我。
他从一个上锁的抽屉里,拿出一个用报纸包得严严实实的方块。
一层层打开,是码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大团结”。
“哥,这钱,算我借你的。”
“但是,咱丑话说在前头,亲兄弟,明算账。我这钱是做生意的本钱,你得给我算利息。”
“行。”
我接过那沉甸甸的十万块,感觉比院子门口的石狮子还重。
“还有,”他看着我,“这事儿,你别跟爸妈说。他们要知道我把本钱借给你买那破院子,得打断我的腿。”
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予安,谢谢你。”
“谢就不用了,”他摆摆手,“哥,你好自为之吧。”
钱凑齐了。
过户那天,我跟佳禾站在院子里,手里攥着那本崭新的房产证,心里五味杂陈。
佳禾的眼圈是红的。
“修远,以后,咱们得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了。”
我搂住她。
“会好的。”
“一切都会好的。”
院子里的那棵海棠树,叶子已经开始泛黄,秋风一过,簌簌地往下落。
亦诚在院子里追着一片落叶跑,笑声清脆得像胡同口卖的冰糖葫芦。
我看着他,心里无比踏实。
值了。
为了还债,我下了海,辞了国企的铁饭碗,去了一家私营的文化公司。
佳禾也从街道工厂出来,开了个小卖部,没日没夜地守着。
日子过得紧巴巴,但心里有盼头。
两年后,我们不仅还清了所有外债,还把欠予安的十万块,连本带息,凑了十二万,给他送了过去。
那天他特别高兴,拉着我喝了好几杯。
“哥,还是你有魄力。现在看看,这院子是真不错。”
我笑了笑,没说话。
搬进院子后,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院子里的荒草除了,又找人重新铺了地砖。
我们把东西厢房租了出去,收点租金,补贴家用。
一家三口,就住在正房里。
生活,就像那棵海棠树,熬过了严冬,终于在春天,开出了一树繁花。
02 裂痕
时间一晃,就是二十多年。
儿子亦诚长大了,出国读了书,又回来,在一家互联网公司做技术总监。
我和佳禾都退了休,每天就在院子里侍弄花草,喂喂鸟。
东西厢房的租客换了一茬又一茬,从最早来北京寻梦的画家,到后来搞乐队的年轻人。
院子,也随着北京城的日新月异,身价水涨船高。
一开始是街坊邻居传,说我们这片儿的院子,值好几百万。
后来拆迁办的人来过几次,给出的价格一次比一次高,从八百万,到一千五百万,再到三千万。
我都没松口。
这院子,在我心里,早就不是钱能衡量的了。
它是我们的家,是我们大半辈子的心血。
佳禾也习惯了,别人问起,她就笑笑。
“不卖,留着自己住,清净。”
我以为,日子就会这么一直清净下去。
直到去年冬天。
那天北京下了第一场雪,我正拿着扫帚在院子里扫雪,大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我弟温予安,裹着一身寒气,走了进来。
他穿了件黑色的长款羽绒服,头发梳得油亮,但眉宇间带着一股子藏不住的疲惫和焦躁。
“哥。”
他喊我。
“予安?你怎么来了?快进屋。”
我把他让进屋,佳禾赶紧张罗着给他泡茶。
“嫂子,别忙了。”
予安脱了外套,一屁股陷进沙发里。
“生意不顺?”
我问。
他这些年,生意做得时好时坏。
倒腾过服装,开过饭馆,前几年又跟人合伙搞什么P2P,据说摊子铺得挺大。
他苦笑了一下,算是默认。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眼睛却在屋里四处打量。
“哥,你这院子,现在是真值钱了。”
他没头没脑地来了这么一句。
我心里“咯噔”一下。
“听说了,”我淡淡地应着,“那都是外面瞎传的。”
“不是瞎传,”他从兜里掏出手机,划拉了几下,递到我面前,“哥,你看,这是我一个做房产中介的朋友发的,就在咱们这条胡同,一个比你这还小的院子,前两天成交的,你猜多少钱?”
我没看,也不想看。
“八千万。”
他替我说了出来,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小石头,砸在我的心上。
佳禾端着果盘从厨房出来,正好听见,手里的盘子晃了一下,一个苹果滚到了地上。
“这么多?”
