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后的这场雨,和记忆中二叔出事那天一样大。
只是当年院子里跪了一地求他办事的亲戚,如今连条野狗都绕着我家门走。
我妈哭喊着把我爸往外推:“你还嫌咱家不够晦气!”
我爸闷声不响,抓起桌上的铝饭盒就钻进雨幕里。我追出去,只看见他佝偻的背影消失在村口。
二婶三天前从城里搬回来,连夜把和二叔的合影全烧了。
烟灰飘过我家墙头,落在洗好的青菜上。
“看见没?”我妈红着眼戳我额头,“这就叫人情冷暖!”
我没吭声,想起八年前那个傍晚。二叔的车队堵满了村道,鞭炮碎屑铺了足有三寸厚。我爸蹲在田埂上抽烟,烟头明明灭灭,像他欲言又止的话。
眼下村里人都说,我爸是全村最傻的傻子。
二叔进去三年,他送了整整一千零九十五顿饭。雷打不动。
连监狱看守都认得他,有时天热,会给他倒碗凉茶。
所有人都等着看笑话——看我们家怎么被拖垮,看这个“傻子”哪天撑不住。
可谁也没想到,二叔回来第三天,会做那件让全村人半夜都睡不着觉的事。
老宅院门推开时,院里那棵老槐树正往下掉叶子。
二叔站在堂屋正中,手里捏着个泛黄的牛皮纸袋。墙头上趴满了看热闹的脑袋,吴支书叼着烟,何玉香磕着瓜子,眼神里都是讥诮。
“哥。”二叔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磨砂纸。
我爸站在最边上,手上还沾着猪食的渣子。
二叔弯腰,朝他深深鞠了一躬。那躬鞠得太久,久到墙头有人差点摔下来。
牛皮纸袋被缓缓打开。
先掉出来的是一张证书,边角都磨毛了。
接着是一串钥匙,在晨光里晃得人眼疼。
“这房子,”二叔说,“是用干净钱买的。”
满院死寂。只有风吹纸页的哗啦声。
吴支书的烟掉了。何玉香的瓜子撒了一地。
我爸愣在那儿,像听不懂这话。
二叔把那串钥匙放进他手心,握紧。金属硌着掌纹,也硌着八年跪舔、三年白眼、一千多个送饭的日夜。
“只配你住。”二叔说。
墙头上,所有笑容都僵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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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二叔升任县长的消息,是立夏那天傍晚传来的。
当时我正在灶台前帮我妈烧火,锅里炖着过年腌的咸肉。柴火噼啪作响,熏得我直流眼泪。
“欣宜!快出来!”堂哥程浩冲进院子,脸涨得通红,“二叔……二叔当县长了!”
我妈手里的锅铲“哐当”掉在地上。
她愣了两秒,突然扯下围裙往门外跑,跑到一半又折回来,对着水缸照了照头发。
“快!换身干净衣服!”她拽我胳膊,“你二婶最看重这些!”
我被她拉进屋,翻箱倒柜找那件只穿过两次的碎花衬衫。
院子里已经吵嚷起来。左邻右舍的脚步声纷沓而至,夹杂着七嘴八舌的恭喜声。
“早就说民生有出息!”
“咱们村出县长了!祖宗显灵啊!”
我爸从猪圈那边走过来,手上还拎着喂猪的桶。他站在屋檐下,看着院子里越聚越多的人,没说话。
“宏志!”袁寿挤过来拍他肩膀,“你弟当县长了!你这当哥的脸上有光啊!”
我爸笑了笑,那笑容很淡,淡得几乎看不出来。
他把猪食桶放到墙角,在台阶上坐下,摸出烟袋。
傍晚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西边烧着一大片火烧云。
二叔的车是七点多到的。不是一辆,是五辆,头尾相接堵了半条村道。最前面那辆黑色轿车锃亮,车标在暮色里泛着冷光。
车门打开,二叔先下来。他穿白衬衫黑西裤,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接着是二婶王秀芳。她今天特意烫了卷发,穿一件绛紫色连衣裙,手里拎着个精致的小皮包。
“乡亲们都在啊!”二叔笑着挥手,那笑容很有分寸,既亲切又不失威严。
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去。吴支书挤在最前面,双手握住二叔的手使劲摇。
“程县长!给咱们村争光了!”
“叫民生就行。”二叔说着,目光在人群里搜寻,“我哥呢?”
众人这才发现我爸不在跟前。
我妈急得直跺脚,小声骂:“这死老头子又跑哪儿去了!”
我在人缝里看见,我爸还坐在老地方抽烟。烟头的红光在渐浓的夜色里一明一灭。
二叔拨开人群走过去。
“哥。”
我爸抬起头,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
“回来了。”他说。
就三个字。
二叔似乎想说什么,但二婶已经跟过来,自然地挽住二叔的胳膊。
“哎呀大哥,您还亲自喂猪呢?”二婶笑着说,目光扫过我爸沾着猪食的裤腿,“这些粗活雇人做就行。现在民生当县长了,您也该享享福。”
空气安静了一瞬。
我妈赶紧打圆场:“秀芳说得对!宏志,明天就把猪卖了!”
