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本文所用素材源于互联网,部分图片非真实图像,仅用于叙事呈现,请知悉
同治末年,金陵城阴雨连绵。
我,陈忠,侍奉“中兴名臣”曾国藩二十载,亲睹他从权倾朝野,到油尽灯枯。
他被誉为国之栋梁,却夜夜在梦魇中,痛苦呻吟。
弥留之际,他屏退所有亲人,将我唤至床前,吐露了一个足以颠覆史书的惊天秘密。
他那十二年前就已“为国捐躯”的嫡长子,竟还活在人间,隐于一座荒山古刹!
我怀揣着半块玉佩,踏上了千里寻亲的孤旅。
当我推开那扇破败的庵门,见到那个本该是英雄的僧人,并看到他僧帽下所隐藏的、那触目惊心的“戒疤”时。
我才明白,我守护了二十年的,竟是一个如此残酷而悲凉的弥天大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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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同治十一年,二月的金陵城,还浸在一股子倒春寒的湿冷里。城墙根下的柳树,刚刚才怯生生地探出米粒大小的嫩黄,一阵夹着雨丝的冷风刮过,又都瑟缩着躲回了枯枝里。
两江总督府内,更是比这城外的天气,还要冷上三分。
那棵由涤生公亲手种下的、曾被他寄予了无限期许的梧桐树,如今光秃秃地立在庭院中央,枝干虬结,像一个伸出无数只枯瘦手臂、向苍天无声诘问的老人。它还没来得及抽出新芽,而亲手栽下它的那位主人——一手缔造湘军、挽救了大清半壁江山、被朝野誉为“中兴第一名臣”的曾国藩,却已如这棵树在寒风中最顶端的一根枯枝,颤巍巍地,走到了生命的尽头。
整个总督府,都笼罩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死气沉沉之中。
府里的下人们,无论是丫鬟还是仆役,走路都踮着脚尖,碎步疾行,生怕鞋底与青石板的摩擦声,会惊扰到后院寝房里那盏即将熄灭的、微弱的烛火。
平日里最爱嚼舌根的几个婆子,此刻也只是在浆洗房的角落里,用眼神互相交换着彼此的惊惧和猜测。她们不敢多说一个字,因为谁都知道,这位平日里威严如山的老爷,他的时间,是以“刻”来计算的。
我,陈忠,跪在涤生公那张宽大的紫檀木床榻边。
我的膝盖,早已在冰冷坚硬的金砖上跪得麻木,但我不敢有丝毫的移动。我的手里,端着一碗还冒着热气的野山参汤,汤色金黄,散发着浓郁的药香。这碗汤,是京城里最好的药铺,用了百年老参,熬了七个时辰才熬出来的,一碗汤的价钱,足够寻常百姓家过上好几年。
可它,救不了一个油尽灯枯的人。
我用一把小小的银勺,舀起一勺参汤,小心翼翼地凑到他干裂起皮的嘴唇边,用一种近乎哀求的语气,轻声劝慰着:“涤生公,您再喝一口吧……就一口,润润嗓子也好。”
床榻上的人,没有回应。
他不再是那个在地图前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三军统帅,也不再是那个在朝堂上应对自如、言辞犀利的封疆大吏。他只是一个被病痛彻底击垮的、瘦骨嶙峋的、无助的老人。
他的脸颊深陷,颧骨高耸,皮肤像一张被揉搓过的旧宣纸,布满了深深的、纵横交错的皱纹。那双曾经如同寒星般锐利、仿佛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此刻浑浊不堪,像蒙上了一层灰蒙蒙的翳,失去了所有的神采。
他只是躺在那里,胸口随着微弱的呼吸,发出“嗬……嗬……”的、如同破旧风箱般的声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用尽他生命里最后的一丝力气。
我叫陈忠。我不是总督府的家生子。我的命,是二十年前,涤生公在湘乡老家的大路上,用一碗热粥,捡回来的。
那一年,湖南大旱,赤地千里,饿殍遍野。我才七岁,爹娘都在逃荒的路上饿死了。我一个人,像条没人要的野狗,在官道上晃荡,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就在我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去见阎王爷的时候,一驾马车停在了我面前。
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青布长衫的中年文士,他看到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露出嫌恶的表情,反而蹲下身,用他那双温暖的大手,摸了摸我乱蓬蓬的、打了结的头发,温和地问我:“孩子,饿坏了吧?”
