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林浩宇的记忆深处，总有一个夏天傍晚的画面挥之不去。
那天的夕阳是暖橙色的，像一个巨大的咸蛋黄，懒洋洋地挂在城市的天际线上。院子里，八岁的他正笨拙地给4岁的妹妹林思琪编一个狗尾巴草戒指。妹妹的头发软软的，带着一股淡淡的奶香，两只乌溜溜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充满了崇拜和依赖。
“哥哥，好了吗？”她奶声奶气地问，小小的手指不安分地抠着自己的衣角。
“马上就好，你看，这个是世界上最漂亮的戒指，戴上它，我们家琪琪就是最可爱的小公主。”林浩宇举起那个歪歪扭扭的草环，小心翼翼地套在妹妹肉乎乎的手指上。
林思琪开心地笑起来，露出几颗小米粒似的牙齿，她举起小手，对着夕阳左看右看，仿佛那是全世界最珍贵的珠宝。
“哥哥最好了！”她扑进林浩宇的怀里，给了他一个响亮的吻。
那个年代，生活虽然不富裕，但林家的日子却充满了温馨和欢笑。父亲是工厂里的技术员，母亲是小学的老师，他们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在这一对儿女身上。林浩宇作为哥哥，更是把妹妹当成了自己的小尾巴，去哪里都带着她。妹妹林思琪乖巧可爱，唯一的特征，是她白皙的左手手腕上，有一块蝴蝶形状的淡褐色胎记，展翅欲飞。母亲常说，那是仙女留下的印记，保佑他们的琪琪一生平安喜乐。
可谁也没想到，这场被父母寄予厚望的“平安喜乐”，会在一周后，戛然而止。
那天是周末，市中心的广场正在举办一场盛大的庙会，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父亲被工厂临时叫去加班，母亲便带着林浩宇和林思琪去凑个热闹。棉花糖的甜香、糖炒栗子的焦香、还有各种小吃的香气混合在一起，构成了童年最诱人的味道。
林思琪被一个卖孙悟空面具的摊位吸引了，拉着林浩宇的衣角不肯走。
“哥哥，你看，大圣！”
林浩宇回头，看到母亲正在不远处排队买他们最爱吃的糖葫芦。他对母亲喊道：“妈，我带妹妹在这儿看会儿面具！”
母亲笑着点了点头，嘱咐道：“看好妹妹，别乱跑！”
“知道了！”林浩宇大声回应。
他全神贯注地帮妹妹挑选着面具，一个红脸的，一个金毛的，兄妹俩玩得不亦乐乎。就在他付钱，把那个金光闪闪的“美猴王”面具递给妹妹的一瞬间，一阵喧天的锣鼓声从不远处传来，一条五彩斑斓的舞龙队伍正穿过人群。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吸引了过去，包括年仅八岁的林浩宇。他只觉得那龙威风极了，活灵活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也就不过十几秒钟的时间。
当他回过头，兴奋地想跟妹妹分享时，却发现身边空空如也。
“琪琪？”
他叫了一声，没人回应。
“林思琪！”
他又叫了一声，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慌乱。他以为妹妹是跑去看舞龙了，急忙挤进人群，可绕着舞龙队伍找了一圈，都没有看到那个穿着粉色连衣裙的小小身影。
冰冷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他发疯似地在人群里穿梭，一遍又一遍地嘶喊着妹妹的名字，声音从一开始的响亮，到后来的沙哑，最后变成了带着哭腔的哀求。
“琪琪……你在哪儿啊……琪琪……”
等母亲拿着糖葫芦找过来时，只看到一个满脸泪水、眼神惶恐的儿子。
“琪琪呢？”母亲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
林浩宇“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指着空荡荡的身边，说出了那句让他悔恨一生的话：“妹妹……妹妹不见了……”
02
林思琪的走失，像一块巨石，瞬间砸碎了林家原本平静幸福的生活。
母亲当场就昏了过去，周围的好心人帮忙报了警。警察很快赶到，开始在庙会现场进行地毯式的搜索和广播。父亲也从工厂疯了一般地赶来，那个一向沉稳如山的男人，第一次在林浩宇面前露出了绝望和崩溃的神情。他的眼睛血红，抓住每一个路过的人，颤抖地问：“你有没有看到一个4岁的小女孩，穿着粉色裙子，手腕上有个蝴蝶胎记？”
可是人潮汹涌，线索寥寥。有人说好像看到一个哭着找哥哥的小女孩，被一个中年妇女抱走了，说带她去找家人；又有人说，看到她跟着一个卖气球的走了……说什么的都有，但没有一条是确切的。
那一天，林浩宇的世界从彩色变成了灰色。他看着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看着警察无奈摇头的表情，他小小的身体里充满了无尽的自责和恐惧。是他，是他没有看好妹妹。如果他没有被舞龙吸引，如果他能一直牵着妹妹的手，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
从那天起，寻找林思琪成了这个家庭唯一的主题。
