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叔,我跟您说个事,”侄子张军搓着手,脸上堆着我最熟悉的那种讨好笑容,“我最近看上了一款新车,搞活动,性价比特别高。就是……就是我这手头有点紧。”
我,李卫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漂浮的茶叶,眼皮都没抬一下:“手头紧?打算借多少啊?”
他立刻凑了过来,压低声音,仿佛怕隔墙有耳:“也不多!就十五万!您放心,等我发了年终奖,保证第一个还您!”
我放下茶杯,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
十五万。
不多不少,正好是我昨天告诉他的,我全部的“养老本”。他这一开口,是想直接把我的家底,给一锅端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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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十五万?”我重复了一遍,语气里听不出喜怒,“买什么车,要这么贵?”
“嗨!叔,您不懂。”张军的眼睛里闪着光,说起车来滔滔不绝,“那可是最新款的混动SUV,空间大,开出去有面子!我女朋友也喜欢。您想啊,我这都快三十了,没辆像样的车,以后怎么结婚?”
他三言两语,就把买车上升到了结婚生子、传宗接代的高度。这套路,我见得多了。
我没有接话,而是慢悠悠地问:“你现在一个月工资多少?刨去房租水电,还能剩下几个钱?这车买回来,保险、油耗、保养,可都是钱。你算过这笔账吗?”
“哎呀叔,您想那么远干嘛!”张军的表情有些不耐烦,但还是强笑着解释,“我们老板说了,过完年就给我涨工资!再说了,有车方便,我还能跑跑顺风车,那不都是钱嘛!”
又是“老板说”,又是“能跑顺风车”,全都是些没影儿的空头支票。
看着侄子这张年轻却写满了浮躁的脸,我的思绪,不由得飘回了过去。
我,李卫国,今年六十二岁。一个普普通通的退休老头。我这辈子,没干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就是在一个国营工厂里,当了四十年的技术员。我这一生的成就,都浓缩在了一本存折上——那上面,有整整三百万。
这笔钱,是我和老伴儿王琴,一分一分攒下来的。我们俩结婚的时候,家里穷得叮当响。几十年里,我们没穿过什么名牌,没下过几次馆子,每一分钱,都掰成两半花。她总说:“卫国,咱们苦一点没关系,一定要多攒点钱。以后给女儿当嫁妆,给自己当养老本,也省得老了给孩子添麻烦。”
可她自己,却没能等到享福的那一天。
五年前,她突发脑溢血,在医院里躺了不到半个月,就走了。她走后,保险公司赔了一百多万。我把那笔钱,和我俩一辈子的积蓄,存在了一起,凑成了这个三百之数。
这笔钱,对我来说,不是一个简单的数字。它是我和老伴儿爱情的见证,是我后半生安身立命的保障,更是我应对未来任何风雨的底气。
老伴儿走后,我一个人生活。女儿远嫁外地,日子过得不错,但我从不愿给她添麻烦。亲戚里,走得最近的,就是老伴儿的妹妹,也就是张军的妈,张兰。
可这亲戚,走得越近,有时候,就越让人寒心。
就在昨天,张兰带着张军来家里吃饭。饭桌上,她状若无意地问我:“哥,你这退休金一个月不少吧?退了休,手里肯定也攒下不少钱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这娘俩是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人,一辈子不喜欢露富,就随口打了个哈哈:“哪有什么钱。厂里效益也就那样,我跟你姐一辈子省吃俭用,到现在,也就存了十五万养老本,还得留着看病吃药呢。”
我本以为,这话说完,他们也就断了念想。
谁知道,这才隔了一天,张军就拎着水果,上演了这么一出“借钱买车”的戏码。
而且一开口,就是要我的“全部家当”。
02.
“小军啊,”我收回思绪,看着侄子那张充满期盼的脸,心平气和地说道,“买车是好事,叔支持你。但是,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事。你刚工作没几年,没必要一步到位,买那么好的车。”
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抽出五张一百的,放在他面前。
“这五百块钱,是叔赞助你的。你要是真想买车,就自己踏踏实实地攒钱。要是手头紧,缺个千儿八百的应急,叔二话不说。但这十五万,是我的养老钱,救命钱,我不能借。”
张军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
他看着桌上那薄薄的五百块钱,眼神里,先是错愕,随即变成了毫不掩饰的失望和鄙夷。
“叔,您……您这是打发要饭的呢?”他扯了扯嘴角,语气也变了,“我张嘴跟您借十五万,您就拿五百块钱出来?您也太瞧不起我了吧!”
