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话是晚上九点多打来的,像一枚半夜里被点燃的炮仗,炸得我耳膜嗡嗡作响。我刚洗漱完,正准备关了工作间的灯回屋睡觉,手机就在一堆刨花里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动着“家”这个字,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这个点,父母早该歇下了。
我划开接听,还没来得及喊一声“妈”,听筒里就传来了母亲压抑着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启明……你……你和你媳妇,现在就回来一趟。”
声音是打着颤的,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我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妈,出啥事了?您别急,慢慢说。”
“别问了,”母亲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吸鼻子的声音,“你爸……唉,你赶紧回来就是了,你哥他……”
话说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剩下沉重的喘息。电话那头,我能清晰地听到父亲一声长长的、几乎要把肺都咳出来的叹息。那声叹息像一把生了锈的铁钳,紧紧地夹住了我的心脏。
我没再多问,只说了一句“我们马上回”,就挂了电话。妻子李静秋听到动静,从里屋探出头来,脸上带着询问。
“我爸妈让咱们现在回去一趟,好像出事了。”我一边说,一边拍掉身上的木屑,换下沾满灰尘的工装。
静秋的脸色也变得凝重起来。她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帮我拿过外套,又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水让我喝下。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灌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我站在院子里,抬头看着那轮清冷的月亮,心里乱成一团麻。三天了,整整三天,我都在刻意回避着家里的任何消息。我以为只要我不问,不听,不看,那根扎在心里的刺就不会那么疼。
可我忘了,家里的事,从来就不是一根可以轻易拔掉的刺。它是一张网,无论你走到哪里,都被它密密地笼罩着。
三天前,是我的亲侄子,我哥赵启东的独生子,办满月酒的日子。
我没有接到任何通知。
01
三天前那个周六,天气格外晴朗。阳光透过我那间小小的木工房的窗户,洒在一堆纹理分明的橡木板上,暖洋洋的。我正在给一个老主顾赶制一套书柜,手里的刨子推拉之间,卷曲的刨花带着木材特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开来。这是我最享受的时刻,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和这堆有生命的木头。
中午吃饭的时候,静秋把手机递给我,脸色有些不大自然。
“启明,你看。”
我接过手机,屏幕上是嫂子孙慧芳的朋友圈。九宫格的照片,张张喜气洋洋。红色的背景布上写着“赵公子满月之喜”,哥哥赵启东抱着襁褓里的孩子,满面红光地站在中间,嫂子孙慧芳依偎在他身旁,笑得一脸幸福。其他的照片里,是满座的宾客,推杯换盏,热闹非凡。我甚至看到了几个常走动的亲戚,大伯、三叔、二姑,他们脸上的笑容,和酒店里璀璨的灯光一样晃眼。
我一张一张地翻看着,手指在屏幕上划过,心里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照片里,有我的父母,他们穿着新衣裳,抱着大孙子,笑得合不拢嘴。唯独,没有我,也没有静秋。
“……他们办酒,怎么没跟我们说一声?”静秋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
我把手机还给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却尝不出任何味道。我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可能……是忙忘了吧。启东他当了销售经理,迎来送往的,事儿多。”
这个理由,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忘?怎么可能忘掉自己的亲弟弟。我们两家住得不远,开车不过二十分钟的路。就算忘了打电话,发个微信总可以吧?
