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冯南莲站在酒店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觉得空调冷气似乎有些太足了。
她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视线漫无目的地扫过宽敞的大堂。
贾俊悟正低头查看手机，浑然不觉她此刻的微妙心绪。
这次旅行是她提议的，想暂时逃离令人窒息的日常，呼吸点不一样的空气。
可当真正站在这里，一种莫名的忐忑却悄然爬上心头。
也许是因为这是她第一次和丈夫以外的男性单独出游，哪怕对方是她相识十年的男闺蜜。
也许是因为最近和丈夫肖正志的关系，如同梅雨季节的天气，沉闷而粘稠，找不到出口。
她轻轻吐出一口气，试图驱散心头那团模糊的不安。
“应该就是这里办理入住了。”贾俊悟抬起头，朝着前台方向扬了扬下巴。
冯南莲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前台后面站着一位身着笔挺制服的男子，正背对着他们整理文件。
那背影，不知为何，让她心头莫名一跳。
男子转过身来，露出一张陌生的、带着标准职业微笑的脸。
冯南莲暗自失笑，觉得自己大概是太累了，才会看谁都觉得有几分熟悉。
她拉了拉肩上的背包带，和贾俊悟一起朝前台走去。
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堂里回荡，每一步，都像是踏在某种未知的弦上。
她并不知道，几步之遥的那个前台“服务员”，那双隐藏在得体笑容后面的眼睛，正锐利地审视着她和贾俊悟之间的每一个细微互动。
一场由猜忌编织的网，早已悄然张开。
01
车子沿着盘山公路缓缓行驶，窗外的景色从喧嚣的城市逐渐过渡成苍翠的群山。
冯南莲将车窗降下一条缝，带着草木清香的凉风立刻灌了进来，吹散了些许车内的沉闷。
“空气真好。”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感觉胸口的滞涩似乎疏通了一些。
贾俊悟单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调整了一下空调出风口。
“是吧，早跟你说该出来走走了，整天闷在家里，好人也得闷出病来。”
他的语气带着惯有的、略带调侃的关心。
冯南莲没有接话，只是将目光投向远处山巅缭绕的薄雾。
出来走走？是啊，她是需要逃离那个家了。
那个曾经温馨，如今却安静得让人心慌的家。
和肖正志结婚五年，最初的激情早已沉淀为日常的琐碎。
这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连琐碎都渐渐变成了沉默。
肖正志的工作越来越忙，加班成了常态，即使回家，也多半是对着电脑或手机。
两人之间的对话，精简到只剩下“吃了吗”“明天几点回”之类的必要问答。
她试图沟通，换来的往往是肖正志疲惫的一句“太累了，改天再说”。
可那个“改天”似乎永远不会到来。
一种无形的隔阂，像玻璃墙一样竖立在两人之间，看得见彼此，却触摸不到温度。
这次旅行，她原本是想叫上肖正志一起的，希望换个环境能改善一下气氛。
可当她提出时，肖正志只是头也不抬地回答：“项目赶进度，走不开，你和朋友去吧。”
他那平静的语气，听不出是信任还是根本不在意。
倒是贾俊悟，这个从大学时代就认识的男闺蜜，在听说她的郁闷后，主动提议：“我正好有年假，陪你去散散心吧。”
贾俊悟是她人际关系里一个特别的存在。
两人熟稔到可以互损互嘲，分享最隐秘的心事，却又清晰地保持着朋友的安全距离。
肖正志也知道贾俊悟的存在，以前还常开玩笑说他们是“异父异母的亲兄妹”。
可最近一两年，肖正志似乎很少再开这种玩笑了。
想到这里，冯南莲轻轻叹了口气。
“怎么了？还在想家里的事？”贾俊悟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情绪。
“没什么。”冯南莲摇摇头，勉强笑了笑，“就是觉得有点累。”
“那就别想了，既然出来了，就放空自己。”
贾俊悟顿了顿，半开玩笑地说，“放心吧，跟我出来，保证把你全须全尾地送回去，不会让你家肖正志担心的。”
冯南莲扯了扯嘴角，没有回应。
肖正志会担心吗？她甚至不确定，他是否清楚她具体是哪天出发，和谁一起。
车子转过一个弯，一座设计感十足的现代化酒店出现在视野里，依山而建，气势不凡。
