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九零年的腊月,天寒地冻,滴水成冰,苍山河的儿子就是在这么个要命的时辰落地的。
接生婆把孩子抱出来的时候,脸色惨白,像是见了鬼,哆哆嗦嗦地只说了一句:“这孩子,太轻了。”
在我们这旮沓,有个老规矩,新生儿落地,不论美丑,先不上炕,得先上秤。
老辈人讲,这叫“称骨”,称的不是那几斤几两的肉,而是这孩子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命重”。
苍山河手里那杆传了三代的老盘秤,平日里称百斤的大肥猪都稳当,可那天,挂上那个小小的襁褓时,秤杆子却死活翘不起来。
秤砣一推到底,还是轻飘飘的,仿佛那红布包里裹着的不是个活生生的婴孩,而是一团捉不住的空气。
也就是那一称,称出了苍家往后十八年的惊魂未定。
![]()
01
苍山河是我表哥,个头高大,是村里出了名的硬汉,可那天,我看他捧着那杆秤的手,抖得像筛糠。
嫂子秀兰生这孩子遭了大罪,折腾了三天三夜,嗓子都喊哑了,最后还是我在窗户根底下听见一声细猫似的哼唧,这才算是生下来了。
屋里一股子血腥味混着艾草味,呛得人睁不开眼。
接生婆张大娘是个老把式,接过的孩子没一千也有八百,可她把孩子递给苍山河的时候,眼神直往后缩。
“山河啊,这孩子……你自个儿掂量掂量吧。”
张大娘说完这话,连喜钱都没顾上要,擦了把手就匆匆走了,那模样像是身后有狼撵着似的。
苍山河愣在原地,怀里的襁褓轻得让他心慌。
他把孩子放在堂屋的八仙桌上,从墙上摘下那杆乌木老秤。
这秤是苍山河他爷爷留下来的,秤杆油光锃亮,秤砣是个实心的铁疙瘩,系着红绳。
我站在旁边,看着苍山河把襁褓带子挂在秤钩上。
屋里静得吓人,只有窗户纸被风吹得呼啦啦响。
苍山河深吸了一口气,提起秤纽,另一只手去拨弄秤砣。
按理说,刚生下来的孩子,连着被褥,咋说也得有个七八斤。
可那秤砣刚往外拨了一点,秤杆子就“啪”地一下翘到了顶,高得吓人。
苍山河眉头一皱,把秤砣往回拨。
这一拨,就拨到了底。
那秤杆子像是断了脊梁骨,耷拉着脑袋,死活不肯抬起来。
苍山河不信邪,又试了几次,额头上的汗珠子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最后,他把秤砣推到了几乎贴着秤纽的地方,那秤杆才勉强晃悠着平了。
我凑过去一看,心凉了半截。
那是定盘星的位置,换算下来,连皮带肉,也就是三斤出头。
若是去了那床厚实的棉被,这孩子怕是连二斤都不到。
“这……这咋可能呢?”
苍山河的声音哑得厉害,眼珠子瞪得溜圆。
他伸手去摸那襁褓,里头确实有个热乎乎的小身子,手脚都在动,可就是没分量。
就在这时,里屋传来了苍山河那瞎眼老娘的声音。
老太太今年八十多了,眼睛虽然瞎了,心里却跟明镜似的。
“山河,称出来了吗?几斤几两?”
苍山河张了张嘴,没敢吱声,求助似的看向我。
我咽了口唾沫,硬着头皮喊道:“大娘,是个大胖小子,沉着呢,没看准,大概六斤多吧。”
里屋沉默了半晌,只有老太太手里那串佛珠转动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儿,老太太才幽幽地叹了口气:“六斤?若是真有六斤,这屋里的生气咋会这么弱?”
“别瞒我了,那孩子,怕是连三斤都不到吧?”