我那时已经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
他便让随从,从车里拿出了一碗还冒着热气的白米粥,一勺一勺地,喂进了我的嘴里。
那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东西。
那个中年文士,就是当时还在京城做官、回乡丁忧的涤生公。
从那天起,我便立下了一个孩子最朴素也最坚定的誓言:我的这条命,是他的。他让我生,我便生;他让我死,我绝不皱一下眉头。
这二十年来,我从一个只会端茶倒水的小小侍童,长成了他最贴身、最信任的长随。我为他研墨,为他掌灯,为他整理那堆积如山的文书和奏折。在他因为战事不顺而彻夜不眠时,我陪着他,默默地,一杯接一杯地为他续上浓茶。在他因为平定江南后,被朝廷猜忌而心力交瘁时,我听着他长吁短叹,却不敢多问一句。在他晚年被各种顽疾缠身,汤药不离口时,每一碗药,都是我亲口先尝过,确认温度和味道都适宜后,才敢端到他的面前。
我,陈忠,比他的亲生儿子纪泽、纪鸿,更懂他紧锁的眉宇间,究竟藏着多少无法与外人道的愁绪和痛苦。
府里请来的名医换了一拨又一拨,从金陵到苏州,再到京城,每一个都是声名赫赫的杏林国手。那些从关外、从云南、从高丽运来的名贵药材,虎骨、鹿茸、千年何首乌,在库房里堆积如山。可这些东西,都无法挽回他那如同沙漏般,正在飞速流逝的生命。
他时常在梦中惊醒,口中发出含混不清的、痛苦的喊叫。有时候,他会大喊着一些湘军将领的名字,那些都是早已战死沙场的旧部。有时候,他又会像个孩子一样,蜷缩在被子里,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
就在几天前的一个深夜,我照例为他掖好被角,正准备悄悄退下时。他在昏睡中,突然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手腕。
他的手,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可那力气,却大得惊人,像一把铁钳,死死地箍住了我。
他的眼睛没有睁开,嘴里却开始反复地、痛苦地、清晰无比地呢喃着一个我从未听过的名字:
“纪尘……纪尘……我的儿……为父……为父有罪啊……”
我心中猛地一惊,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纪泽,纪鸿,这是府里两位公子的名字,我再熟悉不过。可这个“纪尘”,是谁?我跟了老爷二十年,从未听过这个名字。
我只当是老爷高烧不退,烧糊涂了,说的是胡话。我不敢挣脱,只能任由他抓着,直到他力气耗尽,手松开,重新陷入昏睡。
可这个名字,就像一颗诡异的种子,落在了我的心里。
几日后的一个黄昏,夕阳的余晖,像一层薄薄的金粉,透过窗棂,洒在了寝房里。一直昏睡不醒的涤生公,竟奇迹般地,缓缓睁开了眼睛。
他的眼神,虽然依旧浑浊,却有了一丝焦点。
守在床边的二公子纪鸿见状,又惊又喜,立刻就要去叫医生和家人。
“都……都出去……”
涤生公用微弱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了他清醒后的第一句话。
纪鸿公子愣住了,但看着父亲那不容置疑的眼神,他不敢违抗,只能含着泪,将夫人、姨太太和所有下人都屏退了出去。
最后,他看向我。
涤生公的嘴唇动了动:“陈忠……留下。”
空旷的寝房里,只剩下我和他两个人。夕阳的光线,在他的脸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让他那本就瘦削的脸庞,看起来更加的崎岖和苍老。
他用那双已经浑浊不堪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就那么看着,看了很久,很久。那目光,复杂得让我无法读懂。里面有审视,有挣扎,有痛苦,还有一丝……我从未见过的、近乎绝望的祈求。
他看得我心里发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终于,他缓缓地,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了那句让我如遭雷击、魂飞魄散的话:
“陈忠……你……你听着……”
他的声音,细若游丝,却像一把烧红的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我的耳朵里。
“去……去湖南,衡山……南台寺……后山的……苦云庵……去找……去找纪尘……”
他又说出了那个名字!
他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整个身体都弓成了一只虾米,仿佛要把心肺都咳出来。我吓坏了,连忙上前,轻轻地为他抚着胸口顺气。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过劲来。他一把抓住了我的衣袖,枯瘦的手指,像鹰爪一样,深深地陷进了布料里。
他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用尽了最后的生命力,说道:
“我的……长子,纪尘……他……他没有死在……三河镇……他……他还……活着。”
“轰!”
我的大脑,在这一瞬间,彻底变成了一片空白。
我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九天之外的惊雷,当头劈中,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连呼吸都忘了。
大公子纪尘,没有死?
这怎么可能?!
曾家大公子纪尘(为便于故事改编,此处虚构为“纪尘”),十二年前,在湘军与太平军的安徽三河镇之战中,为国捐躯,壮烈殉国!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情啊!
朝廷为此下旨追谥,湘军全军缟素,金陵城里那场声势浩大的祭奠,那漫天飞舞的纸钱,那撕心裂肺的哭喊,我至今都记忆犹新!
老爷他……他一定是烧糊涂了!一定是!
我看着他,想说些什么来安慰他,却发现自己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似乎看出了我脸上的震惊和不信。他用另一只手,颤抖着,伸向了自己的枕头底下,摸索了半天,终于摸出了一个用明黄色丝帕包裹着的小东西。
他将那个东西,塞进了我的手里。
那入手的感觉,冰凉,而温润。
他示意我打开。
我颤抖着手,解开丝帕。里面,是一块玉佩。不,是半块。
那是一块上好的和田白玉,玉质细腻,油光内蕴。它被从中间,整整齐齐地断开,我手里的,是其中的一半。玉佩上,用一种古朴的篆体,阳刻着一个龙飞凤舞的字。
“尘”。
“另一半……另一半……在他那里……”涤生公的呼吸,变得越来越急促,声音也越来越微弱,“陈忠……我信得过的人,只有你……找到他……找到他,告诉他……我……我走了……让他……忘了我这个……不配为父的……罪人……”
说完这最后一句话,他那双一直死死盯着我的眼睛,突然就失去了所有的光彩,彻底涣散了。
他抓住我衣袖的手,也无力地滑落了下去。
“涤生公!涤生公!”
