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队,你确定要去青崖村?”
电话那头,是县公安局老局长沉稳但带着一丝忧虑的声音。
“是的,局长,失联时间已经超过二十四小时,符合一级应急响应条件。”
年轻的救援队长方毅一边检查着装备,一边利落地回答。
“我不是说这个,”老局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那个村子……有点不一样。”
“我知道,资料上写着,极度排外,而且十五年前,有过一桩卷宗被列为‘存疑’的儿童意外死亡案。”
“你知道就好,”老局长的声音压得更低了,“那件事,是那个村子一道永远好不了的疤。你这次去,要救的人,姓林,叫林舒。记住,到了哪里,万事小心,不要只相信眼睛,更不要轻易相信他们的嘴。”
“明白。”
挂断电话,方毅看着地图上那个被圈起来的、几乎与世隔绝的小点,眉头紧紧地锁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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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返回青崖村的省道大巴上,林舒靠着颠簸的车窗,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城市高楼与田野。
越是靠近家乡,景色就越是荒凉,道路也越是崎岖。
她的心,也随着这颠簸,一点点地往下沉。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导师发来的消息:“小舒,到哪了?一个人进山千万要注意安全,尤其是你回老家,如果家里人不支持,不要勉强。”
林舒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很久,最终只回了两个字:“收到。”
她没有告诉导师,她在那个所谓的“家”,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
她此行的目的,表面上是为了完成一篇关于喀斯特地貌发育的毕业论文,青崖村后山那片未经勘探的区域,是最好的研究样本。
但只有她自己知道,那篇论文,不过是她重返这片故土唯一的、可以被允许的借口。
她真正的目的,是想弄清楚,十五年前,那个夏天的午后,在后山的悬崖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年仅五岁的她,会被连夜送出村子,从此与这里的一切割裂。
为什么每当午夜梦回,她的耳边总会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和一双从她手中无力滑落的、小小的、带着余温的手。
她的思绪,不由自主地飘回了那个模糊的童年记忆里。
空气中弥漫着雨后青草的腥甜气息,一个虎头虎脑的男孩,正咧着嘴,献宝似的将一个玻璃瓶递到她面前。
瓶子里,装着一只他刚叠好的、翅膀歪歪扭扭的千纸鹤。
“林舒,送给你!他们都说你是没爹没妈的野孩子,我不信!以后我保护你!”
男孩的笑容,比阳光还要灿烂。
然而,下一个画面,就是天旋地转的坠落,和全村人投向她时,那种混杂着滔天恨意与极致冰冷的眼神。
林舒猛地回过神来,额头上已经渗出了一层冷汗。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背包的侧袋,隔着帆布,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个玻璃瓶坚硬的轮廓。
十五年了,瓶子里的千纸鹤早已褪色,可瓶身上,似乎还残留着那个男孩的指纹和体温。
她回来了。
这一次,她必须找到真相,为了那个男孩,也为了给自己这十五年的噩梦,画上一个句号。
02
长途大巴在镇上停下后,再也没有任何公共交通工具能通往青崖村。
林舒花了一百块钱,才勉强找到一个愿意载她到村口的摩的师傅。
“姑娘,你到青崖村干啥?那地方邪性得很,多少年都没外人进去了。”师傅一边开车,一边好奇地搭话。
“我……回家。”林舒轻声回答。
师傅从后视镜里看了她一眼,没再多问,只是在距离村口还有一里地的路口,就停下了车。
“姑娘,不是我不送你进去,实在是那村里规矩大,我们外人进去,怕惹麻烦。”
林舒付了钱,独自一人背着沉重的行囊,踏上了那条熟悉的、用青石板铺成的小路。
十五年,似乎什么都没变。
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依旧枝繁叶茂,只是看起来更苍老了。
几个正在树下纳凉的老人,看到她的瞬间,脸上的笑容和话语,就像被按下了暂停键,齐刷刷地凝固了。
他们的目光,像几把生了锈的锥子,毫不掩饰地刺在林舒身上。
林舒硬着头皮,低声说了一句:“几位大爷大妈,我回来了。”
没有人回应她。
一个叼着烟杆的老头,将一口浓痰,重重地吐在了她脚边的石板路上。
林舒的心,瞬间凉了半截。
她拖着沉重的步子往村里走,一路上,但凡有村民看见她,都像是见了瘟神一般,要么立刻转身,要么“砰”地一声关上自家大门。
一个正在门口玩泥巴的虎子,看到她,忽然捡起一块小石子,朝她扔了过来,嘴里还唱着一句奇怪的童谣。
“野孩子,丧门星,克死爹妈克死人……”
童谣还没唱完,就被他娘一把捂住嘴,连拖带拽地拉回了屋里。
整个青崖村,安静得像一座鬼城,充满了令人窒息的冷漠和敌意。
林舒凭着记忆,找到了村长陈望山的家。
一个须发皆白,但精神矍铄的老人,正坐在院子里,用一把锋利的砍刀,不紧不慢地削着一根竹子。
他就是村长,陈望山。
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当看清来人是林舒时,那双布满皱纹的眼睛里,瞬间迸射出冰冷的寒光,连手上的动作,都停滞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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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回来做什么?”