她喃喃自语。
予安捡起苹果,擦了擦,放到桌上。
“嫂子,这还只是市场价。我那朋友说,哥这院子,格局正,位置好,真要是有诚心买家,一个亿,都不是没可能。”
一个亿。
这个数字,像个炸雷,在屋里炸开。
我和佳禾都沉默了。
我们是知道院子值钱,但从没想过,会值钱到这个地步。
那已经不是一个数字了,那是一个符号,沉甸甸地压得人喘不过气。
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
予安清了清嗓子,打破了沉默。
“哥,我这次来,是想……跟你商量个事。”
我看着他,心里已经有了不好的预感。
“我那摊子,出了点问题,资金链断了,急需一笔钱周转。”
他搓着手,眼神躲闪。
“要多少?”
我问。
“五百万。”
我心里松了口气。
五百万,虽然不是小数目,但我和佳禾这些年,加上亦诚给的,也攒下了一些养老钱,凑一凑,还是拿得出来的。
“行,我想想办法。”
我说。
予安却摇了摇头。
“哥,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不是想管你借。”
我愣住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
“哥,”他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你看,你这院子,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你把它抵押给银行,贷点款出来。以这院子现在的估值,贷个一两千万,跟玩儿似的。”
我的火,“噌”地一下就上来了。
“温予安,你把主意打到这儿来了?”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
佳禾赶紧过来拉我。
“修远,你小点声。”
予安的脸也挂不住了,涨得通红。
“哥,你怎么说话呢?我也是没办法了才来找你。这钱又不是不还,我就是周转一下,半年,最多半年我就还你,利息我照付。”
“我不同意。”
我斩钉截铁。
“这院子,是我和你嫂子养老的本,谁也别想动。”
“哥,你怎么这么死脑筋呢?钱放在银行里能生钱吗?你这院子,就是个金疙瘩,你不盘活它,它就是一堆砖头瓦块。”
“那是我的砖头瓦块,跟你没关系。”
“怎么跟我没关系?”
予安也站了起来,声音比我还大。
“当初你买这院子的时候,是不是我借了你十万块?没有我那十万块,你能买下这院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
“那十万块,我不是连本带息还给你了吗?”
“还了?哥,你摸着良心说,当年那十万块,跟我现在这院子,能是一回事吗?当年北京一个鸡蛋才几分钱,现在呢?”
“你这是胡搅蛮缠!”
“我胡搅蛮缠?哥,我这是跟你讲道理。我也不多要,你就当我是投资入股了。当年五十万,我出了十万,占五分之一。现在这院子值一个亿,我拿走属于我的那份,两千万,不过分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我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涨红、唾沫横飞的弟弟,感觉无比陌生。
这还是那个当年把进货本钱拿出来帮我的弟弟吗?
“温予安,你再说一遍?”
佳禾也惊呆了,脸色煞白。
“嫂子,你评评理。这事儿我做得有错吗?”
予安转向佳禾。
佳禾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滚!”
我指着门口,一个字从牙缝里挤出来。
“你给我滚出去!”
予安愣住了,随即冷笑一声。
“行,哥,你够狠。温修远,我告诉你,这事儿没完。这院子,有我的一份,我就要定了!”
他抓起外套,用力摔上门,走了。
屋里,死一般的寂静。
窗外,雪还在下,悄无声息。
佳禾“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这都叫什么事啊……这都叫什么事啊……”
她一边哭,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胸口。
我走过去,想抱住她,却发现自己的手,抖得厉害。
那一天,院子里的雪,我扫了很久很久。
仿佛要把心里的那股邪火,也一起扫出去。
可我知道,扫不掉了。
裂痕,一旦出现,就再也弥合不了了。
03 围城
予安摔门走后,家里就没再安生过。
他没有再上门,但是,麻烦却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
先是我妈打来电话,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数落。
“温修远,你长本事了啊?为了个破院子,要跟你亲弟弟断绝关系是不是?”
“妈,您不知道情况……”
“我不知道?予安都跟我说了!当年他好心好意把做生意的本钱借给你,现在他有难了,你倒好,翻脸不认人。你还有没有良心?”
