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1950年,4月初的天津卫,春寒还未褪尽。
黄某和妻子方某刚从吉林过来,本是要转车回方某镇江老家探亲的。
可火车一到天津站,黄某却突然想要留宿一晚。
“走,咱不去客栈,就住戚家旅舍去。”
方某嗔怪地看了他一眼:“又惦记你那狐仙了?都过去十多年了,还当真呢?”
那是1936年的事了。
那会儿的黄某还是个愣头青,刚考上南开大学,意气风发。
他和同乡李某一道提前几天到了天津卫,就歇在了积福胡同里的“戚家旅舍”。
这“戚家旅舍”是个老派的四合院,青砖灰瓦,院里种着一棵上了年头的老槐树,一进门就能闻到一股子淡淡的木头香和岁月沉淀下来的霉味儿。
他们住进去的最后一夜是个好天气,月亮的清辉洒下来把整个院子照得亮堂堂的。
黄某和李某半夜起夜,迷迷糊糊地往窗外一瞥,就这么一眼,俩小伙子当场就傻了。
只见那正中的庭院里,槐树底下站着一个穿着古装女子。
离得远,看不真切,但那身段,那气质,在月光下朦朦胧胧的,简直就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一样。
她微微仰着头对着月亮,像是在祭拜,又像是在诉说什么。
俩血气方刚的年轻人哪儿见过这阵仗?两人对视一眼,蹑手蹑脚地就想去开门搭讪。
可怪就怪在这儿。
那老旧的木门“吱呀”一声轻响,在这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院子里的女子像是受了惊的兔子猛地回过头来,就那一瞬间,黄某说他看见了一张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可还没等他看清,那女子身形一晃,竟然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两人吓得魂儿都快飞了,哪儿还敢出去?
把门死死拴上,背靠着背,在床上睁着眼熬到了天亮。
第二天退房的时候,旁敲侧击地问旅舍的茶房,那茶房一听“拜月的古装女子”,脸色就变了,支支吾吾地说是他们看花了眼。
可那神情,分明就是知道些什么。
后来再问胡同里的邻居,人家更是讳莫如深,只悄声说了句“那是狐仙”,便再也不肯多言。
黄某一直对这狐仙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惦念,跟方某结婚后不知提过多少次。
这次,天时地利人和,都凑上了。
黄某特意算了日子,今天是4月2日,农历二月十七,跟当年一样,也是个月朗风清的好夜晚。
他非要拉着方某,来这“戚家旅舍”住上一宿,就为了破解这盘亘心头十四年的谜。
进了旅舍,还是那个味儿。
账房先生贾孝鸣是个戴着老花镜的瘦老头,慢悠悠地给他们办了登记。
黄某特意要了西厢房最北头的那间,因为那间房的窗户正对着院子中央,看得最清楚。
房间不大,十来个平方,地上铺的是水磨青砖。靠墙一张五尺雕花大床,配着梳妆台、茶几、椅子,竟然清一色都是红木的老货,一看就是好东西。
两人对这房间很是满意。
稍事休息,便锁了门出去逛街,在劝业场吃了顿地道的天津菜,直到晚上七点多,天擦黑了才晃晃悠悠地回来。
一进屋,黄某就把窗户推开一道缝,贼头贼脑地往外瞅。
“怎么样?你的狐仙出来了吗?”方某一边铺床,一边打趣他。
“别急,这才几点。”黄某搓着手,兴奋又紧张,“咱俩先眯一会儿,半夜起来看,那才是正经时候。”
计划得是挺美。不过俩人从吉林到天津,坐了一宿的硬座,骨头都快散架了。两人本来还想聊聊天,可没说上三句话,眼皮就重得抬不起来,几乎是同时沉沉睡去。
再一睁眼,窗外已经天光大亮。
“哎呀!坏了!”黄某猛地坐起来,一拍大腿,脸上满是懊恼。
方某也是一脸的失望。
再看看手边的火车票,是今天下午四点离开天津的,想再等一个晚上也不成了。
“算了算了,就当没这个缘分吧。”方某安慰着丈夫。
也罢,就当是故地重游,圆一个念想吧。黄某叹了口气,起身洗漱,准备收拾东西退房。
可他们谁也没想到,这“狐仙”没来,一个更吓人的“恶鬼”已经悄无声息地在床底下等着他们了。
02
吃过早饭,两口子回到房间收拾行李。
方某坐在那张红木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梳理着长发。那镜子是老式的,玻璃底下泛着水银的斑驳,照出来的人影都带着点儿不真切的模糊感,像是隔着一层雾。
她心里还为昨晚睡过头的事懊悔着,有点儿不走心,手一偏,“啪嗒”一声,牛角梳正好掉进了床底下。
方某弯下腰,想伸手去够。
床板离地不高,光线很暗,里头黑黢黢的。她眯着眼,手臂伸直了往里探,指尖在冰凉的砖地上划拉了半天,没摸着梳子,却触到一个软中带硬的东西。
“咦?这是什么?”
她嘟囔着,手上加了点劲儿,想把那东西往外拽。可那玩意儿死沉死沉的,纹丝不动。
“老黄,你过来搭把手!”方某侧着身子,半个身子都快探进床底了,“这底下有个大家伙,沉得很。”
黄某正在叠衣服,听见妻子叫唤,也凑了过来。
他趴在地上,借着从门口透进来的光往里瞅,只见床的深处紧挨着墙根的地方,确实有个长方形的影子,看着像个大帆布袋子,又有点儿像个旧皮箱。
两人一个在床头,一个在床尾,使出了吃奶的劲儿,连拖带拽,那沉重的物件才被拉了出来。
这下,两人看清了它的全貌。
这是一个土黄色的特大号军用防水背囊,美军制式的那种,看成色还挺新。
背囊有一米来长,半米多宽,鼓鼓囊囊的。黄铜的拉链头和背囊上的铜环,被人用一截细铁丝死死地拧在了一起,打了个疙瘩。
“嚯,这得装了多少东西,跟块石头似的。”方某拍了拍手上的灰,绕着背囊转了一圈,用脚尖踢了踢,“打开看看,里面装的啥宝贝?”
“别动!”黄某拦住了她,他到底是个读过书的人,行事要稳重些,“这不是咱们的东西,不能乱动。万一是什么贵重物品,说不清的。去,把茶房叫来,让他们处理。”
方某撇撇嘴,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了丈夫的话,开门把茶房老庆给喊了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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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庆是个五十出头的天津本地人,在“戚家旅舍”干了小半辈子,见多识广。他一进屋,看见地上这个大家伙,也愣了一下。
“庆大爷,这东西是你们旅舍的吗?在我们床底下发现的。”黄某指了指背囊。
“哟,这可怪了。”老庆挠了挠后脑勺,一脸的纳闷,“许是谁落下忘了拿走的吧。”他一边说着,一边蹲下身子,开始动手解那圈铁丝。
那铁丝拧得极紧,老庆手指头粗糙,抠了半天也没解开,最后还是从钥匙串上摸出一把小折刀,费了老大劲儿才把铁丝给剪断了。
“刺啦——”一声,黄铜拉链被拽开。
就在拉链被拽开的那一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怪味儿,就从缝隙里争先恐后地钻了出来。
那味道,说腥不腥,说臭不臭,还夹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腻,闻着让人胸口发闷,直犯恶心。
黄某和方某不约而同地皱起了眉头,往后退了一步。
老庆也“嘶”地吸了口凉气,嘟囔道:“嘛味儿啊这是……别是谁把咸鱼腊肉忘里头发霉了吧?”