夫妻俩辞掉了工作，把家里所有的积蓄都拿了出来，印了成千上万份的寻人启事，贴满了城市的大街小巷，火车站、汽车站，甚至是每一个电线杆。照片上，林思琪笑得天真烂漫，下面写着她的信息和父母泣血的联系方式。
他们去了无数个城市，只要一有线索，哪怕再渺茫，他们都会立刻奔赴过去。他们见过很多被拐卖的孩子，但没有一个是他们的琪琪。每一次燃起希望，又每一次被现实无情地浇灭。希望与失望的反复折磨，让夫妻俩迅速地苍老下去。
母亲的头发在短短几年内就白了一半，她常常一个人坐在林思琪的小房间里，抱着妹妹的旧衣服，一坐就是一天，无声地流泪。父亲则变得沉默寡言，烟一根接一根地抽，眼里的光芒也渐渐熄灭了。
家里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父母从没有责骂过林浩宇，但那种无声的悲伤，比任何打骂都更让他痛苦。他知道，是自己的疏忽，毁掉了这个家。
他开始拼命地学习，用疯狂地读书来麻痹自己的痛苦和愧疚。他想快点长大，快点变得有能力，有钱，有资源，这样他就能用更强大的力量去找回妹妹。这个念头，成了支撑他走过那段黑暗岁月的唯一支柱。
时间一天天过去，寻人启事上的照片渐渐泛黄、破损，被新的广告覆盖，就像林思琪这个名字，也渐渐被除了林家人以外的世界所遗忘。但对于林浩宇来说，妹妹的笑脸，却随着时间的流逝，在他心里刻得越来越深。
03
20年，弹指一挥间。
当年的小男孩林浩宇，已经长成了三十而立的男人。他没有辜负自己的誓言，凭借着过人的天赋和那股近乎偏执的拼劲，他考上了名牌大学，毕业后白手起家，创立了一家名为“浩瀚科技”的互联网公司。
经过几年的奋斗，公司已经初具规模，在业界小有名气。林浩宇也从一个一无所有的穷学生，变成了众人眼中的青年才俊、身价不菲的林总。他住在城市最昂贵的江景公寓，开着百万级的豪车，出入各种高端场所。
在外人看来，他拥有了一切。但只有他自己知道，午夜梦回，他依然是那个在庙会人群中，哭喊着妹妹名字的八岁男孩。内心的那个空洞，从未被财富和成功填满分毫。
他从未放弃过寻找林思琪。
随着互联网技术的发展，他利用自己公司的技术优势，在各大寻亲网站、社交媒体平台，常年置顶着寻找妹妹的帖子。帖子里，有妹妹4岁时的照片，有她手腕上蝴蝶胎记的详细描述，还有经过技术专家模拟出的，林思琪可能长成的二十4岁模样的画像。
他设立了高额的悬赏金，只要能提供有效线索，他愿意支付一百万。
这些年来，电话接过无数个，邮件也收过上千封。有骗子想来骗取赏金，也有很多热心人提供各种模棱两可的线索。他派人去核实过无数次，甚至亲自去见过几个号称是林思琪的女孩，但每一次的DNA比对结果，都像一盆冷水，将他心中的火焰一次次浇灭。
父母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母亲因为常年思念女儿，患上了抑郁症，需要长期服药。父亲的背也驼了，两鬓斑白。他们已经没有精力再像年轻时那样奔波，只能每天在家里，一遍遍地刷新着林浩宇发布的寻人帖，那是他们余生唯一的指望。
林浩宇把父母接到自己身边照顾，他拼命工作，想给他们最好的生活，想用物质来弥补心中的亏欠。但他也知道，找不到妹妹，这个家永远都不算完整，他心里的那道坎，也永远都过不去。
04
随着公司业务的极速扩张，林浩宇变得越来越忙碌。堆积如山的文件，开不完的会议，见不完的客户，几乎占据了他所有的时间。就连每天更新和回复寻人帖这件事，他都有些力不从心了。
他意识到自己需要一个得力的助手，一个能帮他处理日常琐事，让他能稍微喘口气的秘书。
他把招聘需求交给了人事部，要求只有一个：细心、有耐心、有责任感。
几天后，人事部经理领着一个女孩走进了他的办公室。
“林总，这位是苏晚晴，是我们从众多应聘者中挑选出来的，各方面条件都非常优秀。”
林浩宇从文件中抬起头，眼前的女孩让他微微一怔。她穿着一身得体的职业套装，身材高挑，长发微卷，脸上化着淡妆。她的五官很精致，尤其是一双眼睛，清澈明亮，带着一种让人感到安定的温柔。
“林总您好，我叫苏晚晴。”女孩微微鞠躬，声音也如其人，温婉动听。
简单的面试过后，林浩宇对她非常满意。苏晚晴不仅履历漂亮，在回答问题时也表现出了超乎年龄的沉稳和条理。他当场就拍板录用了她。
苏晚晴很快就适应了工作，并且做得非常出色。她将林浩宇繁杂的行程安排得井井有条，将各种文件分门别类整理得一目了然，甚至能提前预判到他的需求，提前泡好他喜欢的茶。有了她的帮助，林浩宇确实感觉轻松了不少。
一天下午，苏晚晴在给林浩宇整理办公桌时，无意间看到了他电脑屏幕上那个置顶了多年的寻人帖。
她愣了一下，轻声读出了标题：“寻找20年前走失的妹妹，林思琪……”
林浩宇刚开完会回来，看到这一幕，眼神黯淡了一下，但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坐回了椅子上。
苏晚晴察觉到了他情绪的变化，脸上露出了歉意和同情：“对不起，林总，我不是故意要看的。”
“没事。”林浩宇摆了摆手，声音有些疲惫。
沉默了一会儿，苏晚晴忽然开口道：“林总，我知道这很冒昧……但是，如果您不介意的话，工作之余，我可以帮您打理这些寻人帖吗？我知道您很忙，我可以帮您更新、回复网友的评论和私信，筛选一些看起来比较可靠的线索。”
林浩宇有些意外地抬起头，看着她真诚的眼睛。这些年来，他身边的人都知道这件事，但大多是出于客气安慰几句，从没有人主动提出要帮他。