“妈,那钱我早就还了,还多给了利息。”
“利息?那点利息算什么?要不是予安,你能有今天?你能住上这么大的院子?做人要讲感恩,你懂不懂?”
我拿着电话,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我怎么解释?
跟一个只听得进小儿子话的老太太解释什么叫通货膨胀,什么叫投资回报?
她不懂,她也不想懂。
在她心里,我这个大儿子,就是占了小儿子的便宜,是个忘恩负义的白眼狼。
“修远,你听妈一句劝,予安是你亲弟弟,打断骨头还连着筋。你就帮他一把,把院子抵押了,他缓过来,不就还你了?”
“妈,这院子不能动。”
“你……你真是要气死我!”
电话那头,我妈气得直咳嗽。
最后,是佳禾把电话接过去,好说歹说,才把老太太安抚下来。
挂了电话,佳禾看着我,眼圈红红的。
“修远,要不……咱就帮帮他吧?闹到妈那儿去,像什么样子。”
我摇摇头。
“佳禾,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这是一个无底洞。”
“予安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予安了。”
钱,真的可以改变一个人。
这件事,像长了腿,很快就在亲戚圈子里传开了。
一时间,我们家成了众矢之的。
过年家庭聚会,没人给我们好脸色。
那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见到我都阴阳怪气。
“哎哟,修远哥现在是大老板了,住着上亿的豪宅,看不上我们这些穷亲戚喽。”
“可不是嘛,连亲弟弟都不帮,啧啧。”
我坐在那儿,如坐针毡。
佳禾更是全程低着头,一句话不说,只是不停地给亦诚夹菜。
一顿饭,吃得味同嚼蜡。
好不容易熬到散场,我拉着佳禾和亦诚,第一个就走了。
走在回家的路上,北京的夜空格外冷,烟花在远处炸开,又寂灭。
亦诚跟在我身后,忽然开口。
“爸,二叔的事,我听说了。”
我“嗯”了一声。
“爸,这院子,在您心里,到底是什么?”
儿子冷不丁地问。
我愣住了。
是什么?
是家,是根,是我的心血,是我的骄傲。
可现在,它好像变成了一座围城。
城外的人想冲进来,城里的人想逃出去。
它圈住了我,也圈住了我的家人,让我们动弹不得。
“爸,如果它让您和妈这么不开心,让全家人都针对我们,那它的意义又在哪儿呢?”
亦诚的话,像一根针,扎在我心上。
我无言以对。
回到家,院子里静悄悄的。
那棵海棠树,在冬夜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像一双双伸向天空乞求的手。
烦心事不止于此。
不知道谁把我们家院子值一个亿的消息捅到了外面去。
我们家门口,突然就热闹了起来。
有扛着摄像机的记者,说是要做一期关于北京老宅的节目,想采访我。
有西装革履的房产中介,一天来八趟,每次都带着不同的说辞,什么“诚心买家”、“海外富商”、“文化名人”,说得天花乱坠。
还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人。
一个自称是我太爷爷当年故交的孙子,拿着一张泛黄的、不知真假的地契复印件,说这院子有他们家一半。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坐在我们家门口哭,说她老公炒股亏了钱,要跳楼,求我发发善心,借她一百万。
我们家的门槛,都快被这些人给踏平了。
我不敢开门。
佳禾更是吓得连小卖部都不敢去了,整天在家唉声叹气。
有一天,我从外面买菜回来,看见一个陌生的年轻人,正拿着手机,对着我们家大门和院墙一通猛拍。
我走过去。
“你拍什么呢?”
那年轻人吓了一跳,随即嬉皮笑脸地说。
“大爷,您就是这院子的主人吧?我在网上看直播,说这儿是北京最牛的网红打卡地,一个亿的四合院,我来沾沾财气。”
网红打卡地?
我气不打一处来。
“这里是私人住宅,不许拍!赶紧删了!”
