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要来的前一个礼拜,家里的气压就开始不对劲了。
这事儿是我在饭桌上提的。
“小月,我爸下周二过来,住个五天。”
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像是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而不是商量。
林月扒拉着碗里米饭的动作停顿了一下,就那么一下,快到几乎无法察觉。
但我们结婚三年,她哪怕是眼皮多跳一下,我都知道是什么意思。
“哦。”她应了一声,声音很平,听不出喜怒。
“他说他想来看看我们,顺便去医院复查一下他的老寒腿。”我补充道,像是在为我爸的到来寻找一个更具说服力的理由。
“行啊,来就来呗,你爸来了我还能不让进门?”
她夹了一筷子青菜,慢慢悠悠地放进嘴里,眼睛却没看我,而是盯着电视里无聊的都市情感剧。
这话听着没毛病,甚至还带着点儿媳妇应有的通情达理。
但我心里那块石头,却沉得更快了。
真正的大风大浪,从来都不是从电闪雷鸣开始的,而是从这种风平浪静,甚至有点过于平静的海面开始的。
周二下午,我请了半天假去火车站接我爸。
他还是老样子,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夹克,背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里面是他给我们带的土特产。
小米、红枣、还有他自己种的花生。
“爸,说了多少次,别带这些东西,沉得要死,城里啥买不到?”我一边接过包,一边埋怨。
“城里买的没家里的香。”我爸笑呵呵地说,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
我看着他额头上深刻的皱纹,心里一阵发酸。
回到家,林月已经下班了。
她换了鞋,脸上挂着标准的、无可挑剔的微笑。
“爸,您来啦,快坐。”
她接过我爸手里的东西,又给他倒了杯水。
一切都显得那么妥帖,那么周到。
我爸显然很受用,脸上的笑容更灿烂了。
我也松了口气,心想,也许是我想多了。
然而,晚饭的时候,第一颗鱼雷就发射了。
我爸吃饭有个习惯,喜欢吧唧嘴,声音还不小。
这是几十年的老毛病了,在村里,大家吃饭都这样,热热闹闹的。
我听习惯了,没觉得有什么。
林月显然没习惯。
她先是皱了皱眉,然后吃饭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筷子在碗里戳来戳去,像是在跟米饭赌气。
我爸没察觉,还一个劲儿地给她夹菜。
“小月,尝尝这个,爸自己家养的鸡,香!”
林月勉强挤出一个笑,把鸡肉夹到碗里,却迟迟不动筷。
饭后,我爸习惯性地摸出一根烟,刚想点上,林...
林月的声音从厨房传来,不大,但足够清晰。
“哎呀,这油烟机怎么回事,呛死人了,老公,你快来看看!”
我赶紧跑过去,油烟机明明工作得好好的。
我爸愣了一下,默默地把烟又塞回了烟盒。
他走到阳台,推开窗户,对着外面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看着他略显佝偻的背影,心里堵得慌。
晚上,我爸睡次卧。
他觉轻,有点动静就醒,而且睡觉打呼噜,跟打雷似的。
我和林月躺在主卧床上,能清晰地听到隔壁传来的呼噜声,一阵高过一阵。
“这还让不让人睡了?”林月翻了个身,语气里满是不耐烦。
“我爸年纪大了,就这样。”我小声说。
“年纪大了就能不顾别人感受吗?这房子隔音本来就不好,你又不是不知道。”
“那怎么办?我去让他别打呼噜?”我的火气也有点上来了。
林月没再说话,而是用被子蒙住了头。
那一晚,我们在我爸雄壮的呼噜声和林月沉默的怒火中,各自煎熬。
第二天,矛盾升级了。
我爸起得早,五点多就醒了。
他怕吵醒我们,就轻手轻脚地去客厅看电视。
但他耳朵有点背,电视音量开得老大,还是那种咿咿呀呀的抗日神剧。
我被吵醒了,刚想出去说一声,主卧的门“砰”地一声被拉开。
林月穿着睡衣,头发乱糟糟地站在门口,脸色铁青。
“爸,您能把电视声音关小点吗?这才几点啊!”