他没多想,伸手进去,把背囊里头那个用土黄色军用油布包裹着的长方形玩意儿给整个儿倒了出来。
这一下那股子异味更重了,像是有人在你面前打翻了一桶腐烂的猪下水,瞬间就充满了整个房间,直冲天灵盖。
油布包裹的尺寸像是量身定做,跟背囊严丝合缝。
袋口用粗蜡线缝得歪歪扭扭,还在外面糊了一层厚厚的黄蜡,封得死死的。
老庆此刻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二话不说,拿起小刀对着那蜡线就割了下去。
“噗——”
一股浓烈到极致的恶臭,在房间里轰然爆开。
方某第一个没忍住,捂着嘴就冲了出去。
紧接着,黄某也脸色发白,踉踉跄跄地跟了出去。
两口子扶着院子里的廊柱,吐得昏天黑地。
屋里的老庆也被熏得够呛,但他毕竟胆子大,强忍着恶心把油布包彻底撕开。
可就这么一看,老庆的魂儿差点儿没从后脑勺飞出去,他脸上的血色“刷”地一下褪得干干净净。
包裹里根本不是什么咸鱼腊肉,而是一节……一节带着苍白皮肤和暗红肌肉的人类大腿!断口处,森白的骨头茬子清晰可见。
“杀……杀人啦!”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戚家旅舍”清晨的宁静。
很快,账房先生贾孝鸣和另一个茶房小沈闻声赶来。
老庆和小沈哆哆嗦嗦地抬着那个散发着恶臭的油布包,踉踉跄跄地挪到院子中央的井台上。
“哗啦——”
随着油布包被倒转过来,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全滚了出来。
一、二、三……十一块,都被利器切割得整整齐齐的断口……
院子里此起彼伏的尖叫和呕吐声,几个伙计吓得腿都软了。
03
市公安局第二分局接到报警电话的时候,接线员手里的听筒都差点儿没拿稳。
头一拨赶到的是二分局刑侦队的五名刑警,人一到立马拉起了警戒线,把那些伸着脖子往里瞧热闹的街坊四邻全给拦在了外头。
紧接着,市局刑侦处的人也到了,还跟来了穿着白大褂的法医。
院子里的那堆东西,就那么摊在井台上,引来了绿头苍蝇“嗡嗡”地盘旋着。
法医是个40多岁的中年人,姓刘,戴着一副金丝眼镜,神情冷静得有些吓人。他戴上橡胶手套和口罩,蹲下身子,开始对那些尸块进行初步的检验和清点。
“大腿两块,小腿两块,上臂两块,前臂两块,脖颈一块,躯干两块……一共十一块。”刘法医的声音清晰而沉稳,仿佛他面对的不是一具被肢解的尸体,而是一堆需要分类的零件。
“没有头颅,胸腹腔被打开过,内脏全部被摘除。”
这个发现让在场的刑警们心里都是一沉。
没头,就意味着没法确认死者的相貌,没内脏,就少了一条通过胃内容物判断死亡时间。
刘法医拿着镊子,仔细地翻看着每一块尸块,不时地在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死者为女性,年龄应该在30到35岁之间。”
“皮肤白皙,保养得很好,毛孔细腻,应该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
“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整齐,掌心和指腹没有老茧。看,无名指和手腕处有明显的压痕,生前应该长期佩戴戒指和手镯。脖颈上也有类似的痕迹,估计还戴着项链。”
他一边说,一边用镊子指向尸块上的细节。这些看似不起眼的痕迹,正在一点点地勾勒出死者生前的轮廓——一个生活优渥、注重打扮的富裕阶层女性。
“死因……看这里。”刘法医指着那块独立的脖颈断面,“颈部软组织有明显的指压淤痕,舌骨完好,初步判断,死者是被人用双手活活扼死的。凶手的力气很大。”
“死亡时间呢?”一个年轻刑警忍不住问道。
“尸僵已经完全缓解,部分区域出现了二次僵直的迹象,尸绿主要集中在腹部,结合天津现在的气温和湿度……我判断,死亡时间不会超过72小时。”
72小时,也就是三天。这个时间范围,给接下来的侦查划定了一个大致的框架。
在法医进行检验的同时,另一组刑警已经开始对发现尸块的那个房间进行地毯式的勘查。
他们打着手电,几乎是趴在地上,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地面和墙壁,可结果却令人失望。
那间西厢房最北侧的客房里,干净得有些过分。无论是百年前铺就的水磨青砖地面,还是墙角的木质墙板,都没有发现任何血迹。别说是喷溅状的血点了,就连一丁点儿可疑的擦拭痕迹都找不到。
刑警们又把勘查范围扩大到了整个“戚家旅舍”,从其他客房到账房,再到伙房和后院的柴房,角角落落都翻了个遍,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这就得出了一个初步结论:这里,不是第一案发现场。这个装着无头女尸的军用背囊,是凶手从外面运进旅舍,然后藏在床下的。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时任天津市委副书记、副市长兼公安局局长许建国的耳朵里。
许建国当即拍板:性质恶劣,影响极坏,必须从速侦破!
当天下午,一个由市局和二分局精干力量组成的专案组就火速成立了,代号“4.3碎尸案”。
那年月,百废待兴,案子多得跟牛毛似的,警力紧张得很。就算是这样的大案,专案组也只能抽出五名刑警。
组长,由市局刑侦处第一科的副科长计真高担任。
计真高是个30多岁的老公安,个子不高,人很精干,一双眼睛总是眯着,像是在时刻盘算着什么。
他手下带着四个兵:市局的彭锦德、辛振图,还有二分局的哈必克和刚从警校毕业没多久的王亮。这五个人,就构成了“4.3碎尸案”的全部侦查力量。
专案组的第一次案情分析会,就在二分局一间简陋的办公室里召开。
计真高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开口道:“现场的情况,上午大家伙儿都亲眼见了,我就不再啰嗦了。现在,咱们议一议,这案子,该从哪儿下手?”
通常来说,处理这种无名尸案,第一步就是确定尸源。
“计科,我看还是老办法。”彭锦德是个老刑警,经验丰富,“先把全市各分局、派出所近期的失踪人口报上来,特别是30岁上下的已婚妇女,跟法医给出的特征对一对,看能不能碰上。”
“嗯,这是个路子。”计真高点点头,“但这只是次要的。咱们现在最关键的,是要搞清楚,那个装着尸体的背囊,到底是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被运进‘戚家旅舍’的?把这个问题搞明白了,离抓住凶手也就不远了。”
他环视了一圈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了彭锦德和辛振图身上。
“锦德,振图,你们俩,再去一趟‘戚家旅舍’,把旅舍里里外外所有的人,都给我仔仔细细地过一遍筛子!我要知道,最近三天,有谁,见过什么可疑的人,或者可疑的事!”
04
下午两点,专案组的首次案情分析会一结束,彭锦德和辛振图就马不停蹄地再次赶往了积福胡同。
“戚家旅舍”大门口虽然还拉着警戒线,但里头的人却是一个没少。
出了这么大的事,旅舍里的客人们早就吓破了胆,一个个闹着要退房走人。
可公安局下了话,案子没查清前,谁都不能离开天津,所有相关人等都得配合调查。
旅舍自然是住不成了,警方做主,把这些个倒霉的旅客全都转移到了胡同里另一家叫“仁德客栈”的地方暂时安置。
这“仁德客栈”跟“戚家旅舍”是几十年的老对头了,平日里就为了抢生意明争暗斗。
这下可好,“戚家旅舍”出了碎尸案,估计“仁德客栈”的徐老板做梦都能笑出声来。
彭、辛二人走进院子时,旅舍老板陈猛和账房先生贾孝鸣正愁眉苦脸地坐在院里的石凳上,对着那棵老槐树唉声叹气。
陈猛30多岁,生得人高马大,可这会儿却蔫得像霜打的茄子。
陈猛其实算是个甩手掌柜,在海河边上还开了个海产行,那才是他的主业。
这旅舍平时十天半个月陈猛都未必来一趟,全交给贾孝鸣打理。可今天也真是邪了门了,他早上刚过来转转,屁股还没坐热,黄、方那对吉林夫妇就咋呼开了。
“警官,您二位可得给评评理,我这真是遭了无妄之灾啊!”陈猛一见刑警,就跟见了亲人似的,大倒苦水,“我这旅舍,往后还怎么开张哟!”
彭锦德没工夫听他诉苦,开门见山地问道:“陈老板,旅舍的具体经营情况,你恐怕不熟,还是请贾先生来说吧。”
一旁的贾孝鸣闻言,连忙站起身来,从怀里摸出一本线装的账册,递了过去。
老头儿的情绪也很低落,这旅舍的生意好坏,直接关系到他的饭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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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官,您看。”贾孝鸣指着账册上的记录,“从四月一号到今天早上,咱们旅舍一共住进来16位客人。按照政府的规定,每个住店的客人都得登记证件,要么就是当地官府开的路引。”
彭锦德接过账册翻了翻,上面用毛笔小楷工工整整地记录着每个客人的信息:姓名、籍贯、来津事由。这16名旅客,来自天南海北。
“这里头,有四个人已经结账离开了。”贾孝鸣补充道,“是北京的郭某和郑某,开封的李某,还有一个是河北武清县的穆某。”
穆某,于4月1日傍晚入住,4月2日上午离开,所住房间正是西厢房最北侧那一间!
“这个穆某,叫什么?干什么的?”辛振图指着那个名字问道。
“穆至轸是武清县杨村镇人。”贾孝鸣念道,“他来天津的事由是‘讨债’。这是他登记时出示的证明,杨村镇政府开的,上面写着,此人是‘本镇穆记干货行掌柜,前往天津向客户索要欠款’。”
这个穆至轸,成了目前最大的嫌疑人。他不仅在案发的时间段内住过那间屋子,而且还是在黄、方夫妇之前最后一个离开的房客。
彭锦德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他入住的时候,是谁接待的?他带了什么行李?”
“迎他进来的是茶房老庆,办入住是我办的。”贾孝鸣努力回忆着,“至于行李嘛……我想想……哦,对了,他当时是两手空空,就背后背着个蓝布包裹,看着不大。”
辛振图立刻把茶房老庆叫过来核实,老庆的说法跟贾孝鸣一模一样。
这就奇怪了。如果碎尸案跟穆至轸有关,那具沉重的军用背囊总不能是他凭空变出来的。他入住时没带,那有没有可能是在入住期间,趁着夜深人静把尸体运进来的呢?
