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2年10月30日,晋中开往天津西的慢车刚进津浦线,车厢里的人大多在谈股市和承包经营。坐在硬座靠窗位置的郭凤莲,一路用笔记本记录沿途工厂的烟囱数量。十余年没有出过远门的她,对眼前那些新式厂房充满好奇,偶尔抬头,心里默默比对着早年的大寨梯田。车到静海时,同行干部提醒:“禹书记已经等在庄口。”郭凤莲把笔合上,低声答了一句:“这次得把大寨的路问清楚。”
郭凤莲出生在1944年,幼年寄养外祖母家。15岁参加生产队,“铁姑娘队”成名后,她在1964年全国农业学大寨会议上第一次走进人民大会堂。彼时的口号是“宁肯少活二十年,拼命也要拿下大寨田”。那股子拧劲让她成为山西妇女中最响亮的名字,也让无数通讯报道将她塑造成“自力更生”的符号。只是岁月往前推,到了1980年代,市场经济的浪潮涌来,大寨那套“土办法”越来越吃紧,郭凤莲心里暗暗犯嘀咕:老路还能走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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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0年,她主动离开大寨,调到晋中果树研究所。从管理梯田到研究苹果嫁接,说轻松也轻松,可心底始终装着那片沟沟壑壑。七年后回村任党支部书记,她发现大寨集体收入徘徊不前,年轻人一批批外出打工。外界已经用“模范光环褪色”来形容昔日的旗帜,这句话如同石子落在水面,每一圈涟漪都击在郭凤莲心口。
1991年春天,她南下江苏南开镇。那是人生第一次大范围“取经”,建材厂的流水线、妇女的计件工资、小洋楼里的彩电,把她的观念彻底撬开。“政策一样,人家怎么就能闯出来?”她在笔记本上写下这句话,底下划了红线。返程途中,她对陪同干部说:“井底不能再蛙了,咱得抻着脖子看看天。”
回村第一件事,她组织党员重新学习《乡镇企业暂行条例》,把“谁愿干,谁承包”写进支部会议纪要。可资金在哪里?技术从哪来?这一连串问号把目光引向天津静海的大邱庄——全国第一批靠钢材加工闯出40亿产值的“首富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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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末,郭凤莲终抵大邱庄。庄口两侧,十几排整齐的六层职工公寓闪着铝窗框反光。禹作敏迎上来,握手时笑道:“老大寨来人,咱庄里今天不收门票。”这一句俏皮话缓和了正式场合的拘谨。郭凤莲随他进九龙饭店,途中看见道路两侧竖着多座车轴厂、钢绳厂的霓虹牌,她暗自盘算:这些厂能不能跟大寨对接?
宴席上,两人谈得颇深。禹作敏回忆1973年他第一次蹲守大寨看地埝,直言“精神可学,模式得变”。郭凤莲沉默片刻,端起茶杯:“我们缺的不是干劲,是思路。”禹作敏点头:“脱贫要靠科技和市场。”说到资金短板,他利落地从公文包里抽出一张50万元的支票,推了过去。郭凤莲忙掏纸笔:“借条得写。”禹摆手:“支援兄弟村,何来借条。”对话不过两三句,却显得掷地有声。
席散时,禹作敏提出再送一样东西。他拉开包厢窗帘,递上一台全新的美能达单反:“你常下乡,拍照留底,总比口述真实。”郭凤莲握着相机,不知该说什么。那年她48岁,已习惯在眉宇间压住激动,可此刻语速还是快了:“大寨一定用好这两份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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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清晨,禹作敏安排专车带她参观钢材联合公司。自动焊接火花四溅,生产线像一条会呼吸的钢龙。技术员解释:“一条线,一年产值五个亿。”郭凤莲听完,忍不住感慨:“以前我们靠肩挑背扛,一天能搬几袋水泥?差距太大。”跟车返庄途中,她对身边干部小声交代:“回去就办培训班,先学设备,再谈项目。”
11月初,郭凤莲带着支票和相机回到大寨。支部会上,她摊开行程记录,第一条就是“解放思想,先从人头开窍”。随后用支票作底,发动党员出面担保,以村集体名义向地方信用社追加贷款;相机则被当成教学工具,照片一张张贴在黑板旁,配上她手写的“自动化”“流水线”“职工参保”几个关键词。有人担心风险,她回了一句:“走老路穷三代,咱们不走也得被挤着走。”
1993年春天,大寨与天津一家钢绳厂、一家饲料厂正式签订合作协议。第一批设备运到山口时,许多老社员围着新机器打转。那位当年挑梁土方的老把式嘟囔:“这玩意儿真比镢头管用?”郭凤莲笑着回答:“镢头打地埝,钢绳捞票子,各有各的好。”试运转成功一个月后,村集体收入同比翻了一番,年轻人回流的速度远超预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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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说,禹作敏给的那两份礼物—50万元和相机—在账面上看只是一笔钱与一件器材,却起到撬动杠杆的作用。钱缓解了启动资金的尴尬,相机则成为认知升级的窗口。更深一层,二人之间的“礼尚往来”让大寨明白,市场经济年代的兄弟情谊,已经从精神互访转向资源共享。
大邱庄后来因为种种复杂原因跌宕起伏,大寨的产业化道路也走得并不平坦,但1992年的那场会面,确实让两条截然不同的发展路径在中部平原交汇。此后,大寨人谈起“铁姑娘”外出求援,总会提到禹作敏的慷慨,而郭凤莲在村史编纂时,也把这一页标注为“思想转折点”。
历史细节连缀起来,能看见两个时代的影子:一个依靠激情和口号完成集体动员;一个借助资金、技术与制度走向市场。郭凤莲与禹作敏,一个代表旧式农业模范村的集体记忆,一个代表改革开放后“万元户”群体的先行者。时钟滴答往前,他们在1992年的握手,恰好像是两段历史的短暂重叠。正因那一次重叠,山西大寨的梯田边,才多了一条通向车间的硬化路,夜里还有轰鸣的电焊火光映在沟壑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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