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思淼站在建设厅家属院锃亮的防盗门外,手指在门铃按钮上方悬停了半晌。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又望了望门上倒映出的、带着工地尘土气的年轻面孔。
深吸一口气,他终于按响了表舅韩辉家的门铃。
门开了一道缝,表舅韩辉那张保养得宜的脸露了出来,眉头微蹙。
“表舅,是我,思淼。”丁思淼努力挤出一个憨厚的笑容。
韩辉的目光在他身上快速扫过,带着一种显而易见的审视,并未立刻让他进门。
“你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韩辉的语气平淡,听不出什么热情。
“我……我在省城打工,妈让我来看看您,顺便……想请您帮帮忙,看有没有合适的工作。”
韩辉的视线落在丁思淼那双沾着泥点子的旧球鞋上,沉默了几秒。
“先进来吧,别在门口站着。”他侧身让开一条缝,语气依旧疏离。
丁思淼局促地走进铺着光洁瓷砖的玄关,一股淡淡的檀香味扑面而来。
客厅宽敞明亮,真皮沙发,红木家具,与他挤了八个人的工棚恍如两个世界。
“坐吧。”韩辉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在主位坐下,姿态放松。
丁思淼小心翼翼地坐下,半个屁股挨着沙发边缘,双手规规矩矩放在膝盖上。
“说说吧,什么情况?在工地干得不行?”韩辉端起茶几上的紫砂壶,给自己斟了杯茶。
“工地活儿累,钱也不多,还不稳定。妈说您认识人多,看能不能帮我找个……稳定点的。”
“稳定点的?”韩辉吹了吹茶沫,眼皮都没抬,“你有什么学历?高中毕业证拿到了吗?”
丁思淼的脸颊有些发烫:“没……高中读了半年,家里困难,就出来打工了。”
“有什么技术?电工证?焊工证?或者会开车?有驾照吗?”
“都……都没有。就是在工地搬砖、和灰,啥力气活儿都干。”丁思淼的声音越来越低。
韩辉放下茶杯,发出一声轻微的脆响,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
“思淼啊,不是表舅说你。现在省城找份像样的工作,起码也得个大专文凭。”
“你这一没学历,二没技术,三没关系,让我怎么帮你?”
他的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惋惜,像是对一件无法雕琢的朽木。
“表舅,我肯吃苦,什么活儿都能学……”丁思淼急切地抬头,眼里带着恳求。
“吃苦?”韩辉打断他,嘴角扯出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现在光靠吃苦有用吗?”
“关键是平台,是机会。你这样的条件,连我们厅里招临时工都够不上格。”
韩辉站起身,走到窗边,背对着丁思淼,望着楼下绿树成荫的小区花园。
“建设厅是什么地方?门槛高着呢。就算我打个招呼,把你塞进去,你也待不住。”
“到时候同事都是高材生,你连句话都插不上,不是更难受?何必自讨没趣。”
他的话像冰冷的雨水,一滴一滴砸在丁思淼的心上。
丁思淼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低着头,不敢再看表舅的背影。
他知道差距,却没想到连一丝希望都如此渺茫,被轻描淡写地彻底碾碎。
“回去吧,还是在工地踏实干着。攒点钱,学个手艺,比什么都强。”
韩辉转过身,语气已经带上了送客的意味,他走到玄关,拉开了房门。
“表舅……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吗?”丁思淼站起来,最后的希望支撑着他问出这句话。
韩辉看着他,眼神里最后一点亲戚间的暖意也消散了,只剩下公事公办的冷淡。
“不是不帮,是没法帮。学历低,就要认清现实。好了,我一会儿还有个会。”
丁思淼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出房门,背后的门轻声而迅速地关上了。
“咔哒”一声轻响,像是彻底隔绝了两个世界。
他站在安静的楼道里,高档石材的冰凉透过薄薄的鞋底传上来。
楼道宽敞明亮,窗外阳光很好,却照不进他此刻晦暗的心。
来时鼓起的勇气,此刻像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无力的空虚和羞惭。
他慢慢走向电梯口,脚步沉重,脑海里回荡着“学历低”、“认清现实”这几个字。
电梯数字缓缓跳动,像他逐渐沉下去的心。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小伙子,请等一下。”
丁思淼茫然回头,看到一个穿着得体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快步走来。
男人目光锐利地打量着他,脸上带着一丝惊疑和不确定。
“请问,你是不是姓丁?大概十年前,是不是在永安路那个建筑工地干过活?”