静秋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给我碗里添了些米饭。我们夫妻多年,她懂我。她知道我此刻心里的翻江倒海,也知道我那点可怜的自尊。
下午,我回到木工房,却再也静不下心来。刨子的声音变得刺耳,木屑的清香也闻着呛人。我烦躁地扔下手里的工具,点了一根烟。烟雾缭绕中,哥哥赵启东的脸在脑海里挥之不去。
我们是亲兄弟,一母同胞。从小在一个炕上睡,一口锅里吃饭。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们之间好像隔了一层看不见的玻璃。他大学毕业,进了大公司,一路从业务员干到销售经理,开上了小车,在城里最好的小区买了房。而我,高中毕业后不爱念书,跟着老木匠钱德海师傅学了手艺,守着这家从爷爷辈就传下来的木工房,过着和木头打交道的生活。
在哥眼里,我这叫“没出息”。他不止一次在家庭聚会上,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我说:“启明,你守着那堆破木头能有什么前途?听哥的,把这破店关了,来我公司,我给你安排个岗位,怎么也比你现在挣得多,还体面。”
每次,我都只是笑笑,不说话。我喜欢木头,喜欢它们在我的手下变成一件件有温度的家具。这份手艺,是我的根,是我安身立命的本钱。钱德海师傅常说,做木匠,跟做人一个道理,要实在,要对得起手里的每一寸料,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可这些话,我哥是听不进去的。他信奉的是另一套法则:人脉、关系、钱。他觉得我这种想法,是穷酸,是固执。
侄子出生的时候,我和静秋提着大包小包的补品和婴儿用品去医院看望。嫂子孙慧芳躺在病床上,客气地笑着,那笑容却没到眼底。哥则忙着接电话,都是些“王总”、“李局”的,连正眼看我们一下的功夫都没有。我亲手做的一张婴儿摇床,用的是上好的榉木,打磨得光滑圆润,每一个榫卯都严丝合缝。我把它搬到哥的新房里,他只是扫了一眼,随口说了句:“费那劲干啥,网上买一个不就行了,你这做的,样式太老土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某个角落,像是被冰水浇过一样,凉了半截。
现在,他们办满月酒,一场如此重要的家庭聚会,却唯独将我排除在外。这已经不是“忙忘了”可以解释的了。这是一种明确的姿态,一种无声的切割。
我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心里五味杂陈。有委屈,有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深的无力感。我不想去打电话质问,那会显得自己像个斤斤计较的怨妇。追问出来的亲情,还有什么意思?只会让彼此更加难堪。
“算了吧。”我对空气,也对自己说。
接下来的三天,我把自己埋在木工房里,从早干到晚。我用沉默和劳作来麻痹自己,试图将那份被至亲抛弃的刺痛感,一点点从心里刨出去。静秋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却也只是默默地给我做好一日三餐,晚上用热毛巾帮我敷一敷酸痛的肩膀。
我以为,这件事就会这样悄无声息地过去。直到今晚,这个电话的到来,将我所有的平静和伪装,击得粉碎。
02
我和静秋赶到父母家时,已经是晚上十点。老旧的居民楼里,声控灯坏了几盏,楼道里忽明忽暗。我家的门虚掩着,里面透出昏黄的灯光,还夹杂着压抑的啜泣声。
我推开门,客厅里的景象让我心头一紧。
父亲赵振邦坐在沙发上,背驼得更厉害了,手里夹着一根没点的烟,两眼无神地盯着地面。母亲周素云坐在他旁边,眼睛红肿得像两个核桃,手里攥着一张纸巾,不停地抹着眼泪。
哥哥赵启东和嫂子孙慧芳也在。哥低着头,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颓然地缩在那里,平日里那个意气风发的销售经理荡然无存。嫂子则抱着几个月大的孩子,在一旁小声地哭泣,孩子似乎也感受到了不安,跟着哼哼唧唧。
整个屋子的空气,沉重得像灌了铅。
“爸,妈,怎么了?”我开口问道,声音有些干涩。
母亲一看到我,眼泪又涌了出来,拉着我的手,嘴唇哆嗦着,半天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启明……你哥他……他闯大祸了……”
父亲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眼神里满是疲惫和绝望。他把手里的烟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哑着嗓子说:“让他自己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赵启东身上。他把头埋得更低了,肩膀微微颤抖着。过了好一会儿,才用一种近乎蚊子哼的声音,断断续续地把事情的经过讲了出来。
原来,我哥最近一年多,迷上了一个所谓的“高科技农业项目”的投资。那个项目的负责人把他包装成一个商业奇才,承诺只要投钱进去,每年就能有百分之三十的回报。一开始,哥自己投了些钱,每个月也确实拿到了可观的“分红”。他便深信不疑,觉得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发财机会。
