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北
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签字的时候，我手一点没抖。
副团长郑建军把退役申请书推到我面前，当着整个科室的面说：「老秦，组织上考虑到你年龄大了，技术也跟不上新装备，建议你主动申请提前退休，体面一点。」
二十七年。
我在这个系统里干了二十七年。
我没辩解。
辩解有什么用？
三年前我越级打报告反映的那个问题，最后换来的就是这个结果。
我拿起笔，签了字，敬礼，转身。
走到门口的时候，我听见郑建军跟旁边的人说：「这种人，早该清理了。」
我没回头。
三个月后，我的论文发表在《国际防务技术评论》上。
军委首长亲笔批示了八个字。
（一）
腊月十七，周一，早点名。
秦卫国站在队列里，和其他二十多个人一起等着副团长郑建军训话。
窗外的风刮得呜呜响，暖气片烧得滚烫，会议室里却没人觉得暖和。
郑建军来这个旅八个月了。
八个月，换了三个科长，处理了五个「不合格」的干部。
所有人都知道他是上面派下来的，背后站着军区周副主任。
没人敢惹他。
「今天点名之前，我先通报一件事。」
郑建军翻开手里的文件夹，目光扫过全场，最后落在秦卫国身上。
「技术科参谋秦卫国，上个月的信息化装备考核，成绩不合格。」
秦卫国愣了一下。
那次考核他参加了，成绩八十三分，在参谋里排中游。
什么时候变成不合格了？
「我看了看秦卫国同志的档案，」郑建军继续说，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像是砸在地上，「四十七岁，正营级技术参谋，在这个岗位上待了十一年，没挪过窝。」
有人开始偷偷看秦卫国。
「十一年啊，同志们。」郑建军笑了一下，「咱们部队现在搞信息化建设，装备更新换代多快？他十一年趴在一个坑里不动，知识结构老化，技术能力退步，考核年年中游，这说明什么？」
没人敢接话。
「说明他已经跟不上部队发展了。」郑建军把文件夹往桌上一扔，「我不是针对老秦个人，我是就事论事。咱们这支部队要打仗的，不是养老院。跟不上的人，就得腾位置。」
秦卫国站在那里，脸上没什么表情。
二十多个人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剜在他身上。
他能感觉到有人在看热闹，有人在幸灾乐祸，还有人在庆幸——庆幸被点名的不是自己。
「老秦，你自己说说，」郑建军看着他，「你有什么想法？」
秦卫国张了张嘴。
他想说那次考核他是八十三分。
他想说自己这十一年一直在研究一个问题，一个所有人都不当回事的问题。
他想说三年前他越级打过报告，反映过装备隐患，结果石沉大海。
但他看了一眼郑建军的眼神，什么都没说出来。
那眼神他太熟悉了。
三年前，他把报告递上去之后，很多人看他都是这种眼神——不是讨厌，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好像在看一个自不量力的跳梁小丑。
「报告首长，」秦卫国开口了，声音很平，「我没什么想法。」
「没想法好。」郑建军点点头，「组织上会找你谈话的，你回去等通知吧。」
会散了。
人群往外走，没人跟秦卫国说话。
经过他身边的时候，所有人都绕着走，好像他身上有什么传染病似的。
只有王德明停下来。
王德明是旅通信科科长，和秦卫国共事十五年，两人住同一栋家属楼，孩子在同一个学校上学。
「老秦……」王德明刚开口。
「王科长。」郑建军的声音从后面传来，「你留一下，有个事找你。」
王德明回头看了一眼秦卫国，眼神里全是歉意。
秦卫国冲他摆摆手，自己往外走了。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郑建军在里面说：「老王，你是老同志了，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人，离远点，别什么人的话都听。」
秦卫国没回头。
（二）
下午三点，郑建军办公室。
秦卫国敲门进去的时候，看见桌上已经放好了一份文件。
封面上印着几个字：退役申请书。
「坐，老秦。」郑建军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脸上带着笑，「别紧张，就是聊聊天。」
秦卫国坐下了。
「烟抽吗？」
「不抽。」
「那就不客气了。」郑建军自己点了一根，吐出一口烟，「老秦，今天早上的事，你别往心里去。我是对事不对人。」
秦卫国没说话。
「组织上考虑了很久，」郑建军把那份申请书推到秦卫国面前，「你的情况比较特殊，四十七了，正营级，再往上走基本没空间。与其这么耗着，不如趁现在政策好，主动申请提前退役，还能多拿一笔补贴。」
秦卫国低头看着那份申请书。
名字、职务、服役年限，都已经填好了。
只差他签字。
「郑副团长，」秦卫国开口了，「我能问个问题吗？」
「你说。」
「我的考核成绩，到底是多少分？」
郑建军愣了一下，然后笑了：「老秦，你在质疑组织的决定？」
「我没有质疑。」秦卫国看着他，「我就是想知道，到底是多少分。」
两人对视了几秒。
郑建军把烟灰弹进烟灰缸，表情淡了下来：「老秦，你这人我听说过。三年前越级打报告那事，闹得挺大。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特别有本事？觉得上面那些专家都是吃干饭的？」