“猪还没出栏。”我爸说。
“没出栏也卖!”我妈瞪他,“二弟当县长了,咱家还能缺那点钱?”
二叔摆摆手:“嫂子,该养还养。我就是个芝麻官,没那么大排场。”
话虽这么说,但当晚我家的院子和堂屋还是堆满了贺礼。
烟酒成箱,糕点成盒,还有几个厚厚的红包。二婶一边推辞一边收,动作熟练得像排练过。
宴席摆在院子里,足足开了八桌。请的厨师是镇上最好的,每道菜都冒着热气。
二叔坐在主桌正中,吴支书陪在左边,不断敬酒。
“程县长,以后县里有什么政策,可得多想着咱们村!”
“一定,一定。”二叔举杯,但只抿了一小口。
我爸坐在靠边的位置,很少动筷子。有人来敬酒,他就端起杯子碰一下。
“宏志,你这弟弟有本事!”袁寿喝得满脸通红,“你也跟着沾光!”
我爸笑笑,夹了一筷子青菜。
宴席吃到一半,二婶忽然说:“对了大哥,村里这老宅子年头久了,房顶是不是该修了?”
我爸点头:“是有点漏雨。”
“我正想说呢。”二婶笑盈盈的,“民生虽然住县里,但根在村里。这老宅是我们的念想,可得维护好。”
她顿了顿,看向我妈:“嫂子,您说是不是?”
“对对对!”我妈忙不迭应声,“修!明天就请人修!”
二婶满意地笑了,给二叔夹了块鱼:“你尝尝这个,新鲜的。”
我爸没再说话。他低头扒了几口饭,然后起身说去添柴。
我跟到灶房,看见他蹲在灶台前,盯着炉火发呆。
“爸。”我小声叫。
他转头看我,火光映着他的脸,额头的皱纹很深。
“欣宜。”他说,“你二叔当官了,是好事。”
我点头。
“但官场……”他停住,往灶里添了把柴,“不好待。”
柴火噼啪爆开一个火星子。
院子里传来二婶爽朗的笑声,夹杂着众人的恭维。夜色深了,但宴席正酣。
我爸站起身,拍拍手上的灰。
“走吧,回席上去。”他说,“别让人说咱们不懂事。”
我跟在他身后。跨过门槛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灶里的火还在烧,映得满墙红光。
像某种预兆。
02
二叔当县长后的头两年,我家院子几乎成了村委会第二办事处。
起初是吴支书三天两头来,拎着茶叶或山货,说是“向程县长汇报工作”。
后来村民也跟风。谁家孩子上学要择校,谁家宅基地审批卡住了,谁想承包村后的荒山——都来找我妈。
“嫂子,您跟程县长说说,就一句话的事!”
我妈起初还推辞:“民生工作忙,我可不敢打扰。”
但送礼的人多了,话也好听了,她渐渐就应承下来。
“我试试看,成不成可说不准啊。”
“肯定成!程县长最听您的话!”
我爸从来不管这些。他照旧天不亮下地,天黑才回来。有时院里坐满了人,他就绕到后门进屋,一声不响。
只有一次,他发了火。
那天袁寿拎着两条好烟来,想让他儿子进县交通局当临时工。
“县里最近在招人。”袁寿压低声音,“只要程县长打个招呼……”
“民生不会打这种招呼。”我爸打断他。
袁寿愣住,讪笑道:“宏志,你这话说的。程县长帮乡亲们办点事,不是应该的?”
“他当县长是给全县人办事的。”我爸声音不大,但很硬,“不是给咱村开后门的。”
场面尴尬起来。我妈赶紧打圆场,把烟推回去:“老袁,这事真不行。民生最讲原则。”
袁寿悻悻走了。我妈关上门就数落我爸:“你逞什么能!得罪人!”
“我说的是实话。”我爸去拿锄头。
“实话实说也得看场合!”我妈追到院里,“现在全村都指着二弟,你倒好,把人都往外赶!”
我爸扛起锄头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欣宜她妈,有些口子不能开。开了,就关不上了。”
我妈气得直跺脚。
但二叔似乎真如我爸所说,没怎么“照顾”村里。至少明面上没有。
这让有些人失望。何玉香就在背后嘀咕:“当那么大官,一点光都沾不上。”
话传到二婶耳朵里,她下次回来时,特意在村口超市买了三大包糖果。
“乡亲们这么多年照顾民生,一点心意。”她笑得体面,“民生说了,政策上的事他一定尽力,但违反原则的,真帮不了。”
糖果分了,闲话却没停。只是从明面转到暗处。
二叔回家的次数渐渐少了。从每月一两次,到两三个月一次。
老宅确实漏雨了。春天连下三天雨,西屋墙角洇湿一大片。
我妈催我爸:“赶紧修啊!秀芳上次都提了!”
“等天晴。”我爸说。
天晴后,他自己去镇上买了瓦片和水泥。没请人,一个人爬上房顶。
我放学回家,看见他蹲在屋脊上,背影在夕阳里拉得很长。
“爸!下来吃饭!”
