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南宋绍兴十年,颖昌城下。三日血战,岳家军尸横遍野,坚城却纹丝不动。
内有朝堂催逼,外有强敌难撼,一代名帅岳飞已是怒火攻心,理智濒临崩溃的边缘。
狂怒之下,他做出了一个令全军胆寒的决定:将浴血归来的心腹爱将张宪五花大绑,欲斩其首以泄愤立威。
大厦将倾,军心溃散,岳家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内乱危机。
就在这生死一线间,一个只为混口饭吃的卑微伙夫,却从一堆敌人的马粪中,窥见了一个足以颠覆战局的惊天秘密。他冒死闯帐,那句颤抖的进言,究竟是引来杀身之祸的疯语,还是扭转乾坤的神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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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南宋绍兴十年,夏末秋初的颖昌府外,天,是红的。
不是晚霞那种温婉的、带着诗意的橘红,而是一种蛮横的、泼洒开来的血红。那轮西沉的落日,活像一块从铁匠炉里刚刚夹出来的、烧得发白的烙铁,不由分说地按在了天幕上。云层被烫得龇牙咧嘴,翻滚着,扭曲着,边缘透出一种濒死的、令人心悸的焦黑色。
这片血色的天空下,是第三次归于死寂的战场。
岳家军攻城的号角,今天第三次,也是最虚弱的一次,被颖昌城头无情地砸了回来。那用牛角制成的、能吹出撕裂长空之音的号角,在冲锋的士兵心中曾是神谕,是力量的源泉。
可此刻,那高亢的尾音还没来得及在旷野上散开,就被城头暴雨般落下的擂木、滚油和一蓬蓬能穿透铁甲的重箭,硬生生砸得喑哑、破碎。
残破的号音,混着士兵们在生命最后一刻发出的、短促而绝望的惨叫,在闷热黏稠的空气里无力地打着旋儿。它们飞不过高耸的城墙,也落不进冰冷的护城河,就那么不上不下地悬着,像无数个屈死的冤魂在喃喃自语。
气味,是这片土地唯一的语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混合着大军数万人一同流淌的汗臭,再加上连日阴雨后,被无数双脚掌和马蹄踩得稀烂的泥土翻上来的腥气,这三种味道拧成了一股粗砺的绳索,死死地勒住了每一个从前线撤回来的士兵的脖子,让他们喘不过气,只想呕吐。
回营的队伍,与其说是军队,不如说是一群从地狱里刚刚爬出来的、失了魂的鬼。
一个断了左臂的都头,被两个年轻的士兵架着,他的右臂还死死地攥着半截断裂的朴刀。他没有哭,也没有喊疼,只是双目圆睁,嘴唇翕动,一遍又一遍地、机械地重复着一个名字:“石头……石头……俺的石头……”那个叫石头的,是他手下最勇猛的旗手,就死在他的面前,被一锅滚油从头浇下,瞬间就成了一具冒着黑烟的人形焦炭。
几个新兵蛋子,被分派去抬回伤员和尸体。他们去时还是一群活蹦乱跳的半大孩子,回来时,却个个面如金纸,眼神空洞得像两口枯井。其中一个,在放下担架后,就那么瘫坐在泥地里,抱着一杆不知是谁的、枪头已经弯折的长枪,浑身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像是得了什么重病。他的同伴想去拉他,手刚碰到他的肩膀,他就“哇”地一声,吐了一地酸水。他看到的,远比他能承受的要多得多。
失败,不再是一个抽象的词语,它具象化为一具具残缺的尸体,一声声痛苦的呻吟,一阵阵无法驱散的恶臭。它像一场看不见、摸不着,却能钻进骨髓里的瘟疫,在十几万人的大营里,悄无声息地蔓延、发酵。
与营地里的混乱和嘈杂相比,中军大帐内,却是一片令人心胆俱裂的死寂。
岳飞背对着帐门,如一尊铁铸的雕像,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副巨大的、几乎占据了半个帐篷的沙盘前。
他的背影宽阔如山,那身常穿的、洗得有些发白的青布战袍包裹着他钢铁般的肌肉。没有金盔银甲,没有珠光宝气,可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威势,却比任何华丽的装饰都更让人敬畏。
可此刻,这座往日里稳如泰山的山,却成了一座积满了滚烫岩浆、即将喷发的活火山。
他已经维持这个姿势一动不动快一个时辰了。他的目光,像两把无形的、烧红的锥子,死死地钉在那沙盘上用黄土堆起来的、代表着颖昌城的小小模型上。他仿佛要用这目光,把那土堆烧穿,把里面的每一寸结构都看得清清楚楚。
然而,他看到的,只有一片血红的迷雾。
他的烦躁,早已超越了一场局部战役的胜败。困住他的,是一张从四面八方同时收紧的、用权谋和猜忌编织成的无形大网。
三天前,临安府的信使快马加鞭,送来了官家的“嘉奖”诏书。那明黄色的丝绸上,用工整的馆阁体,写满了对岳家军“收复中原、功在社稷”的褒奖之词,赏赐的金银布帛也列了长长一串。可在那华丽词藻的背后,岳飞读出的,却是两个字:催促。一种急不可耐的、不容置疑的催促。诏书的末尾,那一句“望岳卿再接再厉,早日克复颖昌,以慰朕心”,就像一根看不见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他的背上。
更让他心焦的,是随着运粮漕船,从江南水乡飘来的那些风言风语。朝堂上,那些一辈子没闻过血腥味的文官们,又开始在官家的耳边窃窃私语了。他们说,他岳鹏举如今手握十几万精兵,已成尾大不掉之势;他们说,他故意在颖昌城下顿兵不前,是为“持重养寇”,好挟此向朝廷索要更多的粮饷和权力。
“放他娘的狗屁!”
