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打来的时候,我正在菜市场的猪肉摊前,跟老板为三毛钱的差价进行着每天例行的、史诗般的拉锯战。
“老姜,你这就不地道了,”老板“咣”地一刀剁在案板上,半片猪肋骨跟着一颤,“多好的前岔排,给你算二十八一斤,全市场你打听打听,谁家有我这价?”
我捏着一根青翠的蒜苗,轻轻敲着他油腻的案板,眼皮都懒得抬。
“小林子,你少跟我来这套。你这猪是听交响乐长大的还是喝矿泉水洗澡的?就这肉质,二十七块五,多一分我扭头就走。”
就在这时,我揣在围裙兜里的老年机,用一种能把死人震活的音量,尖锐地响了起来。
是一串陌生的、来自南方的号码。
我皱着眉划开接听键,语气很冲:“喂?谁啊?推销保险的别烦我!”
电话那头沉默了两秒,然后,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像一把生了锈的锥子,毫无征兆地刺进我的耳膜。
“……妈。”
我捏着蒜苗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整个菜市场的嘈杂,猪肉佬的叫卖,隔壁水产摊的氧气泵声,头顶老旧吊扇的“嘎吱”声,瞬间都消失了。
世界只剩下这一个字。
一个我十年没听过的字。
姜晓。
我的女儿。
我感觉自己的血“嗡”一下全冲到了头顶,心脏像被人攥住,又猛地松开,空落落的疼。
十年。
整整十年,这个人,像是人间蒸发了一样。没有一通电话,没有一条短信,甚至连过年,别人家热热闹...闹的时候,我跟老林守着一桌子菜,从天亮等到天黑,手机也安静得像块板砖。
现在,她开口了。
叫我“妈”。
我深吸一口气,把那股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愤怒死死压下去,声音冷得像猪肉佬案板上的冻肉。
“你打错了。”
“妈,是我,晓晓。”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听起来疲惫又脆弱,“我……我没打错。”
“哦,”我冷笑一声,把蒜苗扔回菜篮子里,“姜晓是吧?我记性不好,不认识。你找谁?”
电话那头传来一阵压抑的抽泣。
“妈,你别这样……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我靠在肉摊的柱子上,看着人来人往,觉得这通电话荒谬得像一场梦。
“现在知道错了?十年了,你死哪儿去了?我跟你爸还以为你被人贩子卖到山沟里喂猪了呢。”
我的话像刀子,一句句往外捅。我知道这很刻薄,但我控制不住。这十年积攒的怨气,像个高压锅,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的口子。
“妈,你听我说,我……我生了,是个儿子,刚满月。”
她的话让我愣住了。
生了?
外孙?
这个词像个炸雷,在我脑子里轰然炸开。
我甚至都不知道她什么时候结的婚。
“他……他叫小石头。我老公……他出差了,要去三个月。我一个人,实在带不过来,月嫂也请不起……妈,你能不能……能不能来帮我带一下?”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乞求。
我沉默了。
脑子里像放电影一样,闪过十年前的那个下午。
她为了那个我们全家都反对的男人,那个叫陈昊的小子,跪在我面前。
“妈,我就要跟他走!你们要是不同意,就当没我这个女儿!”
我当时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门口,一字一句地吼:“你今天敢踏出这个门,就永远别回来!我姜桂芬就当没生过你这个白眼狼!”
她真的就走了。
头也不回。
十年。
这十年,我夜里做梦,都是她当年决绝的背影。
我恨她,也想她。
可我更恨自己的这张臭嘴,这该死的犟脾气。
现在,她为了她的儿子,终于想起我这个妈了。
原来我还有点用处,能当个免费的保姆。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凉和愤怒再次涌了上来,盖过了那一瞬间的心软。
我对着电话,用尽全身力气,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而冷酷。
“你找错人了。”
“我,没,有,女,儿。”
说完,我直接挂断了电话,把手机塞回兜里。
猪肉佬小林子一脸错愕地看着我。
“姜姨,你……你没事吧?脸怎么这么白?”
