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沈霆宇已经瘦得脱了相,生命的气息微弱得如同风中残烛。
他干枯的手指突然紧紧攥住了苏湘晚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
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
“枕……枕头……”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
苏湘晚以为他是躺得不舒服,连忙伸手去帮他调整那个他睡了八年的客房枕头。
他却剧烈地摇着头,眼神里是前所未见的急切与绝望,依旧死死地盯着那个枕头,仿佛那里藏着他一生的秘密。
01
苏湘晚常常会做一个梦。
梦里是八年前那个温暖的午后。
阳光透过香樟树的缝隙,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沈霆宇穿着一件干净的白衬衫,袖子挽到手肘,露出结实的小臂。
他在厨房里忙碌,为他们的结婚纪念日准备着晚餐。
“湘晚,过来尝尝这个汤,看盐味够不够?”
他回头喊她,脸上带着那种能融化冬雪的笑容。
她走过去,从他手里接过汤匙,轻轻抿了一口。
“刚刚好,”她笑着说,“就像我们的日子。”
沈霆宇从身后环住她的腰,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上。
“我们的日子,只会比这汤更够味。”
那时候的他们,是旁人眼中最羡慕的模样。
大学相识,毕业结婚,爱情在柴米油盐里不但没有褪色,反而愈发醇厚。
他们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叫沈念。
沈霆宇说,这个名字,是提醒他,要时时刻刻惦记着、思念着这个家。
他做到了。
无论工作多忙,他从不缺席儿子的成长。
第一次家长会,他紧张得像个要上台演讲的学生。
第一次带沈念去游乐园,他背着儿子笑得像个孩子。
他对苏湘晚的好,更是渗透在每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里。
她随口提过一句想吃城西那家的桂花糕,第二天晚上下班,他就绕了半座城给她带了回来。
她的生理期,他记得比她自己还清楚,会提前准备好红糖姜茶。
家里的灯泡坏了,下水道堵了,他总能在第一时间处理好,仿佛他天生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
苏湘晚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他们两鬓斑白,步履蹒跚。
可生活总是喜欢在最安稳的时刻,给你一个猝不及防的转折。
那场雨夜的车祸,就像一把淬了冰的利刃,将他们安稳的幸福割裂得支离破碎。
苏湘晚到现在还记得。
刺耳的刹车声,巨大的撞击力,还有沈霆宇在最后一刻猛打方向盘,将她死死护在怀里的臂膀。
“别怕,有我。”
这是她在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她只是轻微的脑震荡和一些皮外伤。
沈霆宇却断了三根肋骨,左腿粉碎性骨折,在重症监护室里待了整整七天。
那七天,苏湘晚觉得比一个世纪还要漫长。
她守在病房外,不眠不休,一遍遍地祈祷。
只要他能好起来,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他终于还是醒了。
当他睁开眼睛,看到趴在床边睡着的苏湘晚时,眼神里有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那里面有心疼,有后怕,还有一些她当时看不懂的东西。
“你……没事吧?”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
苏湘晚的眼泪瞬间就下来了。
“我没事,你怎么样?你吓死我了。”
他没有回答,只是移开了目光,看向了窗外灰蒙蒙的天。
从那天起,苏湘晚就觉得,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
他开始变得沉默。
以前,他总有说不完的话,公司的趣事,新看的电影,都会兴致勃勃地讲给她听。
可现在,她问十句,他难得答一句。
大多数时候,他只是看着天花板,一言不发,不知道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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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生说,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需要时间慢慢恢复。
苏湘晚信了。
她加倍地对他好,煲他最爱喝的骨头汤,给他读新闻,讲笑话。
可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没有像从前那样绽放过。
那笑意像是浮在水面的油花,浅浅一层,根本到不了眼底。
出院那天,苏湘晚特意将家里打扫得一尘不染,换上了他喜欢的床单。
她想,回到熟悉的环境,或许能让他好起来。
沈霆宇看着焕然一新的卧室,眼神却只是淡淡一瞥。
晚上,当苏湘晚准备像往常一样为他擦洗身体时,他却用一种近乎抗拒的力气推开了她。
“我自己来。”
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
那天晚上,他抱着枕头,走进了客房。
“我术后需要绝对安静,你睡得轻,我怕吵到你。”
这是他给出的理由。
苏湘晚站在卧室门口,看着客房紧闭的门,心里一阵阵地发凉。
她不明白,一场车祸,怎么就把他们之间撞出了一道如此遥远的距离。
她安慰自己,他只是病了,身体和心理都需要时间。
她要等。
她相信,那个爱她如生命的沈霆宇,一定会回来。
然而,她等了一天,一星期,一个月。
客房的门,再也没有为她敞开过。
分房睡的第一年,是苏湘晚最煎熬的一年。
她每天晚上都睡不安稳,一点点声响就能惊醒。
她总是在半夜悄悄走到客房门口,把耳朵贴在门上,听里面的动静。
大多数时候,里面一片死寂。
偶尔,她能听到他压抑的、痛苦的叹息。
那叹息声像一根针,密密地扎在她的心上。
她开始尝试沟通。
“霆宇,我们谈谈好吗?到底发生了什么?”