丁思淼愣住了,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心跳莫名地加快起来。
男人脸上瞬间露出激动神色,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小。
“我可找到你了!老爷子拿着照片找你找了整整十年啊!”
“他说你肯定是他的救命恩人!当年要不是你推开他,被钢管砸中的就是他了!”
丁思淼彻底呆立在原地,十年前那个混乱而疼痛的午后,猛然撞进脑海。
电梯到达的“叮咚”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响,却仿佛隔得很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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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省城夏末的午后,阳光依旧毒辣。
位于城东的“锦华苑”建筑工地,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混合着水泥、尘土和汗水的味道。
丁思淼和工友们刚刚卸完一卡车红砖,汗水顺着黝黑的脊梁淌下,在积满灰尘的皮肤上冲出一道道泥痕。
他抓起挂在脚手架上的旧毛巾,胡乱擦了把脸,走到阴凉处拿起那个印着“化肥”字样的塑料水壶,仰头灌了几大口凉白开。
水壶是老家带来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跟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与这座城市格格不入的土气。
“思淼,歇会儿就行啦!那边还有两车沙子等着呢!”工头老马叼着烟卷,在不远处喊道,声音沙哑。
“知道了,马叔,这就来!”丁思淼应了一声,把水壶挂回原处,重新戴上了那顶破旧的安全帽。
安全帽下的脸还很年轻,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带着农村小伙子特有的憨实和韧劲。
但常年的体力劳动,已经在他身上刻下了超越年龄的粗糙痕迹。
手掌布满厚茧,指关节粗大,胳膊上的肌肉结实隆起。
他来到省城打工已经三年多了,辗转于各个建筑工地。
活儿累,钱不多,还时常被拖欠工钱,但他从没跟家里抱怨过。
家里弟弟妹妹还在上学,父亲身体不好,那几亩薄田的收入勉强糊口。
他是长子,是顶梁柱,再苦再累也得扛着。
每个月发工资那天,是他最踏实的时候。
留下最基本的生活费,剩下的全部寄回老家。
他住在工地旁的简易工棚里,八个人一间,闷热潮湿,蚊虫肆虐。
晚饭通常是在工地门口的流动摊贩那里解决,两个馒头夹点咸菜,或者一碗最便宜的素面。
偶尔和同村的程永祥碰面,程叔会在他的小饭馆里给他加个肉菜,那就像过年一样。
程永祥比丁思淼早来省城十几年,在城中村开了家小饭馆,生意马马虎虎,但总算站稳了脚跟。
他常对丁思淼说:“思淼,在工地卖力气不是长久之计,得学门手艺,或者找个稳定工作。”
丁思淼何尝不明白这个道理。
可他只有初中学历,在人才市场里,他的简历就像一张废纸。
他也想过学电工、学开挖机,可学费不便宜,而且一学几个月,期间没有收入,他耗不起。
他就像陷入了一个泥潭,越挣扎,似乎陷得越深。
表舅韩辉,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可能拉他一把的人。
韩辉是他母亲那边的远房表亲,听说在省建设厅当了个不小的官。
母亲几次在电话里欲言又止,最后总是叹口气说:“要不……去找找你韩辉表舅?好歹是亲戚。”
丁思淼心里是抗拒的。
他记得小时候见过韩辉一次,那时韩辉还在县里工作,来他家时带着一种城里干部的派头。
说话拿腔拿调,看人时目光带着打量,让年幼的丁思淼感到莫名的压力。
这些年,韩辉官越做越大,和老家亲戚的联系也越来越少。
母亲说,前年外婆去世,韩辉都没回来,只托人捎了份礼金。
去求这样一位位高权重、关系疏远的表舅,丁思淼光是想想,就觉得脸上发烧。
但眼下,工地的活儿越来越难找,工钱也越来越没保障。
上个月,另一个包工头卷款跑路,他们十几个工友白干了一个月,讨薪无门。
老马这个工地虽然暂时稳定,但工程眼看就要收尾,下一份工在哪里,还是未知数。
程永祥也劝他:“思淼,脸皮薄吃不着肉。不管成不成,总得去试试。万一呢?”