彭、辛二人对视一眼,觉得这个可能性不能排除。他们把老庆和贾孝鸣叫到一起,仔细盘问。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贾孝鸣把头摇得像拨浪鼓,“咱们这旅舍的账房,就设在大门口边上。别说是一个人了,就是只耗子从门槛底下溜进来,我这眼皮子底下也能瞧见。谁要是提着那么大一个美国人的军用背囊进来,沉得跟死猪似的,我们这帮伙计还能看不见?不上去搭把手帮个忙,那都说不过去。”
“那要是三更半夜呢?”辛振图追问。
“更不可能了。”贾孝鸣说得斩钉截铁,“我一年到头,吃住都在这账房里头。晚上睡觉前,我都会亲自把大门从里头上闩、加锁,这是几十年的老规矩了,从没出过差错。”
照这么说,那个装着尸体的背囊,既不是旅客入住时带进来的,也不是半夜偷运进来的。难不成,这院子还有什么后门、狗洞不成?
辛振图是四川人,对京津地区的四合院结构不太了解,下意识地就问了一句。
陈老板、贾孝鸣和老庆三人听了,互相看了看,最后齐刷刷地摇头。
问话陷入了僵局。
辛振图皱着眉头,脑子里飞快地转着。突然,一个念头闪过——如果整具尸体运不进来,那有没有可能是化整为零,分批带入,然后在房间里组装……不,是装进那个背囊的呢?
这个想法虽然有些骇人听闻,但并非没有可能。
他立刻让陈猛把旅舍另外两个茶房,还有厨子、老妈子,全都叫了过来,挨个询问。主题就一个:这三天入住的十六个旅客里,有没有谁行踪诡秘,或者多次带着沉甸甸的包裹、箱子之类的东西进出旅舍?
然而,所有伙计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在他们的印象里,这几天的客人都很正常,并没有出现过刑警所描述的那种情况。
彭锦德和辛振图还是不死心,又把那12名还没离开的旅客逐一找来谈话,希望能从他们口中得到一些蛛丝马迹。可结果,依旧是一无所获。
调查似乎走进了一条死胡同。所有的线索,最终都指向了那个已经离开的、住在案发房间的干货行掌柜——穆至轸。
彭锦德和辛振图商量了一下,决定明天一早,就动身去杨村,会一会这个穆至轸。
05
当天晚上,二分局那间临时充当专案组办公室的屋子里,灯火通明。
彭锦德和辛振图把白天在“戚家旅舍”的调查情况,一五一十地向计真高作了汇报。另外三名刑警计真高、哈必克和王亮,也没闲着,他们分头跑了几个分局的治安科,像捞鱼似的,在大大小小的失踪人口档案里筛查线索。
可这大海捞针的活儿,哪儿是那么容易的。会议开了一个多钟头,气氛有些沉闷。最后,计真高做了总结:“行了,今天就到这儿。锦德、振图,明天你们去杨村,把那个穆至轸给我查个底儿掉。其他人继续在市内撒网,我就不信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第二天一大早,彭锦德和辛振图就出发了。
杨村离天津市区不算远,也就30来公里。那时候,这地界儿还归河北省武清县管,是个典型的北方小镇,拢共就两条主街,一眼就能望到头。
穆至轸的“穆记干货行”,就开在其中一条叫桥西大街的路边上,门脸不大,但收拾得挺干净。
两人一进门就闻到一股子山货特有的、混杂着药材和菌菇的干香味儿。一个五短身材,长得敦敦实实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说话嗓门洪亮,透着一股子北方人的爽利劲儿。这人就是穆至轸。
彭、辛二人亮明了身份,也没绕弯子,直接就把“戚家旅舍”发现碎尸的事儿给捅了出来。
穆至轸一听,那张原本红光满面的脸,“唰”地一下就白了。他两眼瞪得溜圆,嘴巴微微张着,一副被惊雷劈中了的模样,急吼吼地问道:“警官,那……那尸首,是哪天搁进屋里的?”
“要是知道是哪天放进去的,我们还用来找你吗?”彭锦德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穆老板,说说吧,你4月1号去天津,都干了些什么?”
穆至轸到底是经过事儿的生意人,很快就镇定了下来。他把刑警让到后堂,沏上茶,开始不急不缓地讲述自己的津门之行。
穆至轸与天津 “联升海产干货批发行” 的杜老板有常年合作,按规矩杜老板应春节前结清货款,却以手头紧为由请求缓一个月,穆至轸念及交情应允。
后款项迟迟未结,自家又需向上家付定金,穆至轸遂决定 4 月 1 日亲自赴天津催账。
“我是四4月1日上午走的,想着要是当天能要回钱,就当天回来。” 穆至轸条理清晰地说,“我出门前特地去镇政府开了张住宿证明,以防万一。”
他中午抵达天津后直奔 “联升行”,杜老板已备好款项,下午便让账房陪同穆至轸办理了银行划账。
“到这会儿,我来天津的事儿就算办完了,本来是赶得及回杨村的。” 穆至轸叹了口气,“可巧就坏在杜老板多了一句嘴。”
杜老板闲聊时提及,穆至轸的至交好友曾玉渊上月病逝。
穆至轸当即决定前往吊唁,当晚便投宿 “戚家旅舍”,次日(4 月 2 日)不到八点退房返程,回到杨村时恰逢午饭。
穆至轸向刑警出示了往返火车票存根,刑警又赴杨村镇政府核实,确认其为本分正派、历史清白的良民。
随后二人返回天津,找杜老板核实情况,其说法与穆至轸一致,银行划账回单也确凿无疑;又联系到曾玉渊遗孀刘氏,刘氏证实穆至轸 4 月 1 日晚前来吊唁,还买了四样贵重祭品,许诺其儿子明年初中毕业若找不到工作,可到自家干货行做账房先生。
最终,这个曾住案发房间、看似嫌疑最大的穆至轸,经细致查证后嫌疑被彻底排除。
彭锦德和辛振图拖着疲惫的身子,在夜色中返回二分局。忙活了一整天,案情却又回到了原点,两人心里都有些沮丧。
可一推开专案组办公室的门,却发现计真高、哈必克和王亮三人眉宇间都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彭、辛二人知道这是有戏了。
果然,计真高抬起头,冲他们俩笑了笑,指了指专案组里最年轻的刑警王亮,说道:“这小子今天给我们捞了条大鱼!”
王亮去的是第四分局。
说来也巧,那分局治安科的代理科长王思耿是他嫡亲的叔叔。有这层关系在,负责汇总失踪人口材料的女内勤小章不敢有半点怠慢。
王亮乐得清闲,就坐在办公室里跟人聊天喝茶。
正聊得起劲,就听见小章在档案堆里“哎呀”一声惊呼。
“小王!你快来看!这个……这个失踪的人,情况跟你们要找的目标,简直一模一样啊!”
小章翻出的那份材料上,赫然写着一个名字:查芝莺。
失踪者查芝莺,33岁,已婚,未曾生育。
丈夫管恒达,是小学老师。最关键的是,报案材料的附注里,清清楚楚地写着:该女子右侧臀部,有一颗米粒大小的黑痣。
法医的检验报告里,最关键的一个体貌特征就是死者右臀上的黑痣!
专案组立刻通知法医,连夜找到了查芝莺的丈夫管恒达。
经过一番详细的询问和特征比对,管恒达所描述的妻子身上的种种细节,与警方目前掌握的死者特征,竟然丝丝入扣,完全吻合!
专案组基本认定,那具无头女尸,就是这个因家庭矛盾而离家出走的查芝莺!
06
尸源一旦确认,案子就算是被撕开了一道口子。
专案组经过分析,认为管恒达虽然有家庭暴力史,但仅仅因为妻子虐待孩子就下此毒手,甚至残忍碎尸,从动机上来看,似乎还不够充分。
专案组对管恒达进行了讯问,并未发现实质性的疑点。
于是,调查的重心便从丈夫管恒达转移到了死者查芝莺生前的社会关系上。
这个查芝莺,可不是个省油的灯。
她本人就是个客串的媒婆,三教九流认识的人不少,社会关系网织得又大又密。要想把这张网捋清楚,别说专案组就五个人,就是再翻上几倍,没个十天半月也摸不着头绪。
计真高坐在办公室里,抽着烟,眯着眼,脑子里把所有线索都过了一遍。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管恒达口中提到的一个关键人物上,查芝莺的师傅,老媒婆李春娟。
这个李春娟,是个老江湖。查芝莺跟谁好,跟谁掰,估计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她虽然不一定是案犯,但绝对是个知情人。
计真高的主意一定,立刻就带着王亮出发了。
他们没直接去李春娟家,而是先拐了个弯,去了李春娟住址所属的管段派出所。
计真高一进派出所,就直接找所长问李春娟这个人。
“李春娟?”所长一拍大腿,“计科,您可问着了!这个老娘们儿,可不是什么善茬!她是咱们区挂了号的‘一贯道’骨干分子,解放前就跟着道首上蹿下跳,妖言惑众。我们正准备这两天就收网逮她呢!”
