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应天府的天坛,死一样安静。
空气烫得像刚从炉子里取出的铁块。
一个声音,从远处黑压压的人堆里传了过来,像一把锥子。
“陛下!祭天无用!”
锦衣卫的刀,唰地一下就出鞘了,一片亮晃晃的寒光。
朱元璋的脸,黑得像暴雨前的天空。
“你说朕的祭天无用?”
他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
“还敢口出狂言能求来雨?”
那个叫王老栓的农民被拖到跟前,跪在滚烫的地上。
朱元璋俯视着他,像看一只蚂蚁。
“讲!”
皇帝的怒吼,让百官的腿都在发软。
王老栓抬起头,眼睛里没有半点惧色。
他看着皇帝,一字一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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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洪武十三年的太阳,是个不讲道理的东西。
它天天都挂在天上,像一个巨大的、发着白的窟窿。
光从那窟窿里漏下来,不是暖的,是毒。
应天府城外的土地,裂开的口子能塞进一个成年人的拳头。
王老栓蹲在田埂上,看着自家的地。
地早就不是地了,像一块被摔碎后又被火烤过的瓦片。
风吹过来,卷起的不是尘土,是灰烬。
灰烬迷了他的眼,他抬起粗布袖子擦了擦。
袖子硬得像一块树皮,刮得他眼皮生疼。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上一次喝饱水是什么时候了。
村里的水井,上个月就见了底。
一开始还能挖出点湿泥,人们用勺子刮下来,含在嘴里。
那点潮气,像是对活人的一种嘲弄。
现在,井底的泥也干成了硬块。
王老栓的家在村子最东头,三间茅草屋,被太阳晒得蔫了下去。
屋子里,一股酸腐的馊味,死死地缠着一股更难闻的、将死的味道。
他的孙子狗蛋,躺在那张破木板搭成的床上。
狗蛋今年才七岁,身体却缩得像个秋后忘了收的干豆荚。
他的嘴唇是白色的,上面结着一层翘起来的干皮。
他已经两天没有喊过一声“爷”了,也不喊饿,不喊渴。
他就那么躺着,眼睛半睁半闭,瞳孔里映不出任何东西。
他只是在耗着,耗着身体里最后那点微弱的气。
王老栓的老伴,去年冬天就没了。
一场不大不小的风寒,搁在往年,喝几碗姜汤,捂着被子睡一觉也就过去了。
可那年冬天,家里没有余粮,更没有姜。
人饿着肚子,身子就虚,什么病都能要了命。
她就那么躺在床上,身体一天比一天凉,最后就没了。
现在,这个家只剩下他和狗蛋祖孙两人。
米缸里,用手刮了半天,刮出小半碗米糠和一些碎米粒。
墙角挂着的薯干,也只剩下最后几片,又干又硬。
王老栓拿起一片,放进自己嘴里,用已经不多的唾沫把它慢慢浸润。
他舍不得嚼,只是含着,直到那片薯干变得稍微柔软了一些。
他再小心地取出来,掰成一小块一小块,塞进狗蛋的嘴里。
狗蛋的喉咙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像是在吞咽,又像是在抽搐。
王老栓伸手摸了摸孙子的额头,烫得吓人。
他心里沉了一下,知道狗蛋快要撑不住了。
村里的人,能走的都走了,朝着京城的方向去。
他们说,天子脚下,是天底下最肥的地方,从地缝里扫点土,都能刮出三两油。
皇帝总不能看着自己眼皮底下的人都饿死。
王老栓起初不信,他信的是土地,信的是自己的手。
可现在,土地死了,他的手也刨不出任何东西。
他听进城换盐的人回来说,当今皇帝,为了求雨的事,愁得头发都白了。
说皇帝把自己关在宫里,不吃肉,不见后妃,像个苦行僧。
他要在城南的天坛,办一场古往今来最盛大的祭天大典。
王老栓听着这些话,心里像一潭死水,没有半点波澜。
天?天在哪儿?