为了拉到更多的投资,拿到更高的提成,他把主意打到了亲戚朋友身上。而侄子的满月酒,就成了他最好的舞台。
“我……我当时想着,这是个好事,能带着大家一块儿发财。”我哥的声音里带着悔恨,“那些老总跟我说,项目前景一片光明,马上就要上市了。我把大伯、三叔他们……还有我那些朋友,都给劝着投了钱。连……连爸妈的养老钱,我也……”
他说到这里,说不下去了,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清脆又响亮。
“那你为什么不叫启明?”父亲突然厉声问道,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怒火。
赵启东浑身一颤,沉默了。
嫂子孙慧芳哭着开了口,她的话像一把刀子,揭开了那个我一直不敢触碰的伤疤:“我们……我们是怕启明搅局。他那个人,老实巴交,死脑筋,一听这种事肯定要刨根问底,问东问西。到时候他在酒席上说些不好听的话,把大家的热情都给浇灭了,启东的……启东的生意不就黄了吗?我们不是故意不叫你们的,是真的怕……”
怕我搅局。
怕我这个“死脑筋”的弟弟,戳破他那个“带着大家发财”的美梦。
原来,不被邀请,不是因为被遗忘,而是因为被提防。他们不是觉得我无足轻重,恰恰相反,是觉得我太有“分量”,分量重到足以毁掉他们的“好事”。
这个理由,比“忙忘了”更让我心寒。它像一根冰锥,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胸口。我看着眼前这个我叫了三十多年“哥”的人,突然觉得无比陌生。
“项目呢?”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
“崩了。”我哥的声音里充满了绝望,“今天下午,那个公司的网站打不开了,电话也打不通了。我去他们公司地址看,已经人去楼空。投进去的钱……一分钱都要不回来了。”
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嫂子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
我终于明白,父母为什么会在深夜里把我叫来。这个家,塌了。而我这个被排挤在外的儿子,现在却成了他们唯一的指望。
03
那一夜,我们谁都没有睡。
客厅的灯亮了一整晚,像一艘在迷雾中即将沉没的船上,那盏唯一还亮着的信号灯。
父亲抽了一晚上的烟,烟灰缸里堆满了烟头,像一座小小的坟。母亲的眼泪好像流干了,只是呆呆地坐着,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可怎么办啊……这可怎么办啊……”
赵启东把事情的底细都交代了。他不仅投了自己家所有的积蓄,还把父母那二十万养老钱也投了进去。满月酒那天,他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说动了大伯家的十万,三叔家的八万,还有其他几个亲戚朋友,零零总总加起来,总共卷进去了七十多万。
七十多万,对于我们这种普通的工薪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那是几家人一辈子的血汗钱。
“我去找过那些人了,”我哥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砂纸磨过,“他们……他们都堵在我家门口,说要是不还钱,就要去我公司闹,要去报警抓我……”
嫂子孙慧芳抱着孩子,脸色苍白如纸。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哀求:“启明,你得帮帮你哥。我们是一家人啊,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一家人?”我心里冷笑一声,这句话从她嘴里说出来,是何等的讽刺。三天前,在他们眼里,我还是那个会“搅局”的外人。
静秋一直默默地坐在我身边,她握着我的手,手心温暖而有力。她没有说一句话,但她的眼神告诉我,无论我做什么决定,她都支持我。
天快亮的时候,父亲终于掐灭了最后一根烟。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这个一辈子都要强的男人,此刻腰背佝偻,脸上写满了沧桑。
“启明,”他开口,声音异常沉重,“我知道,这件事,是启东不对,是我们……是我们对不住你。我们偏心,总觉得他有出息,你守着个木工房没前途。现在才知道,人这一辈子,什么叫有出息……踏踏实实,凭良心吃饭,才是真本事。”
他顿了顿,浑浊的眼睛看着我,充满了愧疚和恳求:“可是……他毕竟是你哥。这道坎,要是过不去,他这辈子就毁了,我们这个家……也就散了。你……你看看能不能……”
父亲没有把话说完,但他眼里的意思,我全明白了。他是想让我出手,帮我哥渡过这个难关。
我的心像是被泡在又酸又涩的苦水里。凭什么?就因为我是他弟弟?就因为我过得“踏实”?当初他们风光的时候,何曾想过我这个“没出息”的弟弟?现在出了事,烂摊子却要我来收拾。