岳飞的指甲,早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厚茧里,几乎要掐出血来。他感觉自己的胸膛里,堵着一团熊熊燃烧的烈火,烧得他五脏六腑都错了位。他想咆哮,想杀人,想立刻打马回到临安,把那些奏折一本一本地塞进那些言官的嘴里,让他们尝尝纸墨的味道。
可他不能。他是大宋的兵马大元帅,他身后,是十几万将士的性命和中原父老的期盼。
他的目光,从沙盘上的颖昌城,缓缓移到了周围那些密密麻麻的小木牌上。每一个木牌,都代表着他麾下的一名儿郎。他看着这些木牌,眼前浮现的,却不再是冰冷的木头,而是一张张年轻的、黝黑的、被太阳晒得脱了皮的脸。他们中的很多人,在入伍前,都只是普通的农夫、猎户、渔民。他们会在吃饭时狼吞虎咽,会在领到军饷时咧开大嘴傻笑,会躲在被窝里,偷偷地想念家里的婆娘和娃。
就是这样一群鲜活的人。
三天,仅仅三天!
这些代表着生命的小木牌,就从沙盘上被扯下来了三千多个!
三千多条活生生的人命,三千多个家庭的顶梁柱,三千多个母亲的牵挂,就这么悄无声息地,被填进了颖昌城下那个巨大的、永不满足的血肉磨坊里。
一种他戎马生涯以来,从未体验过的、深沉的无力感,混合着狂躁到极点的怒火,在他胸膛里左冲右突,像一头被困在狭小铁笼里的猛虎,找不到任何出口。他感觉自己的力量,正被这座坚固的城池,一点一点地、残忍地磨掉。
就在这时,厚重的帐帘被一只沾满了黑色泥污和暗红血迹的手,猛地掀开了。
“元帅!”
一个踉踉跄跄的身影,冲了进来。
是先锋官,张宪。
他头上的凤翅铁盔早已不知所踪,一头半长的乱发被血水和汗水粘成了一绺一绺的,狼狈地贴在额头和脸颊上。他那身标志性的、曾让金人闻风丧胆的亮银甲,此刻像是被几十个铁匠铺的学徒拿锤子反复练习过一样,布满了深浅不一的刀痕、箭孔和触目惊心的凹陷。
尤其是左肩甲处,一个拳头大的窟窿赫然在目,里面的衣物早已被鲜血染成了黑紫色,还在不断地往外渗着血。
他一进帐,也顾不上行标准的军礼,双腿一软,“噗通”一声,单膝重重地跪倒在地。沉重的甲叶与坚硬的地面碰撞,发出一声令人牙酸的“哐当”闷响。
“元帅!”
张宪的声音,嘶哑得像被砂纸打磨过的破锣。他抬起那张往日里总是充满了自信和英武的脸,此刻上面只剩下刻骨的疲惫和无法掩饰的不甘。
他本是岳飞麾下最勇猛、最不知疲倦的一头雄狮,可现在,这头狮子在连续撞了三天坚壁之后,斗败了。
“末将无能!”他低着头,不敢去看岳飞的眼睛,“金狗的防守……他们的防守就像一个铁桶,泼水不进!弟兄们……弟兄们实在是……实在是冲不上去啊!”
他的话语里,充满了战败后的沮C丧和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他以为,自己这番浴血奋战归来,哪怕没有功劳,也会得到元帅一句“辛苦了”。他以为,元帅会像以往无数次那样,亲自走上前,扶起他,拍拍他的肩膀,让他去包扎伤口。
他想错了。大错特错。
岳飞缓缓地转过身。
那双往日里清澈锐利、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那血丝的深处,燃烧着的不是体恤,不是理解,而是两团足以将人瞬间焚为灰烬的、骇人的怒火。
他的目光,没有在张宪肩膀那狰狞的伤口上停留哪怕一秒,也没有理会他话语里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的视线,像两把淬了毒的尖刀,死死地钉在了张宪跪地请罪的姿态上。
那是一个失败者的姿态。一个他此刻最不想看到的姿态。
“砰!”
一声巨响,震得整个大帐都嗡嗡作响。
岳飞一脚踹翻了身旁那只用来取暖和照明的铜火盆。烧得正旺的木炭混着爆裂的火星,四散飞溅,滚了一地。几颗火炭滚到了帐篷的边缘,将干燥的帆布烫出了几个焦黑的小洞,发出“滋滋”的声响和一股难闻的焦糊味。
帐内的几名亲兵吓得魂飞魄散,齐齐打了个哆嗦,一个个垂手站立,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无能?!”
岳飞的声音并不大,甚至有些沙哑,但那其中蕴含的冰冷和失望,却像一把无形的冰刀,从每个人的耳膜,一直刮到他们的心脏。
“我给你岳家军最精锐的背嵬军!我给你最新打造的攻城锤和云梯车!我把全军的希望都压在了你的身上!”他一步步地逼近张宪,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尖上,“三日之内,折损我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好儿郎!张宪,这就是你带回来的话?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张宪猛地抬起头,那双同样布满血丝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置信的错愕和被当众羞辱的屈辱。
他想争辩。
他想告诉元帅,城头的滚木不是一根根往下扔,而是一排排地往下推,像山崩一样,弟兄们连云梯都架不稳,就被砸成了肉泥!