他抬头看了一眼屋外。
天就是一片灰蒙蒙的,像一口倒扣着的大锅,把所有人都扣在底下,用慢火煮着。
他回过头,看着床上的狗蛋。
狗蛋的呼吸变得很轻,很慢,像一根随时都会断掉的蛛丝。
王老栓站了起来。
他干裂的脚踩在泥地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他走到墙角,拿起了那把跟他一样老、一样干瘦的锄头。
他没想去刨地,地里除了硬块和绝望,什么都没有。
他只是想手里拿点什么东西,心里才能踏实。
然后,他走出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
他也要去京城。
他不是去讨活路,他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活路了。
他是要去看看那个据说能跟老天爷说话的皇帝。
他想当面问问他,这天,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既然不给人活路,为什么当初要让人活下来。
02
朱元璋觉得胸口堵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这块烙铁,叫“大旱三年”。
他坐在奉天殿那张巨大而冰冷的龙椅上,殿里很空,能听见他自己的呼吸声。
风从殿门外吹进来,没有带来一丝凉意,反而卷着一股焦糊味。
这股味道,吹得他心里的火苗子,“噌”地一下就蹿高了。
三年前,他以为只是一场寻常的干旱,过去了也就过去了。
他大笔一挥,下旨,开几个官仓,拨一批银子。
下面递上来的奏报,写的都是“圣恩浩荡,万民感恩戴德”之类的屁话。
第二年,旱情变本加厉,奏报上的词也变了。
变成了“天威难测,臣等正竭力赈灾,然杯水车薪”。
今年是第三年,奏报上的字,他都认识,但连在一起,他就觉得刺眼。
“赤地千里,易子而食。”
他朱元璋,就是从这种人吃人的世道里,提着脑袋杀出来的皇帝。
他比龙椅下任何一个穿着锦袍的臣子,都清楚这八个字背后,是多少条人命,是多少个破碎的家。
他抓起那份奏报,用尽力气,狠狠地摔在了金砖地上。
下面跪着的文武百官,像一群被惊雷吓住的鹌鹑,头埋得更低了。
“钱呢?朕拨下去的赈灾银两呢!都喂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殿里回荡,带着压抑不住的杀气。
“粮食呢?朕从辽东、从湖广调过去的粮食呢!难道都在路上飞了不成!”
户部尚书胡惟庸,穿着一身打了补丁的旧官袍,膝行几步,爬到了最前面。
他的脸蜡黄,身形消瘦,看起来比皇帝还要为国忧心。
他趴在地上,带着哭腔说:“陛下,臣罪该万死。”
“国库拨付的钱粮,臣敢以项上人头担保,一分一毫都发出去了。”
“可是,陛下,您有所不知啊。如今各处道路,到处都是流离失所的灾民。”
“运粮的车队,走不了多远,就被成群结队的饥民给抢了。”
“护送的官兵,人少了拦不住,人多了,他们就一哄而散,钻进山里,抓都抓不到。”
“地方上的官,有的确实是忠心体国,可他们也怕啊。”
胡惟庸说到这里,故意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朱元璋的眼睛像两把刀子,死死地盯着他。
“怕什么!说!”
胡惟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声音更悲切了:“他们怕开了官仓,救济了路过的流民,本地的存粮就不够了。”
“到时候本地的百姓要是闹将起来,他们乌纱帽不保是小,身家性命都难保全啊!”
“所以,他们只能把官仓守得死死的,只盼着朝廷的救命粮早日运到。”
“这一来一去,时间就都耽搁在了路上。陛下,这不是一两个人的错,这……这是天灾啊!非人力所能及也!”
胡惟庸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把所有的责任,都推给了流民,推给了胆小的地方官,最后,都归结到了老天爷的头上。
朱元璋满腔的怒火,就像一拳打在了一团湿棉花上,使不上劲。
他找不到一个可以立刻拖出去砍了的脑袋,来平息自己的怒火。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
他可以杀尽天下的贪官,但他杀不了这场持续了三年的大旱。
胡惟庸看准时机,又进言道:“陛下,为今之计,恐只有一条路可走。”
“解铃还须系铃人。这天降大旱,乃是上天对尘世的警示。”
“唯有陛下您,以万乘之尊,九五之体,行最虔诚的祭礼,用您的天子之气,去感动上苍,求得甘霖。”
“只要大雨一降,则万事皆解。这,才是治本之策啊,陛下!”