她的语气很冲,完全没有了昨天的客气。
我爸被吓了一跳,赶紧手忙脚乱地找遥控器。
“哦……哦……好,我关小,关小。”
他把音量调到了几乎听不见的程度,然后有些不知所措地坐在沙发上,盯着无声的电视画面。
林月“哼”了一声,转身回房,又“砰”地一声摔上了门。
整个客厅,瞬间死寂。
我走过去,坐在我爸身边。
“爸,她……她没睡好,有点起床气,你别往心里去。”
我爸摆摆手,脸上带着一丝尴尬的笑。
“没事,没事,是爸没注意,吵到你们年轻人了。”
他说着没事,但眼神里的光,明显暗淡了下去。
接下来的几天,林⚫️月把她的“臭脸”模式开到了最大。
我爸用完洗手间,她会立刻进去,又是喷清新剂又是开排风扇,搞得像在处理生化现场。
我爸在饭桌上讲他村里的趣事,她就低头玩手机,连一个“嗯”都欠奉。
我爸想帮忙做点家务,拖个地,她就跟在后面,用消毒湿巾把我爸拖过的地方再擦一遍,那嫌弃的表情,毫不掩饰。
家里像一个高压锅,气压越来越低,随时都要爆炸。
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一边是我小心翼翼、生怕做错事的父亲,一边是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浑身散发着“我很不爽”信号的妻子。
我跟我爸说话,得看着林月的脸色。
我跟林月说话,又怕伤了我爸的心。
那种感觉,就像在走钢丝,下面是万丈深渊。
终于,到了第五天,我爸要走了。
我如释重负。
我爸也像是终于刑满释放。
临走前,他把我拉到一边,从兜里掏出一个皱巴巴的红包,塞到我手里。
“给你,拿着。”
“爸,你这是干啥,我不要。”
“拿着!爸知道你们年轻人压力大,房贷车贷的。爸没本事,也帮不上什么大忙,这是爸的一点心意。”
他顿了顿,又说:“小川,小月是个好孩子,就是……就是有点爱干净。你多担待点,别跟她吵架。”
我的眼泪差点掉下来。
他什么都知道。
他什么都看在眼里,却什么都没说,还在替林月说话。
送走我爸,回家的路上,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进门,林月正在阳台上,把次卧的被子、床单、枕套,所有我爸用过的东西,全都扒下来,扔进了洗衣机。
她一边扔,一边说:“一股烟味,闻着就恶心,总算走了,家里空气都清新了。”
我心里的那根弦,“嘣”的一声,断了。
“林月,你够了没?”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她被我吓了一跳,转过头,一脸错愕。
“你吼什么?我说错了吗?本来就是啊,你看看那枕头黄的,还有那床单,都不知道多久没洗了。”
“那是我爸!他是我爸!”我指着洗衣机,手指都在发抖。
“你爸怎么了?你爸来了,我就得忍着?忍着他把家里搞得乌烟瘴气?忍着他半夜打呼噜吵得我神经衰弱?忍着他吃饭吧唧嘴让我恶心得吃不下饭?”
她也来了劲,声音比我还大。
“我让你忍着了吗?我让你给他点最起码的尊重!他是长辈!他是我爸!”
“尊重?我怎么不尊重了?我给他倒水了,我给他做饭了,我还得怎么尊重?把他当祖宗一样供起来吗?陈川,你搞搞清楚,这是我家,不是你家的扶贫招待所!”
“你家?”我冷笑一声,“房贷我们一起还的,房本上写着我们两个人的名字,怎么就成你家了?”
“那你是什么意思?嫌我没伺候好你爸?行啊,下次你爸再来,你请个保姆伺候他,别来烦我!”
她说完,转身进了卧室,又是一声巨响,门被摔上了。
我一个人站在客厅,听着洗衣机轰隆隆的转动声,感觉整个世界都在天旋地转。
那次争吵之后,我们陷入了长久的冷战。
谁也不理谁。
家里的气氛,比我爸在的时候还要冰冷。
我开始反思,是不是我错了?
是不是我不该让我爸来?
是不是我没有处理好婆媳…哦不,是岳婿和翁媳之间的关系?
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直到中秋节前夕,林月接了个电话。
是她妈打来的。
挂了电话,她走到我面前,这是我们冷战半个月以来,她第一次主动跟我说话。
“我妈说,中秋节过来跟我们一起过,住几天。”
她的语气,和我当初通知她我爸要来时一模一样,陈述事实,不容置喙。
我看着她,心里某个地方,突然就亮了。
一个念头,像一颗种子,迅速地生根、发芽。
我点了点头,脸上挤出一个和她当初一样平淡的“哦”。
“行啊,来就来呗,你妈来了我还能不让进门?”
我把她当时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
林月似乎没听出我话里的玄机,或者说,她根本不认为她妈的到来会和我爸的到来有任何可比性。
在她眼里,她妈来,是天经地义。
我爸来,是“添麻烦”。
好啊。
我心里冷笑。
那就让你也尝尝,“添麻烦”是什么滋味。
中秋节那天,岳母大人驾到。
大包小包,比我爸有过之而无不及。
林月喜笑颜开地迎上去,又是拥抱又是撒娇。
“妈,您可来啦,想死我了!”