我发疯似地摇晃着他,可他再也没有任何反应。
同治十一年,二月初四,亥时。
一代名臣,曾国藩,薨。
而我,陈忠,跪在他的床前,手里紧紧攥着那半块冰冷的玉佩,和一个足以颠覆整个曾氏家族、甚至颠覆一段历史的、惊天的秘密。
02
涤生公走了。
他走得,很平静。仿佛只是睡着了。
可我,却感觉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我紧紧地攥着那半块还带着他体温的玉佩,冰冷的玉石,硌得我的掌心生疼。我的手心里,全是黏腻的冷汗。我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跪在那里,一动不动。
老爷疯了吗?
还是我刚才,出现了幻听?
大公子纪尘,还活着?隐居在深山古刹里?
这……这怎么可能!
这二十年来,我以他的心腹长随自居,我以为,我是这个世界上,除了他自己之外,最了解他的人。我自以为,他对我,毫无保留,推心置腹。
可今天,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却亲手撕开了一个我从未想象过的、巨大而恐怖的黑洞。
这个秘密,像一座沉重无比的冰山,从天而降,将我那二十年来自以为是的忠诚和了解,瞬间撞得粉身碎骨。
我所知道的,我所侍奉的,到底是一个真实的曾国藩,还是一个被巨大谎言层层包裹起来的、孤独的空壳?
我的忠诚,在这一刻,第一次产生了剧烈的动摇。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在茫茫大海上航行了二十年的水手,突然发现,自己一直引以为傲的罗盘,从一开始,指的就是一个错误的方向。
我的思绪,不受控制地,像脱缰的野马,回到了十二年前。
同治元年的那个冬天,格外的冷。
战报,是从安徽三河镇,八百里加急送回金陵的。那份用血水和泥水浸泡过的、皱巴巴的军报,被送到涤生公手上时,整个总督府的空气,都凝固了。
湘军,惨败。
由悍将李续宾率领的、湘军最精锐的六千陆师,在三河镇,被太平天国的英王陈玉成,以十倍之众,团团包围。苦战数日,粮尽援绝,全军覆没。李续宾自缢殉国,手下十几名总兵、副将,无一生还。
这是湘军成立以来,所遭受的最为惨重的一次失败。消息传来,金陵震动,朝野哗然。
而在那份长长的、用朱笔圈出的阵亡将官名单里,一个名字,格外的刺眼。
曾纪尘。
时任吉字营营官,涤生公的嫡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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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至今还记得,当初从前线送回来的、由李续宾的亲兵冒死带出的那份报丧文书,上面写得是何等的慷慨悲壮,何等的荡气回肠:
“……大军被围,势已不可为。公子纪尘,临危不惧,身先士卒,率亲兵营三百将士,反复冲杀,为大军突围撕开缺口。其手刃数敌,身中十数创,血染征袍,力竭被围。贼酋劝降,公子大笑,骂不绝口,曰:‘我父涤生,一生忠义,岂有降贼之子!’言毕,引刀自刎,壮烈殉国。时年,二十有九……”
这份文书,后来被刊印传抄,天下皆知。无数人为之扼腕,为之落泪。朝廷为此下旨,追谥纪尘公子为“忠武”,并准其入昭忠祠,享后世香火。
我更清晰地记得,在总督府里,为大公子办的那场声势浩大的“衣冠冢”葬礼。
因为连尸首都未能寻回,棺椁里,只放着他生前穿过的一套盔甲,和一柄他最心爱的佩剑。
整个总督府,从里到外,挂满了白幡。凄厉的哀乐,从早到晚,响彻不绝。
我看到,平日里雍容华贵的欧阳夫人,哭得几次昏厥过去,被人搀扶着,几乎无法站立。她趴在空空的棺椁上,一遍遍地呼喊着儿子的乳名,那声音,嘶哑得让人心碎。
二公子纪鸿,那时还只是个少年,跪在灵前,哭得像个泪人。
府里所有的下人,都沉浸在一种巨大的悲伤之中。
唯独一个人,没有流一滴泪。
那就是涤生公。
在整个葬礼期间,他就像一尊没有感情的石雕。他穿着丧服,面无表情地,接待着前来吊唁的文武百官。然后,他就在那具空空的棺椁前,一动不动地,站了一天一夜。
他的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下,被拉得很长,很长。那背影,僵硬得像一块未经雕琢的、冰冷的石头。
当时,所有人都私下里赞叹他,说他真不愧是“中兴名臣”,心志如铁,以国事为重,即便是丧子之痛,也能强忍于心。说他“为国舍子,大义凛然”。
我,更是对他这种超越凡人的坚毅,敬佩得五体投地。
可是现在,当我回想起他那个僵硬的、孤独的背影时,我才悚然惊觉。
那不是坚强!那根本不是一个父亲失去爱子后,应有的坚强!
那是一种更深沉的、更绝望的、无法与任何人言说的痛苦和伪装!
他不是在哀悼一个死去的英雄,他是在埋葬一个活着的、不能再见天日的“鬼魂”!
“纪尘”这个名字,在此后的十二年里,成了曾氏家族一个光荣而又沉重的禁忌。
每年他的忌日,全家都会在祠堂里,为那个“忠武”的牌位,上香祭拜。欧阳夫人依旧会以泪洗面,涤生公也依旧会沉默地,敬上一杯酒。
但谁也不敢,再多提一句当年三河镇的细节。
这成了一道看不见的、血淋淋的伤疤。它被华丽的“英雄”外衣包裹着,不允许任何人去触碰。
我这个外人,一个卑微的长随,更是连窥探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如今,这个维持了十二年的弥天大谎,这个家族最核心的秘密,被老爷自己,亲手撕开了。
他把这个烫手得足以将我焚为灰烬的秘密,交到了我的手里。
我该怎么办?