他话音一落,殿里其他的官员,像是约好了一样,纷纷附和。
“胡大人所言极是,恳请陛下祭天!”
“唯有天子出面,方能感动上苍,救万民于水火!”
朱元璋沉默了。
他看着殿外那片被太阳烤得发白的天空,心里那块叫“旱情”的烙铁,又被加上了一层更沉重的东西,叫“天命”。
难道,真是朕的德行有亏,上天要用这场大旱来惩罚朕,来警示朕吗?
他从龙椅上缓缓站起,那股从尸山血海里磨砺出来的雄主霸气,又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
“传旨!”
“三日后,朕要在城南天坛,亲祭上天!”
“斋戒三日,百官素食!并布告天下,让万民与朕一同祈祷,共克时艰!”
他已经下定了决心。
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希望,自己作为天子的尊严,全都押在这场空前盛大的祭典之上。
他要让那个高高在上的老天爷看一看,他朱元璋,到底是不是天命所归!
03
王老栓到应天府城门下的时候,整个人已经走得有些脱相了。
他一路上没吃过什么正经东西,渴得实在受不了,就找些还有点汁水的野草根,放在嘴里嚼。
那又苦又涩的汁液,让他阵阵反胃。
他的眼睛深深地凹陷了下去,颧骨高高地凸起,脸上的皮松松地挂着,像一件不合身的衣服。
他手里那把磨得发亮的锄头,是他唯一的支撑。
城门口,黑压压的全是人。
各式各样的破衣烂衫,各式各样的蜡黄面孔,各式各样的麻木眼神。
他们不说话,也不吵闹,只是静静地待在那里,像一堆被秋风扫到墙角的落叶。
穿着号服的官兵守着城门,手里的长矛在太阳底下泛着白光。
他们不让灾民进城。
城里的官老爷说,城里也已经装不下了。
王老栓被人流挤着,停了下来。
他听见身边一个男人在对一个女人说话,声音有气无力。
“听说了吗?今天皇帝老爷在里头祭天,没准真能求下雨来。”
那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瘦得像只小猫,一动不动。
女人用空洞的眼神看着男人,说:“求下雨来又怎么样?地里已经没种了,喝雨水能喝饱吗?”
男人不说话了。
是啊,就算今天下了雨,又能怎么样呢?
没有种子,没有粮食,人,还是得饿死。
王老栓的心,像被一块石头坠着,一直往下沉。
他扶着冰冷的锄头柄,抬头看着那高大得吓人的城墙。
城墙里面,是另一个世界。
那个世界里,有吃不完的粮食,有流淌的清水。
他想起了自己的孙子狗蛋。
他离家的时候,狗蛋的呼吸已经轻得几乎感觉不到了。
他不知道,现在狗蛋是死是活。
一股莫名的火气,突然从他的心底里烧了起来。
这团火,让他暂时忘记了饥饿,忘记了干渴,也忘记了恐惧。
他要进去。
他要走到那个叫天坛的地方去。
他要亲眼看看,那个天底下最大的人,是怎么跟老天爷说话的。
他开始在拥挤不堪的人群里,艰难地移动。
他很瘦,像条滑手的泥鳅,在人与人之间狭窄的缝隙里钻。
有人骂他,有人推他,他一概不理。
他的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往前走。
不知道挤了多久,他终于被锦衣卫拦住了。
前面是一大片被清空的开阔地,地的尽头,是一个高大的、由汉白玉砌成的圆形石坛。
那就是天坛。
坛子的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全是穿着飞鱼服、挎着绣春刀的锦衣卫。
他们的眼神,像鹰一样锐利,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普通百姓,只能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看着,像看一场大戏。
王老栓被拦住了,他停下脚步,踮起脚尖,使劲地往前看。
他看见了。
他看见坛子上站满了人,穿着五颜六色的官袍,像一群染了色的鹦鹉。
他看见了站在最中间的那个人。
那个人穿着一身素白的袍子,头上戴着沉重的冠冕。
虽然离得很远,看不清面貌,但王老栓知道,那个人,就是皇帝。
他就是那个叫朱元璋的人。
王老栓的心,不受控制地剧烈跳动起来。
他这辈子,刨了一辈子土,见过的最大的官,就是骑着马下乡的县太爷。
现在,他见到了天底下最大的人。
他看见那个人,缓缓地跪了下去。
坛子上的所有人,也都跟着跪了下去,动作整齐划一。
远处传来沉闷的钟鼓之声,还有一些他完全听不懂的、拖着长腔的唱念声。