他应了一声,又忙活了半小时才下来。手上全是泥灰,额头上汗津津的。
“修好了?”我妈问。
“嗯,三五年应该不漏了。”
第二天二婶回来取东西,看见修好的屋顶,淡淡说了句:“辛苦大哥了。”
她匆匆来,匆匆走,像有什么急事。
那年我上高三,周末回家常看见我爸在修老宅。有时是补墙皮,有时是通下水道,有时只是给院门轴上油。
“爸,二叔他们又不常回来,修这么仔细干嘛?”
他正给窗框刷漆,刷子顿了顿:“房子和人一样,得养护。荒了,就废了。”
漆是淡蓝色的,刷上去,老旧的木窗像换了新衣。
刷到一半,吴支书来了,站在院里喊:“宏志!你弟来电话了,说下周回来!”
我爸从窗台上探出头:“啥事?”
“没说!肯定是好事!”吴支书搓着手,“你准备准备,到时候全村都得来!”
消息传得飞快。不到半天,连村口卖豆腐的老太太都知道程县长要回来了。
我妈兴奋得睡不着,半夜还在翻衣柜:“欣宜,你说我穿哪件好?”
“平常那样就行。”我说。
“那怎么行!”她拿出那件压箱底的暗红色外套,“你二婶上次穿的那件,要上千块呢。咱不能太寒酸。”
我看向窗外。我爸屋里还亮着灯,他在灯下补一双旧胶鞋。
针线穿过鞋底的声音,细细密密的,像夜的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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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大学第一个暑假,我坐着班车回村。
车在坑洼的土路上颠簸,扬起的尘土糊满了车窗。我靠着椅背打盹,恍惚间听见邻座两个婶子在聊天。
“程县长今天回来,听说车队排了半里地!”
“那可不,人家现在管着整个县呢。”
“周宏志家这下更风光了……”
我睁开眼,窗外熟悉的田野掠过。稻子正抽穗,绿浪起伏到天边。
班车在村口停下。我刚下车,就看见一溜黑色轿车缓缓驶来。
打头那辆我认得,是二叔的专车。后面跟着几辆,不知道是谁的。
车队在村口停下。二叔下车,身边跟着几个干部模样的人。二婶从另一侧下来,穿一身浅灰色套裙,头发烫成时髦的大波浪。
吴支书早已带人候着,横幅拉起来:“热烈欢迎程县长回乡视察!”
鞭炮噼里啪啦炸响,碎红纸屑漫天飞舞。
村民们围上去,脸上堆着笑,手伸得老长。
“程县长!”
“民生回来啦!”
二叔——现在该叫程县长了——笑着和众人握手。那笑容标准得体,和电视里一模一样。
他身旁的干部拿着小本子记录,不时拍照。
“乡亲们好。”二叔声音洪亮,“今天回来看望大家,顺便看看村里的发展情况。”
掌声雷动。
我被挤在人群外围,踮脚寻找我爸的身影。
没找到。
“你爸在田里呢。”袁寿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脸上带着讥诮的笑,“我刚才从那边过来,看见他蹲在田埂上抽烟。亲弟弟当县长回来,都不来迎接。”
我没理他,挤出人群往我家田地走。
七月的日头毒,晒得田埂发烫。远远地,我看见一个身影蹲在稻田边。
是我爸。
他背对着村道的方向,面前是一望无际的绿稻。烟从他指间袅袅升起,散在热风里。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蹲下。
“爸。”
他转头看我,眼里有红血丝:“放假了?”
“嗯。”我看向村口方向,那边还在喧闹,“二叔回来了,你不去?”
“人够多了。”他吸了口烟,缓缓吐出,“不缺我一个。”
我们沉默地蹲着。蝉在树上嘶鸣,一声接一声,叫得人心烦。
过了很久,村口的喧闹声渐渐平息。车队调头离开,扬起一路尘土。
我爸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土:“走吧,回家。”
我跟在他身后。他的背影在烈日下有些佝偻,汗湿的衬衫紧贴着背。
路上遇见何玉香,她拎着个空篮子,看样子是去村口凑热闹刚回来。
“宏志,你没去啊?”她语气夸张,“你弟今天可威风了!带了好多领导,说是要考察咱村,搞什么项目。”
我爸“嗯”了一声,脚步没停。
“听说要修路,还要搞农家乐。”何玉香追着说,“这下咱们村要发财了!你赶紧跟民生说说,给我家留个好位置!”
“我不懂这些。”我爸说。
何玉香讨了个没趣,撇撇嘴走了。
回到家,我妈正在厨房忙活,锅碗瓢盆碰得叮当响。
“你们爷俩跑哪儿去了!”她擦着手出来,“秀芳刚才来了,送了两盒月饼,说是城里大饭店的。”
桌上果然摆着两个精致的礼盒,烫金的包装。
“她还说,民生这次回来,是给村里争取了项目。”我妈眼睛发亮,“路一修,地价就要涨。秀芳暗示了,到时候给咱们家划块好地。”
我爸拧开水龙头洗手,水流哗哗的。
“地是村里的。”他说,“怎么划,听组织的。”
“你傻啊!”我妈急了,“组织不就是民生说了算?他是县长,又是咱村出去的,还能亏待自家人?”