我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把钱包掏出来,拍出三十块钱在案板上。
“排骨,给我包起来。不用找了。”
说完,我拎着菜篮子,逃也似的离开了菜市场。
我走得很快,像后面有鬼在追。
回到家,老林正戴着老花镜看报纸,见我进门,乐呵呵地说:“今天这么快就回来了?排骨买得不错啊,晚上做糖醋的?”
我没理他,把菜往厨房一扔,就一屁股瘫坐在沙发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老林察觉到不对劲,摘下眼镜走过来,在我身边坐下。
“怎么了这是?跟人吵架了?还是菜市场的秤又缺斤短两了?”
我看着他斑白的两鬓,眼圈一红,眼泪差点掉下来。
我把手机掏出来,把那串号码给他看。
“她,打电话来了。”
老林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这个“她”是谁。
他一把抢过手机,眼神里闪过一丝激动和喜悦。
“晓晓?她……她说什么了?她还好吗?”
看着他这副样子,我心里的火又“噌”地一下冒了起来。
“好?好得很!人家现在都是当妈的人了,出息了!”我没好气地说。
“当妈了?”老林的声音都变了调,“真的?男孩女孩?多大了?”
“儿子,刚满月。”我别过头去,不想看他那张快要笑开花的脸。
“她打电话来干嘛?让你去给她带孩子。”
老林的笑容僵在脸上,随即变成了担忧。
“她一个人?那……那个陈昊呢?”
“出长差了,三个月。”我把姜晓的话原封不动地学了一遍。
老林沉默了,他搓着手,在客厅里来回踱步。
“那……那你怎么说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我能怎么说?”我提高了音量,“我说我不认识她,我没女儿!”
“你!”老林猛地停下脚步,指着我,气得说不出话来,“你怎么能这么说!她都打电话来了,都服软了,你这又是何必呢!”
“何必?”我“腾”地一下站起来,跟他对视,“林建国,你搞搞清楚!十年!她把我们当什么了?垃圾桶吗?需要的时候就来翻一翻,不需要的时候就一脚踢开?”
“她是我生的,我养的!为了那个男人,说断绝关系就断绝关系!她心里有过我们当父母的一天吗?”
“现在好了,自己搞不定了,想起我们了?想让我去当牛做马伺候她娘俩?门儿都没有!”
我越说越激动,把这十年受的委屈,全都吼了出来。
老林被我吼得一愣一愣的,最后颓然地坐回沙发上,长长地叹了口气。
“桂芬,我知道你心里有气。我何尝不是呢?可……可她毕竟是我们的女儿啊。”
“她再不对,也是我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她现在有困难了,当妈的,怎么能真的不管呢?”
我冷哼一声,坐回他旁边,但离得远远的。
“我管不了。我的心,十年前就让她给伤透了,早硬得跟石头一样了。”
那天下午,我和老林陷入了冷战。
他没再劝我,我也一句话不想说。
晚饭我没做糖醋排骨,随便下了两碗面条。
他默默地吃完,洗了碗,就回房间看电视去了。
我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演的什么一个字都没看进去。
脑子里,反反复复都是姜晓那声带着哭腔的“妈”。
还有那个陌生的词。
外孙。
小石头。
我烦躁地抓了抓头发,拿起遥控器胡乱换着台。
晚上躺在床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
老林在旁边打着轻微的鼾声。
黑暗中,我的思绪又飘回了十年前。
姜晓从小就是我的骄傲。
她长得漂亮,学习又好,从小到大都是“别人家的孩子”。
我和老林都是普通工人,一辈子没多大出息,就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她身上。
我们省吃俭用,给她报最好的补习班,买最贵的学习资料。
她也争气,一路考上了名牌大学。
大学毕业,我们托关系,想让她进个好单位,安安稳稳过一辈子。
可她偏偏就在那时候,认识了那个陈昊。
一个一穷二白,从农村考出来的穷小子。
我不是嫌贫爱富,我看人很准,那小子眼神里透着一股精明和野心,看我们家晓晓的眼神,不像爱,更像是在看一块能让他少奋斗二十年的跳板。
我跟她说了无数次,这人不靠谱。
可她就像被灌了迷魂汤,一头扎了进去,谁劝都不听。
她说陈昊有才华,有上进心,对我这个当妈的充满了偏见和阶级歧视。
为了那个男人,我们母女俩吵了无数次。
直到最后,她说要跟着他去南方发展,还让我们拿出全部积蓄给他们付首付。
我彻底爆发了。
“姜晓,你要是认我这个妈,就跟他断了!你要是跟他走,就别认我这个妈!”