他想告诉元帅,金人的神臂弓手就躲在箭垛后面,专射我军的旗手和军官,弟兄们是用自己的胸膛,一排排地倒下去,才为后面的人清出了一条通往城墙根的血路!
他想扒开自己肩膀上的伤口,让元帅看看,那里面还留着半截狼牙箭头!他就是带着这样的伤,在城墙下砍杀了七个金兵,直到流血过多,昏厥过去,才被亲兵们拼死拖了回来!
可是,当他看到岳飞那双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显得有些陌生的、赤红的眼睛时,所有的话,都像被一块巨石,死死地堵在了喉咙里。
他明白了。现在的元帅,什么都听不进去了。
极致的压力,接连的挫败,朝堂的猜忌,像三座无形的大山,终于在这一刻,彻底压垮了这位一向以沉稳坚毅著称的统帅。他的理智,被那团在他胸中燃烧了三天三夜的怒火,彻底吞噬了。
岳飞的手,指向了跪在他面前、情同手足的兄弟,那根食指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指尖泛白。
他对左右那些早已吓得噤若寒蝉的亲兵,用一种近乎咆哮的声音,吼出了那句让整个大帐的空气都瞬间冰冻的命令:
“来人!把他给我绑了!”
亲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双脚像是被钉在了地上,谁也不敢动。
绑了张宪将军?这怎么可能?这可是元帅最信任、最倚重的左膀右臂,是跟着元帅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过命兄弟啊!平日里,元帅连一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今天……今天这是怎么了?
“怎么?我的话不管用了吗?!”岳飞的目光如刀,带着血腥气,狠狠地扫过每一个亲兵的脸,“还是说,你们也想跟他一样,去军法处领罪?!”
两名离得最近的亲兵,被这杀人般的目光一扫,浑身一颤,再也不敢有丝毫犹豫。他们知道,再不动手,恐怕下一个被绑的就是自己了。
他们硬着生头皮,几乎是闭着眼睛,上前一步。他们不敢看张宪的眼睛,一个人颤抖着手,去解张宪腰间那柄早已砍得卷了刃的佩剑;另一个人,则拿出了一条粗砺的、专门用来捆绑犯人的麻绳,开始往这位功勋卓著的将军身上缠绕。
张宪没有反抗。
他就那么直挺挺地跪在地上,任由那冰冷粗糙的绳索,一圈,一圈,将他的双臂反剪在身后,将他的胸膛捆得结结实实。
他只是抬着头,用一种近乎死寂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岳飞。
他的眼神,在短短的几个呼吸之间,经历了数次变化。从最初的错愕,到无法言说的屈辱,再到一种被最亲近的人背叛的刺痛。最后,所有的情绪都沉淀了下去,化为了一种彻骨的、冰冷的、令人心寒的失望。
他想不明白。
他真的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用命去拼杀,用血去铺路,换来的,不是兄弟的理解和慰问,而是猜疑,和这冰冷入骨的绳索。
“押入后帐,听候发落!”岳飞说完,猛地一甩袖子,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一眼,那决绝的背影,像一座拒绝融化的冰山。
02
张宪将军被绑了!
这个消息,甚至比攻城失利本身更具破坏力。它像一阵夹杂着冰雹的刺骨寒风,只用了一顿饭的工夫,就吹遍了岳家军十几万人的大营。
风吹过的地方,所有声音都诡异地消失了。
伤兵营里,原本此起彼伏的呻吟声,低了下去。士兵们咬着牙,任由医官用盐水清洗伤口,哪怕疼得满头大汗,也只是闷哼几声。
操练场上,新兵们练习劈砍的呐喊声,也变得有气无力。他们不敢再公开议论战事,不敢再唾骂金人的凶残,甚至不敢大声说笑。他们只是默默地擦拭着手中的兵器,默默地修补着破损的盔甲,默默地往嘴里塞着那已经变得冰冷坚硬的麦饼。
那种压抑和恐慌,像一张无边无际的灰色大网,笼罩在每个人的头顶。它比打了败仗本身,更让人感到绝望。
原本因为连日苦战而跌到谷底的士气,这一下,像是被人从悬崖边上,狠狠地一脚踹了下去,直接坠入了不见天日的深渊。
老兵油子们聚在一起,用眼角的余光互相交换着眼神,嘴唇微动,却发不出声音。他们想不通,那个平日里一向爱兵如子,连一个普通小兵的名字都能随口叫上来,甚至会亲自为伤兵喂药的元帅,怎么会突然变得如此冷酷,如此不近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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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那些入伍不久的新兵,更是吓破了胆。在他们眼中,张宪将军那就是天神一般的人物,是战无不胜的象征。可现在,连这样的天神,说绑就绑,说要斩就可能真的会斩。那他们这些在战场上连名字都留不下的无名小卒,性命岂不是比地上的蚂蚁还要轻贱?
这仗,还怎么打?
