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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的是“别太劳累”,而不是“好好养身体”。林晚听出了其中的区别。
回到那座曾经被称之为“家”的别墅,一切似乎都没有变,却又什么都变了。
二楼朝南最好的客房安排给了秦薇,紧挨着他们的主卧。顾惊川的解释是:“离得近,万一嫂子晚上不舒服,好照应。”
林晚默然地看着工人将秦薇的行李一件件搬进去,那里面有不少是顾惊川亲自添置的,包括一台崭新的、据说有助于睡眠的空气净化器,以及一套昂贵的真丝床品。
而她流产出院,除了那句轻飘飘的“多休息”,没有得到任何额外的关注。
生活仿佛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顾惊川依旧忙碌,但只要不飞行、不备勤,他大部分时间都会陪着秦薇。散步,看电影,甚至在阳光好的下午,只是在花园的凉亭里坐着喝茶聊天。他会耐心地听秦薇用柔软的嗓音讲述大哥生前的点滴,讲述她的恐惧和孤独,然后低声安慰。
林晚则像这个家里一道透明的影子。
她照常去设计院上班,处理她的图纸和模型。下班回来,有时会看到餐桌上顾惊川给秦薇夹菜,有时会听到他们在客厅里低声交谈,偶尔夹杂着秦薇轻轻的笑声。
她不再等顾惊川回家吃晚饭,不再过问他的行程。她甚至把自己的一些东西从主卧搬到了隔壁的客房。顾惊川发现后,只是沉默地看了她一会儿,什么也没说。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声的、日益扩大的裂谷。
直到那天深夜。
林晚因为修改一个紧急的方案,在书房工作到很晚。回客房时,经过主卧门口,发现门虚掩着,里面透出灯光,还有秦薇压抑的、带着哭腔的声音。
“……惊川,我害怕……总是梦见你大哥血淋淋的样子……我一个人睡不着……”
林晚的脚步顿住。
然后,是顾惊川低沉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近乎宠溺的温柔:“别怕,没事了。我就在这里陪着你,等你睡着再走。”
“可是……这样会不会不好?晚晚她……”
“不用管她。”顾惊川的声音打断了她,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她没那么脆弱。你是病人,需要照顾。”
“没那么脆弱……”
林晚站在走廊冰凉的阴影里,一遍遍回味着这五个字。像是在咀嚼冰块,从口腔一路冷到五脏六腑,冻僵了所有的感官。
她想起流产那天身下涌出的温热血液,想起医院里空落落的钝痛,想起他陪着别人看星星时那冷静的语调。
原来,坚强和独立,成了她不被珍惜的理由。
她默默回到客房,反锁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缓缓滑坐在地。
窗外,月色凄清。
她没有开灯,在黑暗中坐了许久许久,然后拿出手机,点亮屏幕。幽蓝的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
她打开浏览器,在搜索框里,缓慢地、一个键一个键地输入:
离、婚、协、议、书、范、本。
林晚指尖冰凉地划过手机屏幕,离婚协议书模板的标题在黑暗中泛着冷光。她看了很久,直到眼睛酸涩,才熄了屏。
黑暗中,她抱紧自己,小腹似乎又隐隐作痛起来。那个失去的孩子,像一根刺,深深扎进心里,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绵密的疼。
第二天是周末。林晚起得很早,或者说,她几乎一夜未眠。她下楼时,保姆正在准备早餐,餐厅里飘着粥米的香气。
顾惊川和秦薇已经坐在餐桌旁。秦薇面前放着一碗温好的牛奶,顾惊川正将一颗剥好的水煮蛋放到她碟子里。
“医生说你需要补充蛋白质。”他的声音是惯常的平稳。
秦薇抬眼看到林晚,立刻露出温婉的笑:“晚晚起来了?快过来吃早餐。惊川特意让阿姨炖了燕窝,你也喝一点,对身体好。”她语气自然,仿佛昨夜那个在别人丈夫房间里哭诉害怕的人不是她。
林晚没说话,径直走到餐桌另一端坐下。保姆给她盛了碗白粥。
顾惊川看了她一眼,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脸色怎么这么差?没睡好?”