我以为,她会妥协。
毕竟,二十多年的养育之恩,怎么可能敌不过一个认识不到一年的男人?
我错了。
我低估了爱情的魔力,也高估了我在她心中的分量。
她选择了那个男人。
从那天起,她就真的,从我的世界里消失了。
一开始,我嘴硬,跟所有人说我没这个女儿。
可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抱着她的相册,一看就是一整夜。
老林偷偷给她打过几次电话,都被她挂了。
后来,她换了号码,我们就彻底断了联系。
我嘴上说着恨,心里却像被挖空了一块。
这十年,我老得特别快。
头发白了,皱纹深了,脾气也越来越古怪。
我知道,我心里有个结,解不开。
现在,这个结,好像被一只看不见的手,轻轻地扯了一下。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黑眼圈起床。
老林已经做好了早饭,小米粥,煮鸡蛋。
他把剥好的鸡蛋放到我碗里,欲言又止。
我知道他想说什么。
我埋头喝粥,假装没看见。
吃完饭,我去楼下公园遛弯。
邻居王姐拉着她的小孙子,也在公园里玩。
那小家伙虎头虎脑的,刚学会走路,摇摇晃晃地扑到王姐怀里,奶声奶气地喊:“奶奶,抱!”
王姐笑得合不拢嘴,把他高高举起来。
“哎哟,我的乖孙孙,想死奶奶了!”
我站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五味杂陈。
王姐看见我,抱着孩子走过来。
“老姜,发什么呆呢?看我家这皮猴子,一天不见就想得慌。”
我勉强笑了笑:“孩子可爱。”
“是啊,”王姐一脸幸福,“带孩子是累,可这天伦之乐,是什么都换不来的。你家晓晓呢?也该有动静了吧?”
我心口一窒,像被针扎了一下。
“她……她在外地,忙。”我含糊地应付。
“再忙也得顾家啊。女人嘛,事业再好,终究还是要生儿育女的。你可得催催她。”
我没再接话,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开了公园。
回到家,我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拉上窗帘。
我拿出床头柜里那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里面是姜晓从小到大的东西。
第一张满分试卷,第一篇获奖作文,第一张三好学生奖状。
还有一张她大学毕业时,我们一家三口的合影。
照片上,她穿着学士服,笑得灿烂又骄傲,我和老林站在她两边,满脸的幸福和自豪。
那时候的我们,多好啊。
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我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一滴一滴,砸在照片上。
下午,手机又响了。
还是那个号码。
我看着屏幕上跳动的数字,心脏也跟着狂跳。
我犹豫了很久,很久。
最后,还是按下了挂断键。
可是,没过几秒钟,一条短信进来了。
我点开。
是一张照片。
照片上,一个粉雕玉琢的婴儿,裹在襁褓里,睡得正香。
他的小嘴微微嘟着,眼睫毛长长的,像两把小刷子。
虽然只是张照片,但我还是一眼就看出来。
这孩子的眉眼,像极了小时候的姜晓。
我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照片下面,还有一行字。
“妈,他叫小石头。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我也不求你原谅我。我只是……只是太想你了。如果你不想看见我,也没关系。但孩子是无辜的,他想见见外婆。”
我的眼泪,瞬间模糊了视线。
这个混蛋。
这个白眼狼。
她知道我的软肋在哪里。
她知道,我斗得过她,却斗不过一个身上流着我的血的孩子。
我把照片保存下来,反复地看。
看着看着,就笑了。
笑着笑着,又哭了。
老林不知道什么时候进了房间,他从后面,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想去,就去吧。”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沙哑。
“别让自己后悔。”
我没有回头,也没有说话。
只是把那张照片,又放大了一点。
那个晚上,我做了一个梦。
梦见姜晓小时候,发高烧,烧得满脸通红,说胡话。
我抱着她,在医院的走廊里跑了一夜。
她在我怀里,小声地哼哼:“妈妈,我难受……”
我贴着她的额头,心疼得掉眼泪:“宝宝不怕,妈妈在。”
醒来的时候,我的枕头湿了一大片。
天还没亮,我却再也睡不着了。
我坐起来,在黑暗中坐了很久。
然后,我下了床,打开衣柜,开始收拾行李。
老林被我惊醒了,他打开床头灯,看着我,一脸惊讶。
“桂芬,你这是……”
我把几件换洗的衣服塞进一个旧旅行箱里,头也不回地说:“我去买最早一班的火车票。”
老林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起床,帮我一起收拾。
天亮的时候,我拖着箱子,站在了火车站的售票大厅里。
南下的火车票很紧张,只剩下硬座了。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
我犹豫了一下。
我的老腰,怕是受不了这个罪。
可是一想到照片里那个小小的婴儿,一想到姜晓在电话里无助的哭声,我咬了咬牙,还是买了票。
老林把我送到站台上,千叮咛万嘱咐。
“到了那边,别跟晓晓吵架。有话好好说。”
“孩子刚满月,当妈的最辛苦,你多担待点。”
“钱够不够?我再给你取点?”