他总是低着头,摆弄着手里的东西,用沉默回答她。
“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人了?”
问出这句话的时候,苏湘晚的心都在颤抖。
他终于有了反应,猛地抬起头,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
“你觉得我是那种人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被侮辱的愤怒和一种更深的疲惫。
苏湘晚的心沉了下去。
她宁愿他是在外面有了人,那至少证明他还有爱人的能力。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像一口枯井,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偷偷查过他的手机,查过他的银行流水。
一切都干干净净。
他每天两点一线,公司,家庭。
工资卡准时上交,除了固定的支出,没有任何异常的大额消费。
这个发现,让谜团变得更深,也让她更加绝望。
她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了哪里。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的平静和压抑中,一天天滑过。
沈霆宇成了这个家里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像一个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
早上准时出门上班。
晚上拖着一身疲惫回来。
默默地吃饭,然后把自己关进客房。
苏湘晚精心准备的饭菜,换不来他一句夸奖。
她新买的衣服,他甚至都不会多看一眼。
他们的交流,仅限于一些必要的信息。
“明天要交水电费了。”
“沈念的学费该交了。”
“我妈让我们周末回去吃饭。”
每一句话,都像是冰冷的任务指令,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苏湘晚的心,也在这一天天的冷漠中,慢慢地结了冰。
她开始怀疑自己。
是不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够好?
是不是自己变得不吸引人了?
她对着镜子,看着眼角悄悄爬上的细纹,第一次对岁月感到了恐惧。
为了给沈念一个完整的家,她把所有的委屈和不甘都咽进了肚子里。
在儿子面前,他们依旧扮演着一对相敬如宾的父母。
只是那份“宾”,早已取代了“爱”。
02
时间是最残忍的雕刻师。
它能把海誓山盟,雕刻成相顾无言。
八年。
足够让一个呱呱坠地的婴儿长成一个懂事的少年。
也足够让一颗滚烫的心,冷却成一块坚硬的冰。
这八年,苏湘晚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清晨醒来时身边空荡荡的另一半床。
习惯了餐桌上只有碗筷碰撞的寂静。
习惯了深夜里独自面对一室清冷的孤寂。
沈霆宇的“机器人”模式,运行得越来越精准。
他对这个家唯一的贡献,似乎只剩下了那张每月按时上交的工资卡。
家庭的责任,他好像已经完全剥离了出去。
儿子沈念的家长会,永远是苏湘晚一个人去。
老师们看到她,总会客气地问一句:“沈念爸爸今天又忙啊?”
她只能尴尬地笑笑:“是啊,他忙。”
一次,沈念在学校跟同学打架,对方的家长闹到了学校。
苏湘晚打电话给沈霆宇,电话那头是他一贯的冷淡:“我在开会,你自己处理一下。”
那一刻,苏湘晚站在喧闹的办公室里,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她看着面前气势汹汹的家长,再看看身边低着头,紧紧攥着衣角的儿子,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助感将她淹没。
最后,是她低声下气地道了歉,赔了医药费,才算了事。
回家的路上,沈念一直很沉默。
快到家时,他突然小声问:“妈妈,爸爸是不是不爱我了?”
苏湘晚的心猛地一揪。
她蹲下身,强忍着泪水,捧着儿子的脸说:“怎么会呢,爸爸是太爱我们了,所以才要那么努力地工作,为我们挣钱啊。”
沈念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头埋进了她的怀里。
苏湘晚知道,这种谎言,随着儿子慢慢长大,总有一天会不攻自破。
这八年里,不是没有过争吵。
有一次,苏湘晚的母亲生病住院,需要一大笔手术费。
她跟沈霆宇商量,想取一些存款出来。
他什么也没说,第二天直接把钱转给了她。
可从头到尾,他没有去医院看过一次,甚至连一句问候的话都没有。
苏湘晚彻底爆发了。
“沈霆宇,你到底想怎么样?那是我妈,也是你妈!你连装都懒得装一下了吗?”
她把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和愤怒,一股脑地吼了出来。
他依旧沉默着,坐在沙发上,身影在昏暗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孤寂。
“你说话啊!你这个懦夫!你到底把我当什么?把这个家当什么?”
他终于抬起了头,眼里的红血丝比那晚更甚。
“湘晚,”他的声音沙哑,“对不起。”
除了对不起,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那场争吵,最后在苏湘晚的嚎啕大哭中结束。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就像一个对着一堵墙呐喊的人,无论她多么声嘶力竭,得到的永远只有冰冷的回音。
她想过离婚。
不止一次。
亲戚朋友也都在劝她。
“湘晚,你才四十出头,何必守着一个活死人过一辈子?”