这个巨大的、黑色的疑问,像一条剧毒的腹蛇,盘踞在每一个士兵的心头,无声地啃噬着他们最后的勇气和忠诚。
伙头军的营地,是整个死气沉沉的大营里,唯一还冒着一丝人间烟火气的地方。
十几口巨大的行军铁锅一字排开,下面是烧得正旺的柴火。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着看不出原本颜色的、掺了大量野菜的麦粥。伙夫们一个个被热气和浓烟熏得灰头土脸,满头大汗。他们挥舞着巨大的木勺,机械地在锅里搅动着,防止粥糊了底。
王二狗,就是这群终日与油烟和灶火为伴的伙夫里,最不起眼的一个。
他身材瘦小,长期营养不良让他的面色有些蜡黄。那身由官府统一发放的、早已洗得看不出颜色的粗布号坎,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像是挂在一根随时会被风吹断的竹竿上。
他不是什么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之士,也没想过要精忠报国、名留青史。他只是一个来自黄河泛滥区的、家破人亡的普通农夫。
他的家,在开封府祥符县下属的一个小村子里。他还清晰地记得,那年夏天,雨下得特别大,黄河的决口像一头挣脱了锁链的黄色巨龙,咆哮着吞噬了他家的田,冲垮了他家的屋。在滔天的洪水中,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爹娘和刚会走路的妹妹,被浑浊的浪头卷走,连一声呼救都没来得及发出。
他成了孤儿,一路乞讨,一路南下。他啃过草根,吃过树皮,跟野狗抢过食。最后,在鄂州城外,他饿得奄奄一息,听人说岳家军正在招兵,只要是四肢健全的汉子都要,最重要的是——管饭。
于是,他来了。
他参军的目的,比任何人都纯粹,也比任何人都卑微:为了那口能填饱肚子的饭,为了活下去。
在伙头军这个被人瞧不起的地方,王二狗却有一个别人没有的、甚至有些上不了台面的“本事”。他能从每天来打饭的士兵们的脸上、说话的声调里,精准地判断出前线战况的好坏。
仗打得顺的时候,那些刚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军汉们,会一边排着长队,一边唾沫横飞地吹嘘自己今天砍了几个金狗的脑袋。他们会互相推搡,笑骂声震天响。轮到打饭时,相熟的还会大大咧咧地拍着他的肩膀说:“二狗,给哥哥多来一勺稠的!晚上还得攒足了力气,好去砍金狗的脑袋!”
可今天,来领饭的队伍,长得望不到头,却安静得像一支送葬的队伍。
士兵们个个垂着头,像一群被秋霜打蔫了的茄子,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他们默默地伸出饭碗,领到饭后,也只是默默地走到一边,或蹲或站,大口大口地往嘴里扒拉着。他们咀嚼的动作,仿佛不是在吃饭,而是在发泄着某种无声的仇恨。
王二狗注意到,许多人的碗里,都剩下了大半。这在平日里是根本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在军营里,粮食比命都金贵。
“他娘的!这叫什么事儿!”
营地的角落里,传来两个负责劈柴的老兵压低了声音的咒骂。王二狗假装在收拾地上的空碗,竖起耳朵,悄悄地凑了过去。
说话的是一个断了根手指的老兵,他叫李瘸子,因为早年腿上中过一箭,走路有点跛。他吐了口唾沫,愤愤不平地说道:“元帅这是咋了?被猪油蒙了心了?张将军那可是拼了命的!昨天撤下来的时候,我亲眼看见他胸口上插着一支箭,血都把盔甲给染红了!他就那么生生拔出来,接着砍!这么对待功臣,不是让弟兄们的心,比这天还冷吗?”
另一个独眼的老兵,警惕地看了看四周,压低声音说:“嘘!你小子不要命了!我刚才去送饭,听元帅亲兵营的人说,元帅已经下了令,午时三刻,如果张将军不‘画押认罪’,就要……唉!这下好了,前头的兄弟拿命在填,后头的自己人先要砍自己人的脑袋。这仗,还打个鸟啊!”
王二狗的心,随着那声沉重的叹息,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心里也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
他见过那位张宪将军。那不是一个只会待在中军大帐里,对着地图指手画脚的官老爷。
大概是一个多月前,王二狗因为手脚慢了些,被伙头军的管事老孙头当众用勺子敲了头,骂他是“废物点心”。他正委屈地缩着脖子,不敢还嘴。恰好张宪将军巡营路过,听到了动静。
张将军没有摆元帅心腹的架子,他走过来,看了一眼锅里煮的饭,又看了看王二狗瘦小的身板,然后皱着眉头对老孙头说:“军中伙夫,与前线将士一样,都是我岳家军的弟兄。饭食之事,关乎全军士气,不可懈怠,但更不可动辄打骂。他若有错,你教他便是。”
说完,他竟走过来,用他那双布满老茧、孔武有力的大手,拍了拍王二狗满是锅灰的肩膀,温和地笑了笑,说:“辛苦了,弟兄们能不能吃上一口热饭,可就全靠你们了。”
那双大手,温暖而有力。那句话,让王二狗第一次在这个冰冷的军营里,感觉到了一丝作为“人”的尊严。
在王二狗这样的小人物看来,天底下的是非观,其实非常简单:谁对他好,谁就是好人;谁给他饭吃,谁就是恩人。
张将军,就是个天大的好人。
现在,这个好人被冤枉了,被五花大绑,甚至可能马上就要被砍头。
王二狗觉得心里难受得厉害。可他又能做什么呢?他比谁都清楚自己的身份——一个伙夫,一个逃难的灾民,一个在这十几万大军中,比一粒尘土还要卑贱的存在。元帅和将军们的事情,那是天上的神仙在打架。他一个在地上趴着、刨食的蝼蚁,连抬头多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把锅里的粥,再熬得烂糊一点,把灶膛里的火,烧得再旺一点。
他想着,那些从鬼门关爬回来的弟兄们,那些心里跟他一样憋屈的弟兄们,能喝上一口热乎乎的、滚烫的粥,肚子里暖和了,那颗被寒风吹得冰冷的心,或许……也能好受那么一丁点儿吧。
这渺小人物的同情心,就像这大锅里升腾起来的、微不足道的热气。它虽然无法驱散笼罩在整个军营上空的严寒,却是一个卑微生命在绝望中,所能坚守的、最后的那一点点温度。
03
大军围城,最先告急的,往往不是锋利的刀枪,而是最不起眼的柴米油盐。
连着下了好几天的阴雨,天气骤然转凉。秋老虎还没发威,那股子湿冷的寒意就已经开始往骨头缝里钻了。伙头军的营地里,管事的老孙头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围着那几堆刚砍回来的柴火堆团团转,嘴上起了好几个明晃晃的燎泡。
“都过来看看!都过来看看!”老孙头把王二狗和其他几个看起来手脚还算麻利的伙夫都叫到了跟前,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皱得像个晒干了的苦瓜。
他指着营地角落里那一大堆湿漉漉、还往下滴着水的柴火,嗓门都劈了:“全都是湿的!湿的!你们闻闻,这烟!点起来比狼烟还大!火苗呢,就猫儿尿那么一丁点儿!这怎么做饭?前头伤兵营几百号兄弟,还等着热水擦身子、换汤药呢!元帅大帐里的那几盆炭火,更是半刻都不能断了!这可如何是好?”