林晚拿起勺子,搅动着碗里寡淡的粥,没有抬头:“还好。”
“晚晚,”秦薇轻轻放下勺子,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和自责,“是不是我昨晚……影响到你休息了?对不起,我实在是……控制不住自己。”她眼圈微微泛红,看向顾惊川,“惊川,要不我还是搬出去住吧,总这样打扰你们,我心里过意不去……”
“别胡说。”顾惊川打断她,语气带着不容置喙,“这里就是你的家,安心住着。”他转而看向林晚,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力,“林晚,嫂子身体和心情都需要恢复,你是女主人,多体谅些。”
女主人?林晚几乎要笑出来。她这个女主人,在这个家里,更像是一个多余的摆设。
她放下勺子,瓷勺碰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声。
“我吃饱了。”她站起身,目光平静地掠过顾惊川,最后落在秦薇那张我见犹怜的脸上,“嫂子既然心脏不好,晚上还是早点休息,哭多了,也伤身。”
说完,她转身离开餐厅,留下身后一片沉寂。
她能感觉到顾惊川带着薄怒的目光钉在她的背影上。
回到客房,林晚关上门,背靠着门板,深深吸了一口气。心口堵得发慌。她走到书桌前,打开电脑,开始下载那份离婚协议书范本。
键盘敲击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格外清晰。她填得很慢,一条一条,关于财产分割,关于婚后共同债务……他们之间,其实没什么共同财产,这栋别墅是顾惊川婚前买的,她的收入自己打理。似乎唯一需要割断的,就是那一纸结婚证带来的联系。
打到“离婚原因”一栏时,她的手指停顿了很久。
最终,她只打了四个字:感情破裂。
简单,直接,也足够体面。
打印出来的纸张还带着墨粉的温热。她拿起笔,在末尾签上自己的名字——林晚。字迹有些抖,但很清晰。
做完这一切,她将协议书对折,放进一个普通的文件袋里。然后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衣服,书籍,设计图纸,一些私人物品。她在这里生活了三年,东西却并不多,一个大的行李箱加上几个纸箱,似乎就能装下所有。
她的动作很轻,也很决绝。
傍晚,顾惊川敲响了客房的门。他脸色不太好看,手里拿着那个文件袋。
“林晚,你这是什么意思?”他将文件袋扔在桌上,声音压抑着怒气。
林晚正在整理一本厚厚的设计规范,闻声抬起头,目光平静:“字面意思。顾惊川,我们离婚吧。”
顾惊川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嘴角扯出一抹冷峭的弧度:“离婚?就因为我把嫂子接回来照顾?林晚,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不可理喻?大哥走了,她是我唯一的亲人,我不照顾她谁照顾?你能不能懂点事!”
“懂事?”林晚重复着这两个字,心口那片冰原似乎在龟裂,渗出冰冷的寒意,“顾惊川,懂事的代价,就是失去自己的孩子,然后看着自己的丈夫对别的女人嘘寒问暖、无微不至吗?”
顾惊川一怔,眉头紧锁:“孩子的事是个意外!谁能想到……我当时是因为秦薇她心脏不好,情况紧急……”
“那陪我嫂子看星星呢?”林晚打断他,声音很轻,却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在我躺在医院,失去我们的孩子的时候,你陪着她,看星星?”
顾惊川喉结滚动了一下,语气生硬:“那是任务间隙!她情绪崩溃,我只是……进行必要的心理疏导!林晚,你是军属,应该理解我的工作!”