计真高一听,眼睛顿时就亮了,心里立马就有了一个主意。
“好!那就别传唤了。你们所里派几个得力的同志,直接过去,给我公开抓捕!手铐要从背后铐上,态度要凶一点,声势要搞得大一点!总之一句话,要让她觉得自己是摊上了天大的事儿,吓破她的胆!”
所长也是个明白人,一听就懂了计科长的意思,连连点头称是。
这招果然立竿见影。
李春娟正在家里嗑着瓜子听着戏匣子,几个民警就跟天兵天将似的破门而入。不由分说,一副锃亮的手铐咔嚓一声就锁在了她手腕上,还是背铐。李春娟当场就懵了,一张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
被押进派出所后,这戏还没演完。民警把她铐在一条长板凳的腿上,又“叮叮当当”地从墙角拎来一副沉重的脚镣,往她跟前一扔,大声吆喝着:“去,把锤子和铆钉拿来!先把这玩意儿给她砸上了再说!”
“冤枉啊!政府!我冤枉啊!”李春娟扯着嗓子就嚎了起来,声音凄厉得像杀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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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计真高和王亮不紧不慢地从门外走了进来。派出所的民警们一见,立刻齐刷刷地立正站好,恭恭敬敬地喊了声:“计科长!”
计真高走到李春娟跟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冷冷地开口:“你就是李春娟?好,找的就是你!你说你冤枉,我们冤枉你什么了?你知道自己犯了什么滔天大案吗?”
他冲王亮使了个眼色。
王亮心领神会,从公文包里掏出一沓照片,“哗啦”一下,像撒扑克牌一样,全甩在了李春娟面前的地上。
那是十几张碎尸案的现场照片,黑白的影像,却比任何色彩都来得触目惊心。断裂的肢体,模糊的血肉,森白的骨茬……李春娟只看了一眼,就吓得浑身一哆嗦,瞠目结舌。
“对!那你知不知道,这是谁?”
这话就像一个开关,瞬间就击溃了李春娟的心理防线。她想起前几天管恒达找她打听查芝莺下落的事,再看到眼前这些恐怖的照片,那里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李春娟嘴里发出鬼哭狼嚎般的干嚎。
“我告诉你!”计真高一字一顿地说道,“这些就是你的徒弟查芝莺!”
李春娟为了撇清自己跟这桩碎尸案的关系,再也不敢有丝毫隐瞒,把知道的全都给说了出来。
李春娟称,查芝莺 3 月 30 日离家出走后,第一个去的就是她家。
当时查芝莺哭着诉说被管恒达殴打,李春娟好言劝慰并留她吃了午饭。
饭后另一位媒婆来访,三人闲聊后查芝莺告辞,李春娟以为她已回家,直到次日管恒达找上门,才知查芝莺未归。
但李春娟了解查芝莺性子,没太在意,还在管恒达面前卖关子,想多要 “茶水费”。
提及查芝莺之死,李春娟哭着赌咒称与自己无关。
“那你觉得,跟谁有关系?” 计真高冷冷地追问。
李春娟像是抓住救命稻草:“有一个人!要说谁会下这个狠手,那肯定是他!只要他还在天津,这事儿八九不离十就是他干的!”
随后吐出名字:“金思亚!”
她解释,金思亚是沈阳来的朝鲜族掮客,也是查芝莺的老姘头。
此人是 “空手套白狼” 老手,早年在东北靠蒙骗做土特产生意,得罪人后遭追杀,逃到天津在日本商人洋行当管事,两人勾搭好多年了。
新中国成立后,金思亚因历史问题进入集训队,查芝莺还瞒着管恒达以 “表妹” 名义探望。
“最近!” 李春娟压低声音,“我听芝莺提过一嘴,说她跟那个姓金的,为了钱的事儿,闹得非常僵,已经大吵了好几架了!警官,你想啊,一个为钱,一个为色,这要是翻了脸,那还有什么事儿是干不出来的?”
李春娟的话为案情提供了新方向,计真高和王亮确定下一个调查目标 —— 金思亚。
07
根据李春娟提供的地址,金思亚家住营门口大街,但那主儿是个生意人,白天很少在家待着,通常都在万意路那一带的经纪行里泡着。
万意路是旧时天津卫有名的“掮客一条街”,大大小小的经纪行、事务所都扎堆儿在这儿。辛、哈二人到了地头,随便找了个茶馆一打听,还真有人知道金思亚。
“金先生?朝鲜族的那个?”茶馆伙计歪着头想了想,往街角一个小胡同口一指,“喏,就那儿,连个招牌都没有的那个黑屋子,就是他的地盘。”
两人穿过马路,径直朝着那个小胡同走去。
那所谓的“经纪行”,其实就是个临街搭出来的违章建筑,只有半扇门的宽度,黑洞洞的,看着跟个耗子洞似的。
一个穿着旧西装,头发梳得油亮的瘦高男人,正坐在那把破椅子上,手里拿着一支笔似乎正在记账。
“金思亚先生?” 哈必克开口,“你这经纪行,可真是简陋得别具一格啊!”
随后亮出证件:“劳驾,把灯打开,我们是市公安局的。”
金思亚的眼神微微一变,但脸上却没太多表情。他慢悠悠地站起来,称灯泡坏了,点了半截蜡烛。
眼尖的哈必克发现,他刚才记账的那个本子旁边,散落着十几张各式各样的票据。哈必克也不客气,伸手就拿了过来。
他一张张地翻看着,大多是些货运单、收据之类的玩意儿。可当他看到其中一张时,心里猛地就是一凛。 那是一张旅店的住宿发票,开票的单位,赫然写着四个字——仁德客栈!
哈必克脑子里“嗡”的一声。这“仁德客栈”,不就是跟“戚家旅舍”在同一条胡同里、那个死了对头的竞争对手吗?
他赶紧凑到烛光下仔细看那日期,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四月二日。
案发期间!这个金思亚,竟然在案发的时候,住进了凶案现场一墙之隔的“仁德客栈”!
这还得了?
辛振图和哈必克交换了一个眼神,心里都有了数。
也甭跟他废话了,所有的疑问,都留到局子里去说吧。
辛振图走上前,轻轻拍了拍金思亚的肩膀,语气里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金先生,麻烦你,跟我们走一趟吧。”
提审时,金思亚见查芝莺碎尸照片便剧烈发抖,脱口而出:“这…… 这…… 这是查芝莺啊!”
计真高递烟追问:“何以见得?”“她…… 她屁股上…… 有一颗黑痣!”
“你怎么知道?”
“她…… 她是我的女人。” 金思亚崩溃道。
他供述,3 月 31 日因 40 万块钱(旧币)与查芝莺在 “兴隆馆” 吵架,掀桌离去。
回家见被褥被查芝莺浇湿,因管恒达是练家子不敢上门,便去仁德客栈住了两宿。
计真高打断:“你在‘仁德客栈’住的时候,有没有听到或者看到什么异常的情况?特别是对面‘戚家旅舍’那边。”
金思亚回忆,4 月 1 日雨夜,他半夜在胡同口抽烟,见一高大男人穿深色长风衣、戴帽,拖沉重麻袋,一瘸一拐朝戚家旅舍方向去,当时以为是搬东西便未在意。
案情有突破时,电话响起。
王亮接后脸色古怪,对计真高说:“计…… 计科…… 管恒达家那个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说什么?快说!”
王亮深吸一口气:“他们说,那个死了的查芝莺…… 她…… 她活着回家了!”