我站在一旁,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在默默地倒计时。
好戏,开场了。
岳母进门,要换鞋。
林月给她准备了一双全新的、毛茸茸的粉色拖鞋。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从鞋柜最底下,翻出一双我穿过好几次、鞋底有点发黑的旧拖鞋。
“妈,穿这个吧,舒服,软和。”
我热情洋溢地把鞋递过去。
林月和她妈都愣住了。
“老公,你干嘛呢,那是我给妈新买的。”林月瞪着我。
“哎呀,新鞋磨脚,妈一路坐车过来多累啊,还是穿旧的舒服。再说了,咱们得节约,不能浪费嘛。”
我把“节约”两个字咬得特别重。
这可是我爸的口头禅。
岳母脸上有点挂不住,但还是接过了旧拖鞋。
“啊……好,小川说得对,节约。”
林月狠狠地剜了我一眼。
我假装没看见。
第一回合,平手。
晚饭,林月大展厨艺,做了满满一桌子菜。
清蒸鲈鱼,白灼虾,都是岳母爱吃的清淡口味。
岳母吃得眉开眼笑,一个劲儿地夸女儿手艺好。
轮到我表现了。
我从厨房端出我特意做的“压轴大菜”——红烧肉。
我特意多放了油,多放了酱油,颜色黑乎乎的,上面飘着一层厚厚的油花。
正是我爸最爱的那种做法。
“妈,尝尝我做的红烧肉!男人,就得吃这个,带劲!”
我故意学着我爸的语气,把一块最大最肥的肉,夹到了岳母碗里。
岳母看着碗里那块油光锃亮的肥肉,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她有高血压,平时饮食最是清淡,肥肉是碰都不碰的。
“小川啊,我……我吃不了这么油的。”
“哎呀妈,您就尝一口!我这可是独家秘方,可香了!不吃肉哪有力气?”
我热情得让她无法拒绝。
林月在桌子底下狠狠地踢了我一脚。
我面不改色。
岳母没办法,只好硬着头皮,用筷子尖儿燎了一点点瘦肉,放进嘴里。
“嗯……好吃。”她敷衍道。
“好吃吧!好吃您就多吃点!”
我又给她夹了一块。
那一顿饭,岳母对着那碗红烧肉,如临大敌。
林月的脸,比那盘红烧肉的颜色还黑。
第二回合,我,KO胜。
饭后,一家人坐在客厅看电视。
中秋晚会,歌舞升平。
岳母看得津津有味。
机会来了。
我拿起遥控器,“啪”的一声,换了个台。
体育频道,正在播一场足球比赛的重播。
解说员声嘶力竭地吼着。
“干什么呀你!”林月叫道。
“看球啊,这比赛多精彩!”我理直气壮地说。
“谁要看球啊!妈还看着晚会呢!”
“哎呀,晚会有什么好看的,年年都那样。看球,刺激!”
我把音量调大,翘起二郎腿,看得“津津有味”。
岳母坐在旁边,尴尬得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她想说什么,但看看我,又看看她女儿,最终还是闭上了嘴。
林月气得嘴唇都在发抖。
她站起来,走到我面前,想抢遥TV遥控器。
我把遥控器往身后一藏。
“干嘛?一家人看个电视,你还想搞特殊啊?”
我把她之前对我爸说的话,稍加修改,还给了她。
她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
第三回合,完胜。
晚上,该睡觉了。
岳母睡次卧,就是我爸之前睡的那间。
林月早就把里面的床上用品换成了全套新的,香喷喷的。
等岳母进了房间,我偷偷溜进书房,把我爸之前用过的那床被子抱了出来。
那床被子上,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烟草味。
我敲了敲次卧的门。
“妈,睡了吗?”
“还没呢,小川。”
我推门进去,岳母正准备躺下。
“妈,我看天气预报说晚上要降温,怕您冷,给您加床被子。”
说着,我把那床“烟味被”不由分说地搭在了她身上。
“这被子暖和,我爸上次来就盖的这个,说睡得特别香。”
我特意强调了“我爸”。
岳母的鼻子动了动,眉头微不可查地皱了一下。
“哦……好,谢谢你啊小川,想得真周到。”
我笑着退了出去。
回到主卧,林月正坐在床上等我。
“陈川,你今天到底什么意思?”
她压低了声音,但语气里的怒火,已经快要喷薄而出了。
我脱了外套,也坐到床上,离她远远的。
“没什么意思啊,尽孝啊。你妈来了,我这个做女婿的,不得好好表现表现?”