“我不是瞧不起你,我是为你好。”我沉下脸,“年轻人,好高骛远,不是好事。”
“为我好?”他“呵”地笑了一声,站了起来,“行,我知道了。叔,您这茶不错,您自己慢慢喝吧。”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摔门而去,连他自己带来的那袋水果,都没拿。
我看着紧闭的大门,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知道,这事没完。
果不其然,当天晚上,我那小姨子张兰的电话,就追了过来。电话一接通,就是一通劈头盖脸的质问。
“李卫国!你什么意思啊!我儿子好心好意地去看你,张嘴跟你借点钱,你至于那么羞辱他吗?五百块钱?你亏你拿得出手!”张兰的声音,尖利得像要刺破我的耳膜。
“我怎么羞辱他了?”我冷冷地反问,“我只是没同意借给他十五万而已。张兰,你也是当妈的,你就这么教你儿子的?还没学会走,就想跑?”
“我怎么教儿子不用你管!”张兰彻底撕破了脸,“李卫国,我算是看透你了!我姐尸骨未寒,你就这么对她的亲侄子!你手里攥着那么多钱,帮衬一下自家孩子怎么了?那钱,也有我姐的一份!你是不是想一个人独吞了,好去找个老伴儿快活去?我告诉你,门儿都没有!”
她的话,越说越难听,句句诛心。
尤其是“独吞”“找老伴儿”这些字眼,像一把淬了毒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我的心上。
我气得浑身发抖,握着电话的手,青筋毕露。
“张兰!”我怒喝一声,打断了她的咆哮,“你给我听清楚!第一,这钱,是我和你姐一辈子的血汗钱,跟你儿子没有半点关系!第二,我怎么花,是我的自由,轮不到你来指手画脚!第三,你要是再敢拿你姐说事,就别怪我李卫国,不认你这门亲戚!”
说完,我狠狠地挂断了电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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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挂了电话,我气得半天没喘匀气。
我瘫坐在沙发上,看着墙上老伴儿的遗像,心里一阵阵地发堵。
琴啊,你看看,这就是你那个心心念念的妹妹,你那个从小疼到大的侄子。为了钱,他们竟然连你都拿出来当筏子。
那一晚,我几乎没怎么睡。
张兰的那些话,像魔音一样,在我脑子里盘旋。我知道,以她的性格,吃了这么大的瘪,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接下来的几天,我的预感应验了。
我的生活,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先是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开始轮番给我打电话。他们的话术,都惊人地一致。先是假惺惺地关心一下我的退休生活,然后话锋一转,就开始“劝”我。
“卫国啊,我听说小军想买车,你没同意?哎,你也是,孩子有上进心是好事嘛,你就该支持一下。”
“就是啊,大舅,小军可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了,你不疼他疼谁啊?钱嘛,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别看得那么重。”
“我说句公道话,那钱,确实也有我琴姐的一份。你拿出一部分来,给琴姐的娘家侄子用,那也是应该的嘛!”
我这才明白,张兰这是发动了“群众”,想用唾沫星子淹死我。她把我塑造成了一个无情无义、刻薄吝啬的孤寡老人形象,在整个亲戚圈里,对我进行道德审判。
我懒得跟他们解释,接到这种电话,一概直接挂断。
可人言可畏。
没过几天,就连我住的小区里,都开始有了风言风语。我出去下棋,总感觉邻居们看我的眼神怪怪的。
“听说了吗?老李家那口子刚走,他就把钱攥得死死的,连亲侄子都不认了。”
“可不是嘛,知人知面不知心啊。”
我肺都要气炸了。我李卫国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到老了,竟然被人泼了这么一身脏水!
就在我憋屈得快要爆炸的时候,女儿静静的视频电话,打了进来。
“爸,您没事吧?”视频那头,女儿的脸上写满了担忧。
我知道,这风,肯定是吹到她耳朵里了。
我强打起精神,笑了笑:“没事,爸能有什么事。”
“爸,您别瞒我了。”静静的眼圈红了,“我小姨都把电话打到我这儿来了!说您如何如何……爸,您听我的,您一分钱都不能给他们!他们就是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听到女儿的话,我心里一暖,委屈也涌了上来。
“静静啊,爸心里有数。就是……就是觉得憋屈,你妈刚走,他们就这么败坏我的名声……”
“爸!”女儿打断我,语气无比坚定,“您别理他们!嘴长在别人身上,他们爱怎么说怎么说!钱是您的,是您和我妈的!您一定要守好了!那是您的养老钱!谁也别想动!”
