创作声明:本文为虚构创作,请勿与现实关联
她捧着那份申请,在走廊里站了许久。
门终于开了。
秘书对她点头。
“林科长,周区长现在有时间了,您请进吧。”
她推开门,脸上是练习了无数次的谦恭笑容。
“周区长,您好,我是区委办公室的林晚秋。”
“想向您汇报一下我的个人工作情况。”
桌后的人缓缓抬起头。
阳光模糊了他的轮廓。
但那双眼睛,她永远不会认错。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血液仿佛瞬间凝固。
他看着她,又看看桌上的申请书。
他用一种完全陌生的、公事公办的口吻,缓缓开口。
声音不大,却像锤子一样砸在她心上。
“林晚秋同志,我们确实很久不见了。”
“你这份申请,是想让我批,还是不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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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一九九八年的江北市,夏天像一口烧着劣质煤的锅。
空气是烫的,带着一股呛人的烟火气。
江北钢铁厂那根巨大的烟囱,是这座城市最醒目的地标。
它总是不分昼夜地吐着灰黄色的浓烟,把天空都染得有些病态。
周凡站在轰鸣的车间里,身上那件蓝色的工服已经被汗水和机油浸成了深色。
他刚刚给一台老旧的冲压机床做完最后的调试。
那台机床是车间里最老的一台,出了名的硬骨头。
请来的老师傅都摇着头走了,说只能当废铁卖了。
周凡不信邪,钻在里面捣鼓了两天两夜,没怎么合眼。
随着他拧紧最后一颗螺丝,机器发出了顺畅的轰鸣。
周围的工友们都喝起彩来,声音盖过了机器的噪音。
车间主任拍着他的肩膀,说小周你这手艺,真是绝了。
周凡只是嘿嘿地笑,露出一口白牙,脸上还沾着油污。
他心里惦记着口袋里那三百块钱。
那是他刚拿到的技术比武头奖,钱还是热的,带着厂长手上的汗味。
三百块,是他在车间里不吃不喝干三个月的工资。
他心里盘算着这笔钱的用处。
可以给晚秋买一条新裙子,她那条淡蓝色的已经洗得发白。
或者给她买一套备考用的辅导书,听说新华书店里卖得很贵。
他觉得,能为她花钱,比自己拿到奖金还高兴。
这笔钱,是他对他们未来的承诺。
他用肥皂把手上的油污搓了三遍,指甲缝里还是黑的。
他在水龙头下使劲地搓,水池里全是灰黑色的泡沫。
可油污像是长在了皮肤的纹路里,怎么也洗不干净。
他看着自己指甲缝里的那圈黑色,那是他骄傲的勋章。
可他一想到要去见林晚秋,又觉得这勋章有点刺眼。
他甩了甩手上的水,顾不上了。
他冲出厂门,骑上那辆链条嘎吱作响的永久牌自行车。
车子蹬起来,像他此刻的心情一样,充满了力气。
路过厂区家属楼的时候,他看见邻居们都在门口乘凉。
大家摇着蒲扇,无力地谈论着厂里效益不好的传闻。
周凡没理会这些,他只想快点见到林晚秋。
街角的公用电话亭里闷热,听筒上黏糊糊的。
他投进几枚硬币,拨通了林晚秋宿舍的电话。
一个睡眼惺忪的女生接了电话,不耐烦地喊了一声“谁啊”。
周凡陪着笑脸,说,麻烦你,帮忙呼一下林晚秋。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听到寻呼机在腰间震动起来。
信息很简单,五个字,老地方见。
他挂上电话,感觉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老地方是厂门口那棵歪脖子槐树下的冰棍摊。
那里是他们第一次约会的地方。
摊主豁牙的老头看见他,笑了。
又等女朋友啊,小周。
周凡点点头,也笑了。
他买了最贵的红豆冰棍,五分钱一根,他买了三根。
他自己吃一根,留了两根用纸包着,怕化了。
林晚秋来的时候,穿着一条淡蓝色的连衣裙。
在满是灰色工装裤的人群里,像一朵突然开放的牵牛花。
周凡把冰棍递给她,她接过去,细细地舔着,动作很秀气。
周凡看着她,觉得那三百块钱奖金,都没有她此刻的样子值钱。
他问,复习得怎么样了?