我爸关上水龙头,甩甩手,没接话。
晚饭时,我妈还在念叨这事。
“秀芳说了,项目批下来,最少投两三百万。咱们村要变样了。”
“她还说,欣宜快毕业了,到时候让民生在县里安排个工作,坐办公室,风吹不着雨淋不着。”
我扒着饭,偷偷看我爸。
他吃得很快,一碗饭见底,起身去盛汤。
“爸,”我忍不住问,“二叔真要给村里投钱?”
“该投就投。”他把汤碗放回桌上,“不该投的,一分也不会多。”
这话说得古怪。我妈瞪他:“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我爸坐下继续吃饭,“吃饭吧。”
那天夜里我睡不着,起来喝水。经过爸妈房门时,听见里面低声说话。
“你今天到底怎么回事?”我妈的声音,“亲弟弟回来,你躲田里?”
“我没躲。”我爸说,“就是不想凑热闹。”
“全村人都凑,就你清高?”
沉默。
然后是我爸的声音,很低,像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欣宜她妈,民生这次回来,阵仗太大了。”
“县长不该有阵仗?”
“太招摇了。”我爸说,“我眼皮跳了三天。”
我妈嗤笑:“迷信!我看你是见不得自己弟弟出息!”
对话戛然而止。
我轻手轻脚回屋,躺在床上看窗外的月亮。月光惨白,照得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影影绰绰。
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暗处生长。
04
二叔出事,是在那年冬至。
消息是中午传来的。当时村里正在杀年猪,嚎叫声传遍半个村子。
吴支书的儿子吴小军骑着摩托冲进村,车还没停稳就喊:“爸!出事了!程县长被带走了!”
吴支书手里的烟掉在地上:“你说什么?”
“被纪委带走了!就刚才,从办公室直接带走的!”
杀猪的场面瞬间安静。只有那头还没断气的猪在低声哼叫。
所有人都愣住了。何玉香手里的盆子“哐当”落地,滚出老远。
“不可能!”袁寿第一个反应过来,“程县长那么清廉……”
“清廉什么!”吴小军喘着粗气,“听说受贿好几百万!房子都查出来好几套!”
这句话像炸雷,在人群里爆开。
“好几套房子?”
“我的天……”
“难怪上次回来那么排场……”
议论声嗡嗡响起,起初还压着,后来就肆无忌惮了。
“我早说嘛,当官的哪有不贪的。”
“就是,装得跟真的一样。”
“咱们送的那些礼,估计都看不上眼。”
我妈站在人群里,脸白得像纸。她拽着我爸的胳膊,手指掐得死紧。
“宏志……宏志……”她嘴唇哆嗦,说不出完整的话。
我爸没动,像根钉子钉在地上。他盯着吴小军,一字一句问:“消息准吗?”
“县里都传遍了!”吴小军说,“二婶……王秀芳也被叫去问话了,家里封了。”
人群又是一阵骚动。
吴支书捡起地上的烟,手抖得点不着火。他抬头看我爸,眼神复杂。
“宏志,你看这事……”
“等官方消息。”我爸说完,拉着我妈就走。
回到家,我妈瘫坐在椅子上,眼神发直。
“怎么会……民生怎么会……”她喃喃自语,突然抓住我爸的手,“宏志,你去找人!你不是认识县里几个老干部吗?去问问!”
“问什么?”我爸声音很沉。
“问问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疏通疏通!”
“纪委带人,能疏通?”我爸看着她,“欣宜她妈,你现在该想的不是这个。”
“那想什么!”我妈尖叫起来,“他是我小叔子!是你亲弟弟!他倒了,咱们家怎么办!”
她哭起来,肩膀剧烈颤抖。
我爸站着没动,任由她哭。过了很久,他转身往门外走。
“你去哪儿?”我妈喊。
“去老宅看看。”
“还看什么老宅!人都进去了!”
我爸没回头,背影消失在院门外。
那天下午,村里发生了三件事。
第一件,二婶王秀芳从县里回来了。她没坐车,是走回来的。进村时低着头,谁也不看,快步走回老宅,“砰”地关上门。
第二件,吴支书召集村干部开了个短会。会后通知撤掉了村口的“程县长联系点”牌子。
第三件,也是让我最心寒的一件事。
傍晚时分,我出门去小卖部买盐。路过袁寿家,听见里面传来笑声。
“早就看程民生那副嘴脸不顺眼!”
“就是,装得多清高似的。”
“这下好了,贪官落马,大快人心!”
我站在门外,手脚冰凉。这些话的人,两个月前还挤在我家院子里,一口一个“程县长”。
小卖部门口,何玉香正和几个妇女聊天。看见我,她们立刻收声,眼神躲闪。
“欣宜啊……”何玉香挤出一个笑,“买什么?”