苍山河身子一僵,手里的秤“哐当”一声掉在了地上。
老太太的声音隔着门帘传出来,听得人头皮发麻:“骨头轻,命就薄。这么轻的身子,怎么压得住这世间的风雨哦。”
02
孩子起名叫苍生,是苍山河翻烂了字典取的,说是希望能生生不息,好养活。
可这名字似乎并没起多大作用,孩子满月那天,怪事就开始了。
这孩子不哭。
别的孩子饿了尿了,那是扯着嗓子嚎,恨不得把房顶掀翻。
可苍生不哭,他大多时候就睁着那双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房梁的一个角落。
那眼神,根本不像个刚满月的奶娃娃,倒像是个活了七八十年的老头子,透着一股子冷漠和阴森。
秀兰奶水不足,急得直掉眼泪,好不容易弄来了奶粉,喂到嘴边,他紧闭着牙关就是不张嘴。
硬塞进去,他就往外吐,吐出来的奶里还夹着血丝。
没几天,本来就瘦弱的孩子,更是皮包骨头,肋骨一根根支棱着,看着都扎手。
苍山河急了,套上驴车,连夜把孩子拉到了县医院。
医生又是抽血又是拍片子,折腾了一大圈,最后拿着化验单直摇头。
“各项指标都偏低,但也说不出具体是啥毛病,就是……衰竭。”
那个戴眼镜的老医生推了推眼镜,看着苍山河说:“这孩子就像是……就像是一盏快没油的灯,火苗子太弱,随时都能灭。”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钱花得精光,孩子的病不但没好,反而更严重了。
那天晚上,我正在苍家帮忙照看,突然听见院子里的狗叫得撕心裂肺。
那狗是大黑背,平时凶得很,这会儿却夹着尾巴,缩在墙角里呜呜地哀嚎,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可怕的东西。
屋里的灯泡滋啦闪了两下,突然灭了。
黑暗中,我听见炕上的孩子突然发出了一声笑。
“咯咯咯……”
那笑声尖细、刺耳,在死寂的屋里回荡,听得我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秀兰吓得一声尖叫,抱紧了孩子缩在炕角。
苍山河摸黑划着了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看见那孩子正咧着嘴笑。
他的嘴角咧到了一个诡异的弧度,眼睛死死地盯着门口,那眼神里没有一点孩子的懵懂,反而透着一股子狠厉。
“他在看谁?”秀兰带着哭腔问道。
我和苍山河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恐惧。
门口空荡荡的,只有风吹着门帘在晃动。
就在这时,瞎眼老太太拄着拐杖从里屋走了出来。
她虽然看不见,却准确地走到了炕边,伸出枯瘦的手,在孩子头顶上摸了一把。
“别笑了!”老太太突然厉声喝道。
那孩子的笑声戛然而止,瞬间闭上了眼睛,像是昏死了过去。
老太太收回手,脸色凝重得像挂了霜。
她转过身,用那双灰白的眼珠子对着苍山河:“山河,医院救不了这孩子。”
“这是虚病,得治根。”
“明天一早,你带着孩子去青云观,找无尘道长。”
苍山河一听这话,扑通一声跪下了:“娘,这孩子到底是咋了?是不是撞客了?”
老太太摇了摇头,叹息道:“比撞客麻烦。这孩子身子太轻,魂魄不稳,这世间的阳气对他来说太冲,他这是……不想留啊。”
03
青云观在三十里外的深山坳里,香火不算旺,但听说那里的无尘道长是有真本事的。
第二天还没亮,苍山河就背着孩子上了路,我放心不下,也背着干粮跟了上去。
山路崎岖难行,前两天刚下过一场大雪,路滑得要命。
苍山河走得很急,深一脚浅一脚的,好几次差点摔进沟里,可他护着孩子的手却死紧死紧的,哪怕自己摔得鼻青脸肿,也没让孩子磕着碰着。
越往深山走,周围越静。
林子里的老树被雪压弯了腰,风一吹,发出呜呜的怪叫,像是有无数人在窃窃私语。
我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回头看,却只有白茫茫的一片雪地和我们两串杂乱的脚印。
走到半山腰的时候,苍山河突然停了下来。
他背上的孩子,一直安安静静的,这会儿却突然开始挣扎起来。
不是那种小孩的乱动,而是一种剧烈的抽搐,像是要把自己从襁褓里挣脱出来。
苍山河连忙解开大衣扣子查看。
只见那孩子脸色发青,牙关紧咬,两只小手死死地抓着苍山河的衣领,指甲都掐进了肉里。
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
那双眼睛翻着白眼,眼珠子拼命往上翻,像是要看透天灵盖,看那天上的什么东西。
“苍生!苍生你怎么了?”苍山河急得大喊,用手去搓孩子的脸。
我也慌了神,凑过去一看,只觉得一股寒气扑面而来。
那孩子身上冷得像块冰,一点活人的热乎气都没有。
“快走!别停!”