王老栓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
他看见皇帝跪了很久,又站起来,举着手,对着天空说着什么。
然后,又跪下去。
他看见太阳,在天上慢慢地移动。
从东边,移到了头顶,又从头顶,慢慢地滑向西边。
阳光越来越毒,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在人的皮肤上。
王老栓觉得自己的头皮都在发烫,嘴唇干得像是要烧起来。
他看见坛子上的有些官员,已经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了。
但是那个穿着白袍子的皇帝,每一次跪拜,每一次站立,都跪得笔直,站得笔直。
王老栓不识字,也听不懂那些复杂的祭文。
但他看懂了一件事。
这个皇帝,是真心的。
他是真的想要求下雨来。
可是,天,还是那片天。
万里无云,像一块被擦得锃亮的白铁皮。
连一丝风都没有。
周围的人群,开始发出嗡嗡的骚动和议论声。
“看来是不灵了。”
“唉,白忙活一天。”
“老天爷这是铁了心了……”
王老-栓的心,也随着这些议论声,一点一点地冷了下去,最后变成了一块冰。
他攥紧了手里的锄头柄,因为太用力,干瘦的指节都发白了。
他想,狗蛋可能已经死了。
他想,自己也活不了几天了。
既然横竖都是个死,那还有什么好怕的。
一个疯狂的念头,像一道闪电,猛地劈开了他那片混沌的脑子。
他要说话。
他要把心里那句憋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哪怕说完之后,立刻就会被那些锦衣卫的刀砍成肉泥。
他也认了。
04
日头彻底偏西了。
橘红色的阳光,给天坛镀上了一层悲壮的颜色,像凝固的鲜血。
这场声势浩大的祭典,已经进行了一整天。
朱元璋的膝盖,跪得已经没有了知觉。
他的嘴唇干裂,渗出了血丝。
他念的每一句祭文,都发自肺腑,甚至把自己年少时逃荒要饭的糗事都说给了老天爷听。
他说,朕知道错了。
朕杀人太多,猜忌太重。
只要你降下甘霖,救救朕的子民,朕愿意折寿十年,二十年!
他能说的,能许的,都已经说尽了。
但是,天,没有给他任何回应。
它用一种高傲而冷酷的沉默,回答了他的所有祈求和忏悔。
这种沉默,比任何雷霆震怒,都是更大的羞辱。
朱元璋缓缓地站了起来。
他高大的身躯,在夕阳下拉出一道长长的、孤独的影子。
他看着底下黑压压一片的文武百官。
他们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失望,还有隐藏在深处的恐惧。
他又看向远处那些被锦衣卫死死拦住的百姓。
他看不清他们的脸,但他能感觉到从那片人群中散发出来的、如同实质的死寂和绝望。
一股无法言喻的暴戾之气,从他的心底最深处,猛地升腾起来。
他感觉,上天正在当着全天下人的面,狠狠地抽他的耳光。
他感觉,他浴血奋战得来的天命,他引以为傲的皇权,都在这场华丽而无用的祭典中,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他的脸色,由红转青,最后变成了铁一样的颜色。
他握紧了双拳,锋利的指甲深深地掐进了掌心的肉里,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百官们敏锐地感觉到了皇帝身上散发出的恐怖气息。
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都刻意放得又轻又慢。
户部尚书胡惟庸,低垂着头,眼角的余光里,却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得意。
他知道,皇帝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了天上。
只要天不下雨,那这场灾难,就永远是天灾。
只要是天灾,那他胡惟庸,就永远是那个为了救灾而鞠躬尽瘁的忠臣。
整个天坛,安静得能清晰地听见身边人的心跳声。
空气凝固了,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玻璃。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
一个声音,毫无征兆地,从远处的人群里,猛地炸响了。
那声音嘶哑、干涩,却带着一股豁出性命的穿透力。
“陛下!祭天无用!”