“好好表现?你管你那叫好好表现?你给我妈穿旧拖鞋,逼她吃肥肉,抢她的电视,现在还拿你爸盖过的被子给她盖?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怎么是故意的了?”
我一脸无辜。
“我给我妈穿旧拖鞋,不是跟你爸学的节约吗?我让她吃肉,不是关心她身体吗?我看球,不是因为晚会没意思吗?至于被子,那不是怕她冷吗?”
我把每一个行为,都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这些理由,和她当初对我爸的那些挑剔,何其相似。
用“为你好”和“我的习惯”做包装,内核却是自私和不尊重。
“你!”林月气得说不出话来,“你这是在报复!因为你爸来的事,你在报复我!”
“我没有。”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
“我只是在用你对待我爸的方式,来对待你妈而已。”
“我让你亲身体验一下,你当时做的一切,到底有多伤人。”
林月愣住了。
她大概没想到,我会把话说得这么直白。
“我爸在我家住了五天,你挂了五天臭脸。现在才第一天,你就受不了了?”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把锤子,重重地敲在她心上。
“你嫌我爸抽烟,那你妈一来,你就把她最爱点的檀香点上了,满屋子都是那个味儿,你想过我闻着习不习惯吗?”
“你嫌我爸看电视声音大,那你妈喜欢听的广场舞神曲,你天天早上在家功放,你想过我周末想睡个懒觉吗?”
“你嫌我爸吃饭吧唧嘴,那你妈吃饭前要用开水烫三遍碗筷,搞得叮当响,还说外面的碗不干净,你想过我的感受吗?”
“你嫌我爸的床单黄,那你妈带来的那些瓶瓶罐罐的保健品,堆得阳台到处都是,你想过这个家还是不是我们两个人的吗?”
我一口气把所有积压在心里的委屈和不满,全都倒了出来。
这些事,有些是这次发生的,有些是以前就有的。
我以前都忍了。
因为我爱她,我愿意为了她退让。
但退让换来的不是理解,而是得寸进尺。
是她对我家人的不尊重和双重标准。
林月的脸色,从涨红,变成了煞白。
她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因为我说的,全都是事实。
“林月,将心比心。你妈是妈,我爸就不是爸吗?”
“你希望我怎么对你妈,你就应该怎么对我爸。”
“今天我做的这一切,没有一样不是跟你学的。”
“你觉得委屈吗?觉得难受吗?觉得不被尊重吗?”
“那我告诉你,我爸当时的感受,比你现在难受一百倍。我当时的感受,比你现在更难受一万倍!”
说完这些话,我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我不想再跟她争吵。
我拿起枕头,去了书房。
那一晚,我睡在书房的沙发上。
很硬,很不舒服。
但我心里,却前所未有的平静。
有些脓包,必须挤破,才会好。
第二天一早,我起来的时候,岳母已经起床了。
她正在客厅里,默默地收拾自己的行李。
林月站在一旁,眼睛红红的,显然是哭过。
看到我出来,岳母的表情有些不自然。
“小川啊,我……我家里还有点事,我得先回去了。”
我知道,这是托词。
她住不下去了。
我没有挽留。
我点了点头:“好,妈,那我送您去车站。”
“不用不用,小月送我就行了。”岳母连忙摆手。
我没再坚持。
我看着林月扶着她妈妈,两个人默默地走出了家门。
门关上的那一刻,这个不久前还充满硝烟味的家,突然变得空空荡荡。
我不知道林月送完她妈,还会不会回来。
我甚至想,如果她不回来了,也许……就这样结束了也好。
我在沙发上坐了一整个上午。
没开电视,没看手机。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乱麻。
我想起了我和林月刚认识的时候。
她爱笑,爱闹,善良又体贴。
我们是怎么走到今天这一步的?
是因为生活磨平了爱情吗?
还是因为,我们从来没有真正地站在对方的角度,为对方考虑过?