“盐。”我声音干涩。
她转身拿盐,找钱时又说:“你二叔的事……你也别太难过。人嘛,都有走错路的时候。”
我没接话,拿了盐就走。
回到家,我妈正在翻手机。她盯着屏幕,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没了……全没了……”她把手机递给我看。
是微信朋友圈。那些曾经晒过和二叔合影的人,正在疯狂删照片。一张接一张,像从未存在过。
吴支书删得最彻底,连去年春节拜年的合影都删了。
袁寿更绝,直接设置了三天可见。
只有我爸的朋友圈,空空如也。他从来不发这些。
“看见了吗?”我妈惨笑,“这就是人情。你二叔风光时,他们是狗。你二叔倒了,他们连狗都不如。”
我爸从外面回来,手里提着个塑料袋。
“老宅门锁着。”他说,“我翻墙进去看了,秀芳在屋里哭。放了点米和面在门口。”
我妈猛地站起来:“你还去!还嫌不够晦气!”
“她一个人,总要吃饭。”我爸把塑料袋放桌上,“我买了点肉,晚上包饺子。”
“还包饺子?谁吃得下!”
“吃得下要吃,吃不下也要吃。”我爸开始和面,“日子还得过。”
他挽起袖子,露出结实的小臂。面粉扬起来,在灯光下像细碎的雪。
那天晚上我们真的包了饺子。猪肉白菜馅,是我爸调的,咸淡正好。
但谁也没吃几个。饺子在盘子里慢慢冷掉,油凝成白霜。
十点多,院门被敲响。很轻,犹豫的敲法。
我爸去开门,是二婶。
她眼睛肿得像桃子,头发乱糟糟的,身上那件昂贵的羊绒大衣沾满了灰。
“大哥……”她开口,声音哑得厉害,“我……我没地方去了。”
我爸让开身:“进来吧。”
二婶进屋,看见桌上的饺子,眼泪又涌出来。
“先吃饭。”我爸盛了一碗递给她。
二婶接过,手抖得拿不住筷子。饺子掉回碗里,汤汁溅出来。
“民生他……他是冤枉的……”她哭着说,“那些人要害他……他没收钱,没收……”
我爸没说话,等她哭完。
“现在说这些没用。”等她平静些,我爸才开口,“纪委办案讲证据。如果真没收,会查清楚的。”
“清楚什么!”二婶激动起来,“进去了就完了!这辈子都完了!”
她抓住我爸的手:“大哥,你救救他!你是他亲哥,你不能不管!”
我爸看着她,眼神很深。
“我怎么管?”
“你去县里找人!去闹!去上访!”二婶语无伦次,“你是农民,他们不敢把你怎么样!”
“然后呢?”我爸问,“让民生罪加一等?”
二婶愣住,手慢慢松开。
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墙上的挂钟在走,嘀嗒,嘀嗒。
“先住下吧。”我爸起身,“西屋收拾好了。明天……我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送点东西进去。”
二婶抬头看他,眼泪又流下来。但这次,她没再说救人的话。
那晚我失眠到凌晨。隐约听见西屋传来压抑的哭声,像受伤的动物。
而我爸屋里一直亮着灯。
他在抽烟。烟味从门缝钻出来,弥漫了整个堂屋。
我知道,从今夜起,有些东西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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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二叔被正式批捕的消息,是一个星期后传来的。
受贿罪,涉案金额特别巨大。起诉书厚厚一摞,据说有几十页。
村里彻底炸了锅。各种谣言像野草一样疯长。
有人说二叔在省城有别墅,游泳池比我家院子还大。
有人说他养了三个情妇,其中一个还生了儿子。
更离谱的,说二叔和黑社会勾结,手上有人命。
“放屁!”我妈第一次在公开场合骂人,“我小叔子不是那种人!”
但没人听她的。人们更愿意相信那些刺激的传闻。
吴支书召集了家族会议。地点在我家堂屋,但来的人稀稀拉拉。
大伯程国强来了,坐下就叹气:“民生糊涂啊。”
三叔程国富没来,托人带话:“我跟他早就不来往了。”
几个堂兄弟也找借口推脱。最后到场的,除了我爸和二婶,只有大伯和两个远房堂叔。
吴支书主持,开场白很官方:“程民生同志犯了错误,我们都很痛心。但法律面前人人平等……”
“吴支书,”二婶打断他,眼睛红肿但眼神很硬,“你今天来,就是来说这些的?”
吴支书噎住,讪讪道:“我是想问问,接下来怎么办。民生这事影响很坏,咱们村……”
“咱们村怎么了?”二婶冷笑,“民生风光时,村里没少沾光吧?修路的钱,建小学的钱,哪笔不是他争取的?”
“话不能这么说……”袁寿不知什么时候也来了,倚在门口,“程县长是给公家办事,又不是给私人谋利。”
“放你娘的狗屁!”二婶彻底爆发,“去年你儿子打工受伤,谁给你找的律师?谁垫的医药费?现在装什么大尾巴狼!”
袁寿脸涨成猪肝色,想反驳,被吴支书拦住。
“都少说两句!”吴支书拍桌子,“现在是讨论正事!民生进去了,家里怎么办?秀芳你一个人,以后……”
“以后怎么活是吧?”二婶站起来,环视屋里所有人,“不劳各位费心。我就是饿死,也不吃你们一口饭!”