十几万大军,如同一只巨大的蝗虫,早已把颖昌城方圆十里之内,能砍的树、能割的草,都给搜刮得一干二净。新砍下来的木头本就带着不少水分,再被这没完没了的秋雨一泡,简直就是一堆中看不中用的废物。
这是一个比攻城本身更现实、更迫在眉睫的困境。伙夫们面面相觑,一个个愁眉苦脸,束手无策。
“孙叔,”人群里,那个叫李瘸子的老兵,一边揉着自己那条阴雨天就犯疼的老腿,一边犹豫着开了口,“要不……咱们去捡马粪吧?”
“马粪?”几个刚入伍不久的年轻伙夫一听,立刻露出了难以掩饰的嫌恶表情。在他们看来,这简直是天底下最肮脏的差事。
“你懂个球!”李瘸子见状,眼睛一瞪,毫不客气地骂了回去,“一看就是没在北边打过仗的雏儿!告诉你们,那晒干了的马粪饼子,可是上好的燃料!烧起来,一点烟都没有,火力又冲又旺,还特别耐烧!咱们前几年在河东跟金人死磕那会儿,天寒地冻的,大雪封山,就是靠那玩意儿烧水做饭、烤火取暖,才没被冻死!”
老孙头一听,紧锁的眉头顿时舒展开来,他一拍大腿,像是想起了什么绝世妙计:“对啊!我怎么把这茬给忘了!当年跟韩大帅打仗的时候,咱们就这么干过!好!就这么办!”
说着,他那双精明的小眼睛扫过面前的每一个人,提高了嗓门:“但是,这活儿,可不是什么好差事。又脏又险!城里头的金人不敢出来,可他们的游骑兵,跟苍蝇似的,到处乱窜。咱们得去两军阵地中间那片‘三不管’的地带捡,那里昨晚咱们的骑兵跟金狗的探马小规模地干了一仗,留下的马粪肯定不少。谁,愿意去?”
话音一落,刚才还围在一起的伙夫们,顿时像被开水烫了的蚂蚱,齐刷刷地往后退了一步。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个个都把头低了下去,假装在研究自己脚尖上的泥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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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战场边缘捡马粪?先不说那玩意儿有多脏多臭,光是“战场”两个字,就足以让这些平日里只跟锅碗瓢盆打交道的伙夫们胆寒。万一运气不好,碰上金人的游骑兵,那可不是闹着玩的。那些家伙杀人不眨眼,割了脑袋还能回去领赏。为了几筐能烧火的马粪,把自己的小命搭进去,这买卖,怎么算都划不来。
一片尴尬的沉默中,一个细微却清晰的声音响了起来。
“孙叔,我去吧。”
众人循声望去,都吃了一惊。说话的,竟是平日里最沉默寡闻、瘦小得像只猴子似的王二狗。
老孙头也有些意外,他上下打量着王二狗,怀疑地问:“二狗,你?你行吗?那地方可不比咱们后营,说不定就有冷箭射过来。”
王二狗用力地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憨厚的笑容:“孙叔,没事。俺在老家的时候,不光种地,还给村里的大户人家放过牛,伺候过骡马。跟牲口打交道,俺熟。俺知道啥样的能烧,啥样的不能烧。”
这倒是实话。王二狗从小就跟各种牲口的粪便混在一起,这成了他生存技能的一部分。他甚至能从一坨粪便的形状、颜色、干湿程度和里面的草料残渣,准确地判断出这头牲口是吃了精细的豆料,还是粗糙的干草;是身体壮实,消化良好,还是闹了肚子,有了毛病。
这个在别人看来既肮脏又上不了台面的本事,却是深深刻在他骨子里的、属于一个农夫的独特智慧。
见终于有人自告奋勇,老孙头大大地松了口气。他当即拍板,又指派了另外两个看起来胆子稍大、腿脚还算利索的伙夫,跟着王二狗一起去。
“你们记住了!”老孙头严肃地叮嘱道,“天亮前就去,趁着雾大,他们看不清。筐子装满了就赶紧回来,不管天亮没亮,都必须回来!安全第一,明白吗?”