提审室瞬间死寂,众人呆立。
08
专案组的几位刑警,几乎是飞车赶到了管恒达家。
一进门,就看见了那个已经被他们“确认死亡”了好几天的查芝莺。
她正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半边脸肿得跟发面馒头似的,五个清晰的指印印在上面,嘴角还挂着一丝血痕。她一边拿着块湿毛巾敷脸,一边嘤嘤地哭泣,肩膀一抽一抽的,看着好不凄惨。
而她的丈夫,小学体育老师管恒达,则黑着一张脸,坐在对面的椅子上,面前摆着一瓶白酒,半瓶已经下了肚。
看这架势,不用问也知道发生了什么。
专案组的人也顾不上谴责他搞家庭暴力了,眼下最要紧的是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查芝莺同志,你这几天,到底去哪儿了?”计真高语气里带着一丝无奈。
查芝莺抬起那张哭得梨花带雨的脸,抽抽噎噎地,就是说不出话来。
还是跟着刑警一起来的户籍警脑子快,三言两语把“戚家旅舍碎尸案”和警方把死者误认为是她的事儿给说了一遍。
这话一出口,查芝莺当场就傻了。
她那哭声戛然而止,连脸上火辣辣的疼都给忘了。过了好半天,她才像是回过神来,把自己这几天的去向给说了个一清二楚。
原来,那天她跟金思亚在“兴隆馆”大吵一架,金思亚掀了桌子走人后,她一个人越想越气。
可饭馆的跑堂却拦住了她,非让她把账结了再走。
查芝莺老大不情愿地掏了钱,心里那股火就更旺了。
她一出门就叫了辆三轮车,直奔金思亚家。
到了金思亚家,发现人不在。
她有钥匙,开门就进去了。
她看见厨房里有个大水缸,二话不说,舀了一脸盆凉水,走到卧室,“哗”的一下,全泼在了金思亚的床上。
干完了这事儿,她心里痛快了点儿,锁上门就走了。
一个人神情恍惚地在马路上溜达,正不知道该往哪儿去,忽然听见有人喊她的名字。
回头一看,马路对面站着的,是她以前的一个小姐妹,叫林珍珠。
这个林珍珠,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她的丈夫跟查芝莺的前夫郝麻子是同事,都是给日本人当差的,搞情报工作。
抗战胜利后,她丈夫被国民党政府按汉奸罪判了十年,天津解放后,新政府也没放他,继续关着。
查芝莺嫁给管恒达后,跟这些旧时的姐妹关系就淡了,算起来,有两三年没见过面了。
林珍珠说自己刚搬了家,就在这附近,非拉着查芝莺去她家坐坐。
两人从东家长聊到西家短,不知不觉就聊到了天黑。外面淅淅沥沥地下起了雨,林珍珠就留她住一夜。
查芝莺这人没心没肺,压根儿就没想起来自己还是个有家有丈夫的人,马上就点头答应了。
第二天一早,林珍珠又提议,说天津待着也烦,不如去静海县散散心。她在静海县城有个干妈,可以去那儿住几天,好好玩玩再回来。
查芝莺一听能出去玩,更是把什么都抛到了九霄云外,立刻拍手叫好。
就这样,这两个不着调的女人,当天就坐着长途汽车去了静海。
她们在那位干妈家,吃了睡,睡了吃,逛逛县城,听听小曲儿,把丈夫、家庭、责任这些个词儿,全都忘得一干二净。
直到今天,两人手里的钱花得差不多了,这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天津。
查芝莺这一番话说完,在场的一干刑警都是哭笑不得。
搞了半天,耗费了大量的人力物力,熬了好几个通宵,闹了这么大一个乌龙!
专案组白白折腾了好几天,把命案侦破最初的黄金七十二小时给生生浪费掉了。
所有的线索全部中断,所有的推论都被推翻。
09
4月8日,距离发现碎尸已经过去了整整六天。专案组在二分局闷了一上午,开了一个案情分析会。可会上除了此起彼伏的叹气声和缭绕的烟雾,愣是没讨论出个所以然来。
就在此时,办公室的电话却响了。
电话是积福胡同管段派出所打来的。说是“戚家旅舍”旁边隔着三户人家的一个粟家大院,院子外头那片荒地上,有几个半大孩子在玩捉迷藏,无意中发现了一口枯井。
有个胆大的孩子往下瞅了一眼,看到井底好像有个包裹,就喊来了大人。
碎尸案的传闻早就闹得满城风雨,几个大人凑到井口一合计,立马就想到了“戚家旅舍”那具没脑袋的女尸,说这井里的玩意儿,别就是那颗失踪的人头吧?越想越觉得瘆人,赶紧就报了警。
专案组火速赶到现场。那是一口早已废弃多年的枯井,井口长满了杂草。几个民警已经从附近居民家借来了长竹竿和炉钩子,七手八脚地扎了个简易的打捞工具。
那包裹沉甸甸的,在井底的淤泥里陷得挺深,费了老大劲儿才总算是给钩了上来。
包裹一出井口,一股比井台上那堆尸块还要浓烈的恶臭,熏得人直往后退。
这是一个用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方块,外面还用小指头粗的麻绳捆了个结结实实。看这手法,跟那个军用背囊里的包裹如出一辙。
刑警们不敢怠慢,戴上好几层口罩,小心翼翼地把包裹抬到一片空地上。
随着锋利的小刀划开油布,里面的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果然是一颗女性的头颅!
现场的法医立刻将头颅带回局里,与之前发现的躯干碎块颈部的切口进行了仔细比对。结果毫无悬念,确实就是从那具无头尸身上被割下来的。
凶手的手法很利落,也很残忍,法医还对那堆内脏进行了紧急解剖,在死者的胃里,发现了尚未完全消化的食物残渣。根据这些残渣的消化程度,刘法医给出了一个更精确的结论:死者,是在进食后大约一到两个小时内遇害的。
这可是个至关重要的线索!
计真高立刻意识到时间的紧迫性。
死者的面部腐烂得很快,再拖下去,恐怕就真的面目全非了。
他当机立断,兵分两路:一路人马火速去搞冰块,把头颅冷冻起来,延缓腐烂;另一路人马,立刻通知全市各分局,把之前所有报过家中适龄女性失踪的居民,全部请到市局来,进行辨认!
之前辨认工作根本无从谈起。
各分局汇总上来的失踪报告里,有五户人家的失踪者在年龄和体型上与死者大致相符。可问到臀部黑痣这个关键特征时,家属们都说没有印象。
现在不一样了。有了头,有了脸,哪怕只是照片,也强上一万倍!
刑警们连夜加班,冲印了十几张从不同角度拍摄的死者面部照片。第二天一早,那五户失踪人员的家属,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陆续来到了市公安局。
专案组的刑警们眼巴巴地看着那五家人一个接一个地走进辨认室,又一个接一个地走了出来。
五户人家对着照片仔仔细细地看了又看,最后都是摇头。
照片上的人,不是他们失踪的家人。
经过一番讨论,专案组决定,既然市内的线索断了,那就把网撒得再大一些!把寻尸启事,贴到天津周边的各个县城、乡镇去!
一份加急的寻尸启事,连夜起草、打印、盖章,再附上那张经过技术处理后、尽可能还原了死者生前样貌的照片,雪片似的,发往了周边地区的公安局。
现在,他们能做的,只有等待。
10
撒出去的网,终于有了回音。
寻尸启事张贴出去的第三天,专案组的电话就响了。
电话是从天津专区驻地杨柳青镇打来的,那边派出所的同志说,镇上一个叫邓秀珍的老太太,看了启事后哭着喊着说照片上的人是她失踪多日的女儿!
这个消息,让整个专案组的精神都为之一振。
计真高不敢怠慢,立刻叫上辛振图和哈必克,弄了辆带挎斗的三轮摩托车,“突突突”地就直奔杨柳青镇而去。
杨柳青是座古镇,镇上的房子大多还是前清的老样式。
邓秀珍的家就在一条窄窄的巷子里。三个刑警到的时候,那户人家已经哭成了一锅粥。
邓秀珍是个五十来岁的寡妇,头发花白,脸上布满了皱纹,眼睛又红又肿,显然是已经哭了好几天了。她的儿子王胜良和儿媳妇,在一旁搀扶着她,也是满脸的悲戚。
“警官……警官……你们可要为我那苦命的女儿做主啊!”邓秀珍一见到穿着制服的计真高,就跟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扑上来就要下跪。
计真高赶紧扶住她。经历了查芝莺那个大乌龙,他现在行事比以前谨慎多了,生怕再闹出“死者”复活的笑话。
“大娘,您先别激动。”计真高的声音尽量放得柔和,“您确定,照片上的人,就是您的女儿王韵芳吗?你们家里,有没有她生前的照片?拿出来给我们看看。”
“有!有!”儿媳妇连忙跑进里屋,很快就拿出了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黑白照片。
照片上,是一个梳着齐耳短发,穿着旗袍的年轻女子。她眉眼弯弯,嘴角带着一丝浅笑,整个人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的气质。
三个刑警凑在一起,把这张照片和他们带来的死者照片,翻来覆去地比对着。说实话,死者的面容因为腐烂已经有些变形,和这张三年前拍的照片相比,像,又不是那么像。单凭这个,还真不敢百分之百下结论。
“除了相貌,您女儿身上,还有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号或者特征?”计真高追问道。
“有!”邓秀珍像是被提醒了,立刻说道,“我闺女……她……她屁股上,有一颗黑痣!右边!”
这话一出口,三个刑警心里“咯噔”一下,对视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惊异。
黑痣!又是黑痣!
一旁的儿子王胜良又跟着补充了一句:“还有!我姐的额头上,有一条半寸长的疤!是小时候淘气,从墙头上摔下来磕的。所以她一直留着刘海,把额头遮着,照片上看不出来!”
这就对了!
法医在检验头颅的时候,确实在死者额头的发际线下面,发现了一条陈旧性的疤痕!
这两个关键特征一对应,死者的身份,基本上就可以确定了。
计真高心里的一块大石头落了地,他看着眼前这悲痛欲绝的一家人,沉声问道:“你们觉得,凶手会是谁?”