她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回头,目光落在我爸身上。
“大哥,”她声音软下来,“这屋里就你一个真心的。我记住了。”
她走了,脚步声很重,像要把地踩穿。
屋里一片死寂。大伯低头抽烟,两个堂叔面面相觑。
吴支书咳嗽一声:“宏志,你看这事……”
“我去打听送饭。”我爸站起来。
所有人都看向他。
“什么?”吴支书以为自己听错了。
“民生在看守所,总要有人送东西。”我爸说得平静,“我是他哥,我去。”
“宏志你疯了!”大伯急道,“现在躲都来不及,你还往上凑!”
“就是!”袁寿插嘴,“程县长……程民生现在是罪犯!你给他送饭,别人怎么看你?”
“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我爸往外走,“我弟饿不着,这是我家的事。”
“周宏志!”吴支书也站起来,语气严肃,“你要考虑影响!你是党员!”
我爸在门口停住,回头。
“吴支书,”他说,“党章里哪条写着,党员不能给犯罪的弟弟送饭?”
吴支书张了张嘴,没说出话。
我爸走了。堂屋剩下的人沉默了很久。
最后大伯叹口气:“我这个弟弟啊,从小就轴。”
吴支书摇头:“轴也要分时候。这个时候讲义气,就是傻。”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说了些不痛不痒的话,各自散了。
院里恢复安静。我站在窗边,看见我爸在屋檐下修那辆旧自行车。
他擦得很仔细,车链子上了油,轮胎打了气。
我妈从屋里冲出来,夺过他手里的抹布。
“你真要去?”
“嗯。”
“不许去!”我妈声音发抖,“你去了,咱们家在村里还怎么抬头!”
“民生是我弟。”我爸拿回抹布,继续擦车,“他风光时,我没巴结他。他落难了,我也不能不管。”
“那是他活该!”我妈尖叫,“贪那么多钱,想过咱们吗?现在出事了,倒想起你这个哥了!”
我爸停下动作,看着我妈。
“欣宜她妈,”他声音很轻,“如果今天进去的是我,你希望所有人都躲着我吗?”
我妈愣住,眼泪涌出来。
“那不一样……”
“一样。”我爸说,“都是亲人。”
自行车修好了。他推着车往外走,走到院门口,回头说:“晚上别等我吃饭。我早点回来。”
我妈蹲在地上哭。我扶她起来,她靠在我肩上,浑身发抖。
“你爸是个傻子……天底下最大的傻子……”
我没说话,看着院门。我爸已经走了,但他的话还在院里回荡。
那天晚上我爸很晚才回来。身上有烟味,还有牢房那种特有的霉味。
“见到了?”我妈问。
“没见到人。”我爸脱外套,“东西收下了。托人带话,说在里面还好,让家里别担心。”
“他还有脸说这话!”我妈又气又哭。
我爸没接话,去厨房热饭。他热了两份,一份自己吃,一份端到西屋门口。
二婶没开门,但饭盒拿进去了。
夜里我起夜,看见西屋门缝还透着光。二婶应该也没睡。
而我爸屋里,烟头的红光明明灭灭,亮了一整夜。
从那天起,送饭成了我爸雷打不动的日程。
每天早上五点起床,做好饭装进铝饭盒,骑车去镇上,再坐班车去县里。
来回一趟,大半天就过去了。
村里人看他的眼神,一天天变了。
06
探监的第三个月,我家小卖部的生意开始明显下滑。
以前早晚都有人来买烟买酒,现在一天见不到几个顾客。
偶尔有人来,也是匆匆买了就走,不多说一句话。
何玉香倒是还来,但话里话外透着别的意思。
“宏志又去县里了?”她一边挑酱油一边问。
“嗯。”我妈低头理货。
“天天去,车费也不便宜吧?”何玉香叹气,“要我说,民生都判了,三年呢,送不送饭有什么区别?”
“那是他弟。”我妈声音硬邦邦的。
“亲兄弟也得明算账啊。”何玉香付钱,压低声音,“嫂子,不是我说你。你家小卖部本来生意还行,现在……你看,都冷清成啥样了。”
我妈没接话,找完零钱就转身理货架。
何玉香撇撇嘴,走了。
门关上,我妈站在货架前不动。我看见她肩膀在抖,抬手抹了把脸。
“妈……”
“我没事。”她声音哑,“你爸说得对,做人得讲良心。”
但良心不能当饭吃。
月底算账,小卖部这个月亏了三百多。货压着卖不出去,有些食品都快过期了。
我爸看着账本,沉默了很久。
“明天我少送一次。”他说。
“一次不送,之前的不都白送了?”我妈红着眼,“要送就送到底,别让人笑话咱们半途而废。”
我爸抬头看她,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欣宜她妈……”
“别说了。”我妈转身去厨房,“饭快好了。”
那晚吃饭时,我妈说想把小卖部转了。
“转给谁?”我爸问。
“袁寿前两天来问过,说想开个麻将馆。”我妈扒拉着饭,“他出价还行。”
“不行。”我爸放下筷子,“麻将馆开起来,村里年轻人全废了。”
“那你说怎么办!”我妈声音提高,“货卖不出去,天天亏钱!欣宜马上大学毕业了,找工作不要钱?生活不要钱?”
