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高昂盯着红头文件上那行加粗的字体,指尖冰凉。
“任命李高昂同志为龙泉村党支部第一书记。”
办公室窗外的梧桐叶子落了一半,剩下的一半在秋风里打着旋。
像极了他此刻的心情,悬着,无处着落。
十年了,他从一个毛头小子熬成了县政府办公室的骨干。
谁都以为这次换届,他至少能进班子,哪怕是个副职。
结果等来的,是一纸发配到全县最偏最穷的龙泉村的调令。
同事们或同情或躲闪的目光,像细针一样扎在他背上。
更让他心里咯噔一下的,是昨晚那场仓促又诡异的送行宴。
市长徐建邦,那个一贯沉稳、滴水不漏的领导,竟然喝得酩酊大醉。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端着酒杯,重重撞在李高昂的杯子上。
酒液泼溅出来,染湿了李高昂的袖口。
徐建邦通红着脸,凑近他,压着嗓子,那股浓重的酒气混着一句含糊又清晰的话:“高昂,来,这一杯……敬我的接班人!”
满桌的喧闹瞬间凝固,所有人都愣住了。
徐建邦说完,就被秘书几乎是架着离开了包厢,留下一个烂摊子和一屋子惊疑。
李高昂站在原地,手里还捏着那只湿漉漉的酒杯。
“接班人”?
接谁的班?一个被发配到山旮旯的村书记,能接市长的班?
这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里激起了滔天巨浪。
是醉话胡言,还是……别有深意?
去龙泉村的路,似乎比想象中更加迷雾重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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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县政府三楼的小会议室里,空气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椭圆形的会议桌边坐满了人,烟雾缭绕,茶垢沉在杯底。
李高昂坐在靠门的位置,腰杆挺得笔直,目光落在面前的笔记本上。
笔记本是新的,只写了日期和“工作会议”四个字。
主持这次人事调整会议的,是县委组织部的韩军副部长。
韩军五十岁上下,头发梳得一丝不苟,声音带着惯有的官腔。
“李高昂同志,在县政府办公室工作十年,勤勤恳恳,任劳任怨。”
韩军念着事先准备好的评价,语调平稳,听不出什么感情色彩。
“业务能力突出,作风严谨,为县里的各项工作做出了积极贡献。”
这些套话,李高昂听了十年,从未像今天这样刺耳。
他感觉到旁边几位同事投来的目光,有惋惜,有不解,也有几分难以言说的复杂。
“经组织研究决定,为了进一步加强基层力量,培养锻炼干部……”
韩军的话锋在这里微妙地顿了一下,抬起眼皮,扫了李高昂一眼。
那眼神很快,像羽毛拂过,却让李高昂心头一紧。
“决定任命李高昂同志,为龙泉村党支部第一书记。”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只剩下空调的嗡嗡声。
然后,是几声克制的轻咳,和纸张翻动的窸窣声。
没有人说话,但那种无声的震动,比任何议论都更让人难堪。
李高昂的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掌心,留下几个浅浅的月牙印。
他努力维持着脸上的平静,甚至对着韩军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
仿佛这只是一次正常的工作调动,一次组织上理所当然的安排。
“高昂同志,有什么想法,可以谈谈。”韩军公式化地问道。
李高昂清了清嗓子,声音有些发干:“我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他顿了顿,补充道:“感谢组织多年的培养,我一定在新的岗位上,尽职尽责。”
话说得滴水不漏,是他十年机关生涯练就的本能。
韩军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很快又收敛了。
“好,高昂同志态度很端正。龙泉村情况比较特殊,是块硬骨头。”
他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意有所指地说:“希望你去了,能打开新局面。”