秦卫国没吭声。
「我告诉你，」郑建军往前探了探身子，压低声音，「周副主任当年亲自过问过你那个报告。知道上面怎么批的吗？八个字——缺乏实证，危言耸听。」
秦卫国的手指动了一下。
「你那点东西，在人家眼里什么都不是。」郑建军靠回椅背，「我劝你想开点，别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什么才？你有什么才？搞了二十多年技术，连个副团都没混上，你自己心里没点数吗？」
秦卫国垂着眼睛，看着桌上的申请书。
沉默了很久。
「笔借我用一下。」他说。
郑建军愣了一下，显然没想到他这么痛快。
「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秦卫国接过笔，在申请书上签下自己的名字。
笔迹很稳，一点没抖。
签完之后，他把笔放下，站起来。
「报告首长，我能把个人物品带走吗？」
「当然可以。」郑建军挥挥手，「组织上不会为难你。」
秦卫国立正，敬礼。
那是他穿着这身军装敬的最后一个礼。
敬完之后，他转身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听见郑建军在身后跟谁笑着说：「这种人，就该早点清理。成天搞些有的没的，还敢越级打小报告，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
秦卫国的脚步顿了一下。
但他没回头，推开门，走了出去。
门外的走廊很安静。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站了一会儿，然后慢慢往自己的办公室走去。
办公桌下面有个旧皮箱，跟了他十五年。
里面装的东西，没人知道。
（三）
晚上七点，秦卫国回到家。
钥匙还没插进锁孔，门就从里面开了。
妻子周敏站在门口，眼眶是红的。
「回来了。」她的声音有点哑，「饭在锅里，我给你热。」
秦卫国换了鞋，走进屋里。
饭桌上只摆了两个菜，一荤一素，都是他爱吃的。
周敏在厨房忙活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响。
秦卫国坐在沙发上，没说话。
过了一会儿，周敏端着碗出来了。
「吃饭吧。」她把碗放在他面前。
「你眼睛怎么了？」秦卫国问。
周敏愣了一下，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眼角：「没事，做饭的时候被油烟熏的。」
秦卫国看着她，没揭穿。
两个人默默吃饭，谁都没说话。
吃到一半，周敏突然放下筷子：「下午的事，我听说了。」
秦卫国停下来：「谁告诉你的？」
「在家属院碰到郑副团长老婆了。」周敏低着头，声音很轻，「她当着一群人的面问我，说老秦是不是要退了，技术跟不上也没办法，现在部队都信息化了，不怪组织。」
秦卫国握着筷子的手紧了紧。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周敏的眼眶又红了，「二十多年了，我跟着你从排长熬到现在……我没想过，最后是这么个结果。」
她没哭，但声音在发抖。
秦卫国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
但他不知道该说什么。
说我没有技术落后？
说我这些年一直在研究一个大问题？
说我迟早会证明自己？
这些话他说不出口。
因为他自己都不确定，还有没有那个「迟早」。
「对不起。」他只说了这三个字。
周敏看着他，眼泪终于掉下来了：「老秦，我不是怪你。我就是……我就是心疼你。」
她用手背擦了擦眼泪，站起来开始收拾碗筷。
秦卫国坐在那里，看着她的背影，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女人跟了他二十三年。
从他还是个穷排长的时候就跟了他。
没享过什么福，却陪他受了这么多年的窝囊气。
如果他真的就这么灰溜溜地退了，她在这个家属院还怎么抬起头？
秦卫国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四）
退休手续办得很快。
三天后，秦卫国搬空了自己的办公桌。
没什么东西，几本书，一个茶杯，一张全家福。
还有那个旧皮箱。
王德明跑来帮他拿东西。
「老秦，今晚我请你喝酒。」他说。
「不用了。」
「什么不用？二十七年的战友，你就这么走了，连顿酒都不喝？」王德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就我俩，找个安静的地方，好好聊聊。」
秦卫国沉默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晚上八点，营区外的小饭馆。
王德明点了一瓶白酒，两个人对坐着，谁都没先开口。
酒过三巡，王德明终于忍不住了：「老秦，你跟我说实话,三年前那个报告，到底写的啥？上面为啥反应这么大？」
秦卫国端着酒杯，看着里面的酒花。
「你真想知道？」
「废话。」
秦卫国沉默了一会儿，开口了：「我发现咱们现役的XX指挥系统有漏洞。」
「什么漏洞？」
「一个底层的架构问题。」秦卫国放下酒杯，「那套系统的数据链同步机制有缺陷，在特定的电磁环境下，会产生连锁崩溃。」