这个问题,就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鲁立旺!肯定是那个挨千刀的鲁立旺!”邓秀珍咬牙切齿地说道,浑浊的眼睛里迸射出刻骨的恨意。
王胜良攥紧拳头愤恨道:“警官,除了他,不会有别人!就是他杀了我姐!”
随后,邓秀珍及家人你一言我一语,道出王韵芳与鲁立旺的恩怨。
王韵芳 31 岁,杨柳青人,父亲王名官曾唱河北梆子,后改做跑单帮生意。
她 16 岁能登台唱大轴,是当地小角儿,后来被公子哥儿勾走,4 年后落魄回家。
父亲让她要么唱戏要么嫁人,她却选择跟着父亲学做生意,且颇具天赋。
可父亲准备开百货店时,她又留纸条去外地闯荡,3 年后抗战胜利前夕才回杨柳青,还带回丈夫鲁立旺,鲁立旺是山东济南人,曾在南京做生意。
两人在天津东兴大街开布店,生意红火,后因王韵芳常补贴娘家,鲁立旺不满引发争吵,王韵芳回杨柳青摆摊,不再回天津。
鲁立旺多次求复合遭拒,闹到镇公所,因鲁是外乡人,镇公所帮王韵芳办了离婚。
离婚后鲁立旺仍死缠烂打求复婚,王韵芳始终不答应,后她回天津在察哈尔路开小百货店,还与丁姓画匠相恋。
“今年春节!” 王胜良红着眼说,“丁画匠头回上门认门,刚拎礼物进屋,鲁立旺后脚就来!我姐当场把他带的东西扔出去,我们都帮着赶他。”
邓秀珍声音发抖:“他走时,那畜生恼羞成怒,掏出匕首插在八仙桌上!”
王胜良咬牙一字一顿学鲁立旺的狠话:“‘不复婚,早晚有一天,我要了你的性命!’”
11
计真高用手帕包好鲁立旺留下的匕首,这把刀刀柄残留暗红油漆。
王韵芳给弟弟的信件,计真高也收号一起装进公文包。
此时案情似已明朗:死者身份确认,鲁立旺有杀人动机、持刀威胁前科,成重点嫌疑人。
三名刑警赶回天津,直奔王韵芳察哈尔路的小百货店。
店铺前店后宅,门挂锈迹铁锁,门板积灰,许久未开张。
专案组找来锁匠开锁后,发现屋内整齐,无搏斗或凶案痕迹。
随后彭锦德、王亮赶到,计真高下令:“分头走访!重点问邻居,把鲁立旺来这儿纠缠王韵芳的情况,给我问个底儿掉!越详细越好!”
走访结果与王家人陈述吻合,邻居多见过鲁立旺纠缠王韵芳。
哈必克还从邻居大嫂处得知,4 月 1 日下午阴雨天,大嫂见王韵芳撑油纸伞路过,打招呼时心情尚好,这是王韵芳最后一次露面。
专案组前往鲁立旺位于修德街的布店,账房先生说:“几位先生是?”
计真高回应:“我们是市公安局的,找你们老板鲁立旺了解一些情况。”
账房先生摊手:“哎哟,真不巧。敝东家姓鲁名立旺,可他这几天不在店里,出门办事去了。”
计真高追问:“他什么时候走的?去了哪里?”
账房先生算道:“出门有十来天了,具体去哪儿不清楚,好像是4月1号上午走的。”
话音刚落,鲁立旺乘三轮车回来,刑警当即上前,手铐锁住他手腕。
可搜查其随身物品时,众人凉了半截,钱包里有两张火车票:一张 4 月 1 日上午 9 点 24 分天津开往北京,一张当天下午北京返回天津。
鲁立旺平静供述:“我去北京门头沟考察煤矿去了。我跟两个朋友,叶某和陶某,准备合伙做点煤炭生意。”
专案组调查叶、陶二人,二人出示同时间往返火车票,详述十几天与鲁立旺考察洽谈过程,人证物证俱在。
邻居最后见王韵芳是 4 月 1 日下午,而鲁立旺 4 月 1 日上午已赴北京,无作案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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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不排除雇凶可能,鲁立旺仍被暂时拘留。
之后四天,专案组排查鲁立旺社会关系,接触上百人,市局派预审专家突审,却一无所获。
鲁立旺社会关系简单,账户无大额异动,虽承认对王韵芳因爱生恨,却矢口否认杀人,情绪稳定。
所有证据指向:鲁立旺似乎真不是凶手。
案子,在即将告破的关头,再一次,陷入了僵局。
前夫鲁立旺这条线断了,案子又成了一团乱麻。
计真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抽了半宿的烟。天快亮的时候,他才把烟头摁灭,脑子里捋出了一条新的思路。
鲁立旺嫌疑排除后,警方按 “关系人排查” 套路,开始调查王韵芳的现任情郎丁坚。
丁坚 36 岁,天津人,出身富贵,父亲是解放前面粉大王,12 岁时父亲去世,家产后被分割,但仍能衣食无忧完成学业,先后做过中学美术老师、戏园子海报画匠,至于为何不做老师做了画匠,只不过是为免费看戏放弃稳定工作。
丁坚20 岁结婚,妻子早逝,后与王韵芳相恋。
两人相遇颇具戏剧性:丁坚在街上见王韵芳侧影酷似已经亡故的偶像小花旦 “花得彩”,便一路追随至其店铺,随后展开追求。
丁坚频繁去店购物,帮出进货主意,又将戏园耗材采买交给王韵芳,去年国庆以请她当裸体模特为由,捅破了恋爱窗户纸。
警方调查发现反常点:4 月 1 日至 10 日,丁坚向戏园请假 10 天,这正好与王韵芳遇害时间重合,而且他也未说明去向,遂决定传唤他。
4 月 18 日,辛振图、王亮奉命跟踪丁坚,丁坚接到通知后,平静地虽专案组前往二分局。
提审时,丁坚先开口:“警官,我知道你们叫我过来是为了王韵芳的事儿。”
计真高一怔:“哦?这话怎么说?”
“同志,就别拐弯抹角了。” 丁坚弹弹烟灰,眼神冰冷,“我十号下午一回到天津,就知道她出事了。”
丁坚顿了顿,一字一顿道:“说句不好听的,像她那种女人,落得个身首分离、大卸八块的下场也算是咎由自取!”
原来,3 月 30 日下午,丁坚被鲁立旺拦住,鲁立旺请他去饭馆,说:“丁先生,我知道你和韵芳好事将近。但是,如果我把她以前的事儿告诉你,我保证,你会立刻打消跟她结婚的念头。”
丁坚疑惑:“她以前的事儿?”
鲁立旺拿出一张照片:“她以前,在济南的窑子里,当过妓女!”
照片上有20多位暴露女子,丁坚认出王韵芳,照片下印着 “春燕院开张志禧,头牌艺名赛西施”。
12
这个看似精明能干、情路坎坷的女商人,背后竟然还隐藏着这样一段不堪回首的生涯?
这个发现,无疑为案件增添了全新的可能,情杀?仇杀?还是因这段黑暗往事而引发的灭口?