一股暖流涌上心头，他点了点头，轻声说：“好，那就……麻烦你了。”
“不麻烦的，”苏晚晴笑了笑，那笑容很温暖，“能帮上忙，我很高兴。”
从那天起，苏晚晴真的利用自己的休息时间，开始帮林浩宇管理寻人信息。她比林浩宇自己还要上心，会仔细分析每一条线索，甚至会根据网友的描述，在地图上标注出可能的地点。
林浩宇对她充满了感激，也更加信任她。他不仅给她提了远高于行业水平的薪资，还经常以感谢为由请她吃饭。苏晚晴的存在，就像一缕清风，吹散了他身边常年笼罩的阴霾。他甚至觉得，有这样一个善解人意的女孩在身边，连工作都变得顺心了不少。
05
这天下午，林浩宇提前结束了一个重要的会议，心情不错。他想起苏晚晴这段时间为了帮他整理线索，经常加班到很晚，心里过意不去，决定请她去城里最顶级的那家旋转餐厅吃饭，好好犒劳一下她。
他走到秘书工作的隔间，正想开口，却看到苏晚晴正专注地盯着电脑屏幕，眉头微蹙。屏幕上，正是那个他看了无数遍的寻人帖。
帖子左边，是妹妹林思琪4岁时的照片，扎着两个小羊角辫，笑得无忧无虑。右边，是苏晚晴的侧脸，夕阳的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身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
就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击中了林浩宇。
他呆住了。
他以前怎么从来没有发现？
苏晚晴的眉眼，鼻子，嘴唇的轮廓……和照片里那个4岁的小女孩，竟然有几分惊人的神似！尤其是那双眼睛，虽然一个稚气未脱，一个成熟温婉，但那眼形和其中透出的神采，几乎如出一辙！
他仿佛被施了定身法，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脏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么像的人？
一个疯狂的念头在他脑海里滋生。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开始飞速地思考。
年龄！他忽然想到了最关键的一点。他记得苏晚晴的入职资料上写着，她是二十4岁。
20年前，妹妹琪琪4岁。20年后，她如果还在，也正好是二十4岁！
年龄对得上，长相又如此神似……
这难道真的只是巧合吗？
林浩宇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他不敢再想下去，这个可能性太大，也太可怕，他怕又是一场空欢喜。
“林总？您找我有什么事吗？”苏晚晴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回过头，疑惑地看着他。
“哦……没事，”林浩宇掩饰住内心的波澜，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看你这么认真，想跟你说声辛苦了。晚上有空吗？想请你吃个饭。”
“好啊。”苏晚晴爽快地答应了。
在苏晚晴起身去整理东西的时候，林浩宇的目光落在了她办公椅的靠背上。那里，静静地挂着一根长长的头发。
一个大胆的计划瞬间在他心中形成。
他走上前，装作不经意地帮她整理椅子上的靠枕，手指飞快地捻起了那根头发，然后不动声色地攥进了手心。
整个下午，林浩宇都心神不宁。他找了个借口取消了晚上的饭局，然后立刻驱车赶往了本市最权威的一家基因鉴定中心。他将那根头发和自己的一根头发，一同交给了工作人员，申请了加急的亲缘关系鉴定。
等待结果的三天，对林浩宇来说，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煎熬。他既期盼着结果出来，又害怕看到那个结果。20年的寻找，无数次的失望，他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承受又一次的打击。
第三天下午，鉴定中心打来电话，通知他结果出来了。
林浩宇立刻抛下手里所有工作，驱车赶了过去。拿到那个密封的牛皮纸文件袋时，他的手抖得厉害。
他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锁上门，拉上了百叶窗。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颤抖着撕开了文件袋的封口，抽出了那张薄薄的，却承载着他20年希望和痛苦的鉴定报告。
他的目光死死地盯着报告最下方的结论栏。
当看清上面的那行字时，他顿时傻眼了。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撞在了身后的书柜上，手中的报告“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他的瞳孔急剧收缩，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茫然，嘴唇翕动着，发出了梦呓般的声音：
“这……这怎么可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