散会后,同事们陆续离开,有人拍拍李高昂的肩膀,欲言又止。
“高昂,去了基层,保重身体。”
“龙泉村那边……唉,反正,有事常联系。”
语气里的同情和距离感,像一层无形的膜,隔在了他和他们之间。
最后离开的是办公室的老王,和李高昂对桌坐了八年。
老王关上门,会议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高昂,这事……”老王压低声音,指了指天花板,“来得有点突然啊。”
李高昂苦笑一下,开始收拾自己的笔记本和笔。
“组织决定,服从就是了。”
老王凑近些,声音更低了:“我听说,原本你的名字是在拟提拔名单里的。”
李高昂动作一滞,抬头看着老王。
老王摇摇头,叹了口气:“谁知道最后怎么就……变成去龙泉村了。”
他拍拍李高昂的胳膊:“那边条件苦,人心也杂,你……多留个心眼。”
说完,老王也匆匆走了,好像生怕多说一句就会惹上麻烦。
李高昂独自站在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窗外的阳光斜射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十年勤恳,换来的不是提拔,而是发配。
韩军那句“打开新局面”,和老王提醒的“多留个心眼”,交织在一起。
龙泉村,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这突如其来的下放背后,又藏着怎样的玄机?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翻涌,推门走了出去。
走廊很长,脚步声回荡,显得格外空旷。
02
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已经是下午四点。
这间小小的格子间,他待了十年,桌上的文件摞得整整齐齐。
窗台上那盆绿萝,还是刚来时同事送的,如今已经垂下了长长的藤蔓。
李高昂拉开抽屉,里面是各种笔记、文件、用过没用的文具。
他慢慢地整理着,每一件物品都似乎带着这十年的记忆。
一沓沓会议记录,记录着无数个加班到深夜的日子。
一本本政策汇编,边角已经磨得发毛,是他熬夜苦读的见证。
还有几张和同事们的合影,照片上的他笑容青涩,眼里有光。
那时他刚考上公务员,满怀憧憬,以为努力就有回报。
现在想来,真是天真得可笑。
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是办公室新来的小姑娘林薇,端着一杯热茶进来。
“李科……李书记,喝点水吧。”她把茶杯放在桌上,眼神里带着怯怯的同情。
“谢谢。”李高昂接过茶杯,水温透过杯壁传到掌心,有一点暖意。
“李书记,您真的要走了吗?去那么远的地方。”林薇小声问。
“嗯,调令已经下了。”李高昂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
“可是……大家都说龙泉村特别穷,路也不好走。”林薇绞着手指,“而且……”
她欲言又止,看了看门外,压低声音:“我听说,之前去那里的干部,都待不长。”
李高昂心里一动,面上不动声色:“哦?为什么待不长?”
林薇摇摇头:“具体我也不清楚,就是听人闲聊说起,说那村子……有点邪乎。”
她似乎觉得自己说多了,赶紧岔开话题:“李书记,您还有什么需要帮忙收拾的吗?”
“不用了,我自己来就行,谢谢你了小林。”
林薇点点头,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邪乎?李高昂咀嚼着这个词,手上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又想起老王的话,“多留个心眼”。
看来,这龙泉村确实不简单,不仅仅是因为贫困。
他拉开最底下的一个抽屉,里面是一些私人物品。
一个旧钱包,一张大学毕业照,还有几本他喜欢的小说。
角落里,躺着一个略显陈旧的牛皮纸信封,没有署名。
李高昂皱了皱眉,他不记得自己有过这样一个信封。
他拿起来,信封很轻,里面似乎没什么东西。
打开一看,只有一张薄薄的纸条,上面用打印机打着一行宋体字:“小心水底。”
没头没尾,莫名其妙。
水底?什么意思?
李高昂翻来覆去地看着纸条和信封,心里疑窦丛生。
是谁放的?什么时候放的?这“水底”指的是什么?
是恶作剧,还是……某种警告?