中午的时候,门响了。
是林月回来了。
她手里提着菜,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默默地换鞋,默默地走进厨房,开始做饭。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
她没走。
她还愿意回来做饭。
这说明,事情,也许还有转机。
午饭,两个人沉默地吃着。
一盘青菜,一碗豆腐汤。
和昨天那桌大鱼大肉相比,简单得有些寒酸。
却是我最熟悉的,家的味道。
吃到一半,林月突然放下了筷子。
“对不起。”
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带着浓重的鼻音。
我愣住了。
我以为她会继续跟我吵,或者继续冷战。
我没想到,她会道歉。
“我妈……在车上跟我说了很多。”
她抬起头,眼睛里噙着泪水。
“她说,是她没教好我。”
“她说,做人不能那么自私,不能只想着自己舒服,不顾及别人的感受。”
“她说,你是个好孩子,对我,对她,都没得说。我不该那么对你爸。”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揪了一下。
原来,明事理的,是岳母。
“她说,她昨天晚上,盖着那床被子,闻着那个味道,就好像看到一个老人,在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小心翼翼,怕给儿女添麻烦的样子。”
“她说,她一晚上都没睡好,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林月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一颗一颗,砸在桌子上。
“老公,我错了,我真的错了。”
“我总觉得,这是我家,就应该按我的规矩来。我忘了,这也是你的家。”
“我只想着我妈来了我高兴,我忘了你爸来了,你也一样高兴。”
“我用我的标准去要求你爸,对他挑三拣四,却从来没想过,他那么大年纪了,一辈子都那么过来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改掉?”
“我对不起你,更对不起爸。”
她泣不成声。
那一刻,我所有的愤怒、委屈、怨恨,都烟消云散了。
我走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好了,别哭了。”
我拍着她的背,声音也有些哽咽。
“我也有错。”
“我不该用那种方式对咱妈,更不该跟你冷战,有什么事,我们应该早点说开的。”
两个人,就那样抱着,哭了很久。
把这段时间所有的委...
所有的委屈和隔阂,都用眼泪冲刷干净了。
那天下午,我们聊了很多。
从我爸的呼噜声,聊到她妈的保健品。
从生活习惯的差异,聊到原生家庭的影响。
我们第一次,这么平静、这么坦诚地,剖析彼此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我才知道,她之所以对我爸那么抵触,除了生活习惯不同,还有一部分原因,是源于她对自己父亲的失望。
她爸在她很小的时候,就不管家,不负责任,让她从小就对那种“不修边幅、大大咧咧”的男性长辈,有一种本能的排斥。
而我,也向她坦白了我的自卑和敏感。
我来自农村,我爸是个农民。
我骨子里,总怕别人看不起我,看不起我的家人。
所以,她对我爸的任何一点不满,都会被我无限放大,解读为“嫌弃”和“看不起”。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因为害怕受伤,而竖起了全身的刺,结果却把对方刺得遍体鳞伤。
当我们把这些都说开之后,才发现,原来很多矛盾,都源于“我以为”,而不是“你就是”。
那天晚上,林月主动给我爸打了个视频电话。
视频接通,我爸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他正在院子里喂鸡。
“爸。”
林月的声音,怯怯的。
“哎,小月啊,怎么啦?”我爸笑呵呵的。
“爸,对不起。”
林月深吸一口气,说了出来。
“前几天您来,是我不懂事,好多地方做得不好,惹您生气了,您别往心里去。”
我爸愣住了,随即摆了摆手。
“说啥呢,傻孩子,爸怎么会生你的气。爸知道,是爸的坏毛病多,给你们添麻烦了。”
“不是的,爸,是我的错。”
林月说着,眼圈又红了。
“爸,您别说了,再说她又要哭了。”我赶紧把手机接过来,开了个玩笑。
我们又聊了会儿家常,我爸的心情显然很好,一直笑个不停。
挂了电话,林月靠在我肩膀上。
“老公,我们定个规矩吧。”
“什么规矩?”
“以后,不管是你爸妈来,还是我爸妈来,我们都要遵守三条原则。”
“第一,绝对尊重。可以不习惯,但必须尊重对方的生活习惯,不能当面甩脸子。”
“第二,提前沟通。有什么觉得不方便的地方,我们俩私下里提前沟通好,一起想办法解决,而不是一个人忍着,一个人发泄。”
“第三,一视同仁。我怎么对你爸妈,你就得怎么对我爸妈。反之亦然。谁要是做不到,就罚他洗一个月的碗!”
我看着她一本正经的样子,笑了。
“好,一言为定。”
我刮了刮她的鼻子。
“不过,洗碗这惩罚,是不是太轻了?”
“那你说罚什么?”
“罚……一辈子给我做好吃的红烧肉。”
“你想得美!”
她捶了我一下,笑了。
那是我们那场风波之后,她第一次笑得那么灿烂。
那场由我爸和我岳母轮番到访引发的家庭战争,就这样落下了帷幕。
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但我们都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我们的家,经历了一次剧烈的摇晃,却没有散架,反而把地基夯得更实了。
我们学会了沟通,学会了换位思考,更学会了,如何去爱一个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以及他背后的那个家。
婚姻,或许不是1+1=2,而是0.5+0.5=1。
我们都得砍掉自己一半的固执和棱角,才能拼成一个完整的圆。
这个过程,很痛。
但,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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