“万一呢?”这三个字,像黑夜里的微光,诱惑着丁思淼。
他翻出母亲小心翼翼抄来的地址:建设厅家属院,X栋X单元XXX室。
地址写在皱巴巴的烟盒纸上,字迹工整,仿佛蕴含着全家人的期望。
他特意跟工头请了半天假,换上了唯一一套还算体面的衣服——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半旧的格子衬衫。
这身行头,是他过年回家或者有重要事情时才穿的。
他对着工棚里那块破镜子照了又照,用水仔细梳理了头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利落些。
可镜子里的人,依旧带着一股抹不掉的泥土气息和拘谨。
他知道,这身打扮,在表舅那个档次的人眼里,恐怕还是寒酸得可笑。
同屋的工友大刘看他这样,打趣道:“哟,思淼,打扮这么帅,去相亲啊?”
丁思淼苦笑一下:“相什么亲,去趟亲戚家。”
“亲戚?省城还有阔亲戚呐?那可得好生走动走动,说不定能拉兄弟一把!”大刘嘻嘻哈哈。
丁思淼没有接话,心里更添了几分沉重。
他怕的就是这种期望,怕自己承载不起,最后让所有人失望。
下午两点,他揣着那颗七上八下的心,坐上了通往城西的公交车。
建设厅家属院位于省城有名的机关大院片区,环境清幽,绿树成荫。
与丁思淼熟悉的嘈杂工地、拥挤城中村相比,这里安静得像另一个世界。
走在平整干净的小区路上,看着一栋栋外观气派的住宅楼,他感觉自己像个误入者。
每一步都走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安宁,也怕碰到表舅的同事或邻居,给他丢脸。
找到X栋,走进单元门,电梯轿厢光可鉴人,映出他紧张不安的脸。
按下楼层号码,电梯平稳上升,失重感让他有些眩晕。
他知道,门铃按响的那一刻,就是对他,也是对那点微弱亲戚情分的考验。
而他并不知道,命运的齿轮,即将在一次冰冷的拒绝后,悄然开始逆转。
02
电梯门无声滑开,丁思淼深吸一口气,走了出去。
楼道里铺着米色大理石瓷砖,打扫得一尘不染,墙壁雪白,头顶是造型简洁的吸顶灯。
空气里飘着淡淡的空气清新剂味道,和他住的工棚里终年不散的汗味、烟味、霉味截然不同。
他按照门牌号,找到表舅韩辉家那扇深棕色的防盗门。
门很厚实,猫眼锃亮,门旁装着精致的门铃按钮。
他站在门口,像是站在一个陌生的世界的入口前,心跳得厉害。
几次抬手,又放下。手心里全是汗,在裤子上蹭了又蹭。
他想起离家时母亲欲言又止的眼神,想起父亲咳嗽着说“去了好好说,别给人家添麻烦”。
想起工地上毒辣的日头,想起包工头跑路后工友们绝望的脸。
最后,他想过程叔说的“万一呢”。
这点微弱的希望,给了他最后的勇气。
他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用力按下了门铃。
“叮咚——”
清脆的门铃声在寂静的楼道里回响,震得他心口一颤。
等待的几秒钟,变得无比漫长。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和擂鼓般的心跳。
门内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
然后,门开了一道缝。
表舅韩辉的脸出现在门缝后。他穿着居家的休闲裤和polo衫,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
脸上没有太多表情,目光落在丁思淼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
“表舅,是我,思淼。”丁思淼赶紧挤出一个笑容,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干涩。
韩辉似乎花了点时间才把他和记忆里的某个模糊印象对上号,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丁思淼?”他确认道,语气平淡,没有惊讶,也没有热情,仿佛在确认一个快递员的名字。
“是,是我。我妈让我来看看您。”丁思淼赶紧把母亲搬出来,试图拉近一点距离。
韩辉的目光在他洗得发白的衬衫和旧牛仔裤上停留片刻,又扫过他脚上那双沾着灰尘的球鞋。
那眼神,让丁思淼感觉自己像一件被评估价值的旧物,浑身上下都不自在。
“哦,进来吧。”韩辉终于把门开大了一些,侧身让开,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温度。
丁思淼如蒙大赦,赶紧弯腰脱鞋。他注意到玄关处摆放着几双擦得锃亮的皮鞋和柔软的拖鞋。
他犹豫了一下,怕自己的袜子有味儿,最终还是脱了鞋,光脚踩在冰凉光滑的地板上。
“穿拖鞋吧。”韩辉指了指鞋柜旁的一双客用拖鞋。
丁思淼讷讷地穿上,拖鞋有点大,走起路来不太跟脚。
他跟着韩辉走进客厅。客厅很大,宽敞明亮,落地窗外是绿意盎然的小区花园。
真皮沙发看起来柔软舒适,红木茶几上摆放着精致的茶具和果盘。
墙上挂着裱好的字画,角落立着高大的绿植。一切都透着一种丁思淼只在电视里见过的体面和讲究。
和他挤了八个人的、堆满杂物、弥漫着汗味的工棚相比,这里简直是天堂。
“坐吧。”韩辉随意地指了指沙发,自己先在主位的单人沙发上坐下,姿态放松。
丁思淼小心翼翼地走过去,选择了一张双人沙发,只坐了边缘一点点,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他感觉自己与这个环境格格不入,连呼吸都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和整洁。
韩辉拿起紫砂茶壶,给自己斟了一杯茶,浅呷一口,并没有给丁思淼倒茶的意思。
“什么时候来省城的?”韩辉放下茶杯,语气像是例行公事的寒暄。
“来了三年多了。”丁思淼老实地回答。
“在做什么?”