但这毕竟只是丁坚的一面之词,是真是假,还得找那个始作俑者鲁立旺来对质。
鲁立旺还被押在分局的看守所里,这会儿要提审他,倒也方便。
计真高亲自出马。在提审室里,他把丁坚的那番话,原封不动地跟鲁立旺学了一遍。
鲁立旺听完,脸上先是闪过一丝错愕,随即就化为了一声长叹。
他耷拉着脑袋,沉默了半晌,才缓缓开口:“没错,是我跟他说的。”
他承认了。
鲁立旺说,自从跟王韵芳离婚后,他就魔怔了,一门心思就想复婚。
可王韵芳铁了心不回头,还找了丁坚这么个小白脸。眼瞅着王、丁二人就要谈婚论嫁了,他心里是又嫉又恨。
春节时在杨柳青拔刀威胁,那是一时冲动。
冷静下来后,他知道来硬的没用,他决定把王韵芳当过妓女的老底告诉丁坚。
“我就不信,天底下有哪个男人,能受得了自己的老婆,是个从窑子里出来的货色!”鲁立旺说这话的时候,眼神里透着一股子病态的快意,“特别是丁坚那种自诩为读书人的家伙,最是要脸面。”
他把当年离开济南时,从“春燕院”老板龙游海手里要来的那张妓女合照一直珍藏着,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派上用场。
现在,丁坚和鲁立旺的嫌疑都因为这段秘史而再次上升。
为了彻底查清真相,也为了最终排除这两条最重要的线索,专案组决定派人立刻前往山东济南进行实地核查。
这个任务,落在了彭锦德和辛振图的肩上。
两人领了命令,连夜登上了南下的火车。
到了济南,一打听,才知道那家叫“春燕院”的妓院,早就被人民政府给明令取缔了。
老板龙游海,因为是“一贯道”的骨干,还背着恶霸的罪名,已经被市公安局逮捕,据说就这几天就要开公审大会,拉出去枪毙了。
彭、辛二人不敢耽搁立刻亮明身份,通过济南市公安局的协助,查到了当年取缔“春燕院”时收缴上来的全部档案资料。
在一堆发霉的账簿和名册里,他们真的找到了王韵芳的“从业”证据。
那是一本妓女花名册,上面清清楚楚地记录着:王韵芳,艺名“赛西施”,于1942年5月入职,1943年12月离职。旁边还贴着一张与鲁立旺、丁坚所见照片一模一样的小头像。
档案里,还有王韵芳从业期间的收入账目,每一笔进账,每一笔分成,都记得清清楚楚。
在账表的末尾,还有她每次领取分成时,亲手签下的名字和按下的红手印。
为了弄清王韵芳当年是如何沦落风尘的,两人又通过济南警方找到了原“春燕院”的账房先生崔毕珉。
崔老先生已经年过七旬,但脑子还很清楚。
他证实,院里确实有过一个叫“赛西施”的姑娘,就是王韵芳。
但他也不清楚王韵芳是怎么来的,只说当时龙游海在报纸上登了招聘广告,王韵芳是自己找上门的,属于“自由身”,没签卖身契,随时可以走人。
崔老先生还提供了一个重要信息:就在十来天前,也就是4月初,确实有一个自称从天津来的、叫丁坚的年轻画匠,提着礼物找过他,向他打听王韵芳当年的事儿。
彭、辛二人又马不停蹄地赶往市局看守所,在龙游海被枪决前,对他进行了最后的讯问。龙游海的回答,与崔毕珉的说法完全一致。
至此,丁坚在4月1日至10日期间确实身在济南调查此事,拥有了完美得不能再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鲁立旺和丁坚,这两个案情中最重要的嫌疑人,最终都被彻底排除了作案嫌疑。
彭锦德和辛振图坐在返回天津的火车上,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所有的社会关系都查遍了,所有沾边儿的嫌疑人都排除了。
难道,凶手真的能凭空消失,不留下一丝痕迹吗?
整个专案组,都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13
案子查到这个份上,可以说是山穷水尽了。
计真高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熬得两眼通红。他把案卷翻来覆去地看了无数遍,每一个细节,每一个证人的口供,都在他脑子里过了筛子。可无论怎么琢磨,都找不到新的突破口。
“不对,肯定有哪里不对。”他喃喃自语,“凶手不可能凭空消失,线索一定还在,就藏在我们忽略的某个角落里。”
这个角落,会是哪里呢?
思来想去,他的目光,最终还是落回到了案卷的封面上那几个大字上——“戚家旅舍”。
“走!回现场去!”
4月23日,距离发现碎尸已经过去了整整21天。计真高带着手下四名刑警,再次来到了积福胡同。
此刻的“戚家旅舍”,门可罗雀,冷清得像一座荒废的古庙。
老板陈猛为了去晦气,请了道士来做法事,又请了和尚来念经超度,鞭炮放了好几挂,还贴出了“优惠三月,食宿全免”的告示。
可这一切,都挡不住“碎尸案”和“狐仙拜月”这两个标签带来的恐怖效应,再加上对门“仁德客栈”不遗余力地宣传,这“戚家旅舍”,算是彻底黄了。
刑警们到的时候,账房先生贾孝鸣正领着几个伙计开会,研究要不要豁出去,打着“免费入住”的牌子去火车站拉客。
计真高没打扰他们,直接要了钥匙,揭开了那间西厢房客房的封条。
他们再一次对整个旅舍进行了勘查。
这一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仔细。
他们几乎是趴在地上,用放大镜一寸一寸地检查着地砖的缝隙,敲击着每一块墙板,希望能找到被遗漏的蛛丝马迹。
可是,结果依旧令人失望。
这天天气很好,艳阳高照,甚至有些燥热。几个刑警在老宅子里折腾了大半天,个个都是汗流浃背,口干舌燥。
“歇会儿吧。”计真高抹了把汗,领着大家来到院子中央那口水井旁。
伙计们打上来几桶清冷的井水,大家伙儿用毛巾浸了水,擦脸的擦脸,洗胳膊的洗胳膊,总算是凉快了些。
刑警彭锦德洗完脸,觉得不解乏,就靠在账房间门口的廊柱下,点了支烟。
他是个老刑警,有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职业习惯。哪怕是在休息的时候,眼睛也总是不自觉地四下里观察。
就在他吞云吐雾的时候,一个奇怪的现象,引起了他的注意。
账房间的屋檐下,横着拉了一根晾晒东西的麻绳。这没什么稀奇的。
稀奇的是,有那么七八只绿头苍蝇,正围着那根麻绳打转。
有的在绳子上来回盘旋飞舞,有的干脆就落在了绳子上,慢悠悠地爬行,用前足不停地搓着嘴,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这就怪了。
彭锦德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这根绳子上,难不成有什么名堂?沾了什么能吸引苍蝇的东西?比如说……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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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他脑子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的时候,井台那边,突然传来了计真高的一声惊呼:“哎呀!”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计真高正一脸懊恼地看着井口。原来,他刚才打水的时候,手表的表带突然断了,那块在他手腕上待了好几年的旧上海牌手表,就这么扑通一声,掉进了深不见底的井里。
在那年月,手表可是个稀罕的贵重物件。大家伙儿都替他着急。
伙计们赶紧找来了长竹竿,又用铁丝弯了个钩子,想把手表给捞上来。可试了半天,井水太深,根本够不着底。
“用吸铁石!”账房先生贾孝鸣闻讯赶来,出了个主意,“不过吸铁石会把手表弄上磁,回头得去钟表铺消磁。”
这会儿也顾不上那么多了。一个小伙计飞也似的从附近一家机修作坊借来了块大号的吸铁石。
打捞的活儿,交给了手最巧的年轻刑警王亮。他把吸铁石用绳子牢牢地绑在竹竿顶端,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竹竿伸进了井里。
竹竿一点点下沉,很快就探到了井底。王亮握着竹竿,在井底的淤泥里轻轻地来回移动。
突然,他“咦”了一声,脸上露出惊奇的表情。
“怎么了?”计真高急忙问道。
“不对劲儿啊……”王亮嘟囔着,“头天勘查的时候,我用竹竿探过这井底,当时底下光溜溜的,什么都没有。可现在……底下好像有个东西!”
他手上加了点劲儿,又探了几下,语气变得肯定起来:“是个包裹样的东西!软的!”
计真高脑子里“嗡”的一声,瞬间就把他那块宝贝手表给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大吼一声:
“别管表了!去伙房拿炉钩!把那玩意儿给我捞上来!”
所有人的心,在这一刻,都提到了嗓子眼。
随着炉钩在井底一阵搅动,一个被淤泥包裹着的、用洋面口袋装着的物件,被缓缓地拖出了水面。
口袋的腰部,还用一截儿生了锈的铁丝,死死地扎着。
王亮颤抖着手,把口袋解开,将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倒在了地上。
“哗啦——”
一把肉铺用的剔骨刀,一个折叠起来的钢锯架子,三根崭新的钢锯条。
以及,几件被井水泡得发胀的女人衣服,和一双半高跟的旧皮鞋。
作案工具!死者衣物!
14
这个发现,彻底推翻了专案组之前所有的推论!
什么“尸体从外部运入”,什么“旅舍只是抛尸现场”,全都是扯淡!作案工具就沉在院子里的井里,这说明什么?说明杀人、碎尸的第一现场,就在这家旅舍里!
凶手,就隐藏在旅舍的内部人员,或是那几天的住客之中!
“封锁现场!一个人都不许走!”计真高的声音不大,但却带着一股子不容置疑的威严。
旅舍的大门“咣当”一声被关上,几个伙计和账房先生贾孝鸣,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脸色发白,呆立在院子里,不知所措。
打捞上来的衣物和皮鞋,立刻被专案组派人火速送往看守所,让鲁立旺进行辨认。没过多久,消息就传了回来:鲁立旺一眼就认出那确实是王韵芳生前最常穿的几件衣服。
证据链,正在以一种惊人的速度闭合!
专案组就在院子里,现场办公。
彭锦德把刚才发现苍蝇围着麻绳转的那个蹊跷事儿,向计真高作了汇报。
两人走到账房间的屋檐下,抬头再看那根麻绳时,太阳已经晒到了那个位置,围着绳子打转的苍蝇,比刚才更多了,足有十几只。
“没错,就是这根绳子!”计真高眯着眼睛,眼神锐利得像鹰,“凶手当年,就是用这根绳子,把装着头颅和内脏的包裹,吊着扔进那口枯井的!绳子上,肯定沾了死者的血腥味,所以才招来了这些苍蝇!”
所有的疑点,在这一刻,都像被线串起来的珠子,豁然贯通了!