“到了，就是这儿。”贾俊悟将车驶向酒店入口。
冯南莲坐直身体，将那些烦乱的思绪暂时压下。
既来之，则安之。她对自己说。
02
酒店大堂挑高极高，巨大的水晶吊灯洒下明亮却不刺眼的光线。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雅的香氛味道，混合着若有若无的背景音乐。
冯南莲和贾俊悟拖着行李箱走到前台。
前台后面站着一位年轻男子，穿着合身的黑色制服，身姿笔挺。
他正微微低着头，似乎在查看电脑屏幕，只能看到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头发和一副无框眼镜。
“你好，办理入住。”贾俊悟走上前，将身份证放在光滑的台面上。
前台闻声抬起头，露出一个标准的职业化微笑：“好的，先生，请稍等。”
就在他抬头的瞬间，冯南莲的心跳漏了一拍。
这张脸……明明是陌生的，可那双眼睛，那镜片后面透出的眼神，却有一种诡异的熟悉感。
尤其是他嘴角扬起的那道弧度，僵硬得像是用尺子量过，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别扭。
她下意识地多看了两眼。
对方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注视，目光飞快地在她脸上扫过，没有任何停留，随即又落回贾俊悟身上。
那眼神平静无波，就像看待任何一位普通客人一样。
冯南莲在心里嘲笑了自己一下。
大概是最近睡眠不好，出现幻觉了，怎么会觉得一个酒店前台眼熟呢？
她移开视线，打量起大堂的环境，借此分散自己莫名其妙的紧张感。
“请问是贾俊悟先生预订的大床房一间，对吗？”前台的声音响起，语调平稳，毫无起伏。
“对，是我预订的。”贾俊悟点头确认。
前台的手指在键盘上熟练地敲击着，发出清脆的嗒嗒声。
他操作电脑的姿势，微微蹙眉的神态，又让冯南莲感到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既视感。
太奇怪了。
她忍不住再次将目光投向前台。
他胸前别着名牌，上面写着两个字：陈默。
陈默……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
冯南莲轻轻甩了甩头，试图驱散脑海里那些荒谬的联想。
肯定是最近和肖正志冷战，导致自己看谁都像他。
这简直是对眼前这位认真工作的前台服务员的不尊重。
“请提供一下二位的身价证。”陈默抬起头，目光再次掠过冯南莲，依旧是那种纯粹的、对待客人的礼貌眼神。
冯南莲从包里拿出身份证递过去。
在指尖即将触碰到身份证的瞬间，陈默的手几不可察地停顿了一下，才接了过去。
他的指尖有些冰凉，碰触的时间短暂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冯南莲却莫名觉得那一下凉意，顺着指尖蔓延到了心里。
她看到陈默低头核对身份证信息时，镜片后的眼睛似乎微微眯了一下。
那是一种极其细微的表情变化，快得让她怀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
“冯南莲女士。”他念出她的名字，声音低沉，听不出任何情绪。
“嗯，是我。”冯南莲应道。
陈默没再说什么，继续操作着电脑。
整个办理过程，他都表现出一种过分的、近乎刻板的专业。
除了必要的询问，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甚至吝于给出一个更真诚点的笑容。
这种冷漠，与酒店试图营造的温馨舒适氛围格格不入。
贾俊悟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侧过头，用口型无声地问冯南莲：“怎么了？”
冯南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自己没事。
但她心里那种不安的预感，却像滴入清水中的墨汁，一点点地晕染开来。
03
“好的，预订信息确认无误。”陈默抬起头，目光在贾俊悟和冯南莲之间逡巡了一个来回。
他的视线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不像是在看客人，倒像是在评估什么。
“请问贾先生和冯女士是什么关系？”他突然问道，语气依旧平淡，却像一颗小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