“主要在建筑工地,干点力气活。”
“哦。”韩辉应了一声,目光掠过丁思淼粗糙的手掌和晒得黝黑的皮肤,不再追问。
气氛有些沉闷和尴尬。丁思淼如坐针毡,手心又开始冒汗。
他知道不能一直这么干坐着,必须得开口说正事了。
他舔了舔有些干裂的嘴唇,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表舅……我这次来,除了看看您,还有个事……想请您帮帮忙。”
韩辉抬眼看他,眼神里多了几分了然,似乎早已预料到他的来意。
“说吧,什么事?”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
“就是……我在工地干活,不太稳定,钱也少。听说您认识的人多,路子广……”
丁思淼停顿了一下,观察着韩辉的脸色,见对方没什么表示,才继续硬着头皮说:“看能不能……帮我找个稳定点的工作?啥活儿都行,我不怕吃苦。”
他说完,满怀期待地看着韩辉,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
韩辉没有立刻回答,他身体向后靠进沙发里,手指轻轻敲打着沙发扶手,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目光再次落在丁思淼身上,这一次,带着更明显的审视和评估。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滴答”声,清晰地敲在丁思淼的心上。
他感觉这几秒钟的沉默,比在工地扛一天水泥还要难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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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韩辉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丁思淼的心上。
“找个稳定工作?”他重复了一遍,嘴角似乎牵动了一下,带着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思淼啊,你的想法是好的。年轻人,想上进,是好事。”
他先肯定了一句,但丁思淼的心却提得更高了,他知道,“但是”马上就要来了。
果然,韩辉话锋一转:“但是,你得先搞清楚,现在省城找份像样的工作,需要什么条件。”
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像考官面对一个准备不足的考生。
“我先问问你,你是什么学历?高中毕业证总该有吧?”
丁思淼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他低下头,不敢看韩辉的眼睛,声音像蚊子哼哼:“没……高中就读了半年,家里实在供不起,就……就出来打工了。”
“半年?”韩辉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惊讶,或者说,是失望。
“那初中总是毕业了吧?”
“嗯,初中毕业了。”丁思淼的头垂得更低了。
韩辉轻轻“啧”了一声,摇了摇头,身体重新靠回沙发背,姿态显得更加疏离。
“初中毕业……这就难办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宣判。
“那你有什么技术吗?电工证?焊工证?或者会开挖掘机、铲车?有驾照吗?”
他一连串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射向丁思淼。
每一个问题,都让丁思淼的脸色白一分。
“都……都没有。”丁思淼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就是在工地搬砖、和灰,筛沙子……啥力气活儿都干过。”
他试图强调自己“肯吃苦”,这是他唯一能拿得出手的东西了。
“肯吃苦?”韩辉打断了他,这次,嘴角那丝似笑非笑的弧度明显了些。
“思淼,不是我打击你。现在这个社会,光靠吃苦有用吗?”