他的声音,像深冬里结了冰的石头,又冷又硬。
“陈伯伯,”林舒鼓起勇气,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我……我回学校,有个课题研究,需要到后山做地质勘探。”
“后山?”陈望山冷笑了一声,站起身,一步步走到门口,将林舒堵在了院外。
“那座山,不欢迎你。”
“这个村子,不欢迎你。”
他凑近了一些,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就连埋在后山上的那些孤魂野鬼,也一样不欢迎你。”
“十五年了,你为什么就不能安安分分地待在外面,为什么非要回来揭开所有人的伤疤?”
“有些债,是你这辈子都还不清的!”
说完,他不再给林舒任何开口的机会,转身回屋,“哐当”一声,关上了沉重的木门。
不远处,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年轻女孩,正端着一盆衣服,呆呆地看着这一幕,她的眼神里,有同情,有恐惧,还有一丝深深的挣扎。
旁边一个中年妇女狠狠地拽了她一把,低声呵斥道:“春花,你看什么看!想惹祸上身吗?快回家去!”
女孩被拽走了,只留给林舒一个仓皇的背影。
03
夜幕降临,整个青崖村,没有一户人家愿意为林舒提供一晚的住宿。
她最终只能在村尾一间早已废弃、四面漏风的牛棚里,蜷缩着度过了回到故乡的第一个夜晚。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她就背起了行囊。
村民们的敌意,和村长那番冰冷的话,不但没有让她退缩,反而激起了她骨子里的执拗。
她越是被阻拦,就越是要去那座后山看个究竟。
她不相信什么孤魂野鬼,她只相信科学,和自己的眼睛。
后山的山路,比林舒想象中还要难走。
多年无人踏足,原本的石阶早已被疯长的杂草和苔藓所覆盖,湿滑泥泞。
林中的光线很暗,高大的树冠遮天蔽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草木腐烂的潮湿气味,周围静得可怕,连一声鸟叫都听不见。
林舒拿出专业的勘探工具,一边艰难地前行,一边记录着周围的岩层数据。
她努力回忆着十五年前的路线,朝着记忆深处那个悬崖的方向走去。
不知不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山里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刚还只是阴云密布,转眼间,豆大的雨点就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很快就汇成了瓢泼大雨。
林舒连忙找地方躲雨,可山路陡峭,根本没有藏身之处。
就在这时,她脚下的泥土,忽然传来一阵不祥的松动。
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脚下的小路,便在一阵“轰隆”声中,瞬间垮塌!
“啊!”