我跪在冰冷的地上,冷汗,已经浸透了我的后背。那半块玉佩,在我的手心里,仿佛有千斤重。
把它交给二公子纪鸿?他是这个家的继承人,他有权知道真相。
不!
这个念头,只在我的脑海里闪现了一瞬间,就被我立刻否定了。
老爷既然选择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屏退了所有的家人,只对我一个人说出这个秘密,这背后,必然有天大的、不能让家人知道的隐情。他信我,胜过信自己的亲生儿子。
我如果将玉佩交出去,不仅是辜负了他最后的托付,更可能会给这个本就风雨飘摇的家,带来一场无法预料的、毁灭性的灾难。
我不能说。
至少,在搞清楚所有真相之前,我一个字都不能说。
我该怎么办?
是把这个秘密,连同这半块玉佩,一起烂在我的肚子里,就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继续在曾府里,当我的长随,直到老死?
不。
我做不到。
我无法想象,那个曾经被誉为“将门虎子”的大公子,在那个叫“苦云庵”的地方,是怎样度过这十二年的漫长岁月的。
我也无法忘记,涤生公在说出那句“不配为父的罪人”时,那双浑浊眼睛里,所流露出的、无尽的痛苦和忏悔。
这一趟,我必须去!
无论真相有多么残酷,无论前路有多么艰险,这,是老爷对我最后的遗言和托付。
这,也是我陈忠,对他老人家那二十年的养育之恩,所能做出的、最后的回报。
我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我的膝盖,已经失去了知觉,但我感觉,我的脊梁,在这一刻,却挺得笔直。
我走到床边,最后看了一眼涤生公那张安详的、仿佛已经解脱了所有痛苦的脸。
我在心里,默默地对他说道:
“涤生公,您放心。陈忠,一定帮您,找到他。”
03
涤生公的薨逝,像一块巨石,投入了本就不平静的大清政坛,激起了轩然大波。
整个金陵城,都陷入了一种庄重而压抑的氛围之中。朝廷下旨,追赠太傅,谥号“文正”,并准其入祀京师昭忠祠、贤良祠,这是文臣死后所能得到的最高哀荣。
两江总督府,更是成了全城瞩目的中心。前来吊唁的文武百官、地方士绅,车马不绝,从清晨到日暮,几乎要踏破总督府的门槛。
府内上下,一片缟素,所有人都忙得脚不沾地。二公子纪鸿,作为事实上的长子,强忍着悲痛,一身重孝,主持着所有的丧仪,接待着来来往往的宾客。
他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哀伤。
而我,陈忠,就在这片巨大的、公开的悲伤和混乱之中,开始了我秘密的、孤独的准备。
涤生公薨逝后的第三天,我找到了正在灵堂里忙碌的纪鸿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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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跪下,对他磕了个头,说自己离家二十载,音讯全无,如今老父大去,心神俱碎,想告个长假,回湘乡老家,为父母的荒坟添一把土,也算尽一点人子之孝。
这番话,半真半假。我的父母,确实早已不在人世。
纪鸿公子听了,看着我这个从小就跟在父亲身边的老人,又想到我这些年来的忠心耿耿,他没有丝毫的怀疑。他叹了口气,从账房支取了五十两银子,交到我手里,说道:“陈管事,这些年,你侍奉家父,辛苦了。这些银子,你拿着,路上用。家里的事,你不用担心,办完了,早些回来便是。”
我含着泪,重重地磕了三个头,收下了银子。
当天夜里,我没有惊动任何人。我脱下了那身穿了多年的、象征着总督府大管事身份的体面长衫,换上了一身最不起眼的、从旧衣铺里淘来的青布短打。这身衣服,粗糙,耐磨,还带着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却能让我最好地混入南下的茫茫人海。
我将那半块龙纹玉佩,用一根结实的红绳串了,紧紧地贴身戴在胸口。那冰冷的玉石,贴着我的皮肤,像一个沉重的、无法摆脱的烙印。我将纪鸿公子给的五十两银子,连同自己这些年积攒下来的全部盘缠,分成了几份,藏在了鞋底、腰带和贴身的夹层里。
最后,我回到那间我住了二十年的、位于后院的小小耳房。我看着房里那熟悉的桌椅、床铺,看着墙上那张涤生公早年随手赏赐给我的一幅“静”字,心中百感交集。
这里,是我二十年的家。可从今夜起,我将告别它,去寻找一个被这个家遗弃了十二年的、真正的“长子”。
我没有带任何多余的东西,只背上了一个小小的包袱,里面有两件换洗的衣服和一些干粮。
趁着夜色,我避开了所有巡夜的家丁,像一个做贼心虚的盗贼,悄悄地,从总督府那扇平日里只用来倾倒泔水的后门,溜了出去。
当我回头望向那在夜色中显得愈发巍峨森严的总督府时,我的心里,一片茫然。我不知道,我此去,将要面对的是什么。我更不知道,我还有没有机会,再回到这里。
金陵城外的下关码头,即便是深夜,依旧人声鼎沸,灯火通明。无数的船只,在这里停靠、启航,将南来北往的货物和旅客,送向帝国的四面八方。