王德明听不太懂：「说人话。」
「就是打起仗来，如果敌人针对这个漏洞攻击，咱们一个集团军级别的指挥网络，十五分钟之内会全面瘫痪。」
王德明愣住了：「这么严重？」
「这么严重。」秦卫国点点头，「我算过，不下一百遍。」
「那你报上去了，为啥没人管？」
秦卫国笑了一下，那笑容有点苦：「因为那套系统的验收报告上，签字的人里面有周远航。」
王德明倒吸一口凉气。
周远航，现在的军区周副主任。
郑建军背后站的那个人。
「我那个报告，」秦卫国又喝了一口酒，「等于是在说当年的验收有问题。你说上面能让我捅出来吗？」
王德明不说话了。
两个人沉默着喝酒。
又过了一会儿，王德明开口了：「老秦，那现在怎么办？那个漏洞就这么放着？」
秦卫国没回答。
他从脚边拿起那个旧皮箱，放在桌上，打开。
王德明凑过来一看，愣住了。
皮箱里塞满了东西。
打印的材料，手写的笔记，几个移动硬盘，还有厚厚的一摞英文文献。
那些材料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批注，有些地方已经被翻得起毛边了。
「这些是啥？」
「我这八年干的事。」秦卫国看着那些材料，眼神很复杂，「白天上班，晚上回来研究这个。老王，我知道报告没用，但我不死心。」
他拿起最上面的一份材料，递给王德明。
王德明接过来，看见封面上写着一行英文，还有一行中文翻译：《关于XX指挥系统战时致命漏洞的分析及对策》。
「论文？」
「嗯。」秦卫国点点头，「我写完了，准备投出去。」
「投哪儿？国内的期刊？」
秦卫国摇摇头：「国外的。《国际防务技术评论》。」
王德明听不太懂这个名字，但他听出来老秦语气里的郑重。
「那是个什么刊物？」
「全球防务技术领域最顶级的学术期刊。」秦卫国说，「审稿非常严格，匿名评审，只认学术水平，不认身份背景。」
「你投那儿干嘛？」
「因为国内没人敢发我的东西。」秦卫国笑了一下，「但国外的专家不认识周副主任。」
王德明看着他，突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眼前这个男人，他认识了十五年。
十五年来，他以为自己很了解老秦——性格孤僻，不合群，不会来事，技术上有点死脑筋。
但他从来不知道，老秦这些年一个人在干这么大一件事。
「老秦，」王德明的声音有点发紧，「你他妈怎么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有什么用？」秦卫国把材料放回皮箱，锁上，「说了你也帮不了我，还得替我担心。」
王德明张了张嘴，说不出话来。
秦卫国站起来：「行了，酒喝完了，我该回去了。」
「老秦——」
「别送我了。」秦卫国拎起皮箱，「以后少联系吧，别因为我给你惹麻烦。」
他往外走。
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停下来，回过头。
「老王，回去之后你打开邮箱看一下。我给你发了封邮件。」
「什么邮件？」
「就那篇论文。」秦卫国说，「万一以后有人问起我这些年在干什么，你就拿给他看。」
说完，他推开门，走进了夜色里。
王德明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路口。
那天晚上回去之后，他确实打开了邮箱。
那封邮件就躺在收件箱最上面。
但他看着那个标题，不知道为什么，没有点开。
他想着回头再看吧。
反正老秦的东西也没人关心，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五）
三个月后。
腊月过完了，春天来了。
家属院门口的柳树抽了新芽，日子好像又恢复了平静。
秦卫国退休之后，很少有人再提起他。
偶尔有人说一句「那个老秦怎么样了」，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郑建军还是副团长，威风依旧。
周副主任的位子稳如泰山。
该升的升，该调的调，一切照旧。
只有王德明偶尔会想起老秦。
那天晚上的酒局，那个旧皮箱，那些密密麻麻的材料。
他有时候觉得，老秦是不是有点魔怔了，一个人闷头搞了八年，图什么？
那篇论文到底能有什么用？
这天下午，王德明正在办公室处理文件，手机突然响了。
一个陌生的号码。
他接起来：「喂？」
「王德明吗？」电话那头是个男声，听着有点耳熟，「我是张凯，在军科院那边，以前咱们一起培训过。」
「哦，老张啊。」王德明想起来了，「什么事？」
「我问你个事。」张凯的语气有点怪，「你们旅那个秦卫国，是不是退休了？」
「对啊，三个月前就走了。」王德明有点纳闷，「你问他干啥？」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他的论文，上《国际防务技术评论》了。」
王德明没反应过来：「什么？」
「《国际防务技术评论》，全球防务技术领域最顶级的学术期刊。」张凯的声音压低了，「中国大陆学者在上面发文章，三十年加起来不超过二十篇。老王，你那个战友是什么人啊？」
王德明拿着电话，愣住了。
「还有。」张凯继续说，「这篇论文的事，已经报上去了。听说军委周首长亲自批示了，八个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