我推了苍山河一把,“这是在跟咱们抢人呢!”
虽然我不知道是谁在抢,但这荒山野岭的,绝不是什么好事。
苍山河也反应过来,咬着牙,把孩子重新裹紧,发了疯似地往山上跑。
我们一路狂奔,连歇都不敢歇一口气。
直到看见青云观那红色的山门,听见里面传来的晨钟声,那股子阴冷的压迫感才稍微退去了一些。
孩子也不抽搐了,软软地趴在苍山河怀里,像是睡着了。
我们俩瘫坐在道观门口的石阶上,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稍作休息,苍山河整理了一下仪容,抱着孩子,恭恭敬敬地敲响了道观的大门。
开门的是个小道童,见我们这副狼狈模样,也没多问,只说是师父正在大殿做早课,让我们进去等着。
大殿里檀香袅袅,神像庄严。
无尘道长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道袍,正背对着我们在打坐。
苍山河不敢出声,抱着孩子跪在蒲团上,我也跟着跪在后面。
过了约莫一盏茶的功夫,无尘道长才缓缓收了功,转过身来。
他须发皆白,脸上满是褶子,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目光扫过来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心里那点小九九都被他看穿了。
他并没有看我和苍山河,目光直接落在了苍山河怀里的襁褓上。
眉头,微微皱了起来。
04
“道长,救命啊!”
苍山河见道长看过来,眼圈一红,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这孩子从生下来就不对劲,医院看不好,我娘说是虚病,让我来求您。”
无尘道长没说话,只是招了招手:“抱过来,让我看看。”
苍山河赶紧膝行几步,把孩子递了过去。
无尘道长接过孩子,动作很轻,像是捧着一件易碎的瓷器。
他掀开襁褓的一角,看了一眼孩子的脸,又伸出两根手指,搭在孩子的手腕上切脉。
大殿里静得连根针掉地上都能听见。
过了许久,无尘道长才收回手,轻轻叹了口气。
“这孩子,是怎么生下来的?”道长问道。
苍山河一愣,连忙把秀兰难产三天三夜的事说了一遍。
无尘道长摇了摇头:“贫道问的不是这个。我是问,他落地的时候,有没有什么异象?”
苍山河想了想,犹豫着说道:“也没啥特别的,就是……就是轻。太轻了。”
“多轻?”道长的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
“连着被子四斤多,光身子……怕是不到三斤。”苍山河老实回答。
无尘道长听完,沉吟片刻,突然问了个奇怪的问题:“你们给他称重的时候,用的是什么秤?”
“就是家里用的老盘秤,传了好几辈的那种。”
“秤杆子抬起来了吗?”
苍山河的脸色变了变,低下头:“没……没太抬起来。怎么拨弄秤砣都不行,最后……最后勉强算是平了。”
无尘道长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神情。
他把孩子还给苍山河,站起身,背着手在大殿里走了两圈。
“缘主,你可知,这老秤,称的不仅仅是斤两?”
苍山河一脸茫然:“那还能称啥?不就是称肉吗?”
无尘道长停下脚步,看着大殿外那棵枯死的老松树,声音变得有些飘渺。
“世人只知十六两为一斤,却不知这十六两,对应的是北斗七星、南斗六星,再加上福、禄、寿三星。”
“这秤,是规矩,是法度,也是天眼。”
苍山河听得云里雾里,但也被这气氛震慑住了,大气都不敢出。
我忍不住插了一嘴:“道长,那这孩子秤不起来,是说他……没福没禄没寿?”