这四个字,像一把烧红的铁锥,狠狠地扎进了这片凝固的空气里。
所有人都惊呆了。
锦衣卫指挥使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他的刀“唰”地一下就拔出了一半,刀锋在夕阳下闪着嗜血的光。
“拿下那个乱民!”他用变了调的声音厉声喝道。
一群如狼似虎的锦衣威,立刻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凶狠地扑了过去。
朱元璋猛地转过身。
他的双眼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布满了血丝。
他死死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眼神,像是要活活吞了那个人。
祭天无用?
这不仅仅是在否定这场祭典,这是在否定他朱元璋!
这是在动摇他的国本!
这是诛九族的谋逆大罪!
“带上来!”
朱元璋的声音,像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带着浓重的血腥味。
很快,一个衣衫褴褛,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老头,被两个高大的锦衣卫,像架着一只鸡一样架了过来。
他被粗暴地推倒在祭坛冰冷的白玉石阶下。
那人,正是王老栓。
他那把当成命根子的锄头,被扔在了几步远的地方。
他抬起头,那双深陷在眼窝里的浑浊眼睛里,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恐惧。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祭坛上那个高高在上的、暴怒的皇帝。
朱元璋一步一步地走下台阶,停在了王老栓的面前。
他巨大的影子,把王老栓瘦小的身躯完全笼罩了进去。
“你好大的胆子!”
朱元璋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王老栓的鼻子上,他的怒火像是要从眼睛里喷射出来,将这个老农烧成灰烬。
“你说朕的祭天无用?”
“还敢口出狂言能求来雨?”
他突然俯下身,凑到王老栓的耳边,声音低沉而恐怖,像魔鬼的私语。
“讲!”
“今天,你若讲不出个所以然来,朕不但要你的命,还要诛你九族!”
恐怖的皇威,如同实质的山岳般压了下来。
周围的官员吓得脸都白了,有几个胆小的,双腿已经开始打颤。
他们觉得,这个不知死活的老农,今天必死无疑,而且会死得很难看。
胡惟庸站在后面,嘴角勾起一抹的冷笑。
他等着看这场闹剧,如何以这个蠢货的鲜血来收场。
05
王老栓的膝盖一软,跪在了滚烫的石板上。
一股焦糊味从膝盖上传来,但他好像感觉不到疼痛。
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磕头求饶。
他只是挺直了自己那把被岁月和饥饿压弯了的脊梁。
他看着朱元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是一种让人心惊的平静,像一口看不见底的古井。
“陛下息怒。”
他的声音还是那么沙哑,但一个字一个字,说得很稳。
“草民不敢欺君,草民说的,是草民眼睛看到的事实。”
“草民斗胆,想问陛下一句,天,为什么不下雨?”
朱元璋被他这句反问给问得愣了一下,随即怒极反笑,笑声里充满了残忍。
“放肆!朕要是知道,还用得着在这里跪求一整天!”
“陛下,”王老栓的声音突然大了起来,盖过了周围官员的窃窃私语,“天不下雨,这是天灾!草民认命!”
“但是,地里的人快要饿死了,却不全是天灾!”
他的手指,像一根干枯的树枝,指向自己干瘪的胸膛。
“草民家里的孙儿,就躺在床上,快要饿死了!陛下,他是要饿死,不是渴死!”
“饿死”这两个字,像两记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朱元璋的心上。
朱元璋脸上的暴怒,瞬间凝固了。
王老栓继续用尽力气喊道:“求雨是求天,是求一个念想!但救命……得靠人!得靠陛下的恩典!”
“陛下您高高在上,坐在这天坛之顶,您往下看,看到的是跪了一地的文武百官,是远处黑压压一片的顺民。”
“草民在最底下,草民从村里走到这里,草民往上看,看到的是一层一层的官,是一张一张推诿的嘴!”
“县里的官说,府里没发话,不敢开仓。”
“府里的官说,省里没调粮,仓里是空的。”
“他们都说没办法,都在等!等朝廷的旨意,等外地的粮食,等老天爷开眼!”