“关键是平台,是机会。你这样的条件,说句实在话,连我们厅里招临时工,都够不上格。”
“临时工也得高中以上学历,要懂电脑基本操作,有的岗位还要求本地户口。”
韩辉的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割在丁思淼那点可怜的自尊心上。
他站起身,踱步到落地窗前,背对着丁思淼,望着窗外精心打理的花园。
阳光透过玻璃洒进来,在他身上镀上一层光边,更显得他背影挺直,与这个环境融为一体。
而丁思淼蜷缩在沙发上,感觉自己渺小得像一粒尘埃。
“建设厅是什么地方?门槛高着呢。就算我豁出这张老脸,打个招呼,硬把你塞进去……”
韩辉转过身,目光落在丁思淼身上,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审视。
“你想想,你周围的同事,不是硕士就是博士,最次也是个本科。”
“人家谈工作,讲政策,论项目,你连话都听不懂,插不上嘴。”
“到时候,你待着不难受?别人看你不一样光?那不是更自讨没趣?”
他的话,听起来像是为他着想,替他考虑,但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赤裸裸的嫌弃和划清界限。
丁思淼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的软肉里,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
这痛感让他勉强保持着清醒,没有让眼眶里的酸涩涌出来。
他早知道会是这个结果,不是吗?只是当亲耳听到,从这位血缘上的表舅嘴里说出来时,
那种难堪和羞耻,还是像潮水一样将他淹没。
他想起母亲电话里的叮嘱:“好好跟你表舅说,态度要恭敬,千万别惹人家不高兴。”
他自认态度已经足够恭敬,甚至可以说是卑微了。
可结果,并没有任何不同。
“表舅……我……我可以学……”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声音干涩嘶哑。
“学?怎么学?从头学起?那得多少年?”韩辉走回沙发边,却没有坐下,姿态表明谈话该结束了。
“思淼,听表舅一句劝。人啊,得认清现实。你学历低,没技术,这是客观事实。”
“与其想着一步登天,不如脚踏实地。在工地干着,虽然辛苦,但收入实在。”
“攒点钱,回去娶个媳妇,或者在家乡做点小生意,也挺好。”
他走到玄关处,做出了送客的姿态。
“省城竞争太激烈,不适合你。别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了。”
丁思淼知道,再说什么都是徒劳了。
他慢慢地,僵硬地站起身,像一具失去提线的木偶。
血液好像都涌到了头上,耳朵里嗡嗡作响,韩辉后面又说了些什么,他几乎没听清。
他只看到表舅的嘴在一张一合,脸上是那种惯常的、带着距离感的客气表情。
他机械地挪动脚步,走到玄关,弯腰穿上自己那双破旧的球鞋。
鞋带有些松散,他笨拙地系着,手指不听使唤。
韩辉就站在旁边等着,没有催促,但那种无声的压力,让丁思淼恨不得立刻消失。
终于系好鞋带,他直起身,低低地说了一声:“表舅,那我……走了。”
“嗯,回去吧。路上小心。替我跟你爸妈带个好。”韩辉的语气,像是在打发一个上门的推销员。
然后,他伸手,拉开了房门。
外面楼道的光线涌进来,有些刺眼。
丁思淼低着头,快步走了出去。
身后,传来“咔哒”一声轻响。
门关上了。
干脆,利落,毫不犹豫。
将他和他所代表的那个底层世界,彻底关在了门外。
04
门在身后关上的那一刻,丁思淼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他靠在冰凉的大理石墙壁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楼道里很安静,只有他粗重的呼吸声。
高档小区的隔音很好,门一关,里面那个温暖、体面、充斥着檀香味道的世界,就与他彻底隔绝了。
刚才在屋里强撑着的自尊和镇定,此刻土崩瓦解。
一种混合着羞耻、难堪、失落和愤怒的情绪,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他的心脏,勒得他喘不过气。
“学历低”、“没技术”、“认清现实”、“自讨没趣”……
表舅韩辉那些冷淡又现实的话,像复读机一样在他脑海里反复播放。
每一个字,都像一根针,扎在他最敏感、最自卑的神经上。
他知道自己条件不好,可从至亲口中如此直白、如此轻蔑地说出来,还是让他难以承受。
亲戚?或许在表舅那样的人眼里,他们这种穷亲戚,只是麻烦和负担吧。
他慢慢直起身,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向电梯口。
脚下光洁的瓷砖映出他模糊的身影,佝偻着,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落魄。
来时心里那点微弱的希望之火,被彻底浇灭,连一丝青烟都没剩下。
只剩下冰冷的灰烬。
电梯显示屏上的数字缓缓跳动,从1开始上升。
他盯着那跳动的红色数字,眼神空洞。
来之前,他幻想过各种可能。
最好的,是表舅念及亲戚情分,真给他介绍个靠谱的工作,哪怕辛苦点,钱少点,只要稳定就行。
次一点的,是表舅婉拒,但态度温和,或许还会留他吃顿饭,问问家里的情况。
最坏的,就是现在这样。
不仅拒绝得干脆彻底,还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视,连门都没让他多待几分钟。
现实,往往比最坏的预想还要冷酷。
“叮——”
电梯到了,门缓缓打开。
里面空无一人,轿厢内部光可鉴人,像个华丽的金属盒子。