冯南莲和贾俊悟都愣了一下。
住酒店还需要询问客人之间的关系？这似乎超出了常规流程。
贾俊悟率先反应过来，眉头微皱，语气带上了一丝不满：“朋友关系。这有什么问题吗？”
陈默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镜片反射着灯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抱歉，这是规定流程，需要确认一下入住人员的关系，以确保登记信息准确。”
他解释得冠冕堂皇，声音里却听不出多少歉意。
“特别是异性同行，我们酒店需要做必要的备注。”
他特意在“异性同行”四个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冯南莲感到一阵不适。
这种被盘问的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和贾俊悟像是做了什么见不得光的事情。
她注意到陈默在说这话时，眼角余光似乎瞥了她一眼，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意。
“我们是多年的朋友，这次只是一起出来旅游。”冯南莲忍不住开口解释，试图化解这莫名的尴尬。
陈默的嘴角几不可见地向下弯了一下，形成一个略带嘲讽的弧度。
“哦，朋友。”他重复了一遍，手指在键盘上敲击着，像是在输入备注信息。
那敲击声比刚才似乎更重了一些。
“现在酒店管理都这么严格了？”贾俊悟的语气明显冷了下来，带着质疑。
“也是为了客人的安全考虑。”陈默面无表情地回答，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不再看他们。
气氛变得有些凝滞。
冯南莲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有无数细小的针尖扎在背上。
她不明白，一个简单的前台登记，怎么会变得如此艰难。
这个叫陈默的前台，他身上那种若有若无的敌意，究竟从何而来？
难道是因为她和贾俊悟异性同行，让他产生了什么不好的联想？
可就算如此，作为一个专业的前台，也不应该将个人情绪带到工作中来。
除非……这种“情绪”本身就是他工作的一部分？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冯南莲自己都觉得荒谬。
她偷偷观察着陈默。
他低着头，专注地看着屏幕，侧脸的线条显得有些紧绷。
握着鼠标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似乎在克制着什么。
贾俊悟显然也失去了耐心，用手指关节轻轻叩了叩台面。
“请问还需要多久？我们坐了很久的车，想尽快休息。”
陈默抬起头，脸上重新挂上那种模式化的笑容，却比刚才更加僵硬。
“马上就好，请再耐心等待一下，系统有点慢。”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冯南莲，这一次，停留的时间稍长了一瞬。
冯南莲清晰地看到，那眼神深处，似乎翻涌着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
像是隐忍的愤怒，又像是……一种深切的失望。
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04
“系统有点问题，正在核对。”陈默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视。
他这话像是解释，但目光却意味深长地落在冯南莲身上。
冯南莲感到一种被审视的不快，她深吸一口气，决定把话说清楚。
“陈先生，我想你可能误会了。”她尽量让自己的语气保持平和。
“俊悟是我很好的朋友，我们认识很多年了，就像家人一样。”
她刻意强调了“家人”两个字，希望能打消对方无端的猜疑。
贾俊悟也在一旁附和：“没错，我和南莲是铁哥们儿，她老公也认识我的。”
听到“老公”两个字，陈默敲击键盘的手指骤然停顿。
他抬起头，目光锐利地看向冯南莲，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原来冯女士已经结婚了。”他的语气平淡，却像带着刺。
冯南莲被他这句话噎了一下，一股火气窜上心头。
这是什么意思？暗示她已婚还和异性朋友出游不妥吗？