我混入那些准备连夜南下的贩夫走卒之中,买了一张去往湖口的最便宜的统舱船票。
船上,空气污浊不堪。汗臭味、脚臭味、呕吐物的酸腐味,还有那股子江上特有的、潮湿的水腥气,混合在一起,熏得人头昏脑涨。统舱里,挤满了各式各样的人,有小商人,有手艺人,有落魄的书生,也有和我一样,回乡的远行客。
我不敢暴露自己曾是总督府管事的身份,我怕引来不必要的麻烦和窥探。我只是缩在最角落的一个铺位上,用我的包袱当枕头,时刻保持着警惕。夜里睡觉,我都只敢睡半觉,一只手,始终紧紧地按在胸口那块玉佩上。
水路,走了整整七天。
船只在浑浊的长江上,缓慢地、摇摇晃晃地行进着。到了湖口,我下了船,再转陆路。
我不敢走官道,不敢住那些看起来体面的大客栈。我雇的是最颠簸、最廉价的骡车,车夫赶着牲口,在崎岖不平的乡间小道上,慢悠悠地前进。我吃的是自己带的、早已变得又干又硬的麦饼,渴了,就用葫芦,在路边的溪水里,舀一瓢凉水喝。
晚上,就在那些专供脚夫和苦力歇脚的、被称为“鸡毛店”的大车店里,和十几个人挤在一铺大炕上。店里跳蚤横行,臭虫遍地,我几乎没有一夜,能睡得安稳。
不过短短半个月的工夫,我整个人,就已经脱了一层皮。我的脸上,被风吹日晒得又黑又糙,嘴唇干裂起皮,手上也磨出了厚厚的老茧。我看着水洼里自己那张模糊的、满面风霜的倒影,连我自己,都快认不出自己了。
我看起来,就像一个真正的、走投无路的、落魄的远行客。
这也好。这样的我,才不会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在这漫长而孤独的旅途中,我有大把大把的时间,去思考那个困扰着我的巨大谜团。
大公子纪尘,他当年,到底是为什么,要“诈死”?
他为什么要躲进佛门,还选在那么一个偏僻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地方?
是因为厌倦了战场上无休无止的杀戮,看破了红尘,所以选择了逃避?不,这不像他的性格。我记忆中的大公子,文武双全,性格刚毅果决,甚至比涤生公本人,还要多了几分杀伐之气。他是所有湘军将领都看好的“将门虎子”,是注定要继承父业、建功立业的人。这样的人,怎么可能会因为一时的挫败,就遁入空门?
那么……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家族、对不起朝廷的惊天大事?
比如,临阵脱逃?或者……通敌叛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我自己都吓了一跳。不,不可能!他是曾国藩的儿子,他的骨子里,流淌的是忠孝节义的血。
可如果不是这样,涤生公又为何要在临终前,说自己是“不配为父的罪人”?这其中,必然隐藏着某种巨大的、难以启齿的耻辱和罪孽。
我越想,心就越乱,越想,就越觉得心惊肉跳。
我感觉,我正在一步步地,接近一个被精心掩埋了十二年的、黑暗的深渊。
历时将近一个月,我终于抵达了湖南,抵达了衡山府的地界。
这里,是涤生公的故乡,也是整个湘军的发源地。走在这里的街上,我能听到周围的人,都说着一口我熟悉的、亲切的乡音。我甚至还看到了几个穿着旧式湘军号服的老兵,在茶馆里,高声谈论着当年的战事。
我不敢多做停留。我怕在这里,会遇到什么认识我、或者认识曾家的故人。
我只是在城里买了一些干粮和一幅简易的地图,然后就雇了一头瘦小的毛驴,按照涤生公给我的那个模糊的指示——“南台寺后山”,开始往山里寻去。
衡山,自古便是名山。山路崎岖,林深树密。我骑着毛驴,在蜿蜒的山道上,颠簸前行。山里的空气,清新而湿润,带着草木的芬芳。可我的心,却越来越沉重。
越往山里走,道路就越是偏僻难行。有时候,甚至连路都没有了,我只能牵着毛驴,在半人高的灌木丛中,艰难地穿行。
走了整整两天,我终于找到了南台寺。那是一座规模宏大的古刹,香火鼎盛,游人如织。
可涤生公说的,是“南台寺后山”。
我绕过南台寺,继续往更深的山里走。
我向遇到的几个上山砍柴的樵夫,打听一个叫“苦云庵”的地方。
他们听了这个名字,都一脸茫然地摇了摇头,说在这山里砍了一辈子柴,从未听说过什么“苦云庵”。
我几乎快要绝望了。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涤生公在临终前,神志不清,记错了地方?
就在我准备放弃,原路返回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个背着药篓、须发皆白的老采药人。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向他询问。
他听了“苦云庵”三个字,浑浊的老眼,眯缝了起来,歪着头,想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抬起那只干瘦得如同鸡爪的手,指向了远处一处云雾缭绕的、幽深的峡谷。
“后生,你说的是不是那个早就塌了半边的破庙?”他的声音,沙哑而苍老,“那地方,邪性得很。听说闹鬼。好些年,都没人敢去了。你……你去那里做什么?”