苍山河一听这话,脸唰地一下白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无尘道长看了我一眼,并没有反驳,反而点了点头:“虽不中,亦不远矣。”
他重新坐回蒲团上,目光直视着苍山河的双眼,语气变得严肃无比。
“这孩子的问题,不在病,而在命。”
“他的命格太奇特,四柱纯阴,五行缺土,本就是无根之木,无源之水。”
“若是常人,生下来便是死胎。但他却活了,这说明,他前世有些因果未了,是硬生生挤进这轮回道里来的。”
苍山河听得浑身发抖,紧紧抱着孩子:“道长,那……那咋办?他才刚满月啊,他还没叫我一声爹呢!”
“救救他吧!不管花多少钱,哪怕折我的寿都行!”
说着,苍山河又要磕头。
无尘道长袖袍一挥,一股柔和的力道托住了苍山河,让他跪不下去。
“缘主,不是贫道不救,而是这事儿,难。”
“难在何处?”苍山河急得满头大汗。
无尘道长指了指那个孩子:“难在这一称上。”
05
苍山河低头看了看怀里熟睡的儿子,又看了看道长,眼神里充满了不解和恐惧。
“道长,那一称……到底称出了啥?”
无尘道长的目光变得深邃,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觉得,一个人能活在世上,靠的是什么?”
“靠……吃饭?喝水?”苍山河试探着回答。
无尘道长摇了摇头:“那是养肉身的。人活一口气,这口气,不仅仅是呼吸之气,更是‘运’,是‘福’。”
“这世间万物,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有它的分量。这分量,决定了它能在这个世上占多大的位置,经得起多大的风浪。”
“大树根深,故能抗风;巨石厚重,故能镇流。”
“人也一样。”
无尘道长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带着一种穿透人心的力量。
“一个人的命若是太轻,就像那深秋的落叶,风一吹就跑,雨一打就烂。别说是经风雨了,就是平日里的喜怒哀乐,对他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苍山河似乎听懂了一些,脸色越发苍白:“您是说,我儿他……命太轻,压不住这人世间的日子?”
“不错。”无尘道长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哭闹不止,之所以不肯进食,是因为他的魂魄觉得这具肉身是个累赘,觉得这人间是个火坑,他想走,想解脱。”
“那一称,秤杆子抬不起来,是因为他的魂魄太轻,轻到连这红尘的一粒尘埃都比不过。”
苍山河彻底慌了,声音带着哭腔:“那……那就没有办法了吗?能不能给他补补?吃点啥好的,或者……或者做做法事?”
无尘道长看着苍山河那副可怜天下父母心的模样,眼中的严厉稍微淡了一些。
“补?这命里的斤两,岂是凡物能补得回来的?”
“那咋办啊!道长,您一定要给指条明路啊!”苍山河绝望地喊道。
无尘道长沉默了片刻,似乎在权衡着什么。
大殿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那个孩子在苍山河怀里动了动,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叹息,听得人心都碎了。
终于,无尘道长长叹了一口气。
无尘道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缓缓抬起头,目光仿佛穿透了道观的屋顶,望向了天际那片晦暗不明的苍穹。
他的眼神变得有些飘忽,又有些悲悯,轻声说道:“道德经有云,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可轮回六道,却自有其法度,一丝一毫也错乱不得。”
“每个投胎转世的生灵,身上都背负着前世的业果,既有善业,亦有恶业。这业果,看不见,摸不着,却有其分量。”
老道长顿了顿,将目光重新聚集在苍山河惨白的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那杆秤,掂量的,不是你儿子的肉身,而是他前世带来的阴德福报!”
“一个正常的婴孩,肉身或重或轻,但阴德至少要有三两三,才能压得住人间的七情六欲,抵得住俗世的灾殃邪祟。若是低于此数,便是福薄命浅之人。”
苍山河的心猛地一沉,急切地追问:“那我儿他他的阴德,是多少?”
无尘道长伸出一根手指,在空中轻轻一点,随即,他的脸色变得前所未有的难看,嘴里吐出了几个让苍山河如坠冰窟的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