我听得不耐烦,挥挥手打断他。
“知道了,啰嗦。”
火车缓缓开动,我看着窗外,老林的身影越来越小,直到看不见。
我的心,也跟着这趟列车,一路向南,奔向那个我既怨恨又牵挂的城市。
二十多个小时的硬座,简直是人间炼狱。
车厢里挤满了人,空气中混合着泡面、汗水和各种奇怪的味道。
我的腰又酸又疼,腿也肿得像萝卜。
我靠在坚硬的椅背上,一夜没合眼。
我开始后悔了。
我这是图什么呢?
放着家里舒服的日子不过,跑这么远,来受这份罪?
那个白眼狼,值得我这样对她吗?
可是,每当我想打退堂鼓的时候,手机里那张婴儿的照片,就会浮现在我眼前。
那张酷似姜晓的小脸,像有魔力一样,支撑着我熬过了这漫长又痛苦的旅程。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几乎是被人流挤下车的。
我拖着沉重的箱子,站在陌生的出站口,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一阵茫然。
姜晓说她会来接我。
我掏出手机,正准备给她打电话。
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就闯入了我的视线。
是姜晓。
她比十年前瘦了很多,也憔悴了很多。
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T恤和牛仔裤,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眼下是浓重的黑眼圈。
完全没有了当年那个神采飞扬的样子。
她也看见了我,愣在了原地。
我们隔着人群,遥遥相望。
十年的时光,像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横在我们中间。
最终,还是她先动了。
她快步向我走来,眼圈瞬间就红了。
“妈……”
她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
我看着她,心里百感交集。
那些准备好的、刻薄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我只是板着脸,把行李箱往她面前一推。
“还愣着干什么?不认识了?”
姜晓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她一边抹眼泪,一边接过我的箱子。
“妈,对不起……对不起……”
她只会说这三个字。
我没理她,径直往前走。
她跟在我后面,一路都在小声地哭。
出了车站,她带我上了一辆出租车。
车子在陌生的城市里穿行。
我看着窗外的高楼大厦,心里空落落的。
“你……就住这儿?”我终于开了口。
“嗯,”她点点头,“租的房子。”
我没再说话。
车子开进一个看起来很老旧的小区,停在一栋居民楼下。
楼道里光线昏暗,墙壁上贴满了各种小广告。
姜晓的家在五楼,没有电梯。
我跟着她,一层一层地往上爬。
每上一层楼,我的心就沉下去一分。
这就是她当年,不惜跟我断绝关系,也要追求的“好日子”?