04
按照老采药人所指的方向,我辞别了他,牵着那头同样疲惫不堪的毛驴,一头扎进了那片看起来就透着一股子不祥之气的深山峡谷。
这里,已经完全没有路了。
所谓的山道,不过是前人踩出来的、被野草和灌木几乎完全覆盖的模糊痕迹。我只能用手里的柴刀,一边劈砍着挡路的荆棘和藤蔓,一边深一脚浅一脚地,艰难前行。
山谷里,光线昏暗,湿气极重。高大的树木,遮天蔽日,将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子树叶腐烂和泥土发酵的、潮湿的气味。周围,除了我自己的喘息声和毛驴的响鼻声,就只剩下不知名的鸟儿,偶尔发出的、几声凄厉的鸣叫。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怦怦”狂跳的声音。
我不知道自己在这片原始丛林里,攀爬了多久。我的衣服,被荆棘划破了好几处;我的脸上和手上,也被树枝刮出了一道道细小的血痕。当我感觉自己的双腿,已经像灌了铅一样,再也抬不起来的时候,我的眼前,豁然开朗。
我终于,在山谷的最深处,看到了一座破败不堪的小小庵堂。
它静静地立在一片小小的空地上,背靠着一面陡峭的、长满了青苔的石壁,仿佛已经被这个世界,遗忘了数百年。
它太破了。
整个庵堂,完全是用山里最常见的山石和木头,粗糙地搭建而成的。屋顶上的青瓦,掉了一大半,露出下面黑黢黢的、被雨水侵蚀得有些腐朽的房梁。用黄泥和石头砌成的院墙,也塌了一大角,几株不知名的、生命力顽强的野草,正从墙体的缝隙里,倔强地钻了出来,在风中摇曳。
庵堂门口,那块本应写着寺庙名字的牌匾,歪歪斜斜地挂在那里,上面的字迹,早已被经年的风雨,侵蚀得模糊不清。我费了很大的劲,才勉强辨认出那三个字:
“苦云庵”。
这里,与其说是一座供人礼佛的寺庙,不如说是一处即将回归尘土的、荒凉的废墟。
我的心,沉到了谷底。
大公子纪尘,那个曾经鲜衣怒马、名动京城的将门之子,真的会在这里,度过了整整十二年的时光吗?
我将毛驴拴在门口的一棵老树上,深吸了一口气,怀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忐忑不安的心情,伸出手,推向了那扇用两块厚木板拼成的、连门环都没有的破门。
“吱呀——”
一声悠长而刺耳的、仿佛濒死呻吟般的声响,打破了山谷的宁静。
我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地上铺着大小不一的青石板,石板的缝隙里,长满了青苔,滑腻腻的。院子的角落里,种着几畦青菜,长得倒还算精神。
院子中央,一个身穿打满补丁的灰色僧袍、身形枯瘦的老和尚,正拿着一把用竹枝扎成的、简陋的扫帚,一下,一下,缓慢而专注地,扫着地上本就不多的几片落叶。
他的动作,一丝不苟,仿佛不是在扫地,而是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
我猜,他应该就是这里的住持了。
我连忙整理了一下自己凌乱的衣衫,快步走上前,双手合十,对着他,深深地鞠了一躬。
“老师傅,您有礼了。”
老和尚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依旧自顾自地扫着地,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我只好又提了提声音,再次说道:“老师傅,晚辈是从外地来的香客,途经此地,天色已晚,山路难行。不知……能否在贵庵,借宿一晚?晚辈愿出香火钱。”
说着,我便要从怀里掏银子。
这一次,他终于有了反应。
他停下了手中的扫帚,缓缓地抬起头,看了我一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浑浊,淡漠,没有任何感情的色彩,就像两颗被扔在溪水里、冲刷了千百年的、光滑的鹅卵石。
“小庵早已断了香火,也无多余的禅房。”他的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粗糙的石头在摩擦,“施主,请回吧。”
说完,他又低下头,继续扫他的地,仿佛我只是一个透明的、不存在的幻影。
他的态度,冷漠而疏离,带着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决绝的气场。仿佛他不想,也绝对不允许,外界的任何人,来打扰这里的宁静。
我碰了一鼻子灰,心里又急又恼,但又不敢发作。
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我捂着肚子,装出一副痛苦的样子,说道:“哎哟……老师傅,晚辈连日赶路,腹中饥渴,可否……可否向您讨一碗水喝?喝完水,我立刻就走。”
这一次,他没有拒绝。他沉默地放下了扫帚,转身走进了旁边一间像是厨房的偏房。不一会儿,他端着一个豁了口的粗瓷碗,走了出来。碗里,是清冽的山泉水。
我接过碗,故意喝得很慢,一边喝,一边装作不经意地,与他攀谈起来。
“老师傅,看您这庵堂,似乎有些年头了。这偌大的庵里,就您一位师傅吗?”
他看了我一眼,淡淡地回了两个字:“不是。”
我的心,猛地一跳!还有别人!
我连忙追问:“哦?那敢问,庵里还有几位师傅?都是从何方来的高僧啊?”
他却像是突然失去了说话的兴趣,闭上了嘴,重新拿起了扫帚,惜字如金。
我心中焦急,知道不能再这么兜圈子了。我决定,下一个猛药。
我喝完最后一口水,将碗还给他,然后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好奇地问道:“对了,老师傅,晚辈以前在老家,似乎认识一位法号中也带‘尘’字的师傅,不知道……是不是您这里的同门?”
就在我说出“尘”这个字的一瞬间,我敏锐地捕捉到,他那只握着扫帚柄的、干枯的手,不自觉地,用力地,攥紧了!他扫地的动作,也出现了刹那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
有戏!