我赶紧说:“妈,我找工作不用家里花钱。”
“你懂什么!”我妈瞪我,“现在找工作多难!没点关系,没点打点,谁要你!”
这话说完,她自己愣住了。我们都想起,曾经二叔承诺过,等我毕业给安排工作。
现在承诺成了泡影,还成了拖累。
屋里又陷入沉默。只有电视在响,播着无聊的广告。
“小卖部不转。”我爸最后说,“我明天去县里进点新货,学生喜欢的零食。学生不认这些,该买还买。”
“学生能买多少……”我妈嘀咕,但没再反对。
第二天我爸真去县里进货了。除了送饭,还背回一大包零食:辣条、薯片、泡泡糖,花花绿绿的包装。
他把货摆到最显眼的位置,还写了价签,字迹工整。
果然,下午放学后,来了几个小学生。他们围着零食摊,用零花钱买了几包辣条。
“周爷爷,这个多少钱?”
“五毛。”我爸笑着说,“新进的,好吃。”
孩子们嘻嘻哈哈走了。小卖部难得有了点生气。
但大人的世界,依然冰冷。
吴支书来了一次,不是买东西,是“谈心”。
“宏志啊,”他坐在柜台前的凳子上,“咱们是老哥们了,有些话得提醒你。”
我爸在理货,头也不抬:“你说。”
“民生这事,影响确实不好。”吴支书斟酌着词句,“你是他哥,送饭探监,情理上说得通。但要注意方式方法。”
“什么方式方法?”
“别太高调。”吴支书压低声音,“你现在天天去,村里人都看着呢。知道的,说你重情义。不知道的,以为你跟民生的事有牵连。”
我爸停下动作,转身看着吴支书。
“老吴,咱们认识多少年了?”
“三十多年了吧。”
“三十多年,你了解我为人。”我爸说,“我要真跟民生的事有牵连,纪委早来找我了。”
吴支书讪笑:“那是,那是。我就是提醒一下,毕竟人言可畏。”
“人言可畏,我问心无愧。”我爸继续理货,“老吴,没事的话,我还要去喂猪。”
这是逐客令。吴支书脸色不太好看,起身走了。
门关上,我爸站在柜台后,很久没动。
我走过去:“爸,吴支书他……”
“没事。”他拍拍我肩膀,“去写作业吧。你妈说你想考研,那就好好准备。钱的事,别操心。”
我鼻子一酸,点点头。
日子一天天过,像钝刀子割肉。不致命,但疼得绵长。
二婶搬回县里住了,说是要打工还债——二叔的非法所得要追缴,家里存款全冻结了。
老宅彻底空了。我爸还是每周去打扫一次,开窗通风,除草修枝。
有次我去给他送水,看见他站在老宅堂屋里,盯着墙上那张全家福。
照片是十年前拍的。二叔那时候还是副局长,笑得意气风发。我爸站在他旁边,表情拘谨。
照片里的人都老了,或者不在了。
“爸。”我轻声叫。
他回头,笑了笑:“这房子得有人气。没人气,坏得快。”
“二叔回来还住这儿吗?”
“不知道。”他接过水喝了一口,“但这是他的根。根不能烂。”
那天夕阳很好,金色的光从窗棂照进来,把灰尘照得清晰可见。
我爸在光里站着,背影挺得很直。
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教我写字。手把手教,一笔一画。
“人字怎么写?”他问。
“一撇一捺。”我说。
“对,一撇一捺,互相支撑。”他指着字,“少了一笔,就站不稳。”
那时候我不懂。现在好像懂了一点。
只是这支撑的代价,太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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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
三年,一千多天。
时间像村口那条河,看着平静,底下全是暗流。
第一年最难熬。村里闲话最多,我家小卖部生意最差。
我妈几乎天天和我爸吵,吵完又哭,哭完继续过日子。
“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她常把这句话挂在嘴边。
我爸从来不接话。他沉默地做着手头的事:种地、喂猪、送饭、打理小卖部。
有时从县里回来,他会带点小东西。一把青菜,几个苹果,或者一本旧书。
“看守所门口买的,便宜。”他总是这么说。
但那些东西,明明是他从牙缝里省出来的。
第二年,闲话少了些。不是人们变善良了,是有了新的话题——村里要搞旅游开发,家家户户都在算计能分多少好处。
吴支书又成了红人,天天往镇里跑。
我家依然被边缘化。开会不通知,分东西最后才轮到。
有次村里发扶贫化肥,轮到我家时,只剩半袋破口的。
“就这些了。”袁寿负责分发,语气理所当然,“你们家人少,地也少,用不了多少。”
我爸没争,扛着半袋化肥走了。
我跟在后面,气得想哭。
“爸,他们欺负人!”