我沉默着,没有立刻答应。我不是圣人,我心里有怨,有气。
我哥赵启东“噗通”一声,跪在了我面前。
“启明,”他抬起头,满脸泪痕,“哥错了。哥混蛋,哥不是人。以前哥总看不起你,觉得你思想僵化,跟不上时代。现在我才明白,你才是对的。踏踏实实做人,本本分分挣钱,这才是正道。哥求你了,你帮帮我。钱的事,我以后做牛做马,一定还你。你先帮我把亲戚那边的窟窿堵上,不然……不然我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他所有的骄傲和体面,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我看着他,又看了看一夜之间苍老了十岁的父母,心里那块坚硬的冰,开始慢慢融化。血缘,就是这样一种奇怪的东西。它能让你恨得咬牙切齿,也能让你在关键时刻,无论如何都狠不下心。
我深吸一口气,对静秋说:“静秋,你先回家,把我们那张存折拿过来。”
静秋看了我一眼,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出门了。
母亲和嫂子听到这话,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哭声都小了。父亲的眼睛里,也重新燃起了一丝光亮。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答应下来,不仅仅是因为心软,也不仅仅是因为那份无法割舍的亲情。更是因为钱德海师傅教我的那句话:做人,要对得起良心。我哥是混蛋,可大伯、三叔他们是无辜的。他们是看着我长大的长辈,他们的血汗钱,不能因为我哥的愚蠢,就打了水漂。
这个家,我可以有怨气,但不能看着它真的散了。
04
静秋很快就回来了,手里拿着一本薄薄的存折。那上面,是这些年我们夫妻俩省吃俭用,一笔一笔攒下来的辛苦钱。一共三十五万,原本是打算等过两年,把现在的木工房翻新一下,再换一套好点的设备。
我把存折递给父亲,说:“爸,这里有三十五万,您先拿着。亲戚那边,我去跟他们谈。大伯和三叔那边,我来说。让他们别着急,钱,我们会想办法还上。”
父亲接过存折的手,抖得厉害。他嘴唇翕动着,想说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是重重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赵启东跪在地上,看着我,眼神复杂。有感激,有羞愧,还有一丝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对他说:“你起来吧。跪着解决不了问题。你现在要做的,是想办法怎么把剩下的窟窿补上,怎么把日子过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我成了家里的主心骨。我先是拿着钱,挨家挨户地去找那些被骗了钱的亲戚。
我去大伯家,大伯气得直拍桌子,说要跟我哥断绝关系。我没多说什么,只是把十万块钱放在桌上,然后给大伯鞠了一躬。
“大伯,这事是我哥不对,是我们赵家对不住您。这十万您先拿着,剩下的,我们砸锅卖铁也会还上。您看着我长大,知道我赵启明的为人,我不会赖账。”
大伯看着桌上的钱,又看看我,脸上的怒气消了一半,最后长叹一口气,说:“启明啊,不是伯伯不讲情面,这可是我给你堂哥准备结婚的钱啊……算了,看在你的面子上,我再给他点时间。”
我又去了三叔家,三叔正在家里跟三婶吵架。看到我,三叔一句话不说,只是一个劲地抽烟。我同样把钱放下,说了同样的话。三叔沉默了半晌,最后把钱推了回来。
“启明,这钱你先拿回去。你哥混蛋,但你是个好孩子。叔信你。让你哥写个欠条,让他自己想办法,不能什么事都让你扛着。”
我坚持把钱留下,告诉三叔,这是我们赵家欠他的。跑了一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总算把几个主要亲戚的情绪安抚了下来。虽然钱还没还清,但至少他们愿意给我们时间。
处理完外面的事,家里的问题更棘手。我哥的公司知道了这件事,虽然没有开除他,但也把他从销售经理的位置上撤了下来,成了一个普通的业务员,底薪微薄。嫂子孙慧芳因为要带孩子,也没法出去工作。家里的房贷、车贷,还有日常开销,一下子都成了问题。
那天晚上,我把我哥叫到了我的木工房。
工房里弥漫着松木的香气,几件半成品的家具静静地立在角落。我哥走进来,显得有些局促不安,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坐吧。”我指了指一个我刚做好的木凳。
他坐下来,双手放在膝盖上,低着头。
“以后的日子,有什么打算?”我问他。
他摇了摇头,一脸茫然:“我不知道。公司是待不下去了,那些同事看我的眼神都不一样。出去找工作,我除了会喝酒吹牛,还能干啥?”他苦笑了一下,满是自嘲。
我递给他一杯热茶,说:“我这儿,缺个帮手。”
他猛地抬起头,惊讶地看着我:“你……你的意思是?”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订单越来越多。我需要个人帮我打打下手,搬搬木料,学学砂光,做些杂活。活儿脏,也累,挣得不多,但至少饿不死。你愿不愿意干?”