可他立刻就恢复了那副古井无波的样子,头也不抬地,冷冷地说道:“天下僧人,何止千万。法号相近者,多如牛毛。施主,你认错了。”
说完,他便不再理我,一门心思地,对付起了地上那几片顽固的落叶。
我被他噎得哑口无言。我知道,从这个老和尚的嘴里,是问不出任何东西了。
我心中充满了不甘。我不能就这么离开。
我退出了庵堂,却没有走远。我躲在远处的一片密林里,死死地盯着那扇破旧的木门,像一个耐心的猎人,在等待着猎物的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山谷里的光线,渐渐地,由明转暗。
黄昏时分,就在我快要被蚊虫叮咬得失去耐心的时候,庵堂的侧面,那条通往后山的小径上,终于出现了一个人影。
那是一个身材高大魁梧的僧人。他肩上,挑着两担沉甸甸的、刚刚砍伐下来的新鲜木柴。那两担木柴,加起来,少说也有一百多斤。可他挑着,却似乎毫不费力,一步,一步,走得异常沉稳。
他同样穿着一身破旧的、打满了补丁的灰色僧衣。他的脸上,被山里的风霜,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痕迹,让他看起来,比实际的年龄,要苍老许多。
他默默地走进院子,与那个正在打水的老和尚(后来我才知道,他就是住持,法号“了尘”),没有任何的语言交流,甚至连眼神的交汇都没有。
他只是走到墙角,将肩上的柴火,沉重地卸下,然后弯下腰,将那些长短不一的木柴,一根一根地,码放得整整齐齐。
他就那么专注地,做着自己的事,仿佛整个世界,都与他无关。
可就在他码好柴火,直起腰,准备转身回屋的一刹那,我的心,猛地揪紧了!
我看到了他的侧脸!
夕阳的余晖,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勾勒出他那清新而坚毅的轮廓。
那高挺的鼻梁,那紧紧抿着的、显得有些倔强的嘴唇,那深邃的眼窝,还有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隐藏不住的一丝桀骜不驯……
尽管岁月,在他的脸上,留下了太多的风霜;尽管苦行僧般的生活,磨去了他所有的华彩。
但那个轮廓,那股根植于血脉深处的、与涤生公如出一辙的气质,是绝对不会错的!
那就是他!
十二年前,我曾在大帅的点将台上,远远地,见过一次的、那个意气风发的曾家大公子——纪尘!
我的心,在这一刻,狂跳起来,几乎要从胸膛里蹦出来。
我找到了。
我终于,找到他了。
05
我没有立刻冲上去。
我怕,我怕会吓到他,更怕会打草惊蛇,让他再次从我的眼前消失。
第二天一大早,天刚蒙蒙亮,我就再次敲响了苦云庵那扇破旧的木门。
开了门的,依旧是那个惜字如金的老住持,了尘。
他看到我,眉头立刻就皱了起来,眼神里,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厌烦和警惕。
“施主,你为何还在此地?”
我没等他把话说完,就直接跪在了地上,对着他,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老师傅,求您发发慈悲,收留我吧!”我声泪俱下,开始了我早已编好的说辞,“晚辈……晚辈家遭横祸,无处可去,只想在这深山古刹,寻一处清净之地,为家人祈福。晚辈不要吃住,还会些粗浅的木工活,可以帮庵里修缮屋顶,劈柴担水,什么活都能干!只求……只求有个安身之处!”
了尘住持冷冷地看着我,不为所动。
就在这时,那个疑似大公子的僧人,从主殿里走了出来。他看到了跪在地上的我,脚步微微一顿,随即又像什么都没看到一样,径直朝着后山走去。从始至终,他没有看我第二眼。
我不知道我的哪句话打动了了尘住持,或许,是“修缮屋顶”这四个字起了作用。他沉默了良久,最终,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了一声几不可闻的“嗯”声,然后便转身回屋,不再理我。
我知道,他这是默许了。
我就这样,以一个杂役的身份,强行地,留在了这座与世隔绝的苦云庵里。
那个高大的僧人,他的法号,叫“明尘”。
这个名字,与“了尘”住持的名字放在一起,似乎有着某种特殊的、师徒相传的意味。
接下来的几天,我开始了我人生中最艰难,也最煎熬的一段时光。
我白天,真的就爬上屋顶,用我那点三脚猫的功夫,修补着那些漏雨的瓦片。晚上,就睡在堆放杂物的柴房里,与蜘蛛和老鼠为伴。
我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能接近那个叫“明尘”的僧人。
可他,就像一个活在自己世界里的影子,沉默,而孤僻。
他每天的生活,简单得就像一条直线。天不亮,就起床,去后山挑水,劈柴。上午,在庵后那片小小的菜地里,除草,浇水。下午,就一个人,走到庵后那面陡峭的石壁前,盘腿枯坐,一坐,就是一下午,一动不动,像一尊石化的雕像。
他几乎不说一句话。
他与了尘住持之间,也没有任何多余的交流。他们更像是两个碰巧住在一起的、熟悉的陌生人,而不是师徒。
我几次三番地,想找机会与他说话。
在他劈柴的时候,我凑过去,想帮他一把。他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扫了我一眼,然后默默地,换到了离我更远的地方,继续劈他的柴。
在他去菜地的时候,我跟过去,想帮他除草。他干脆就扔下锄头,转身离开,宁愿让那些杂草,再多长一天。
他的回避,是如此的明显,如此的决绝。他像一只受过重伤的、对所有靠近的生物都充满警惕的孤狼,用沉默和冷漠,筑起了一道厚厚的、不容任何人逾越的冰墙。
我感觉得到,他已经认出了我。