女儿的话,像一剂强心针,让我瞬间又充满了力量。
是啊,我怕什么?我没偷没抢,我凭什么要受这窝囊气!
04.
就在我下定决心,要跟他们硬扛到底的时候,事情,却突然发生了反转。
那天下午,我正在家看电视,门铃响了。
我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张军。
他不再是前几天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而是眼圈发红,神情憔悴,手里还提着一箱牛奶。
“叔……”他一开口,声音就哽咽了,“我……我是来给您道歉的。”
我愣住了。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我没让他进门,就那么靠在门框上,看着他。
“叔,对不起。”他低着头,态度看起来很诚恳,“前几天,是我不懂事,是我混蛋!您别生我气。我妈……我妈也被我骂了,我不该让她给您打电话胡说八道。您放心,以后我们再也不提借钱的事了。”
他这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让我一头雾水。
“车……我不买了。”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哭腔,“我就是个废物,我没那个本事,我不配开那么好的车。我昨天……跟我女朋友也分手了,她说我没出息……”
说着,他竟然真的挤出了几滴眼泪。
我看着他这副“幡然醒悟”的样子,心里虽然怀疑,但也不好再把他堵在门口。
“行了,进来吧。”我叹了口气,侧身让他进了屋。
他把牛奶放在桌上,局促地坐在沙发上,继续他的“忏悔”。
他说,经过这次的事情,他终于想明白了,人还是要靠自己。他不想再浑浑噩噩地混日子了,他想干一番事业,让他妈,也让我在天有灵的姨妈,看看他不是个废物。
“叔,”他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名为“野心”的光芒,“我不想跟您借钱消费了。我想……我想请您,支持我创业!”
创业?
我心里“咯噔”一下,警惕性瞬间提到了最高。
“我一个好哥们,他家是开连锁餐厅的,现在他自己出来单干,准备在我们市开第一家分店。”张军说得眉飞色舞,“项目我看过了,绝对稳赚不赔!现在就缺一笔启动资金。叔,您不用借钱给我,您就当……就当是投资我!”
他又把话题,绕回了钱上。
“这不是借,是投资!”他生怕我不明白,特意强调道,“您投十五万进来,算您入股!我跟我哥们都说好了,按股份,每年给您分红!保底百分之二十的年收益!比您把钱存银行,利息高多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份看起来很像样的“项目计划书”,递到我面前。
“叔,我不是想啃老,我是想带着您一起发财!我是您唯一的亲侄子,有这种好事,我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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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投资?年收益百分之二十?”
我接过那份所谓的“项目计划书”,心里冷笑连连。
这套路,也太老掉牙了。先是借钱不成,就改成“投资”,还用高额的回报来做诱饵。这不就是那些专门骗老年人钱的保健品讲座,一个路数吗?
我面上不动声色,装作很感兴趣的样子,一页一页地翻看着那份计划书。
计划书做得花里胡哨,各种“市场前景分析”“盈利模式预测”,看起来头头是道。但仔细一看,全是些空话套话,最关键的财务数据和风险评估,却是一片空白。
“小军啊,”我放下计划书,看着他,故作犹豫地问,“这事……靠谱吗?这可是十五万,不是小数目啊。”
“哎呀叔!您还不信我吗?”张军拍着胸脯,信誓旦旦地保证,“我那哥们家里的餐厅,市里好几家连锁呢!您要是不放心,我改天带您去看看!这项目,就是给我们自己人送钱的!要不是我启动资金不够,我根本都舍不得把这机会给别人!”
他演得是声情并茂,好像我不投这十五万,就是错过了几个亿。
“行,”我点了点头,装作被他说动了,“这么大的事,我得考虑考虑。你先把计划书放这儿,我研究研究,过两天给你答复。”
“好嘞!”张军见我松了口,立刻喜笑颜开,“叔,您可得快点啊!这机会,不等人的!”
送走张军,我拿起那份计划书,直接去了我棋友老王的家。
老王以前是单位的会计,退休后自己还炒股、搞理财,脑子比我们这些老头子灵光得多。
“投资?百分之二十的收益?”老王戴上老花镜,把那份计划书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直接“啪”地一声,扔在了桌上。
“狗屁不通!”他毫不客气地评价道,“卫国,我跟你说,天上不会掉馅饼。但凡跟你保证固定高收益的,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骗子!剩下的百分之一,是想骗你更多的钱!”