“嘿,大爷,您别这么小气嘛。拍一下又不会少块砖。”
他不仅不删,还把手机对准了我。
“来来来,给网红院主一个特写。”
我一把抢过他的手机,就要往地上摔。
他急了,上来跟我抢。
拉扯之间,我脚下一滑,摔倒在地。
手里的菜,撒了一地。
西红柿滚得到处都是,摔破了皮,流出红色的汁液,像血。
是亦诚闻声从院子里冲出来,才把那个年轻人赶走。
他扶我起来,看着我一身的狼狈,和满地的狼藉,嘴唇紧紧地抿着。
“爸,够了。”
他说。
“真的够了。”
那天晚上,佳禾给我擦药酒的时候,眼泪一滴一滴地往下掉。
“修远,我害怕。”
她哽咽着说。
“我总觉得,这院子,要给咱们家招来大祸。”
“咱们把它卖了吧?”
“卖了,咱们换个普通的楼房住,离这些是是非非远远的。钱,给亦诚一部分,剩下的,咱们存起来养老,也够了。”
“把欠予安的‘人情’,也一并还了。从此以后,谁也别说咱们的不是。”
我看着她鬓角新增的白发,和眼角深深的皱纹,心里像被刀割一样。
这个院子,我曾经以为,是给了她一个最好的家。
可现在,却成了让她日夜惊恐的牢笼。
我握住她的手,冰凉。
“佳禾,让我再想想。”
04 爆发
我还没想出个所以然,温予安又来了。
这次,他不是一个人来的。
他还带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人,穿着黑西装,戴着墨镜,往门口一站,活像电影里的保镖。
那天下午,阳光很好,我跟佳禾正在院子里晒太阳,听着收音机里的京剧。
大门被“砰”的一声推开。
予安沉着脸走了进来。
“哥,我想了想,咱们还是得当面把这事儿说清楚。”
他说话的口气,不像弟弟,像债主。
我站起来,把佳禾护在身后。
“温予安,你带这些人来干什么?想强抢吗?”
“哥,你别误会,”他扯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两位是我的朋友,怕咱们谈不拢,他们做个见证。”
见证?
我看是来给我施压的。
佳禾吓得脸都白了,抓着我的胳膊不放。
“予安,有话好好说,别这样,街坊邻居看着呢。”
“嫂子,我也不想这样。可我哥他,油盐不进啊。”
予安一屁股坐在我们刚才坐的藤椅上,翘起了二郎腿。
“哥,我上次说的,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没什么好考虑的,”我冷冷地说,“院子是我的,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
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带着一丝狠厉。
“哥,你可真是贵人多忘事。当年你买这院子的钱,是哪儿来的?你不会忘了吧?”
他又提起了那十万块。
“我说了,那钱我早就还你了,连本带息!”
“对,你是还了十二万。”
他点点头,话锋一转。
“可我当时借给你的,不是钱,是我的全部身家,是我做生意的本钱!我那是拿我的未来,在给你做赌注!”
“我当时跟你说得很清楚,算借的,要算利息。”
“利息?哥,你太天真了。那时候我为什么那么说?我是怕爸妈知道了骂我!我那是没办法才说的场面话!”
他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杯都跳了起来。
“温修眼,我今天就把话给你挑明了!我当年那十万块,不是借,是投资!是入股!我占这院子五分之一的股份!”
无耻。
彻头彻尾的无耻。
我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半天说不出一句话。
“你……你……”
“我怎么了?我说错了吗?”
他站起来,步步紧逼。
“这院子,当年五十万买的。现在,就算一个亿。我的五分之一,就是两千万。哥,我也不让你为难,你不用给我现金,你把这院子卖了,咱们按比例分钱,天经地义!”
“你做梦!”
我吼了出来。
“温予安,你别欺人太甚!”
“我欺人太甚?到底是谁欺人太甚?你一个人霸占着上亿的家产,看着我生意失败,见死不救,你还有脸说我?”
他的声音一声比一声高,引得胡同里几个邻居都探头探脑地往里看。
“我没有见死不救!你要五百万,我说了可以凑给你!”
“五百万?五百万够干什么?打发叫花子呢?我要的是属于我的那份!两千万,一分都不能少!”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佳禾,突然冲了上来。
她冲到予安面前,眼睛通红。
“予安,你够了!”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从未有过的尖利。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予安。
“嫂子,你……”
“你别叫我嫂子!”