我哥愣住了,他看着我,眼圈慢慢红了。他知道,这不是施舍,这是我这个做弟弟的,在给他留一条活路,在给他留一份尊严。
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在工房里慢慢地走着。他用手抚摸着那些光滑的木材,看着墙上挂着的各种刨子、凿子,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敬畏。
“启明,”他转过身,声音有些哽咽,“我以前一直觉得,你守着这些东西是死脑筋。现在我才明白,这比什么都靠得住。手里的活儿,才是真本事。”
他走到我面前,郑重地对我说:“哥愿意干。只要你不嫌我笨手笨脚。”
我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不嫌。不过,钱德海师傅的规矩,在我这里也一样。做活,先学做人。手要稳,心要正。”
他重重地点了下头:“我懂。”
从那天起,我哥赵启东就成了我木工房的学徒。
05
我哥开始在木工房干活,就像一块习惯了在酒桌上推杯换盏的海绵,突然被扔进了满是木屑和汗水的车间,充满了不适。
他脱下了笔挺的西装,换上了和我一样的蓝色工装。第一天,我让他搬木料。一块成年的橡木板,又重又沉。他咬着牙,憋红了脸,从院子这头搬到那头,来回几趟,就累得气喘吁吁,汗水顺着额角往下淌,湿透了衣领。
晚上回家,他累得饭都吃不下,倒在床上就睡着了。嫂子孙慧芳看着心疼,偷偷跟我说:“启明,你哥他哪干过这种重活,要不……让他干点轻省的?”
我摇了摇头:“嫂子,现在不是心疼他的时候。他得把这身虚浮的习气都磨掉了,才能重新站起来。”
我没有给他任何优待。从最基础的磨刨子、认木料开始教他。我告诉他,哪种木头纹理直,适合做承重的梁架;哪种木头花纹美,适合做面板。我教他怎么用角尺画线,怎么用墨斗弹线,要求他每一条线都必须笔直,不能有丝毫偏差。
一开始,他很不习惯。他做销售出身,习惯了走捷径,讲效率。画线毛毛糙糙,用锯子常常跑偏。我板着脸,让他把做废的木料扔到一边,重新再来。
“哥,做木工活,跟做人一样,急不得。你心里要是浮躁,手里的活儿就一定是歪的。一根线画不直,一块板就切不齐;一块板不齐,整个家具的骨架就是歪的。到时候看着好像做成了,用不了多久,自己就散架了。”我指着那块被他锯坏的木板,严肃地对他说。
他低着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没说话,默默地拿起新的木板,重新画线,重新下锯。
那段时间,我们兄弟俩几乎没什么交流。白天在工房里,我是师傅,他是学徒,我教,他学。晚上回到家,吃完饭各自回屋,累得谁也不想多说一句话。
但我能感觉到,他正在慢慢地改变。
他不再抱怨活儿累,手上的老茧一天比一天厚。他开始能静下心来,花一下午的时间,只为了把一把刨刀磨得锋利如镜。他看木头的眼神,也从最初的陌生,变得专注而温柔。
有一次,我看到他对着一块有虫蛀痕迹的木板发呆。我走过去问他看什么。
他指着那个小小的虫洞,说:“启明,你看,这块木头外面看着好好的,里面却被虫子蛀空了。人是不是也一样?外表看着再光鲜,要是心坏了,根子烂了,早晚有一天也得塌下来。”
我听了,心里一动。我知道,他这是在说他自己。他开始反思了。
家里的气氛,也在这份沉重的劳作中,慢慢地缓和下来。父母看着踏踏实实干活的大儿子,虽然心疼,但眼神里却多了几分欣慰。嫂子也不再唉声叹气,她把家里收拾得井井有条,每天变着花样给我们做好吃的。她甚至开始学着做些手工活,拿到网上去卖,补贴家用。
那个曾经因为金钱和虚荣而濒临破碎的家,正在以一种最朴素、最原始的方式,一点点地重新粘合起来。
这期间,钱德海师傅来看过我一次。他是我父亲那辈的人,一辈子没娶妻,把手艺当成了自己的孩子。他已经退休多年,但还是会时不时地来我这儿转转。
他看到在角落里埋头打磨木板的赵启东,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讶。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