“我就知道。”我点了点头,心里有了底。
“你这个侄子,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啊。”老王看着我,语重心长地说,“你可得留个心眼。现在这社会,亲戚坑亲戚的事,还少吗?”
从老王家回来,我心里已经打定了主意。
我倒要看看,他们这对母子,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第二天,我没有联系张军,而是按照计划书上写的那个“餐厅选址”,自己一个人,坐着公交车找了过去。
那是一个新建的商业区,位置倒是不错。可我找到那个门牌号一看,心,瞬间就凉了半截。
那根本就不是什么准备开业的旺铺,而是一家因为经营不善,刚刚倒闭转让的服装店。店门口,贴着一张硕大的“旺铺招租”的广告,上面的联系电话,在风吹日晒下,都有些褪色了。
我走进旁边一家还在营业的超市,装作不经意地跟老板聊了起来。
“老板,问一下,隔壁那家店,是准备开个大饭店吗?”
“开饭店?”超市老板看了我一眼,笑了,“您听谁说的?那家店都空了快半年了,租金太贵,谁接手谁赔钱。前两天倒是有个毛头小子来看过,问东问西的,可一听租金,头也不回地就走了。”
毛头小子?
我心中一动,拿出手机,翻出张军的照片,递给老板看。
“您看,是这个人吗?”
老板凑过来看了一眼,立刻一拍大腿:“对对对!就是他!这小子,看起来油头滑脑的,不像什么正经生意人。”
06.
从商业区回来,我心里,已经是一片雪亮。
什么哥们合伙,什么稳赚不赔,全都是他们编造出来的谎言。
他们真正的目的,还是我那十五万的“养老本”。只是这一次,他们换了一个更具欺骗性的方式,想从“借”,变成光明正大的“骗”。
我没有当场戳穿他们,甚至都没有给张军打电话。
我在等。
等他们自己,一步一步地,走进我为他们设好的局里。
两天后,张军的电话,果然按捺不住地打了过来。
“叔!考虑得怎么样了啊?”他的语气,充满了急切。
“嗯,我考虑好了。”我对着电话,用一种经过深思熟虑的,沉稳的语气说道,“小军啊,我觉得你这个项目,确实不错。年轻人,是该闯一闯。”
“真的啊!”电话那头的张军,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那……那钱的事……”
“钱不是问题。”我缓缓说道,“十五万,叔投了。不过,咱们丑话说在前面。这毕竟不是小数目,亲兄弟,明算账。咱们得签个正规的投资合同。你把你那个合伙人,也一起叫上,带上你们的营业执照和相关文件,明天上午,来我家里,我们当面把合同签了,我立刻就把钱,转给你。”
“没问题!没问题!”张军连声答应,生怕我反悔,“叔,您就擎好吧!我保证,不出一年,就让您看到回头钱!”
挂了电话,我看着窗外,嘴角,浮起一丝冷笑。
好戏,明天,才算真正开场。
第二天上午九点,门铃准时响起。
我打开门,门口站着的,却不是我想象中的“合伙人团队”,而只有张军,和他那满脸堆笑的母亲,张兰。
“哥,恭喜发财啊!”张兰一进门,就热情地跟我打招呼,仿佛前几天在电话里跟我吵得面红耳赤的人,不是她一样。
“你那合伙人呢?怎么没来?”我故作不解地问。
“嗨!他临时有点急事,来不了了。”张军连忙解释道,“他全权委托我了。叔,您看,这是合同,他那边已经签好字了,就差您签字了。”
他献宝似的,递给我一份打印好的合同。
我接过来一看,果然,漏洞百出。就是一份最简单的民间借贷合同,被他们改了个“投资入股”的抬头。所谓的“合伙人”签名,那字迹,歪歪扭扭,我一眼就认出,是张军自己的笔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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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点破,只是点了点头,把合同放在桌上。
“合同先不急。”我看着他们俩,慢悠悠地说道,“在签字之前,我还有一件事,想跟你们,尤其是跟你,张兰,确认一下。”
张兰脸上的笑容一僵:“哥,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我珍藏了多年的,小小的首饰盒,放在了桌上。
我缓缓地,打开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