丁思淼迈步走进去,按下一楼的按钮。
电梯门缓缓合上,开始下降。
失重感传来,和他此刻的心情一样,不断下坠。
他看着金属门上自己扭曲的倒影,一张年轻却写满疲惫和失落的脸。
三年多了,他在这个城市挥汗如雨,埋头苦干,以为靠着自己的力气,总能挣出一片天。
可今天表舅的话,像一盆冰水,把他浇醒了。
在这个讲求学历、背景、关系的城市里,他这样的人,或许真的只配在工地搬砖。
所谓的奋斗,在巨大的差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电梯到达一楼,门开了。
他走出单元门,午后的阳光依旧明媚,小区里绿草如茵,几个老人带着孩子在悠闲散步。
这一切祥和美好的景象,却与他内心的灰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他感觉自己像个孤魂野鬼,游荡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界里。
他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道该去哪里。
回工地吗?面对工友们的询问,他该如何回答?
说表舅很热情,工作正在找?他撒不出那样的谎。
说表舅根本看不上他,连门都没让进暖和儿?他丢不起那个人。
去找程叔?程叔的小饭馆这个点应该正忙,他不想去添乱,也不想让程叔看到他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他就这样低着头,沿着小区干净的水泥路慢慢地走。
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会儿是父母期盼的眼神,一会儿是工地上毒辣的日头,一会儿是韩辉那张冷淡的脸。
走到小区门口时,他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那栋气派的住宅楼。
表舅家就在其中的某一扇窗户后面。
那扇窗,对于他来说,如同隔着千山万水。
保安亭里的保安似乎多看了他两眼,眼神里带着一丝审视。
丁思淼赶紧转过头,加快脚步,汇入了门外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
城市的喧嚣瞬间将他包裹,汽车的喇叭声,小贩的叫卖声,行人的谈笑声……
这一切都如此真实,又如此遥远。
他摸了摸口袋里仅有的几十块钱,连顿像样的晚饭都舍不得吃。
工作没着落,还白白浪费了半天工钱和来回的车费。
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自我怀疑,像潮水般涌上心头。
也许表舅说得对,他就不该来省城,不该有那些不切实际的幻想。
老老实实在老家种地,或者去镇上找个零工,才是他该走的路。
他走到公交站台,看着站牌上密密麻麻的线路图,却不知道自己该去哪一站。
回工地的车来了,他犹豫了一下,没有上去。
他需要一点时间,独自消化这份沉重的挫败感。
他沿着马路,漫无目的地继续往前走。
阳光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射在滚烫的水泥地上。
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直到感觉双腿发酸,才在一个街心公园的长椅上坐了下来。
公园里很热闹,有下棋的老人,有嬉戏的孩子,有牵手散步的情侣。
只有他,像个被遗忘的角落,与周围的欢乐格格不入。
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疲惫像潮水般袭来。
就在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的一件事。
大概十年前,他刚跟着同村大人出来打工不久,在一个叫“永安路”的工地上干活。
那天下午,好像也是这么热……
记忆的闸门,因为相似的天气和低落的心情,被偶然触动了。
但那个模糊的片段一闪而过,很快就被眼前现实的烦恼所覆盖。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天空中被夕阳染红的云彩。
一天又快过去了。
工作没有找到,日子还要继续。
明天,还得回到那个尘土飞扬的工地,继续搬他的砖,和他的灰。
这就是他的命吧。他苦涩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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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丁思淼在公园长椅上坐了许久,直到夕阳西沉,华灯初上。
晚风带来一丝凉意,吹散了些许白天的燥热,也让他混乱的头脑稍微清醒了一些。
逃避解决不了问题,工地还得回去,日子还得过。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决定先回工地再说。
至少,工棚里那张吱呀作响的板床,还能给他一个栖身之所。
他辨认了一下方向,朝着能坐车回城东工地的公交站走去。
心情依旧沉重,但麻木了许多。
或许人就是这样,再大的失望和委屈,熬一熬,也就过去了。
当他再次路过建设厅家属院附近时,下意识地放慢了脚步。
小区门口进出车辆不少,大多是些看起来价格不菲的轿车。
他自嘲地笑了笑,自己刚才就是从那个看起来光鲜亮丽的世界里,被“请”出来的。
他正打算快步离开这个让他感到难堪的地方,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急促的声音:“小伙子,请等一下!”