老师傅听完,沉默了许久,然后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茶,缓缓说道:“启明啊,你做得对。人这一辈子,谁能不犯错?摔倒了,能自己爬起来,知道疼,知道往正道上走,就是好事。木头坏了,可以修补;人心要是走偏了,能拉回来,不容易。”
他走到我哥身边,拿起他刚打磨好的一块小木板,对着光看了看,又用粗糙的手指摸了摸。
“手艺还糙,但心静下来了。”老师傅点点头,对我哥说,“小伙子,好好学。咱们这行,挣不了大钱,发不了大财,但能养心。你把心养正了,手里的活儿自然就正了。”
我哥恭恭敬敬地站着,像个小学生一样,认真地听着,重重地嗯了一声。
那天,老师傅走的时候,夕阳正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我看着他的背影,突然明白了“传承”这两个字的重量。传下来的,不仅仅是手艺,更是一种做人的道理。
06
日子就像木工房里的刨花,一天天卷过。转眼,半年过去了。
我哥赵启东像是换了个人。他瘦了,也黑了,但眼神变得沉静而有力。他不再是那个油嘴滑舌的销售经理,而是一个真正的木工了。他手上的茧子又厚又硬,能熟练地使用各种工具,做出来的东西,虽然还比不上我,但已经有模有样。
我们兄弟俩一起,赶出了好几个大订单。挣来的钱,除了维持工房运转和家用,剩下的,我都让他一笔一笔地拿去还债。每还掉一笔,他回来的时候,腰杆就挺直一分。
大伯和三叔他们,看到我哥的变化,也不再提什么难听的话了。有时候来串门,还会带些自己家种的蔬菜瓜果,坐下来和我哥聊聊木工活,气氛融洽了许多。
家里的债务,像一座沉重的大山,被我们兄弟俩,一铲子一铲子地,慢慢挖走。
这天,我接到了一个大活儿。市里要修缮一座古建筑,里面的梁柱和门窗都需要用传统榫卯工艺进行修复。负责这个项目的是一位叫梁教授的古建筑专家,他通过钱德海师傅找到了我。
这是一个难得的机会,也是一个巨大的挑战。工程量大,技术要求高,而且工期很紧。我一个人肯定忙不过来。
我把图纸拿给我哥看,问他:“敢不敢跟我一起干?”
他看着那些复杂的结构图,眼睛里闪着光,既兴奋又紧张。他搓着手,说:“启明,这么大的活儿,我……我怕我干不好,给你拖后腿。”
“怕什么?”我拍着他的肩膀,“你忘了师傅说的,心正了,活儿就正。这半年,你下的功夫,我都看在眼里。再说,有我呢。咱们兄弟俩,还怕一座山不成?”
“兄弟俩……”他低声重复着这三个字,眼圈又红了。
从那天起,我们全身心地投入到了这个项目中。白天,我们带着几个临时请来的帮工,在现场测量、放样、制作。晚上,我们回到工房,继续研究图纸,讨论方案,经常一忙就到后半夜。
那段时间,是我和哥关系最亲密的时候。我们不再有隔阂,不再有攀比。我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就是把这个活儿干好,干漂亮。
有一次,我们在安装一根巨大的横梁时,遇到了麻烦。因为尺寸计算上的一点微小误差,榫头和卯眼对不上。如果硬塞,会损伤木料;如果返工,又会耽误工期。
所有人都急得满头大汗。梁教授也在现场,眉头紧锁。
我哥围着那根梁,来来回回地走了好几圈,然后拿起一把小凿子和一把木锉,对我说:“启明,我来试试。”
他在所有人的注视下,爬上脚手架,对着那个卯眼,一点一点地进行修整。他的动作不快,但每一凿,每一锉,都精准而稳定。木屑簌簌地落下,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他直起身,抹了一把汗,对我说:“再试一次。”
我们几个人合力,再次将横梁抬起。这一次,巨大的榫头,严丝合缝地,缓缓地嵌入了卯眼中。“咔”的一声轻响,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现场响起了一片掌声。梁教授走过来,赞许地拍着我哥的肩膀:“小伙子,好手艺!这份耐心和精准,很难得啊!”