“半袋也够用。”他说,“撒匀点,一样长庄稼。”
他总这样,像块吸水的海绵,什么委屈都吞下去,不声不响。
只有一次,我看见他发火。
那是第二年的除夕。
二婶从县里回来过年,带着堂哥程浩。程浩大学毕业半年了,还没找到正式工作,在城里打零工。
年夜饭气氛沉闷。程浩一直低头玩手机,二婶强颜欢笑,说着城里的见闻。
“现在工作真难找,一个岗位几百人抢。”
“是啊。”我妈附和,“欣宜明年也毕业了,我都愁。”
“愁什么。”二婶喝了点酒,话多了,“再难还能比我们难?民生在里头,我在外头,房子没了,钱没了,亲戚朋友全躲着……”
她说着哭起来。程浩不耐烦地起身:“妈,大过年的。”
“过年怎么了!这年有什么过头!”二婶越哭越凶,“三年了!一千多天!我一个人撑着,我容易吗!”
我妈也跟着抹眼泪。屋里一片愁云惨雾。
我爸一直没说话,一杯接一杯喝酒。他酒量不好,很快就脸红了。
突然,他放下酒杯,声音不大,但压过了哭声。
“都别哭了。”
“民生是犯了错,该受罚。”他眼睛很亮,不知是酒意还是泪光,“但人活着,就得往前看。三年算什么,三十年也得活。”
二婶愣住,抽泣声小了。
“他在里头,我在外头,都不容易。”我爸继续说,“但再不容易,日子也得过。哭,解决不了问题。”
他倒了杯酒,举起来:“这杯,敬明年。明年,会好一点。”
没人应和。他自顾自喝了,酒杯重重放在桌上。
“我知道,村里人笑话我傻。”他又倒酒,“笑吧。我送我弟的饭,不偷不抢,不丢人。”
“爸……”我想拦他。
他摆摆手,又喝一杯。脸更红了,脖子上的青筋都鼓起来。
“你们知道民生进去前,跟我说过什么吗?”他看着二婶,“他说,哥,我最对不起的就是你。你从来没求过我什么,我还老嫌你碍事。”
二婶捂住嘴,眼泪又涌出来。
“我说,别说这些。”我爸声音有点哑,“你是我弟,一辈子都是我弟。风光时,你叫我哥。落难了,我还是你哥。”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说:“饿不着你。”
最后三个字,说得特别重,像从胸腔里砸出来的。
屋里彻底安静了。连程浩都放下了手机。
窗外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烟花在夜空炸开,绚烂又短暂。
那晚我爸喝醉了,趴在桌上睡着了。我和程浩把他扶到床上。
他闭着眼,嘴里还在喃喃:“饿不着……饿不着……”
我妈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哭了很久。
“你爸这辈子,就活个问心无愧。”她跟我说,“可这世道,问心无愧的人,最吃亏。”
我没说话,给她倒了杯热水。
年后,日子照旧。送饭,种地,守着冷冷清清的小卖部。
但有些东西,悄悄变了。
二婶再也没抱怨过。她每个月回来一次,帮我妈干农活,手脚利索得不像城里人。
程浩找了份快递员的工作,虽然累,但踏实。他偶尔给我发信息,说想考公务员。
“我爸说过,当官要为民。”他在信息里写,“他没做到,我想试试。”
我回他:“加油。”
第三年春天,我爸骑车摔了一跤。腿伤了,在家躺了半个月。
送饭的事,他想让我妈去。
“我不去!”我妈又气又急,“你都这样了,还惦记送饭!”
“就一次……”
“一次也不行!”我妈斩钉截铁,“你要送,等你好了自己去!”
最后还是程浩从城里回来,替他去了一次。
回来时程浩眼睛红红的,说二叔瘦了很多,但精神还好。
“我爸问家里怎么样,我说都好。”程浩说,“他让我带话,说对不住大伯,拖累他了。”
我爸靠在床上,听完沉默了很久。
“下个月,该出来了。”他说。
算算日子,确实快了。三年刑期,减刑后,下个月底就满。
这个消息像颗小石子,投进已经平静的湖面。
村里又开始议论。这次不是闲话,是揣测。
“程民生出来,会回村吗?”
“回村干嘛?脸都丢尽了。”
“不过听说,他老婆在城里打工,租房子住。城里开销大,可能真得回来。”
吴支书来探过一次病,带了几个苹果。
“宏志啊,腿怎么样了?”
“好多了。”我爸说。
“那就好。”吴支书搓着手,“那个……民生快出来了吧?”
“出来后有什么打算?”吴支书试探,“要不要村里帮忙安排一下?毕竟当过领导,面子还是要给的。”
“不用。”我爸说,“他自己有打算。”
吴支书讪讪地走了。我送他出门,听见他嘀咕:“还摆谱呢,都这样了。”
我没吭声,关上门。
回到屋里,我爸正试着下床。我扶他,他摆摆手,自己慢慢站起来。
走到窗边,他看着院子。
“欣宜,”他突然说,“你说,你二叔回来那天,会是什么样?”
我想了想:“应该……很冷清吧。”
“冷清好。”他说,“人这辈子,热闹的时候太多,冷清的时候太少。冷清,才能想清楚事。”
我没完全懂这话。
但一个月后,二叔出狱那天,我全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