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
01
王大海感觉自己的人生，就像他脚上这双穿了五年的保安皮鞋，看着还算体面，只有自己知道，鞋底早就快磨穿了，每走一步都硌得慌。
这天下午，读初中的儿子扭扭捏捏地从房间出来，手里攥着一张学校通知单。
“爸，学校要组织去省城参加夏令营，三天，说是能长见识。”
王大海接过那张薄薄的纸，视线却像被五百八十块的费用烫了一下。五百八，对他来说不是个小数目。妻子前两年跟人跑了，就留下这么一个儿子，自己一个月三千五的保安工资，除了房租水电，再给孩子买点肉吃，每个月都剩不下几个子儿。
他清了清嗓子，想说点“儿子，咱家情况特殊”之类的话，但看到儿子那双充满希冀，又带着点自卑的眼睛，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儿子的校服袖口，已经洗得泛白，比别的同学短了一截。
“知道了，把通知单放桌上吧。”王大海故作平静地说，“我跟你班主任确认下。”
儿子眼睛一亮，又很快黯淡下去，懂事地“哦”了一声，回了房间。
王大海心里堵得发慌。他知道，儿子不是不懂事，就是因为太懂事了，才让人心疼。他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抽出最后一根烟，点上，猛吸了一口，呛得直咳嗽。
烟雾缭绕中，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女人走之前的样子，也是这样，嫌他没本事，挣不来大钱，给不了她想要的生活。
一支烟抽完，王大海把烟头狠狠地摁在烟灰缸里，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他换上那身笔挺的保安制服，对着镜子使劲抻了抻衣角，镜子里的人，四十出头，头发已经有了星星点点的白，眼神里全是疲惫。
“妈的，活人还能让尿憋死？”他对自己说了一句，转身出了门。
他工作的金海天大酒店，是本市最豪华的五星级酒店，出入的都是有钱人。王大海每天站在这里，看着那些开豪车、穿名牌的人，感觉自己和他们活在两个世界。
一个是地面，一个是地下，他就是那个在地下室看管道的。
02
金海天大酒店的员工，都像上了发条的钟表，精准，但冷漠。王大海在这里干了三年，跟大部分人也只是点头之交。
28岁的保洁员李晓燕，算是个例外。
她跟王大海一样，都是从乡下来的，人看着老实，手脚也麻利。有时候王大海值夜班，李晓燕负责后半夜的公共区域保洁，两人偶尔会在空无一人的走廊里碰到，说上几句话。
大概是一个月前，也是这样一个深夜。王大海巡逻到三楼的VIP长廊，看到李晓燕正蹲在地上，用一块小毛巾使劲擦着一块地板砖。
那块地砖光洁如新，根本看不出有什么污渍。
“晓燕，这么晚了还不下班？”王大海走过去问。
李晓燕被吓了一跳，回过头，脸色有点白。“王哥，是你啊。”她站起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指了指脚下的地板，“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这块砖，我总觉得擦不干净，上面好像有股……说不出来的味儿。”
王大海低头看了看，那块大理石地板砖在灯光下泛着柔和的光，和其他的地砖没什么两样。他凑近闻了闻，只有酒店统一使用的柠檬味清洁剂的味道。
“是不是太累了，闻错了？”王大海道，“这不挺干净的嘛。”
李晓燕摇摇头，又蹲下去，用手指敲了敲那块砖，侧着耳朵听了听。“王哥，你听，这块砖的声音，是不是跟旁边的不太一样？感觉……有点空。”
王大海也蹲下去，学着她的样子敲了敲。
“咚咚。”
他又敲了敲旁边的一块。
“嗒嗒。”
声音确实有点细微的差别，但差别小到可以忽略不计。酒店工程庞大，有点施工瑕疵也正常。
“你想多了。”王大海笑着站起来，“这酒店的地板，比咱们家的墙都结实，能有啥事？赶紧干完回家吧，别瞎琢磨。”
李晓燕也觉得自己可能有点神经过敏，勉强笑了笑，提着清洁桶走了。王大海看着她的背影，瘦瘦小小的，消失在走廊尽头。他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权当是夜班人少，小姑娘自己吓自己。
可他没想到，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李晓燕。
03
三天后，李晓燕没来上班。