“明白了!”三人齐声应道。
次日凌晨,天色还是一片混沌的青灰色。大地像是被一块巨大的、湿漉漉的麻布给盖住了,一层薄薄的晨雾,让十步之外的景物都变得模糊不清。
王二狗带着另外两个伙夫,一人背着一个大大的竹筐,猫着腰,借着晨雾的掩护,像三只寻找食物的田鼠,悄无声息地摸向了昨天两军交战的中间地带。
不远处的颖昌城墙,在晨雾中只剩下一个巨大而狰狞的黑色轮廓,像一头匍匐在大地上的远古巨兽,散发着令人心悸的、不祥的气息。
金人的营地就在那个方向,隐约能听到马匹偶尔打个响鼻的声音,还有巡逻兵士走动时,甲叶之间发出的、细微而清脆的碰撞声。
气氛紧张得让人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
跟着王二狗来的那两个伙夫,显然是第一次离敌人这么近。他们吓得腿肚子都有些发软,只敢在最外围、离自己营地最近的地方,匆匆忙忙地用火钳夹起几块看起来已经干透的马粪,扔进筐里。他们的眼睛,一刻不停地朝着金军营地的方向瞟,恨不得立刻就装满筐子,逃回安全的后营。
王二狗却比他们镇定得多。
他的农夫本能,让他对危险有种野兽般的直觉。他一边竖着耳朵,仔细地分辨着风中传来的每一种声音,一边用手里那根长长的铁火钳,专注地扒拉着地上的马粪。
很快,他发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
这片区域的马粪,数量多得有些惊人。一堆一堆的,几乎铺满了整个冲突地带。从这数量上粗略估计,金军昨晚出动的骑兵,规模绝对不小。而且,这些散落在地上的马粪,从形态上看,大多饱满结实,颜色深褐,看起来似乎显示出他们的战马都喂得油光水滑,后勤补给极其充足。
这个初步的发现,让王二狗的心也跟着沉了下去。
他身后的两个伙夫,更是吓得脸色发白,一边手忙脚乱地捡拾,一边压低了声音,用带着颤音的腔调嘀咕着:“我的老天爷,你看这马粪,又多又好。金人的骑兵得有多少啊?还都吃得这么好……这颖昌城,怕是真的啃不动了。”
王二狗没有说话,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
他的直觉告诉他,事情,好像有哪里不对。太完美了,完美得就像是……故意摆出来给人看的一样。
04
王二狗蹲下身子,浓重的晨雾打湿了他的眉毛和头发,他却浑然不觉。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了眼前那堆看似普通的马粪上。
一个微小的、几乎不可能被外行人注意到的细节,像一根细细的绣花针,突然刺进了他的眼睛。
他用手中的长火钳,小心翼翼地夹起其中一块马粪。
不对!
分量不对!
这马粪从外形上看,饱满圆润,个头不小,可被火钳夹起来的那一瞬间,王二狗手臂上感觉到的重量,却轻飘飘的,与他记忆中那些刚从自家骡子屁股底下铲出来的、沉甸甸的热粪,分量相差甚远。
他心里“咯噔”一下,疑窦丛生。
他又仔细观察那块马粪的表面。因为沾染了浓重的晨露和昨夜未干的雨水,它的表面呈现出一种湿漉漉的、油亮的光泽,颜色很深,看起来就跟刚排出体外不到一个时辰的“新鲜货”一模一样。
王二狗的心跳,开始莫名地加速。
他屏住呼吸,拿着火钳,将那块可疑的马粪,对着地上的一块尖角石头,轻轻地一磕。
“啪”的一声脆响,在寂静的晨雾中显得格外清新。
那块看似坚实的马粪,应声而碎。
碎裂的粪块,露出了它的内芯。
王二狗的瞳孔,在看清那内心的一瞬间,猛地缩成了针尖大小。
只见那粪块的内里,根本不是他想象中那种湿润、粘稠、夹杂着未消化草料的样子,而是呈现出一种干燥的、近乎灰白的颜色!
那质地,松散得像放了几个月的香炉灰,被晨风一吹,一些细小的粉末就“簌簌”地飘散开来,在空气中留下一股陈腐的干草味。
外湿内干!
王二狗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仿佛被人当头打了一记闷棍,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从小到大,十几年与牲口打交道的经验,在这一瞬间,如同决堤的洪水,全部涌了上来。他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将军、任何一个谋士都更清楚,牲口的粪便,是不会撒谎的!
刚拉出来的热乎马粪,从里到外,都是湿的、黏的,还带着一股冲鼻的热气。
而那些在田埂上、在院子里,被烈日暴晒了十天半个月的陈年马粪,则是从里到外,都干透了,颜色发白,质地轻脆,一碰就碎。
这种“外湿内干”的情况,普天之下,刨除神仙鬼怪的因素,只可能有一种解释——
这些粪,根本就不是新鲜的!
它们是早就干透了的陈年旧粪,被人为地、故意地泼上了水,伪装成了新鲜的样子!
这个石破天惊的发现,像一道惨白的闪电,在王二狗的脑海里轰然炸响!
金人……金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伪装!
他们在伪造假象!
他们在拼了命地、不择手段地,向城外的岳家军展示:看,我们有数量庞大的骑兵部队!看,我们的战马都吃着最精良的豆料,膘肥体壮,马力充足!看,我们的后勤补给源源不断,跟我们耗下去,你们耗不起!
可事实呢?
事实的真相,就藏在这堆被泼了水的干马粪里!
真相是,他们根本没有那么多马!或者,他们的马,已经饿得只能啃食干草、甚至草根,连像样的一坨成形的粪便都拉不出来了!
颖昌城!这座让岳家军耗费了三千多条人命、让元帅愁白了头发、让张宪将军蒙冤受辱的铁桶坚城,很可能……很可能只是一个被精心伪装起来的、外强中干的空壳子!