我哥从脚手架上下来,脸上沾着木屑,咧着嘴笑了。那笑容,是我从未见过的,发自内心的,无比灿烂。
我走过去,捶了他一拳:“行啊你,关键时刻还真顶用。”
他也回敬了我一拳,笑着说:“跟你学的。”
那一刻,阳光透过古宅的天井照进来,洒在我们兄弟俩的身上。我感觉,我们之间那道曾经存在的,看不见的墙,在那一刻,彻底消失了。我们不再是那个“有出息”的哥哥和“没出息”的弟弟,我们只是并肩作战的,兄弟。
07
古建筑的修缮工程,耗时三个月,终于顺利完工。验收那天,梁教授和市里相关部门的领导都来了。他们对我们的工作给予了高度评价,尤其是对我们坚持使用传统榫卯工艺的匠心,赞不绝口。
工程款很快就结了。这是一笔不小的收入。
拿到钱的那天晚上,我把家里的所有人都叫到了一起。我、静秋、哥、嫂子,还有爸妈。
我当着大家的面,把所有的账目都算了一遍。除去成本和工人的工资,剩下的钱,足够还清家里所有的外债,甚至还有一些结余。
我把一张银行卡推到我哥面前,说:“哥,这里面的钱,是咱们这次挣的。你拿去,把剩下的债都还清了。剩下的,就当是你的工钱。”
我哥看着那张卡,没有接。他抬起头,看着我,眼神很平静。
“启明,”他开口道,“这个钱,我不能全要。这次的活儿,主要是你在撑着,我就是打个下手。而且,之前你拿出来的那三十五万,还没还你。”
“一家人,说什么还不还的。”我妈在一旁插嘴道。
“妈,这不一样。”我哥摇了摇头,态度很坚决,“一码归一码。启明帮我,是情分;我还钱,是本分。这笔钱,先把欠亲戚的还清,再把启明的钱还上。剩下的,如果还有,才是我应得的。”
我看着他,心里很是欣慰。他真的变了,不再是那个只想着占便宜、走捷径的赵启东了。他懂得了责任,懂得了担当。
父亲在一旁,默默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最后,我们商量决定,先还清所有外债。然后,我哥坚持要从剩下的钱里,把他当初“借”我的三十五万还给我。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做完这一切,卡里还剩下几万块钱。
我哥把那几万块钱交给了嫂子孙慧芳,对她说:“慧芳,这些钱你收着。以后,咱们就靠这双手,踏踏实实地过日子。”
嫂子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顿晚饭,是出事以来,我们家吃得最舒心的一顿。饭桌上,没有山珍海味,就是些家常小菜,但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轻松的笑容。
父亲喝了点酒,话也多了起来。他举起酒杯,对我,也对我哥说:“启明,启东,你们都是好样的。爸以前总觉得,挣大钱,当大官,才叫有出息。现在我活明白了,能堂堂正正做人,本本分分做事,一家人和和美美,这才是最大的出息。”
我哥端起酒杯,敬我:“启明,以前是哥不对。这杯酒,哥给你赔罪了。”
我笑着和他碰了一下杯:“都过去了。以后好好干。”
我们兄弟俩,相视一笑,一饮而尽。那杯酒,有点辣,有点涩,但回味起来,却是甘甜的。
饭后,我哥把我拉到阳台。外面夜色如水,星光点点。
“启明,工房那边……我还想继续干下去。”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我好像有点喜欢上跟木头打交道了。”
“求之不得。”我笑道,“我正愁找不到一个信得过的帮手呢。不过,工钱可没你当经理的时候高。”
“钱不钱的无所谓,”他摆摆手,认真地说,“能学到东西,心里踏实,比什么都强。对了,我有个想法。”
“什么想法?”
“我想……我想把咱们的木工房,好好弄一下。不光做家具,也做一些小的木艺品,开个网店卖。现在的人,都喜欢这种有手工温度的东西。我以前做销售,懂一些营销的路子,说不定能行。”
我看着他,眼睛一亮。他这个想法,其实我也曾有过,只是苦于没有精力去做。现在他提出来,正好我们兄弟俩可以互补。
“这个主意好!”我兴奋地说,“你负责琢磨市场,我负责把控手艺。咱们兄弟俩,再合伙干他一场!”