她压下火气，尽量平静地说：“是的，我先生工作忙，所以这次我和朋友一起出来。”
陈默轻轻“哦”了一声，尾音拖得有点长，带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台面上，双手交叉抵在下巴上。
这个姿势让他看起来少了几分职业感，多了几分压迫感。
“那你先生……知道你是和这位‘男闺蜜’一起出来旅游吗？”
他特意加重了“男闺蜜”三个字的读音，语气里的嘲讽几乎不加掩饰。
冯南莲的脸色瞬间变了。
这话已经超出了正常询问的范畴，简直是在公然挑衅和侮辱。
贾俊悟也彻底被激怒了，上前一步，语气强硬地说：“你这是什么态度？我们入住酒店，凭什么要接受你这种盘问？”
陈默直起身，脸上的笑容收敛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
“我只是按照酒店规定，核实清楚情况，避免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目光转向冯南莲，一字一句地说：“毕竟，有些‘情况’，还是提前说清楚比较好，您说对吗，冯女士？”
冯南莲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
这个男人话里有话，句句都带着刺，指向她和贾俊悟的关系。
可他那双眼睛，在镜片后面死死地盯着她，里面翻涌的情绪太过复杂。
有愤怒，有质疑，还有一种……近乎受伤的神色。
为什么？一个陌生人，为什么会露出这种表情？
冯南莲脑子里一片混乱，那个荒谬的念头再次浮现——
这个陈默，真的太像肖正志了。
不是容貌的相似，而是某种气质，某种细微的神态和动作。
尤其是他刚才身体前倾的那个姿势，和肖正志思考问题时习惯性的动作一模一样。
还有他生气时，右边眉毛会几不可察地微微上扬……
这个发现让冯南莲如坠冰窟。
她死死地盯着陈默的脸，试图找出更多证据来证实或推翻自己的猜想。
陈默似乎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微微侧过头，避开了她的视线。
这个细微的躲避动作，更像极了肖正志心虚时的反应。
不可能……这太疯狂了。
肖正志怎么可能在这里？他明明说要在公司加班赶项目。
而且，他为什么要扮成前台来刁难自己？
除非……他根本不相信她。
一个可怕的猜想，如同黑暗中滋生的藤蔓，瞬间缠紧了冯南莲的心脏。
05
就在冯南莲心神剧烈震荡，几乎要脱口而出质问对方到底是谁时，陈默却忽然转回了头。
他脸上所有的情绪瞬间收敛，又变回了那个专业而疏离的前台。
仿佛刚才那充满个人情绪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好了，系统问题解决了。”他语气平淡地说，手指在键盘上最后敲击了一下。
打印机发出嗡嗡的声响，开始吐出房卡和单据。
冯南莲到嘴边的话，又被硬生生堵了回去。
她看着陈默熟练地撕下单据，拿起房卡，动作流畅标准。
难道真的是自己想多了？只是因为压力太大产生了幻觉？
贾俊悟显然余怒未消，但也不想再多生事端，只想快点结束这令人不快的过程。
他伸手准备接过房卡。
就在这时，陈默拿着房卡的手却微微一顿，没有立刻递过来。
他抬起眼，目光在贾俊悟和冯南莲之间慢悠悠地转了一圈。
然后，他脸上浮现出一种近乎“殷勤”的笑容，与之前的冰冷判若两人。
“贾先生，冯女士。”他的声音甚至带上了一点恰到好处的热情。
“我看二位是朋友关系，原本预订的是我们酒店的标准大床房。”
他顿了顿，像是要宣布一个好消息。
“考虑到二位是结伴旅行，我们酒店最近有活动，可以免费为像您二位这样的客人，将大床房升级为情侣套房。”
冯南莲的心脏猛地一缩，几乎要停止跳动。
贾俊悟也愣住了，脸上写满了错愕和尴尬。
陈默仿佛没有看到他们的反应，继续用那种推销员般的口吻说着：“情侣套房空间更大，设施更完善，氛围也更加温馨浪漫，相信一定能给二位的旅途增添更多美好回忆。”
他说“温馨浪漫”这几个字时，目光似笑非笑地落在冯南莲瞬间变得苍白的脸上。
那眼神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试探和一种近乎残忍的玩味。
大堂里明亮的灯光，此刻在冯南莲眼中变得无比刺眼。
周围空气似乎都凝固了，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声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