王二狗的心,开始“怦怦、怦怦”地狂跳起来,那声音是如此剧烈,以至于他感觉自己的胸腔都在跟着共振,仿佛随时会有一只兔子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他扔掉了手中的火钳,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到了另一堆马粪前,也顾不上肮脏,直接用手抓起几块,发疯似的、一块接一块地用力掰开。
结果,完全一样!
每一块,都是外表湿润,内里干枯!
他想喊,想叫,想把这个惊天的发现,立刻报告上去!他想冲到元帅的中军大帐前,告诉他这一切!
但是……
当他那发热的、被巨大发现冲昏了的头脑里,再一次浮现出岳飞那张因为滔天愤怒而扭曲变形的脸,再一次浮现出张宪将军被五花大绑、那双眼睛里冰冷刺骨的失望时,一股彻骨的、能冻僵骨髓的寒意,瞬间从他的脚底板升起,沿着脊椎,直冲天灵盖。
他算个什么东西?
他,王二狗,不过是伙头军里一个烧火的伙夫。一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只为了混口饭吃的灾民。一个在这十几万大军的庞大体系里,比一粒尘土还要卑贱、还要无足轻重的存在。
去跟元帅谈马粪?
去跟那些浑身煞气、杀人如麻的将军们说:你们都错了,你们都被骗了,听我的,我从一坨马粪里,看穿了金人的阴谋诡计?
他会被当成什么?
一个妖言惑众、扰乱军心的疯子?还是一个在战场边缘被吓破了胆、一时失心疯的傻子?
他不敢想象那个后果。
或许,他连元帅那顶巨大帐篷的边都摸不着,就会被帐门口那些铁塔一样的亲兵,一脚踹开。如果他再敢胡搅蛮缠,大声喧哗,很可能就是一柄冰冷的刀鞘直接砸在他的脸上,让他血流满面。再严重一点,就是一刀下来,身首异处,尸体被拖到乱葬岗里喂野狗。
他不想死。
他不想当什么英雄。他参军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活下去。
他手里死死地攥着那块已经被他捏碎的、散发着陈腐气味的马粪,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清晨的冷风,吹透了他单薄的衣衫,他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一层黏腻的冷汗彻底浸透。
两个选择,在他的脑海里激烈地交战。
回去。就当什么都没发现,把捡到的这些“湿柴”扔进灶膛,继续当他的伙夫,安安稳稳地,熬到战争结束的那一天,然后拿着一点微薄的军饷,找个地方,活下去。
还是去?冒着被当场砍头的、九死一生的风险,去把这个惊天的秘密,说出来?
他的眼前,开始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破碎的画面。
家乡被滔滔黄河水吞没的惨状……爹娘和妹妹在浑浊的洪水中挣扎、最后消失不见的身影……金兵铁蹄踏过中原大地后,那些被屠戮的村庄和饿殍遍野的惨象……
然后,画面又切换到了军营。
张宪将军那双拍在他肩膀上的、温暖有力的大手,和那句带着温和笑意的“辛苦了”……
这三天来,那些被一担架一担架地抬回来、再也无法说话、脸上还凝固着痛苦和不甘的弟兄们的脸……
王二狗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越来越粗重。他感觉自己小小的身体里,有两头犟牛在拼命地打架。一头牛,叫“活命”;另一头牛,叫“良心”。
“二狗!二狗!你发什么愣呢!快走啊!天都快亮透了!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远处,他的两个同伴已经装满了竹筐,正躲在一处土坡后面,焦急地朝着他小声催促。
就在这时,从大营的方向,隐隐约乎地传来了一阵“呛啷……呛啷……”的声音。
那是磨刀石摩擦钢刀的声音。
王二狗的心,猛地一揪。他知道,那是校场传来的声音。那是行刑队,在为即将到来的处决做准备。
这磨刀声,成了压垮他内心恐惧和犹豫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不能!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对他有过善意的好将军,就这么不明不白地冤死!他不能让更多的弟兄,因为一个错误的判断,明天、后天,再白白地冲上去,把命丢在那座看似坚固、实则空虚的城墙下!
王二狗猛地一咬牙,那股来自庄稼人骨子里的、最朴素的执拗和血性,在这一刻,凶猛地战胜了对死亡的所有恐惧。
他做出了一个,可能会让他立刻掉脑袋的决定。
他将那几块最典型的、最能说明问题的“外湿内干”的马粪,小心翼翼地、像是揣着什么绝世珍宝一样,塞进了自己那脏兮兮的怀里。然后,他抓起那只还空着大半的竹筐,看也不看,随手一扔,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着中军大帐的方向,狂奔而去。
05
“呛啷……呛啷……呛啷……”
校场那边,传来的磨刀声,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急促。那声音不紧不慢,带着一种冷酷的、机械的节奏,一下,一下,又一下,像是死神的脚步声,不偏不倚地,重重地踏在每一个听到它的人的心上。
军营里的气氛,已经凝重到了一个临界点。空气仿佛变成了半凝固的胶水,让人的每一次呼吸都感到无比的艰难和沉重。
最新的消息,已经不再是私底下的悄悄流传,而是半公开的秘密:元帅已经签发了将令,午时三刻,如果张宪将军再不“伏法认罪”,画押招供,就要在校场上,当着全军将士的面,斩其首级,以正军法!