打开房门,一股奶腥味和尿布味混合的味道扑面而来。
房子不大,两室一厅,客厅里堆满了婴儿用品,显得拥挤又杂乱。
一个穿着睡衣的婴儿,正躺在沙发上,挥舞着小手,咿咿呀呀地叫着。
我的目光,瞬间就被他吸引了。
是小石头。
他比照片上看起来更小,更可爱。
皮肤白白的,眼睛又黑又亮,像两颗黑葡萄。
看见我们进来,他咧开没牙的小嘴,笑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东西轻轻地撞了一下,又软又麻。
姜晓放下行李,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抱起来。
“妈,你看,他就是小石头。”
她把孩子递到我面前。
我僵硬地站着,没有接。
我怕。
我怕我一抱他,我这十年来辛苦筑起的心防,就会瞬间崩塌。
小石头看着我,好奇地眨巴着眼睛,然后伸出胖乎乎的小手,抓住了我的衣角。
他的手那么小,那么软。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我一把将他抱进怀里。
孩子身上有股淡淡的奶香,暖暖的,软软的。
我抱着他,就像抱住了全世界。
“外婆……抱……”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说出这三个字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小石头在我怀里,咯咯地笑了起来。
姜晓站在旁边,看着我们,哭得像个孩子。
我在姜晓家住了下来。
生活,比我想象的还要艰难。
姜晓有很严重的产后抑郁,情绪很不稳定。
有时候会抱着孩子,莫名其妙地哭。
有时候又会因为一点小事,烦躁地发脾气。
晚上,孩子两三个小时就要醒一次,喂奶,换尿布,折腾得人精疲力尽。
我看着她顶着两个大大的黑眼圈,手忙脚乱地照顾孩子,心里又气又心疼。
“那个陈昊呢?他就这么把你一个人扔家里?”我没好气地问。
姜晓的眼神黯淡了一下。
“他……他公司有重要的项目,走不开。他也很辛苦。”
她还在为那个男人说话。
我冷哼一声,没再追问。
但我看得出来,他们的生活,并不像她嘴上说的那么好。
这个不大的房子里,几乎看不到一点男主人的生活痕迹。
陈昊的照片,也只有一张,孤零零地摆在床头柜上。
我开始接手照顾小石头。
买菜,做饭,洗衣,拖地,给孩子洗澡,换尿布,哄睡……
我像个陀螺一样,从早转到晚。
虽然累,但我心里却是踏实的。
每天看着小石头一点点变化,今天会笑了,明天会抓东西了,后天会咿咿呀呀地想说话了……
那种喜悦,是什么都替代不了的。
我和姜晓之间,还是很少说话。
十年来的隔阂,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消除的。
我们之间,总有一种尴尬又紧张的气氛。
直到有一天晚上。
小石头突发高烧,烧到了三十九度五。
小脸通红,浑身滚烫,哭得声嘶力竭。
姜晓吓坏了,抱着孩子,六神无主,只会掉眼泪。
“妈,怎么办?怎么办啊?”
我看着她慌乱的样子,心里一紧。
“哭有什么用!赶紧去医院!”
我当机立断,让她打车,我用湿毛巾给孩子物理降温。
到了医院,挂急诊,化验,打针……
折腾到后半夜,小石头的烧才慢慢退了下去。
他躺在病床上,挂着点滴,睡着了。
我和姜晓守在床边,谁也没说话。
医院的走廊里,很安静。
过了很久,姜晓才沙哑着开口。
“妈,谢谢你。”
我看了她一眼,她瘦削的肩膀,在惨白的灯光下,显得那么单薄。
“要是没有你,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心里一酸,嘴上却依然不饶人。
“现在知道妈有用了?当初你走的时候,不是挺硬气的吗?”