他下意识地看向窗外,县政府大院里的景观池水波不兴。
难道和龙泉村有关?听说龙泉村确实有个不大不小的水库。
各种念头纷至沓来,让他的心情更加沉重。
这突如其来的下放,市长诡异的醉话,同事讳莫如深的态度,还有这张莫名其妙的纸条。
一切似乎都指向那个偏远的山村,暗示着那里隐藏着不为人知的秘密。
他把纸条折好,塞进自己的皮夹里层。
不管前方是什么,他都已经没有退路。
他继续收拾东西,把有用的文件归档,私人物品装进纸箱。
十年光阴,最后浓缩成这不大不小的两个纸箱。
抱起纸箱走出办公室时,夕阳正好,给走廊铺上一层暗金色的光。
几个还没下班的同事和他打招呼,笑容都有些勉强。
他点头回应,没有停留,径直走向电梯。
电梯门合上的瞬间,他看着熟悉的办公楼走廊在眼前消失。
心中竟有一丝解脱,但更多的,是对未知前途的茫然与警惕。
龙泉村,我来了。不管你是龙潭还是虎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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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上任前夜的送行宴,设在县招待所最大的包厢“如意厅”。
说是送行宴,场面却有些冷清。
来的大多是办公室关系还不错的同事,领导只来了韩军副部长。
以及,谁也没想到会出现的市长徐建邦。
徐建邦是在宴会进行到一半时进来的,带着一阵微风和淡淡的酒气。
他似乎刚从另一个酒局过来,脸色微红,但眼神还算清明。
“听说高昂同志明天就要赴任了,我来送送。”徐建邦笑着和众人打招呼。
他的到来,让原本有些沉闷的气氛活跃了一些。
大家纷纷起身让座,服务员赶紧添上碗筷酒杯。
徐建邦很自然地坐在了主位,韩军陪坐在一旁。
“高昂啊,”徐建邦转向李高昂,语气亲切,“龙泉村是艰苦点,但基层最能锻炼人。”
“谢谢市长关心,我一定努力。”李高昂恭敬地回答。
“好,有这个态度就好。”徐建邦点点头,举起酒杯,“来,大家一起,祝高昂同志在新的岗位上干出成绩!”
众人纷纷举杯,说着祝福的话,气氛看似热烈。
李高昂挨个敬酒,感谢大家的捧场。
他能感觉到,大多数人的祝福都流于表面,眼神里藏着别的情绪。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包厢里的气氛更加放松。
有人开始讲笑话,有人聊起县里的八卦。
徐建邦的话也渐渐多了起来,和韩军低声交谈着。
李高昂坐在旁边,听着那些似是而非的官场动态,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若非这次调动,他或许也能慢慢融入这个圈子。
可现在,他像个局外人,即将被放逐到权力的边缘。
又喝了几轮,徐建邦的脸色越来越红,眼神也开始有些飘忽。
他端着酒杯,几次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韩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小声提醒:“市长,您今天喝得不少了,要不要……”
徐建邦摆摆手,打断他:“没事,今天高兴!高昂是我看好的干部!”
他转过头,重重拍了拍李高昂的肩膀,力道大得让李高昂晃了一下。
“高昂啊,你是个老实人,肯干,这点我清楚!”
他的声音大了些,带着醉意,整个包厢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看着徐建邦,等待他的下文。
徐建邦晃晃悠悠地站起来,手里的酒杯摇摇晃晃,酒液差点洒出来。
他也给李高昂倒满,示意李高昂起身。
李高昂赶紧站起来,双手捧着酒杯。
“这一杯……”徐建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意,目光却似乎有意无意地扫过韩军。
韩军的脸色微微有些僵硬。
徐建邦把酒杯举高,猛地和李高昂的杯子一碰。
“铛”的一声脆响,杯沿都撞出了细小的缺口。
酒液泼溅出来,弄湿了李高昂的衬衫袖子,一片冰凉。
徐建邦凑近李高昂,压低了声音,但那句话,在寂静的包厢里显得异常清晰。
“敬我的接班人!”
说完,他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然后长长吐出一口酒气。
包厢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惊呆了,包括李高昂自己。
他端着那杯酒,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僵在原地。
接班人?接市长的班?一个被下放到贫困村的书记?
这简直是天方夜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