“好!”我哥伸出手。
我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两只长满老茧的手,在清冷的月光下,握得那么紧,那么有力。我知道,从这一刻起,我们赵家的日子,要翻开新的一页了。
08
生活就像打磨一件木器,需要用时间的水磨石,一点点地磨去粗糙和棱角,才能显露出它温润的本色。
还清债务后,我们家的日子重新回到了正轨,甚至比以前更有奔头。
我哥正式成了我的合伙人。我们把木工房重新规划了一下,一半做大型家具,一半开辟出来,做小件的木艺品。我负责设计和制作,他则发挥他的专长,负责拍照、写文案,在网上开店销售。
他做销售的头脑确实好用。他给我们的网店取名叫“赵氏木语”,口号是“会说话的木头,有温度的家”。他拍的照片,不光拍产品,还拍制作过程,拍我们手上的老茧,拍满地的刨花。他写的文案,不吹嘘用料多名贵,只讲每一件木器背后的故事,讲榫卯结构里蕴含的匠心。
没想到,网店开张后,生意异常火爆。那些小木碗、木勺子、手机支架、小摆件,因为设计独特,手工感十足,很受城市里年轻人的欢迎。订单像雪片一样飞来,我们常常要忙到深夜。
我哥干劲十足,他不再追求那些虚无缥缈的“一夜暴富”,而是把全部精力都投入到这份看得见、摸得着的事业里。他会为了一个产品包装,反复修改几十次方案;也会为了一个客户的差评,诚恳地打电话过去沟通,了解问题所在。
看着他忙碌而充实的背样,我由衷地为他感到高兴。他找到了真正属于自己的位置。
一年后,侄子周岁。
这一次,我哥和嫂子提前一个月就郑重地给我和静秋下了请帖。酒席就摆在家里,没有请任何外人,只有我们两家和爸妈。
嫂子孙慧芳亲自下厨,做了一大桌子菜。她不再是那个眼神里带着疏离和算计的女人,举手投足间,满是温和与真诚。她拉着静秋的手,聊着孩子,聊着家常,像亲姐妹一样。
我哥则抱着已经会走路的儿子,在屋里跑来跑去。小家伙长得虎头虎脑,十分可爱。我把我早就准备好的周岁礼物拿了出来——一匹我亲手做的木马。木马用的是最好的白蜡木,通体打磨得油光锃亮,每一个关节都能活动,造型憨态可掬。
小侄子一看到木马,就挣脱爸爸的怀抱,摇摇晃晃地扑了过去,抱着马脖子咯咯地笑。
“启明,你这手艺,真是绝了。”我哥由衷地赞叹道,“比外面卖的那些塑料玩具强一百倍。”
“喜欢就好。”我笑着说。
吃饭的时候,父亲拿出了一瓶珍藏多年的好酒。他给我们兄弟俩都满上,然后举起杯,感慨地说:“去年这个时候,咱们家,天都快塌了。我做梦都没想到,才一年,日子就能过得这么红火。这都是因为你们兄弟俩,能齐心协力。”
母亲在一旁,笑着抹了抹眼角:“是啊,一家人,没什么坎是过不去的。只要心在一块儿,比什么都强。”
我哥端起酒杯,站起身,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感激。
“启明,”他郑重地说,“一年前的满月酒,哥对不住你。今天,哥借着这个周岁酒,再跟你说声对不起。也说声,谢谢你。”
说完,他一饮而尽。
我也站起身,回敬他:“哥,都过去了。咱们是兄弟,不说这些。以后,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得更好。”
杯子碰撞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响声。那声音,在温暖的灯光下回荡,是那么的悦耳。
我看着满屋子的笑脸,看着父母欣慰的眼神,看着妻子温柔的目光,看着哥哥真诚的面庞,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原来,家人的意义,不是一帆风顺时的锦上添花,而是在你跌入谷底时,那个不计前嫌,愿意拉你一把的人;是那个看透了你的不堪,却依然选择包容和守护的人。
经历过这场风波,我们都懂得了,金钱、地位、面子,这些外在的东西,都如浮云。真正支撑一个人,一个家走下去的,是那份刻在骨子里的亲情,是那份无论何时都不能丢掉的,做人的良心和本分。
窗外,月光明亮。屋子里,欢声笑语。我知道,我们这个家,经历了风雨,终于迎来了它最美的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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