姜晓低下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妈,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
她开始断断续续地,跟我讲这十年的事。
她跟着陈昊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一切从零开始。
陈昊确实很有能力,事业也算小有成就。
但是,他太忙了。
忙着应酬,忙着出差,忙着往上爬。
留给她的时间,越来越少。
她怀孕的时候,他也没陪过几次产检。
她生孩子的时候,他因为一个重要的客户,第二天下午才赶到医院。
“我生小石头的时候,难产,疼了十几个小时。医生问保大还是保小的时候,他不在。是我自己,在同意书上签的字。”
她说到这里,泣不成声。
我的心,像被一把刀子,狠狠地剜着。
我一直以为,她是过上了好日子,才不跟我们联系。
我从没想过,她过得这么苦。
“那你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为什么不回家?”我红着眼问她。
她抬起头,看着我,满脸的泪水。
“我不敢。”
“当初,是我自己说的,断绝关系,永远不回来。是我把话说绝了。”
“我没脸回来。我怕……我怕你真的不要我了。”
“我过得不好,我更不敢告诉你们。我怕你们笑话我,怕你骂我活该。”
我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汹涌而出。
原来,她不是不爱我们。
她是太要强,太好面子。
跟我一样。
我们母女俩,都是这种该死的犟脾气。
因为这点可笑的自尊心,我们互相折磨了十年。
我伸出手,把她揽进怀里,像小时候一样,轻轻地拍着她的背。
“傻孩子……妈怎么会不要你呢……”
她在我怀里,放声大哭。
像是要把这十年所有的委屈、心酸和思念,都哭出来。
那一刻,我们之间那堵厚厚的冰墙,终于彻底融化了。
小石头出院后,我们的关系,缓和了很多。
我们会一起带小石头去公园散步,一起给小石头洗澡,一起讨论育儿经。
虽然还是会有小摩擦,但我们都学会了退让和沟通。
有一天,我正在厨房做饭。
姜晓走进来,从后面抱住我。
“妈,你做的饭,还是那么好吃。”
我的手顿了一下,眼圈又红了。
“好吃就多吃点,看你瘦的,跟个猴儿似的。”
她把脸贴在我的背上,小声说:“妈,你别走了,好不好?”
我没说话,只是关小了火。
“陈昊……他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就跟他谈。这个日子,我不想再过了。”
我转过身,看着她。
她的眼神,不再是十年前的盲目和天真,而是多了一份坚定和成熟。
“你想好了?”
她用力地点点头。
“想好了。以前,是我太傻。我以为爱情就是全部。现在我明白了,一个心里没有家,没有老婆孩子的男人,给不了我想要的幸福。”
“妈,我想带小石头,跟你和爸一起回家。”
我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我笑了。
“好。”
“我们回家。”
三个月后,陈昊回来了。
他看到我,很惊讶。
姜晓跟他,进行了一次长谈。
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
我只知道,那天晚上,陈昊在客厅的沙发上,坐了一夜。
第二天,他同意了离婚。
他把房子和大部分存款,都留给了姜晓和孩子。
他说,是他对不起她们母子。
办完离婚手续的那天,天气很好。
我、姜晓,还有小石头,一起踏上了回家的火车。
这一次,我们买的是卧铺。
小石头躺在小小的铺位上,好奇地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风景。
姜晓坐在我身边,把头靠在我的肩膀上。
“妈,我们终于回家了。”
“嗯,”我应了一声,握住她的手,“回家了。”
火车到站的时候,我看见老林,早早地等在站台上。
他踮着脚,焦急地张望着。
看到我们,他黝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他快步跑过来,从我手里接过行李,又小心翼翼地,从姜晓怀里,接过了那个他从未谋面的外孙。
“哎哟,我的大外孙!让外公好好看看!”
老林抱着小石头,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眼角,却闪着泪光。
我们一家人,终于团聚了。
阳光下,老林抱着孩子走在前面,我和姜晓跟在后面。
我看着他们祖孙俩的背影,又看了看身边,脸上带着劫后余生般微笑的女儿。
心里那块空了十年的地方,终于被填满了。
我知道,过去十年的伤痛,不会轻易消失。
未来的路,也依然会有风雨。
但是,只要我们一家人在一起,心在一起,就没有什么坎,是过不去的。
回到家,王姐又在楼下遛孙子。
看见我们,她惊讶地张大了嘴巴。
“老姜!这是……你女儿晓晓?”
我笑着点点头。
“是啊,她回来了。”
王姐的目光,落在了老林怀里的小石头身上。
“哎哟!这……这是……”
我挺直了腰板,脸上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骄傲,大声说:
“我外孙,小石头。”
“刚接回来的。”
特别声明:以上内容(如有图片或视频亦包括在内)为自媒体平台“网易号”用户上传并发布,本平台仅提供信息存储服务。
Notice: The content above (including the pictures and videos if any) is uploaded and posted by a user of NetEase Hao, which is a social media platform and only provides information storage service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