或者说,他认出了我这张,带着总督府印记的脸。
第三天夜里,山里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狠狠地砸在屋顶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狂风,从四面八方,灌进我那间四处漏风的柴房,吹得我浑身冰冷。
我躺在冰冷的草堆上,听着外面如同鬼哭狼嚎般的风雨声,心里,一片焦灼。
我不能再等下去了。
我必须,打破这个僵局。
我从草堆里爬了起来,走到厨房,用最后一点柴火,烧了一锅热水,又从我的包袱里,拿出了仅剩的一点姜片,煮了一碗滚烫的、辛辣的姜汤。
我端着那碗热气腾腾的姜汤,深一脚浅一脚地,穿过泥泞的院子,走到了“明尘”那间禅房的门口。
他的房间,比我的柴房好不了多少,雨水,正顺着屋顶的缝隙,滴滴答答地,落在地上。
我定了定神,伸出手,敲响了他那扇薄薄的木门。
“咚,咚,咚。”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敲。
过了好一会儿,门,才“吱呀”一声,从里面打开了。
“明尘”出现在门口。他看着我,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不请自来的、最讨厌的客人。
“有事?”他的声音,冰冷,而沙哑。
“师傅,”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将手中的碗,递了过去,“今夜雨大,湿寒之气重。我……我煮了碗姜汤,您……您喝一碗,暖暖身子吧。”
他没有接。他只是用那双毫无感情的眼睛,盯着我,然后,从嘴里,冷冷地,吐出了两个字:
“出去。”
我看着他那张如同冰雕一样、毫无表情的脸,知道,所有温和的、迂回的试探,都已经彻底失败了。
我不能再兜圈子了。
我的心一横,牙一咬,不管不顾地,直接从他身边挤了进去,闯进了他那间简陋的禅房。
我将那碗姜汤,重重地,放在了那张用几块木板搭成的、简陋的桌子上。
“你!”他显然没料到我敢如此无礼,语气中,终于带上了一丝怒意。
我转过身,面对着他,深吸了一口气。我感觉自己的心脏,快要跳出了胸膛。
我颤抖着,伸出手,从我那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了那件我守护了一路的、用红绳系着的信物。
我将它,解了下来。
然后,我走到桌边,将那半块冰冷的、温润的龙纹玉佩,放到了桌上,用手指,缓缓地,推到了他的面前。
“涤生公……他老人家,走了。”
我的声音,因为极度的紧张,而在剧烈地颤抖。
“临走前,他托我……把这个……还给您。”
“明尘”的目光,在接触到那半块玉佩的瞬间,他那座用十二年青灯古佛、用无尽的孤寂和苦难,所辛苦筑起的、坚不可摧的冰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我看到,他那双如同死水一般、毫无波澜的眼睛里,瞬间掀起了滔天巨巨浪!
震惊、痛苦、愤怒、怨恨、悲伤……无数种复杂到极致的情绪,在他的脸上,疯狂地交织、闪过。
他伸出手,似乎想去触摸那块他阔别了十二年的玉佩。
可他的手,在半空中,剧烈地、不受控制地颤抖着,抖得像风中最后一片枯叶。
最终,他猛地收回了手,紧紧地,攥成了拳头,那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捏得发白。
“他……他终于死了?”
他的声音,不再是古井无波的冰冷。那是一种像是从十八层地狱的最深处,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充满了无尽冰冷和恶毒嘲讽的嘶吼!
我被他这副可怕的样子,吓得魂飞魄散。我的双腿一软,几乎要跪倒在地。
我结结巴巴地,用带着哭腔的声音回答道:“大……大公子……您……您别这样……老爷他……他临走前,心里……心里一直念着您……”
“别叫我大公子!”
他咆哮着,打断了我的话。他的眼睛,因为极致的情绪波动,而泛起了骇人的血红。
“曾纪尘,十二年前,就已经死在三河镇了!他死得很好!死得像个英雄!现在站在这里的,只是一个叫明尘的和尚!”
我看着他那张因为痛苦而扭曲的脸,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鼓足了气力,问出了那个在我心中盘旋了近一个月的、最大的疑问:
“公子!这到底是为什么?这到底是为什么啊!您是为国捐躯的英雄,是整个曾家的骄傲!为何要隐姓埋名,藏身于此,过着这般……这般不人不鬼的日子?!”
他听了我的话,听到了“英雄”和“骄傲”这两个词,突然,发出了一阵空洞而悲凉的、像是受伤的夜枭般的笑声。
“哈哈……哈哈哈哈……英雄?骄傲?”
那笑声,在狭小而简陋的禅房里,剧烈地回荡着,令人毛骨悚然。
笑声,戛然而止。
他死死地,用那双血红的眼睛,盯着我,然后,缓缓地、一寸一寸地,抬起了他那双颤抖的手,伸向了头顶。
他将头上那顶早已洗得发白、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僧帽,摘了下来。
昏黄的、豆大的油灯灯光下,他剃得精光的头顶,完完整整地,暴露在了我的眼前。
我的瞳孔,瞬间,缩成了最细小的一个点。
我整个人,如同被一道从天而降的、带着毁灭气息的紫色天雷,当头劈中!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能动,连血液,都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