“我理解你的工作,顾惊川。”林晚看着他,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清明和疲惫,“我理解你翱翔蓝天的责任,理解你每一次起降承载的使命。但我无法理解,你把对寡嫂的‘照顾’,凌驾于你的妻子,和你未出世的孩子之上。”
她拿起那个文件袋,递到他面前。
“签字吧。放过你,也放过我自己。”
顾惊川没有接,他盯着林晚,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看到她眼底的决绝,那是一种被彻底伤透后,再无留恋的沉寂。
“我不同意。”他斩钉截铁地说,“林晚,别闹了。嫂子住一段时间,等她情况稳定了,我会安排她以后的生活。我们……”
“没有我们了。”林晚轻轻摇头,将文件袋放在桌上,“协议书我签好了。如果你不同意协议离婚,我会向法院提起诉讼。分居两年,也可以判离。”
她拉起已经收拾好的行李箱,轮子在地板上发出咕噜噜的声响。
“你去哪儿?”顾惊川下意识拦住她。
“去找个地方,好好‘懂事’。”林晚绕开他,声音没有一丝波澜,“顾惊川,从今天起,你自由了。可以尽情地去照顾你的‘亲人’,不用再担心有个‘不懂事’的妻子碍眼。”
她拖着行李箱,一步步走下楼梯。背影挺直,单薄,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力量。
秦薇站在客厅里,看着她,欲言又止。
林晚没有看她,径直走向门口。
打开门,外面是沉沉的暮色,和她入院那天的黄昏很像。
她没有回头,关上了身后那栋曾经承载了她所有关于家和爱情幻想的别墅的大门。也将那段充满了忽视、委屈和背叛的婚姻,彻底关在了身后。
一个月后,林晚在新的公寓里接到了飞行队政委打来的电话,委婉地询问她和顾惊川的情况,并希望她能以大局为重,慎重考虑。
林晚只是平静地回答:“政委,我已经考虑得很清楚了。”
她挂断电话,走到窗边。窗外阳光灿烂,楼下的花圃里,新栽的月季开得正好。
她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小腹,那里依旧平坦。流产带来的身体创伤已经慢慢愈合,但心里的那道疤,可能需要更久的时间。
又过了半年。林晚逐渐适应了单身生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工作中,参与的一个大型场馆设计项目还拿了奖。生活忙碌而充实,心绪也渐渐平复。
偶尔,她会从共同认识的朋友那里听到一点顾惊川的消息。据说秦薇的身体“恢复”得不错,但依旧住在别墅里。顾惊川似乎比以前更忙了,飞行任务繁重。
一天下班,林晚在小区门口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顾惊川靠在军用吉普车旁,穿着常服,身形依旧挺拔,但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和落寞。他脚边落了一地的烟头。
看到林晚,他掐灭手中的烟,走了过来。
半年不见,他瘦了些,下颌线条更加硬朗。
“林晚。”他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林晚停下脚步,平静地看着他:“有事?”
顾惊川看着她疏离的眼神,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半晌,才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
“这个,给你。”
林晚接过,打开。里面是那份她签好字的离婚协议书。在男方签名处,赫然签着“顾惊川”三个字。笔力依旧遒劲,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同意了。
林晚合上协议书,放进包里:“谢谢。后续手续,我的律师会联系你。”
她说完,就要离开。
“晚晚!”顾惊川猛地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很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林晚没有挣脱,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他的眼底布满了红血丝,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低沉而艰涩的:“对不起。”
林晚看着他眼底深刻的痛苦和悔恨,心中却奇异地没有任何波澜。曾经的撕心裂肺,曾经的委屈不甘,都在这一刻,化为了云淡风轻。
她轻轻抽回自己的手。
“都过去了。”
她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平静,像是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
“顾惊川,保重。”
说完,她转身,走进了小区。夕阳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坚定地迈向新的生活,再也没有回头。
顾惊川站在原地,看着她决绝的背影消失在单元门后,仿佛也彻底走出了他的生命。他仰起头,天空辽阔,有飞机划过云层留下的尾迹云,像一道愈合不了的伤疤。
他曾经拥有这片天空,也曾经拥有地面上一盏为他亮起的灯。
如今,灯灭了。
他才恍然惊觉,有些失去,一旦发生,便是永恒。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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