“是啊,这样的婚姻,对孩子也不好。”
她把离婚协议书打印了出来,放在书桌上。
有好几个深夜,她就坐在那里,手里握着笔,迟迟无法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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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会想起沈霆宇曾经的好。
想起他背着她走过大学的林荫道。
想起他在产房外焦急等待的身影。
想起他说“我们的日子只会更够味”时的温柔。
那些温暖的记忆,像一根根看不见的线,将她牢牢地捆绑在这段名存实亡的婚姻里。
最让她放不下的,还是儿子沈念。
他已经在这个“低气压”的家庭里长大了,变得比同龄的孩子更加敏感和懂事。
他从不主动提爸爸,也从不问为什么爸爸不住在主卧室。
他只是默默地努力学习,用一张张优异的成绩单,来换取妈妈脸上一个短暂的微笑。
苏湘晚不敢想象,离婚这两个字,会对这个本就敏感的孩子,造成多大的伤害。
于是,离婚协议书被她锁进了抽屉的最深处。
她认命了。
也许,这就是她的命。
她不再试图去敲开那扇紧闭的心门,也不再期待他会有任何改变。
她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了儿子身上,放在了工作上。
她开始学着一个人生活。
一个人换灯泡,一个人修马桶,一个人扛着米上楼。
她仿佛活成了一支队伍。
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那份彻骨的孤独还是会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她会问自己,这八年,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守着的,究竟是一个家,还是一个家的空壳?
她不知道答案。
日子就像一台生了锈的机器,咯吱作响地,缓慢而沉重地向前滚动。
直到沈霆宇的身体,发出了最严重的警告。
他开始频繁地胃痛,脸色也越来越差。
苏湘晚劝他去医院检查,他总说没事,只是老毛病。
直到有一次,他在饭桌上吐了血。
送到医院,检查结果出来,是胃癌晚期。
医生说,发现得太晚了,已经失去了手术的机会。
拿着那张诊断报告,苏湘晚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她恨了他八年,怨了他八年。
可当她知道他即将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心里涌上来的,却是铺天盖地的恐慌和不舍。
原来,那份爱,从来没有真正消失。
只是被八年的冰霜,掩埋在了心底的最深处。
在医院里,苏湘晚又变回了八年前的那个她。
她衣不解带地照顾他,为他擦身,喂他吃饭,处理他所有的污秽。
沈霆宇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垮了下去。
他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曾经深邃的眼窝深深地陷了下去。
他不再说话,大多数时候只是昏睡着。
但苏湘晚发现,只要他醒着,他的目光总会追随着她。
那眼神里,不再是冰冷的疏离,而是她曾经熟悉的,充满了眷恋和不舍的温柔。
只是,这份迟来了八年的温柔,让她觉得无比心酸。
一天深夜,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滴滴声。
苏湘晚守在床边,累得打起了瞌睡。
突然,她感觉自己的手腕被一股力量攥住了。
03
是沈霆宇。
他醒了,眼睛异常地明亮,像是回光返照。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只能发出一些模糊的气音。
“你想喝水吗?”苏湘晚连忙凑过去问。
他摇了摇头,攥着她的手,用尽全力指向了病房角落里放着的,从家里带来的那个枕头。
那是他睡了八年的枕头。
“枕……枕头……”
他干裂的嘴唇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苏湘晚以为他是躺得不舒服,想用那个熟悉的枕头。
“好,我给你拿。”
她起身去拿那个枕头,枕套已经洗得发白,枕芯也有些发黄,带着一股陈旧的味道。
她把枕头小心地垫在他的头下。
可他却剧烈地摇着头,眼神里是前所未聞的急切。
他的另一只手指着枕头,吃力地做出了一个“撕开”的动作。
撕开?
苏湘晚愣住了。
一个枕头里能有什么?
她看着沈霆宇几乎是在用生命祈求的眼神,心中升起一股异样的感觉。
这八年的谜团,难道答案就藏在这个枕头里?
她不再犹豫,回到客房,找来一把剪刀。
在沈霆宇的注视下,她剪开了枕头的缝线。
随着她的动作,一团团泛黄的棉絮被掏了出来。
很快,她的手触碰到了一个硬物。
是一个用防水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东西。
塑料袋的边缘已经因为长久的摩擦而磨损,但里面的东西被保护得很好。
苏湘晚的心跳开始不受控制地加速。
她颤抖着手,撕开塑料袋,从里面拿出一个牛皮纸的文件袋。
文件袋很厚,同样有些陈旧。
她回到病床前,当着沈霆宇的面,打开了文件袋的封口。
里面不是她想象中的任何东西,不是钱,不是遗书,也不是某个女人的照片。
而是一份装订整齐的法律文件。
封面上,用黑体字清晰地印着几个大字——《民事调解协议书》。
苏湘晚的呼吸瞬间停滞了。
她的目光迅速扫向当事人信息页。
甲方:沈霆宇。
乙方代表人:周慧兰。
这个名字,她从未听过。
她强压着内心的惊涛骇浪,翻开了下一页。
协议的正文内容,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她的心上。
“就XXXX年X月X日(八年前)因交通事故。”
“甲方沈霆宇驾驶的车辆与乙方家属齐岳铭先生发生碰撞,导致齐岳铭先生不幸身亡一事。”
“甲乙双方经友好协商,自愿达成如下赔偿与谅解协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