起初谁也没在意，酒店里人来人往，一个保洁员请假或者旷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直到她的同乡室友找来，说李晓燕已经两天没回家了，电话也打不通，大家才觉得事情不对劲。
酒店经理报了警。
警察来了两个人，例行公事地询问情况。王大海作为和李晓燕有过一些交集的同事，也被叫去问了话。
“她失踪前，有什么异常吗？”年轻的警察问。
王大海想了想，脑子里闪过那天晚上李晓燕蹲在地上敲地板的画面。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出来。
“她说三楼VIP长廊尽头，有块地板砖声音不对劲，感觉是空的，还说有股怪味。”
警察和酒店的陈经理对视了一眼，陈经理立刻笑着解释：“警察同志，这不可能。我们酒店的工程质量是全市最好的，地板下面都是实心水泥，怎么可能会是空的？可能是那个员工太累了，产生了幻觉吧。”
年轻警察显然也觉得这个线索有点离谱，便没再追问，只是在本子上草草记了一笔。
王大海看着陈经理那张职业化的笑脸，心里有点不舒服。他总觉得，陈经理急于撇清关系的姿态，有点太刻意了。
问话很快就结束了。警察又调取了酒店的监控，监控显示李晓燕是正常下班离开酒店的，之后就再也没了踪迹。
这件事，就像一颗小石子投进湖里，只泛起了一点点涟漪，很快就恢复了平静。酒店高层下了命令，不许员工私下议论，免得影响酒店声誉。
李晓燕的失踪，成了一个悬案。大家偶尔提起，也只是感慨几句，说一个年轻女孩子在外面打工真不容易。
只有王大海，心里像是长了草。每次巡逻到三楼那条长廊，他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眼神也会下意识地瞟向那块大理石地砖。
它就静静地躺在那里，和其他的地砖一模一样，在明亮的灯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
04
儿子的夏令营费用，像一块石头压在王大海心上。他想过去跟工头预支工资，但张不开口。也想过跟几个老乡借，可谁的日子都不宽裕。
这天晚上，又是他值夜班。
酒店里静悄悄的，只有他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回响。凌晨三点，是人最疲惫的时候。王大海靠在墙上，点了一根烟提神。
烟雾缭绕中，他又想起了李晓燕。一个鲜活的人，怎么就说没就没了呢？
他鬼使神差地走到了三楼的VIP长廊，走到了那块被李晓燕标记过的地砖前。四周空无一人，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王大海蹲下身，伸出手指，用力地敲了敲。
“咚……咚……”
空洞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格外诡异。这一次，他能百分之百确定，这下面绝对是空的！
李晓燕没有幻听，她说的是真的！
一个可怕的念头瞬间窜进他的脑海：一个失踪的女孩，一块空心的地砖……难道……
王大海被自己的想法吓出了一身冷汗。他猛地站起来，环顾四周，走廊的尽头，那个红色的消防通道指示灯，像一只窥探的眼睛，让他不寒而栗。
他想立刻报警。
可手刚摸到对讲机，他又犹豫了。上次他说起这事，警察和经理是什么反应？没人信他！要是这次撬开地板，里面什么都没有，他该怎么收场？酒店肯定会开了他，说不定还会告他破坏财物。
工作丢了，拿什么给儿子交夏令营的费用？
王大海的内心天人交战。理智告诉他应该当作什么都没发现，可良心又让他备受煎熬。李晓燕那张年轻又朴实的脸，在他眼前挥之不去。
他拿出随身携带的多功能军刀，蹲下身，用刀尖小心翼翼地插进地砖的缝隙。
地砖和水泥之间，似乎被一种胶状物粘合着，并不算太牢固。他一点一点地撬动，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05
地砖的边缘终于被撬起了一条缝。
王大海停下来，侧耳倾听，走廊里依旧一片死寂。他把心一横，双手抓住地砖边缘，猛地一用力！
“咔哒”一声轻响，整块大理石地砖被他掀了起来。
没有想象中的恐怖画面，地砖下面是一个黑洞洞的方形空间，大概有半米深。借着走廊的灯光，他看到里面整整齐齐地码放着一摞摞用油纸包着的东西。
不是尸体？王大海松了一口气，同时又无比好奇。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包。油纸包很沉，触手坚硬。他撕开一个角，瞳孔瞬间收缩。
里面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一沓沓崭新的人民币！
