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岁陈家伯伯当年有个“外国铜匠”的美称

田子坊一号口外墙上再现上海老弄堂的生活场景，吸引进出游客立足品味。摄影李茂君

我每天去晨练。一条环浜路上有很多人，我认识了陈家伯伯，他这年96岁，一口“石骨铁硬”宁波话。听我也讲宁波话，他高兴极了，说，碰到同乡了！

他很健谈，告诉我许多往事。他父母生了八个子女，他是老大。照宁波人规矩，长子要为父母分忧。他读了两年小学，就来上海当学徒，在小厂拜一个“外国铜匠”为师，那时他才8岁。

当学徒要伺候师傅，他还是个孩子，不会做事，挨打受骂是常事。委屈了，连哭都不敢。离家时，妈妈说，人一定要有本事，有了本事别人抢不走，将来就有饭吃。他记着这话，再苦也不跟家里说。

师傅脾气坏，但本事的确大，当时的“外国铜匠”一词，是对本地钳工的最高赞誉。厂不大，但接的活，都是“高精尖”的，师傅根据图纸全手工造出的产品纹丝不差，是圈内有名的“老法师”。老板靠他赚钱，工资开得高，还好酒好菜供着。师傅名声在外，厂里业务源源不断。

师傅不怕“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允许他在旁边看，但是不教。师傅说，仔细看，用心琢磨，再用脑子想，慢慢就会了。他知道自己没回头路，便很用心地看。

看了三年，11岁，他满师了。师傅问，学会了没？没有！又问：“想不想继续学？”当然想。师傅说，再学三年。这三年每月给一元大洋作零用，他拿了第一块银圆，高兴得一夜没睡着，把银圆用布包了一层又一层，放在床垫下，每晚要摸一摸才睡得着。

这三年，师傅教本事了，看图纸，量尺寸，使用机器……每一个步骤都教得很认真。他也知好歹，照顾师傅更尽心了。三年过去，他15岁了，个子长高，本事也有了一些，当然，与师傅不能比。又一次满师，师傅问他，学会了没？他斟酌着说，学了点皮毛！“还想学吗？”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想！”师傅认真地问：“再学三年？”“好！”又是三年过去。这三年，他每月有三元大洋，可以为妈妈分担家用了。师傅也手把手把自己的独门秘笈都教给了他。三年后，他已是厂里仅次于师傅的好把式。师傅年纪大了，眼神不济，有些精细活就交他做。他学得扎实，干得用心，苦学九年，18岁，他终于成了名副其实的“外国铜匠”。

这条路，作者与陈家伯伯2022年春天拉着手走了不知多少次，如今在她心头成了“空落落的健身步道”。

别的厂慕名来挖他，工资开得很高，但他知恩图报，哪儿都不去，留在厂里，帮师傅撑场面。他已能独当一面，干活不仅好，还常有创新。老板同样给他高工资，他可以养家了。

抗战爆发后，上海沦陷，师傅告老还乡，他成了圈内外有名的技术大王，兄弟厂有“疑难杂症”都来找他。不料，引来了日本人。日本人听说他“有金刚钻，可揽瓷器活”，要他去造军械。那天来了四个日本兵，用枪逼着他，他心里害怕却笑脸相迎，一口答应，只说整理一下工具，回家取行李，第二天就去。日本人见他答应得爽快，不疑有他，让他回家了。

他书读得少，道理却明白， 绝对不能做汉奸！他没回家，连夜躲了起来，也不敢回宁波，在浦东乡下一个小庙里，穿上袈裟晨昏念经，苦度光阴。日本人找不到他，只好不了了之。但他再不敢露面，一直躲到日本人投降。家里失去了他的支撑，又不知他去了哪里，父亲忧急交加，去世了。他老婆和六个子女在老家，要吃要穿，却没了顶梁柱，全家陷于绝境。唯一的儿子生病无钱医死了，他妻子哭了三天三夜，投了河。等他回家，只见家徒四壁，满头白发的妈病入膏肓，只剩一口气。

送走母亲，他把老宅卖了，带着五个女儿来到上海，又当爹又当娘，把她们拉扯大。他进了东方机器厂，继续做“外国铜匠”，直到退休。改革开放初，乡镇企业需技术骨干，他做“周日工程师”，每周去企业解决技术难题。退休后，就被几家企业请去当顾问，又干了十多年，积了不少钱，晚年无忧。女儿都孝顺，我夸他有五件小棉袄，他却说，儿子（是）眼眉毛，呒没呒相貌！神情黯然，我再不敢说。

路边长椅，作者和伯伯常在此坐着聊天。

每天保姆陪他来健身步道走。保姆拉着他手，他常不耐烦地甩开要自己走。他步履轻健，思维清晰，只是耳朵有点背。他很想回宁波去看看，父母不在了，墓还在，想再去磕个头拜一拜。我自告奋勇说，我陪你去，他笑得像个孩子。那两年我几乎每天碰到他，我按上海老弄堂称呼叫他陈家伯伯。他用宁波话喊我“小娘”。他喜欢拉着我手走，讲他的陈年往事，哪天我没去，他就到处找，第二天还会骂我。那年我爸刚走，心里很压抑，陈家伯伯的出现，让我再次感受到父辈的关爱，很暖。

不知何时，像很多老人一样，他悄无声息地消失了。这样的路遇，以为一直可以继续，但我再找不到他。我不知他住哪里，不知他哪天走的，甚至除了姓，连名字也不知道。走在这条空落落的健身步道上，耳畔常常响起伯伯独特的喊声，心里遗憾陪他回老家扫墓成了一句空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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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96岁陈家伯伯当年有个“外国铜匠”的美称》

栏目主编：黄玮 文字编辑：伍斌

来源：作者：叶良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