丁思淼起初并没意识到是在叫自己。
他在省城认识的人屈指可数,而且这个声音很陌生。
他继续往前走。
“前面那位穿格子衬衫的小伙子!请留步!”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更近了些,带着明显的针对性。
丁思淼这才停下脚步,疑惑地回过头。
只见一个穿着浅蓝色衬衫、戴着金丝边眼镜、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正快步朝他走来。
男人身材匀称,步履沉稳,脸上带着一丝急切和惊疑不定的神色。
丁思淼迅速在脑海里搜索了一遍,确认自己并不认识这个人。
是问路的?还是……
男人几步走到他面前,目光锐利地在他脸上仔细打量着,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辨认什么。
丁思淼被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问:“您……有事吗?”
男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又盯着他看了几秒钟,特别是他的眉眼和脸部轮廓。
然后,他试探性地开口,语气带着不确定:“请问,你……是不是姓丁?”
丁思淼心里咯噔一下,更加疑惑了。他怎么知道我姓丁?
他迟疑地点了点头:“是,我是姓丁。您是哪位?我们认识吗?”
听到他肯定的回答,男人的眼睛明显亮了一下,脸上的惊疑变成了激动。
他上前一步,语气急切地追问:“你是不是叫丁思淼?老家是林县丁家洼的?”
这下丁思淼彻底愣住了。对方不仅知道他的姓,连名字和老家都一清二楚!
在省城,除了程叔和极少数工友,几乎没人知道他的全名和具体籍贯。
“是……我是丁思淼。”他老实地承认,心里充满了警惕和不解,“您怎么知道?”
“哎呀!真是你!我可找到你了!”男人脸上瞬间绽开一个大大的笑容,激动得一把抓住了丁思淼的胳膊,力道不小。
丁思淼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热情搞得不知所措,胳膊被攥得有些疼,他想挣脱,又觉得不太礼貌。
“找……找我?您找我干什么?”丁思淼一头雾水,完全搞不清状况。
他仔细看着男人的脸,试图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但毫无头绪。
这个男人气质儒雅,穿着得体,一看就是有身份有地位的,跟他完全是两个世界的人。
这样的人,怎么会认识他一个工地打工的?还说什么“可找到你了”?
男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困惑和戒备,稍微松了松手,但依旧抓着他的胳膊,仿佛怕他跑了似的。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但眼神里的光彩却丝毫未减。
“小伙子,你别紧张,我不是坏人。”男人笑了笑,试图让自己看起来更和善。
“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姓肖,肖利。以前是给于德健于省长当秘书的。”
“于省长?”丁思淼更懵了。省长?那可是只在电视新闻里见过的大人物!跟他能有什么关系?
肖利看着丁思淼茫然的表情,知道他还没反应过来,便直接切入主题,语气郑重:“我找你,是因为于老爷子——就是于德健老省长,他拿着照片,找了你整整十年了!”
“十年?”丁思淼瞪大了眼睛,以为自己听错了。
“对!十年!”肖利用力点头,语气无比肯定,“老爷子说,你肯定是他的救命恩人!”
“救……救命恩人?”丁思淼的大脑一片空白,像被一道闪电劈中。
这个词离他太遥远了,他一个泥腿子,怎么可能救过省长的命?
这简直像天方夜谭!
“肖……肖秘书,您是不是认错人了?”丁思淼艰难地开口,“我就是一个打工的,我怎么可能……”
“不会错!肯定不会错!”肖利打断他,语气斩钉截铁,“虽然十年了,你长大了,模样变了不少,但五官轮廓,特别是这眉眼,跟老爷子珍藏的那张照片上的小伙子,非常像!”
肖利说着,又仔细端详了一下丁思淼的脸,越看越肯定:“而且你也姓丁,老家也对得上!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
“照片?什么照片?”丁思淼捕捉到了这个关键信息,心里的疑团越来越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