林舒发出一声惊呼,身体随着大量的泥沙和石块,一起朝着下方的深谷滚落下去。
混乱中,她的头撞在了一块坚硬的岩石上,瞬间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被一阵钻心的疼痛给疼醒。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躺在一个斜坡上,左腿以一个极不自然的角度扭曲着,稍微一动,就疼得她倒吸一口凉气。
是骨折了。
她挣扎着坐起身,环顾四周,发现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半山腰的崖壁下方,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更让她绝望的是,她那个装着所有通讯设备的专业背包,在滚落中不知所踪。
她被彻底困在了这座与世隔绝的深山里。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不断地冲刷着她的身体,带走她身上最后一丝温度。
寒冷、饥饿、疼痛,以及对死亡的恐惧,如同潮水一般,将她紧紧包围。
在意识渐渐模糊之际,她的眼前,又出现了那个虎头虎脑的男孩。
他笑着对她说:“林舒,别怕,我保护你。”
04
两天后,林舒的大学导师在连续四十八小时无法联系上她之后,心急如焚地向警方报了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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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到上级指令,乡镇派出所副所长,兼应急救援队队长方毅,立刻行动了起来。
方毅是个刚从警校毕业没几年的年轻人,浑身充满了干劲和正义感。
他迅速集结了一支由五名经验丰富的队员组成的救援队,带上最专业的设备,火速赶往了地图上那个偏远的小山村——青崖村。
然而,当他们的救援车停在村口时,眼前的一幕,却让车上所有人都惊得说不出话来。
只见不宽的村口要道上,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村长陈望山,拄着一根拐杖,站在最前面,他的身后,是全村几乎所有的青壮年男女。
他们手拉着手,肩并着肩,组成了一道沉默而又坚决的人墙,死死地堵住了唯一能通往后山的道路。
他们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空洞,像一群没有灵魂的木偶。
“老乡,你们这是做什么?”
方毅跳下车,大步走上前,尽管心里充满了困惑,但语气依旧保持着克制和礼貌。
“我们是县里的应急救援队,接到报警,说有一名叫林舒的女大学生在后山失联了,情况紧急,我们必须马上进山搜救!”
陈望山像是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缓缓地抬起眼皮,用他那双浑浊的眼睛,盯着方毅看了一会儿。
“你们回去吧。”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我们村,没有叫林舒的人。”
“老先生,这不是开玩笑的事情!”方毅的眉头皱了起来,“失联人员的信息我们已经再三确认过了,她就是你们村的人,而且最后失联的地点就在后山!”
“人命关天,你们这样阻拦救援,是违法的!”
面对方毅的厉声警告,村民们依旧无动于衷,那道人墙,甚至靠得更紧了。
陈望山从怀里,颤颤巍巍地掏出了一样东西。
那是一张因为年代久远而严重泛黄的粗布,上面用毛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四个大字——“拒绝救援”。
而在那四个大字的下方,是密密麻麻、用红色的印泥按下的、属于全村每一户人家的鲜红指印。
“这……这是什么意思?”方毅彻底被这种荒唐的举动给震住了。
陈望山将那张“联名血书”举到方毅面前,用一种近乎诅咒的语气,一字一顿地说道:
“方所长,我们青崖村的人,祖祖辈辈都敬畏生命,无论是人,还是山里的一草一木。”
“但唯独她……”
“不值得我们同情!”
05
“不值得同情?”
方毅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当了这么多年警察,处理过各种匪夷所思的案件,却从未见过如此荒谬绝伦的场景。
一条年轻的生命正在深山里等待救援,而她的家人、她的乡亲,却联名签署了一份拒绝救援的“声明”!
“简直是胡闹!”
方毅的忍耐已经到了极限,他脸上的表情变得无比严肃。
“我不管你们村和她之间有什么个人恩怨,我现在执行的是公务!《中华人民共和国宪法》规定,公民的生命权受法律保护!”
“我现在命令你们,立刻让开道路!否则,我们将以‘阻碍执行公务罪’,对你们采取强制措施!”
他对着身后的队员一挥手,几名全副武装的救援队员立刻上前,摆出了准备强行突破的架势。
村民们的人墙,出现了一丝骚动,一些妇女的脸上露出了畏惧的神色。
但村长陈望山,却依旧像一棵扎根在地里的老树,纹丝不动。
他的脸上,甚至露出了一丝悲凉的惨笑。
“强制措施?呵呵,方所长,你要抓,就把我这个老头子抓走吧。”
“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你们就休想从这里踏过去,去救那个……魔鬼!”
“魔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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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毅被这个词彻底激怒了,“老先生,请你注意你的言辞!你们要阻拦救援的,是一个年仅二十岁的女大学生!不是什么魔鬼!”
方毅的坚持,似乎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陈望山那张布满皱纹的脸,因为极度的愤怒和悲痛,而剧烈地扭曲了起来。
他不再去看方毅,而是猛地抬起头,仰望着后山那片云雾缭绕的方向,像是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发出了压抑了十五年的、绝望的嘶吼。
那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悲愤与冤屈,响彻了整个山谷:
“你们要救的,根本不是一个人,是一个我们全村人都不敢提起的魔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