佳禾指着他,手指因为愤怒而颤抖。
“你还有脸提当年?当年修远为了买这个院子,求爷爷告奶奶,看尽了别人的白眼!你呢?你当时是怎么说的?你说他读书读傻了,说他买个破院子,是往水里扔钱!”
“要不是修远低三下四地去求你,你会借钱给他?你借钱的时候,那副嘴脸,我到现在都记得!什么亲兄弟明算账,什么利息不能少!现在院子值钱了,你就跑来说是投资入股了?温予安,天底下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佳禾一口气把积压在心里二十多年的话,全都吼了出来。
她吼得撕心裂肺,吼得满脸是泪。
予安被她骂得一愣一愣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
“嫂子,你……你这是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是人话!你听不懂吗?”
佳禾转向我,泪眼婆娑。
“温修远,我受够了!”
“我真的受够了!”
“为了这个院子,我们这大半辈子,过的是什么日子?一开始是没日没夜地还债,后来是没完没了地修修补补,现在呢?现在成了别人眼里的金疙瘩,成了全家人的仇人!”
“这个家,因为这个院子,都快散了!你还在守着它干什么?它是个宝贝吗?它是个祸害!”
她抓着我的胳膊,用力地摇晃。
“卖了它!”
“我们把它卖了!”
“卖了,一了百了!钱,我们谁都不要,全给你弟弟!让他拿着这两千万,三千万,一个亿,滚得远远的,再也别来烦我们!”
“我们两个老的,就去租个小房子住,或者去养老院,我再也不想看见这个院子了!一眼都不想看见!”
说完,她腿一软,瘫倒在地,放声大哭。
那哭声,绝望,凄厉,像一把钝刀子,在我心上来回地割。
我僵在原地,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看着痛哭的妻子,看着目瞪口呆的弟弟,看着院子门口那些看热闹的邻居。
我再看看这个我爱了一辈子,守护了一辈子的院子。
阳光照在灰色的瓦片上,反射出刺眼的光。
那棵海棠树,静静地立在那儿,像一个沉默的看客。
那一刻,我第一次觉得。
佳禾说得对。
这个院子,它不是家。
它是个牢笼,是个枷锁,是个祸根。
我守着的,根本不是什么诗意的家园。
我守着的,是我自己一个可笑的执念。
而这个执念,正在毁掉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切。
05 枷锁
那场爆发之后,家里陷入了可怕的死寂。
温予安被佳禾那番话镇住了,灰溜溜地带着他那两个“朋友”走了。
佳禾哭晕了过去。
我把她抱回屋里,她醒来后,就不再跟我说话了。
她不看我,也不理我。
自己做饭,自己吃饭,自己默默地看电视。
晚上,我们躺在一张床上,中间隔着的距离,像一条冰冷的河。
我知道,她的心,被我伤透了。
这个家,空前地冷。
我一个人在院子里坐着,一坐就是大半夜。
秋风凉了,吹在身上,也吹不散心里的燥热。
我看着院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
这些,都是我亲手拾掇起来的。
我记得哪块砖是我自己和的泥,哪片瓦是我冒着雨爬上房顶换的。
这院子里,有我们一家三口三十年的光阴。
有亦诚小时候的笑声,有佳禾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有海棠花开时满院的芬芳。
我一直以为,我守着这个院子,就是守着我们的幸福。
可我错了。
当这个院子的价值,远远超过了它作为“家”的承载时,它就变成了一个潘多拉的魔盒。
它释放出来的,是人性里最赤裸的贪婪、嫉妒和自私。
它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附了所有的恶意。
而我,这个守着盒子的人,成了所有人攻击的靶子。
我以为我在守护一个梦。
结果,我亲手把我的家人,推入了噩梦。
我算什么一家之主?