“所有的人都在等,只有地里刨食的百姓,他们的命,不能等!”
“草民的四字真言,并非什么呼风唤雨的仙术咒语。”
“它是捅破那层窗户纸的法子,是救千千万万像草民孙儿那样的人的命的法子!”
“只要地上的百姓有了活路,他们心里的那股怨气消散了,那股堵着天地的气顺了,自然就能感召天和,甘霖必降!”
王老栓的这一番话,说得又快又急,像是要把自己一辈子的所见所闻都喊出来。
他不是在讲什么高深的大道理,他是在用自己的命,喊出那个最朴素、最残酷的事实。
朱元璋死死地盯着他,一言不发。
他从这个老农的眼睛里,没有看到一丝一毫的疯癫和狂妄。
他看到的,是一种被逼到绝境之后,反而变得无比清醒的眼神,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决绝。
他心里那股暴戾的杀气,竟然在不知不觉中,慢慢地平息了下去。
他被这个老农的话,勾起了一丝非常遥远的记忆。
记忆里,他还是个叫朱重八的放牛娃,他的爹娘和兄长,也是这样在饥荒中,眼睁睁地看着地主家满仓的粮食,最后活活饿死。
整个天坛,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两个人的身上。
一个,是天底下最尊贵的人。
一个,是天底下最卑微的人。
朱元璋缓缓地直起了身子,他那如山岳般的压迫感,稍微收敛了一些。
他的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威严,但不再是纯粹的愤怒,而带着一种探究的冰冷。
“讲出你的四个字!”
王老栓深吸了一口气,他知道,接下来的这四个字,要么让他活,要么让他和他的九族,都死得比狗还惨。
他用尽了全身最后一点力气,冲着祭坛,冲着百官,冲着那个深不可测的皇帝,嘶吼了出来。
话音落下,整个天坛,陷入了一种死一样的、令人窒息的寂静。
风好像停了,太阳最后的光也消失了,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
文武百官们,脸上的表情千奇百怪。
站在后排的官员,大多是茫然,他们没听懂这四个字背后那雷霆万钧的分量。
而站在前排的那些重臣,则是满脸惊骇,他们听懂了,但他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个泥腿子,竟敢说出如此大逆不道却又直指核心的话。
特别是站在队伍最前列的户部尚书胡惟庸,他的脸,“唰”地一下,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变得像一张浸了水的白纸。
他那副忧国忧民的表情瞬间崩塌,额头上,豆大的、冰冷的汗珠,一颗接着一颗地滚落下来。
他的双腿,开始不听使唤地剧烈发抖,几乎要支撑不住他那身华丽的官袍。
朱元璋的表情,是所有人里面最精彩的。
他先是瞳孔骤然一缩,脸上所有的表情都在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一种极度的、无法言喻的震惊。
他死死地盯着王老栓,那眼神,像是要穿透这个老农的皮肉,看进他的骨头里,看清他心里所有的想法。
短短几秒钟之后,这股震惊,迅速地转为一种深不见底的沉思。
他闭上了眼睛,右手的手指,在自己素白的龙袍上,开始急速地、有节奏地敲击起来。
哒、哒、哒……
那声音,在死寂的天坛上显得异常清晰,像丧钟,一下一下地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突然,朱元"璋"猛地睁开了双眼。
他的眼睛里,爆发出一种令人不敢直视的、骇人听闻的精光。
随即,他仰起头,哈哈大笑起来,笑声在空旷的天坛上回荡,充满了恍然大悟的畅快,也充满了压抑已久的、冰冷刺骨的杀意!
“好!好一个……!”
他伸出手指着王老栓,像是找到了什么绝世珍宝,对着左右的侍卫大声喊道:
“赐你黄金千两!即刻!”
随即,他的笑声戛然而止,目光像两把刚刚淬过火的出鞘钢刀,猛地转向已经吓得快要瘫软在地的户部尚书胡惟庸。
他的语气,森然无比,仿佛来自九幽地府,一字一顿地说道:
“胡爱卿,你……听懂这四个字了吗?”
“来人啊……”
王老栓用尽生命吼出来的那四个字,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