王大海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他颤抖着手，又拿起另外几包，撕开，全都是钱！一捆一捆的百元大钞，红得刺眼！
他粗略估算了一下，这里面的钱，少说也有几百万！
巨大的震惊过后，是狂喜，紧接着是更深的恐惧。这么多来路不明的现金藏在酒店的地板下，这绝对不是小事！
而李晓燕，那个发现了这个秘密的保洁员，就这么人间蒸发了。
王大海瞬间明白了，李晓燕的失踪，百分之百和这些钱有关！她很可能就是因为发现了这个秘密，被人……灭口了！
一想到“灭口”两个字，王大海的腿肚子都开始打颤。他现在也发现了这个秘密，那他会不会……
他不敢再想下去，手忙脚乱地想把地砖盖回去。
可就在这时，他身后传来一个冰冷的声音。
“你在干什么？”
王大海浑身一僵，血液都仿佛凝固了。他慢慢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看到了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的陈经理。
陈经理穿着一身职业套裙，双手抱在胸前，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却像刀子一样，死死地盯着他，和那块被掀开的地砖。
“陈……陈经理……”王大海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我……我巡逻，发现这里……有点不对劲……”
陈经理没有说话，只是冷冷地看着他，然后拿出了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刘总，他发现了。”
06
王大海被带到了顶楼的总统套房。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这个传说中的地方。房间大得像个迷宫，装修奢华得让他眼花缭乱。一个穿着真丝睡袍的中年男人，正背对着他，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窗外的城市夜景。
王大海认得他，是金海天大酒店的幕后老板，刘总。一个极少在酒店露面，却掌控着这里一切的神秘人物。
陈经理把王大海带到房间中央，就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关上了门。
房间里只剩下王大海和刘总两个人。
刘总转过身，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面相和善，甚至带着一丝微笑，但那微笑却让王大海感觉比西伯利亚的寒流还要冷。
“王师傅，别紧张，坐。”刘总指了指对面的真皮沙发。
王大海哪里敢坐，两腿发软地站在原地。
刘总也不勉强，自顾自地走到酒柜前，倒了两杯红酒，端着一杯走到王大海面前。
“我知道你，你儿子上初三了，学习不错，就是有点内向。你最近，是不是在为他夏令营的费用发愁？”
刘总轻描淡写的话，却像重锤一样砸在王大海的心上。他竟然对自己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王大海的冷汗，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刘总看出了他的恐惧，笑了笑，把一杯酒递给他，然后从茶几下的抽屉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和一把车钥匙，推到王大海面前。
“王师傅，你是个聪明人，也是个好父亲。”刘总呷了一口红酒，悠悠地说道，“我知道你看到了什么，也知道你在担心什么。”
他顿了顿，眼神变得锐利起来：“那个叫李晓燕的保洁员，就是因为太不聪明，管不住自己的嘴，所以才给自己招来了祸。”
王大海的心沉到了谷底。刘总这是……承认了？
就在王大海以为自己今天必死无疑的时候，刘总却话锋一转，脸上又露出了那种和善的笑容。他指了指桌上的文件袋。
“不过，你和她不一样。你是个识时务的人。”
他轻轻打开了文件袋旁的一个黑色手提箱，箱子打开的一瞬间，满箱的红色钞票，晃得王大海睁不开眼。
“这里是五十万。”刘总的声音充满了诱惑，“还有一份合同。”
他把那份合同推到王大海面前。
“这个是五十万的合同，你感兴趣就在这个合同上签个字，你看完这个就知道为什么空心的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