我就是一个自私的、固执的、可怜的老头子。
那天晚上,亦诚回来了。
他没有加班,是特意回来的。
他看见我一个人坐在院子里,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他给我递过来一罐啤酒。
“爸,喝点吧。”
我接过来,拉开拉环,“刺啦”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我们谁也没说话,就这么默默地喝着。
啤酒很凉,一直凉到胃里。
“爸,我妈都跟我说了。”
他先开了口。
我“嗯”了一声。
“爸,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院子。”
“我喜欢在院子里追蜻蜓,喜欢在海棠树下写作业,喜欢听雨水打在屋檐上的声音。”
“那时候,我觉得,我们家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家。”
“可是,我长大了,我发现,这个院子,好像变了。”
“它变得越来越值钱,也变得越来越沉重。”
“它压在您身上,也压在我妈身上。”
“你们的笑,越来越少了。”
“你们的争吵,越来越多了。”
他看着我,眼睛在夜色里,亮得惊人。
“爸,一个家,到底是什么?”
他又问了我那个问题。
“是一个房子吗?是一个院子吗?”
“不是。”
他自问自答。
“一个家,是住在里面的人。”
“是您,是我妈,是我。”
“只要我们三个在一起,开开心心的,哪怕是住在一个十平米的出租屋里,那也是家。”
“可如果,我们为了守着这个空荡荡的院子,三个人,三颗心,离得越来越远,那这个院子,跟一个装修豪华的监狱,又有什么区别?”
儿子的话,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我手里的啤酒罐,被我捏得变了形。
是啊。
我守着一个监狱干什么?
我看着亦诚年轻而真诚的脸。
“亦诚,爸……做错了。”
我的声音,沙哑得不像话。
眼泪,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
一个快七十岁的老人,在自己儿子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亦诚没有劝我。
他只是伸出手,拍了拍我的后背。
就像我小时候,拍着他一样。
“爸,不晚。”
他说。
“只要您想明白,什么时候都不晚。”
“您真正应该守护的,不是这个院...是这个家。”
那一夜,我想了很多。
我想起了九三年,我推开那扇破旧大门时的激动。
我想起了我和佳禾,勒紧裤腰带还债时的相互扶持。
我想起了亦诚在院子里,第一次学会走路时的样子。
那些美好的记忆,都和这个院子有关。
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份美好,就被一个叫“钱”的东西,给绑架了。
我被绑架了,佳禾被绑架了,予安也被绑架了。
我们都成了这个亿万枷锁的囚徒。
现在,是时候,打破这个枷锁了。
不是为了予安,不是为了任何人。
是为了佳禾,为了亦诚,为了我自己。
为了找回那个,曾经叫做“家”的地方。
天快亮的时候,我做出了决定。
06 海棠依旧
第二天一早,我给三个人打了电话。
第一个,打给温予安。
“下午三点,来院子里,我们把事情一次性了结。”
电话那头,他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好。”
第二个,打给亦诚。
“儿子,下午三点回家,爸有事要宣布。”
“好,爸。”
第三个,我犹豫了很久,还是打给了那个一直锲而不舍给我发短信的房产中介,闻星晚。
“闻小姐吗?我是温修远。下午三点,麻烦你来我家里一趟,带上你们最专业的评估师。”
闻星晚显然很惊讶,但立刻就答应了。
“好的,温老师,我们一定准时到。”
做完这一切,我走进卧室。
佳禾已经起来了,正在默默地叠衣服。
我走到她身后。
“佳禾。”
她身体僵了一下,没回头。
“对不起。”
我说。
“这些年,让你受委屈了。”
她的肩膀,开始轻轻地抽动。
我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她。
“都过去了。”
“我错了,佳禾。”
“我守着个破院子,却差点把家给弄丢了。”
“你放心,今天,我就把这一切都解决了。”
她转过身,泪流满面地看着我。
“修远,你……”
我帮她擦掉眼泪。
“信我一次。”
“就这一次。”
这句话,和三十年前,我求她买院子时说的一模一样。
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重重地点了点头。
下午三点。
院子里,站满了人。
予安一个人来的,脸色很不好看,站在院子中央,像一根紧绷的弦。
亦诚站在我身边,表情平静。
闻星晚带着一个穿着西装的评估师,正拿着各种仪器,在院子里四处测量,记录。
佳禾搬了张椅子,坐在廊檐下,静静地看着。
评估师忙活了半个多小时,最后走到闻星晚身边,耳语了几句。
闻星晚点点头,走到我们面前,脸上带着职业的微笑。
“温老师,各位,根据我们最精准的测算,结合目前的市场行情,您这座院子,保守估值,在一个亿零八百万。”
一个亿零八百万。
这个数字被清晰地说出来时,予安的眼睛,瞬间就亮了。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眼神,像一头饿狼看见了猎物。
我没理他。
我走到院子中央,站定。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我清了清嗓子。
“今天请大家来,是想宣布一件事。”
“关于这个院子的归属。”
予安的呼吸,明显急促了起来。
我看着他。
“予安,你说的没错,这个院子,能有今天,确实有你的一份‘功劳’。”
他脸上露出一丝得意的神色。
“所以,你那份,我给你。”
我从口袋里,掏出一本存折,递到他面前。
他愣住了,没有接。
“这是什么?”