计真高转过身,目光如电,缓缓地扫过院子里那几个旅舍伙计的脸。他的视线在每个人的脸上都停留了片刻,最后,落在了账房先生贾孝鸣的身上。
“贾先生。”计真高不紧不慢地开了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股巨大的压力,“我想问问你,这口井,平时是干什么用的?”
贾孝鸣被他看得有些发毛,定了定神,才躬身答道:“回……回警官,咱们号里有两口井。院子外头这口,是账房专用的,水质好,主要是用来给客官们沏茶。里头伙房那口,水就差些,是用来烧饭、洗涮和打扫卫生的。”
“哦?专门用来沏茶的?”计真高点点头,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那好,我再问你一句。”
他突然提高了声调,一字一顿地问道:
“这些天,自从出了事之后,你们中间,有谁改变了喝茶的习惯,再也没用过这口井里打上来的水?”
这话一出口,就像一道无形的闪电,狠狠地劈在了贾孝鸣的头顶!
老头儿那张原本还算镇定的脸,“唰”地一下血色尽失!他的嘴唇哆嗦着,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眼神慌乱地躲闪着,不敢与计真高对视。
别说是在场的刑警了,就连那几个脑子不太灵光的伙计,都看出了贾孝鸣的不对劲儿!
难道,凶手就是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弱不禁风的账房先生?
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贾孝鸣身上时,他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脸色迅速恢复了正常。他抬起头,对着计真高,用一种近乎耳语的声音说道:“计……计同志,可否……可否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了院子角落的槐树下。
贾孝鸣压低了声音,像是怕被什么人听到似的,飞快地说道:“警官,不是我!是……是我们的东家,陈猛!”
他告诉计真高,老板陈猛以前来旅舍,喝的都是这口井烧的茶水。
可自从出了事之后的第三天开始,他就变得很奇怪。每次来,都自己从家里带一个大号的搪瓷茶缸,里头灌满了茶水。喝完了,宁可喝白水也绝不再续这边烧的开水。
这个看似微不足道的细节,在此时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指控!
就在这时,计真高的脑海里,猛地闪过金思亚在审讯时提供的那条线索。
一个雨夜,一个身材高大、穿着长风衣的男人,拖着一个沉重的麻袋……
老板陈猛,不就是个身材高大的壮汉吗!
“老庆!”计真高猛地回头,冲着那个叫老庆的茶房喊道,“4月1日那天晚上,是谁在旅舍值夜?”
老庆愣了一下,随即答道:“是……是东家!那天晚上,贾先生说他家里来了客,要早点回去。东家正好在,就说他来值夜,让贾先生回家了。”
全对上了!
时间、地点、人物、动机……所有的拼图,在这一刻,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
“走!”计真高眼中寒光一闪,大手一挥,“去陈猛家!”
刑警们风驰电掣般地赶到陈猛在海河边的住所。
当他们破门而入时,陈猛正坐在客厅里,悠闲地喝着茶。他看到警察,脸上没有丝毫的惊讶,仿佛早就料到了这一刻的到来。
在他家的一个首饰盒里,警方搜出了几件金银首饰。经过王家人的辨认,那正是王韵芳失踪前佩戴的戒指、手镯和项链。
人证、物证俱全!
15
在市公安局那间光线昏暗的审讯室里,陈猛显得异常平静。他坐在椅子上,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和悔恨,仿佛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
故事要从十几年前的保定府说起。
那时的陈猛还不是今天这个家有恒产的“陈老板”,而是一个从乡下逃荒出来的穷小子。他当过乞丐,睡过桥洞,后来在火车站找了份扛大包的力气活,每天累得像条死狗,就为了混口饱饭。
陈猛结交了几个同样在底层扑腾的“朋友”,那帮人吃喝嫖赌样样精通。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陈猛虽然因为年纪小,脸皮薄,没好意思跟着那帮人去逛窑子,可那份对女人的向往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疯长。
20岁那年,他揣着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一个月的工钱,终于鼓足了勇气像做贼一样溜进了一家妓院。
老鸨子是个精明的老女人,一眼就看出他是个雏儿。问他想找个什么样的“姐儿”,陈猛红着脸,结结巴巴地说,想找个……年纪小点儿的,温存些的。
老鸨子心领神会,把他领到了一个房间门口。屋里,坐着一个梳着双丫髻,看着比他还小几岁的姑娘。
陈猛当时眼睛都看直了,魂儿都快被勾走了,连连点头说满意。
可接下来,老鸨子开出的价钱却像一盆冰水从他头顶浇到了脚后跟。那一笔钱他得不吃不喝地在火车站扛上一个月的大包,才能勉强凑够。
更要命的是,老鸨子还说事后还得另外给“姐儿”一笔“茶水钱”,也就是小费。
陈猛兜里就那么点钱就是他全部的家当了。
一听这话,心里那股子刚刚燃起的欲火瞬间就熄灭了。他涨红了脸,说太贵了,玩不起,转身就想走。
可他想走,人家却不让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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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后,先是传来了老鸨子不屑的冷笑,紧接着,就是那个“姐儿”尖酸刻薄的叫骂声,那声音,又脆又亮,像鞭子一样抽在他脸上,骂他是个想吃白食的穷光蛋。
陈猛恼羞成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埋着头往楼下冲。
可那个“姐儿”,却是个得理不饶人的主儿。
陈猛刚下到院子里,她就已经追到了二楼的栏杆旁,居高临下地指着他,继续用最恶毒的语言羞辱他,还冲着院子里的一个壮汉大喊:“容哥!这穷小子没事儿竟敢来撩拨老娘,给我好好教训教训他!”
那个叫“容哥”的,是妓院里看场子的打手,他二话不说,拦住陈猛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陈猛被打得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来,回去后,在床上足足躺了三天才缓过劲儿来。
那一次的遭遇,那种被当众羞辱、践踏的滋味,成了他一辈子都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从此断了和那帮狐朋狗友的来往,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出人头地,报仇雪恨!
当晚,他就扒上了一列开往天津的火车。
后来,他凭着一股子狠劲和在保定跟一个英国人学来的几句蹩脚英语,在天津的一家洋行里谋了个跑街的差事。他玩命地工作,不择手段地捞钱,七年之后,终于盘下了“戚家旅舍”,当上了老板。
可钱赚得再多,也填不满他心里的那个窟窿。
那个在保定妓院里,用恶毒语言羞辱他的“姐儿”的模样,他到死都忘不了。
他曾经带着两个会功夫的朋友,回过一次保定,就想找到那家妓院,把那个“姐儿”和那个叫“容哥”的打手,往死里揍一顿。
可是,那家妓院早就关门了。
报仇不成,陈猛郁闷了好久。他只能安慰自己,这辈子是没指望了,等下辈子遇上再跟她算总账。
那个让他恨了十几年的“姐儿”,自然就是王韵芳。
他做梦也没想到,他和他的仇人,其实一直生活在同一座城市里。
4月1日那天,陈猛正在自己的海产行里喝茶,一个清脆的女声在门口响起,询问虾干和干贝的价格。
他一转脸,就看到了那张他刻在骨子里的脸。
尽管时隔多年,王韵芳的容貌已经成熟了许多,可那股子眉眼间的神态,那说话的腔调陈猛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强压着怒火,假借叙旧的名义,把王韵芳骗到了“戚家旅舍”那间空着的客房里。
在房间里,王韵芳见他是个老板,故态复萌,嫣然一笑,开口就问他准备出多少钱。
就是这句话,彻底点燃了陈猛积压了十几年的怒火。他什么都忘了,脑子里只剩下当年在妓院院子里,被众人围观羞辱的场景。
他疯了一样扑上去,双手死死地掐住了王韵芳的喉咙……
等他清醒过来时,王韵芳已经没了呼吸。
闯下大祸的陈猛,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把尸体塞进床下,利用贾孝鸣回家、自己值夜的机会,就在账房里,用那块军用油布垫着地,施展出他少年时学过的皮匠手艺,将王韵芳的尸体,一块一块地分解开来。
他先将头颅和内脏用麻绳吊着,扔进了附近那口枯井里。
可就在他准备返回处理剩下的躯干时,外面突然传来了吵架声,耽搁了时间。等他再想出门时,天已经快亮了。无奈之下,他只好将那个装满尸块的背囊,暂时藏回了客房的床底下。
他本以为,只要第二天不让客人住进那间房,就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把背囊处理掉。
可人算不如天算。
他早上刚出门吃个早点,黄、方那对专门为了寻访“狐仙”而来的夫妇,就一头撞了进来,还偏偏就指定要住那间房。
做贼心虚的陈猛,不敢拒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住了进去,心里祈祷着千万别出事。
可最终,该来的,还是来了。
之后,他心虚地将作案工具和死者的衣物沉入了井中,也因为害怕井水被尸血污染,而再也不敢喝那口井里的水。
他以为自己做得天衣无缝,却没想到,一只小小的苍蝇,一块意外掉进井里的手表,就揭开了一切的真相。
案情,至此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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