行刑队的那几个膀大腰圆的刽子手,已经开始在校场中央清理场地了。他们甚至用一桶水,泼在了那块专门用来垫放头颅的青石板上,似乎是在提前冲洗那还未流淌的鲜血。
那单调而刺耳的磨刀声,就是行刑前最后的倒计时。
它像一根无情的鞭子,狠狠地抽在了王二狗的背上,让他奔跑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他不能再犹豫了。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好将军,一个拍过他肩膀、说他“辛苦了”的好人,就这么冤死在自己人的刀下。他不能让更多的弟兄,因为一个被精心伪造的假象,再前仆后继地去白白送命!
一种源自底层百姓最朴素、最直接的良知和勇气,在这一刻,如同被点燃的干柴,在他瘦小的胸膛里熊熊燃烧。这股火焰,凶猛地、彻底地,战胜了那与生俱来的、对死亡的本能恐惧。
他怀里揣着那几块冰冷又肮脏的马粪,像一头被逼到了绝路的、不顾一切的野兽,疯了一样,绕开自己所属的伙头军营地,直接冲向了那个平日里他连靠近都不敢的、戒备森严的中军大帐。
“站住!什么人!”
“伙夫营的?来这里做什么!军机重地,速速退开!滚回去!”
大帐门口,两名身材魁梧如铁塔的亲兵,立刻伸出手中那长长的、闪着寒光的长戟,交叉着,如同一把巨大的剪刀,死死地拦住了他的去路。他们的眼神,冷漠、警惕,还带着一丝被低贱之人打扰的不耐烦。
王二狗一路狂奔,早已上气不接下气。他扶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一张蜡黄的脸涨成了猪肝色。他想开口解释,却因为气息不匀,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
“军……军爷……”他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指着大帐,结结巴巴地说道,“我……我有天大的……天大的军情……要……要报!”
“军情?”其中一名络腮胡子的亲兵,用一种极具侮辱性的目光,从上到下地打量了他一遍。他看到了王二狗那身脏兮兮的伙夫号坎,闻到了他身上那股子挥之不去的油烟味,嘴巴一撇,嘴角勾起一抹毫不掩饰的轻蔑冷笑,“就凭你?一个烧火做饭的,能有什么军情?赶紧滚!再在这里胡搅蛮缠,信不信老子一脚把你踹回伙房去!”
说着,他已经抬起穿着皮靴的大脚,准备照着王二狗的屁股踹过去。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那紧闭的、厚重的帐帘后面,传来了一声压抑着火山般怒火的、疲惫不堪的咆哮:
“外面吵什么!还嫌不够烦吗?!把人给我叉出去!”
是岳飞的声音!
王二狗就像一个在黑暗的深海中快要溺死的人,突然看到了一丝从海面透下来的光亮。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了起来,绕开那名亲兵踹来的脚,用尽了全身所有的力气,扯着他那已经嘶哑的嗓子,对着那紧闭的帐帘,发出了他这辈子最大、最凄厉的呐喊:
“元帅!元帅!小人有发现!小人有天大的发现啊!敌人的马粪……敌人的马粪有鬼啊!”
他喊得声嘶力竭,喊到最后,声音都破了,尖锐得像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
帐前的两名亲兵,连同不远处巡逻的几队士兵,全都愣住了。他们看着王二狗,就像在看一个彻头彻尾的、已经无可救药的疯子。
马粪?有鬼?
这都他娘的是什么跟什么?
帐帘“唰”的一声,被一只大手从里面猛地掀开了。
岳飞那布满血丝的、冰冷刺骨的目光,像两把刚刚从冰水里捞出来的利剑,直直地射了出来,钉在了王二狗的身上。
王二狗被两个反应过来的亲兵,一人抓住一条胳膊,粗暴地、毫不留情地拖进了大帐,然后像扔一个麻袋一样,重重地将他扔在了冰冷的地面上。
“噗通”一声,他被摔得七荤八素,眼冒金星。
他浑身抖得像寒风中的一片落叶,牙齿上下打架,发出“咯咯”的响声。
大帐里,站着十几个盔甲鲜明、气势逼人的将军。所有人的目光,都像磨利了的刀子一样,齐刷刷地落在了他这个不速之客的身上。那目光里,有惊讶,有不解,有鄙夷,但更多的是一种在看死人的、冷漠的眼神。
谁都知道,元帅此刻正在气头上,正愁一腔怒火没处发泄。
这个不知死活的伙夫,简直是自己把脑袋洗剥干净了,亲手送到了刀口上。
王二狗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那十几道目光,像十几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他哆哆嗦嗦地,挣扎着,从自己那脏兮兮、还带着体温的怀里,掏出了那块被他捏碎了一半、沾着泥土和干草末的、又脏又丑的马粪。
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将它高高地举过了头顶。
因为极度的恐惧和超乎极限的紧张,他的声音都变了调,尖锐得不像是从人类喉咙里发出来的:
“元……元帅,您……您息怒……小人……小人发现……敌……敌军的马粪……是……是外湿内干的!”
他的声音,在这死一般寂静、连一根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的大帐里,显得是那么的突兀、那么的荒诞、那么的……可笑。
所有人都愣住了。
帐内的十几个将军,帐外的几十个亲兵,全都像被施了定身法一样,一动不动。
马粪?
外湿内干?
这算什么狗屁军情?
岳飞的眉头,死死地拧成了一个疙疙瘩瘩的肉结。他盯着这个跪在地上、抖如筛糠、手里还高高举着一坨粪便的伙夫,眼神中那原本就已经快要凝成实质的杀气,在这一刻,变得更加浓烈。
他缓缓地,迈开了步子。
他那双踩着厚底战靴的脚,一步,一步,沉重地,朝着王二狗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