“这里面,是我和你嫂子,攒了一辈子的养老钱,还有亦诚这些年孝敬我们的。不多,五百万。”
“你拿去,把你的生意窟窿补上。”
“这是作为哥哥,我最后一次帮你。”
予安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五百万?温修远,你打发我?我要的是两千万!是股份!”
“股份?”
我笑了。
“温予安,我问你,这些年,这院子漏雨,是我爬上去修的,你管过吗?”
“下水道堵了,是我半夜起来通的,你管过吗?”
“我跟你嫂子,为了这个家,没日没夜操劳的时候,你在哪儿?”
“你除了惦记着它能卖多少钱,你为这个家,为这个院子,做过一丁点事吗?”
“你凭什么,张口就要两千万?”
他被我问得哑口无言。
“我……”
“就凭你是我弟?”
我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
“从今天起,你这个弟弟,我温修远,不认了。”
“这五百万,你爱要不要。拿了钱,就跟我们家,一刀两断。以后你是死是活,都跟我没关系。”
“你要是不要,那更好,一分钱都没有。”
我把存折,扔在了他脚下。
他看着地上的存折,又看看我,脸色变了又变。
最终,他眼里的贪婪和疯狂,慢慢褪去,只剩下一种灰败和颓丧。
他弯下腰,捡起了那本存折,紧紧地攥在手里。
他没有再看我们任何人一眼,转身,失魂落魄地走了。
看着他的背影,我心里,没有快意,只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凉。
院子里,又恢复了安静。
闻星晚和她的同事,站在一边,显得有些尴尬。
我转向她们,笑了笑。
“闻小姐,不好意思,让你们看笑话了。”
“今天,也谢谢你们来这一趟。不过,这院子……”
我顿了顿,然后清晰地说。
“不卖了。”
闻星晚愣了一下,但很快就恢复了职业的微笑。
“好的,温老师,我们明白了。您的任何决定,我们都尊重。”
她带着评估师,礼貌地告辞了。
院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三口。
我走到佳禾面前,蹲下身,握住她的手。
“佳禾,对不起。”
“以后,再也不会有这些烦心事了。”
佳禾反手握住我的手,眼泪又流了下来。
但这次,是笑着流泪。
“不晚。”
她轻声说。
亦诚走过来,把手,搭在了我们俩的手上。
我们一家三口,就这么在廊檐下,手握着手。
夕阳的余晖,透过海棠树的枝丫,洒在我们身上,暖洋洋的。
那棵海棠树,虽然没了花,没了叶,但它的枝干,在落日下,勾勒出一种苍劲而安详的美。
我知道,明年春天,它还会开花的。
只要根还在,家就还在。
07 估值单
一个礼拜后,闻星晚又来了一趟。
她没多说什么,只是送来一个文件袋。
“温老师,这是上次的正式评估报告,给您留个底。”
我接了过来。
“谢谢。”
她笑笑,转身走了。
我回到屋里,佳禾正在厨房里包饺子,电视里放着亦诚最喜欢看的球赛。
我拆开文件袋,拿出那份报告。
最上面的一行字,印得清清楚楚。
“综合市场评估价值:人民币壹亿零捌佰万元整。”
我看着那串长长的零,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我把那张纸,对折,再对折。
走到墙角那个新买的鱼缸旁,把它垫在了底下。
鱼缸里,几条红色的金鱼,正悠闲地吐着泡泡。
窗外,胡同里传来邻居家孩子的笑闹声。
厨房里,飘来了饺子下锅的香气。
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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