林晚秋说,还行,就是行政法那块儿总记不住。
周凡说,别急,你肯定能考上。
他从口袋里掏出那叠还带着体温的钱,抽出一百块递给她。
他说,去买点好吃的,别老啃馒头。
林晚秋没有接,她说,这是你的奖金。
周凡硬塞到她手里,说,我的不就是你的。
他跨上自行车,拍了拍后座。
上来,带你去兜风。
林晚秋坐上后座,裙摆在车轮卷起的风里飘动。
周凡用力蹬着车,沿着护城河一路向前。
他大声说,等我当上车间主任,咱就分房子。
到时候,我就天天给你买冰棍吃。
林晚秋没有说话,只是把脸轻轻贴在他的背上。
他的背很宽,很结实,隔着一层衬衫能感觉到热量。
但她的目光,越过了他的肩膀,望向河对岸那栋白色的楼。
区委办公楼。
那里安静,体面,没有轰鸣的机器和刺鼻的铁锈味。
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在那栋楼里。
02
林晚秋真的考上了。
通知书像一只红色的蝴蝶,飞进了她家那个破旧的筒子楼。
她父亲把通知书摆在桌子正中央,逢人就拿出来看。
他不停地说,我女儿出息了,是国家干部了。
周凡也替她高兴,他用自己攒了半年的工资,给她买了一支崭新的英雄牌钢笔。
他在钢笔上刻了她的名字,林晚秋。
他说,以后你就用这支笔,写文件,写报告。
林晚秋收下了钢笔,说了声谢谢。
她看着那支钢笔,心里却觉得,它和自己将要去的世界有点格格不入。
她上班的第一天,穿上了新买的白衬衫和黑西裤。
走进那栋白色的大楼,她感觉自己像换了一个人。
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打印机偶尔发出的轻微声响。
同事们说话都轻声细语,身上闻不到一丝汗味,只有淡淡的雪花膏味道。
她开始学着怎么给领导倒水,水温要正好。
她开始学着怎么接电话,第一句永远是“您好,区委办”。
她开始学着怎么分辨不同领导的脚步声。
周凡来找过她几次,都等在区委大院门口。
他不敢进去,觉得自己那一身工装和周围的环境不搭。
他给林晚秋带自己食堂里做的酱猪蹄。
林晚秋接过来,闻着那股浓重的味道,下意识地皱了皱眉。
她说,以后别送了,同事看见了不好。
周凡不明白,有什么不好的。
他们的世界,开始出现一道看不见的裂痕。
分手那天,林晚秋选在市里一家刚开的馆子。
那里的灯光很暗,桌上铺着干净的格子桌布。
周凡坐在那里,手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
林晚秋搅动着杯子里的酸梅汤,说,周凡,我们不一样了。
周凡愣住了,问,哪里不一样了?
林晚秋抬起头,目光很平静,像一潭深水。
她说,我每天看的是文件,想的是领导的意图,江北区的规划。
我看到的世界,在往前走。
而你,你还在那个轰隆作响的旧时代里。
你的技术再好,也只是一个工人。
周凡想反驳,他想说工人怎么了,工人用劳动吃饭,不偷不抢。
他想说他可以学,他也可以去看那些文件。
但林晚秋的眼神,让他把所有话都咽了回去。
那眼神里没有留恋,只有一种冷静的、不容置疑的切割。
她说,我们……算了吧。
周凡感觉自己的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干又疼。
他最后只说了一个字,好。
走出馆子,外面下着不大不小的雨。
他没有骑车,推着那辆破自行车,在雨里慢慢地走。
他想起自己曾经对她说,要给她买一辈子冰棍。
现在看来,就像一个笑话。
雨水打在脸上,冰凉。
他觉得,他的人生,好像也跟着这场雨,一起冷了下来。
03
周凡人生的雨,下得比他想象的要大,也更久。
和林晚秋分手不到三个月,那股名为“下岗”的寒潮就席卷了整个江北市。
江北钢铁厂,这个曾经养活了半个城市人的庞然大物,在一夜之间变得步履蹒跚。
先是减产,然后是停工,最后是裁员。
厂里的公告栏上,贴出了一张巨大的红纸,上面是密密麻麻的名字。
像一张判决书。
周凡在上面找到了自己的名字。
他成了别人口中的“下岗工人”。
这个词在当时,像一个耻辱的烙印。
他把自己关在父母留下的那间小平房里,一连几天不吃不喝。
他想不明白,自己引以为傲的技术,怎么突然就一文不值了。
他曾经是厂里的希望,是技术标兵,怎么突然就成了被时代抛弃的人。
是工友赵卫东一脚踹开了他的门。
赵卫东也下岗了,但他眼睛里还有火。
他抓着周凡的领子,吼道,你他妈的要死吗?
不就是个破厂子吗,离了它我们还活不了?
天塌下来了,也得给老子站直了!
赵卫东的话,像一记耳光,把周凡抽醒了。
是啊,天还没塌。
他们把各自少得可怜的遣散费凑在一起,一共不到三千块钱。
在市郊一个废弃的汽车站,租下了一个漏雨的角落。
挂上了一块木板,上面用红漆写着:启航机械维修。
他们的第一个活,是给附近一家小饭馆修鼓风机。
那鼓风机油污厚得像盔甲,周凡钻进去半个身子,整整弄了半天。
饭馆老板给了他们二十块钱,还送了两个馒头。
周凡和赵卫东坐在马路牙子上,啃着冰冷的馒头。
周凡说,卫东,我们能活下去。
赵卫东说,废话,我们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比他们都好。
“他们”是谁,赵卫东没说,周凡心里清楚。
日子很苦,他们接过各种各样的活。
修拖拉机,焊三轮车,给小作坊的破机器续命。
冬天,仓库里没有暖气,他们的手冻得像胡萝卜,拿扳手都哆嗦。
夏天,铁皮屋顶晒得能煎鸡蛋,他们在里面汗如雨下。
周凡的话越来越少,人也越来越瘦,但眼神却越来越亮。
他把每一分钱都省下来,买二手的专业书籍。
晚上,他就着一盏昏暗的灯泡,一看就是半夜。
他心里憋着一股劲,一股不服输的劲。
他要证明,他的手,不光能拧螺丝,还能拧得过时代的命运。
04
转机出现在一个闷热的下午,空气黏稠得像化不开的麦芽糖。
一家南方来的食品厂在江北建了分厂。
他们花大价钱引进了一条德国的自动化饼干生产线。
可那条线水土不服,动不动就停机,生产出来的饼干不是碎了就是烤糊了。
厂里请来的德国专家,一个高鼻梁的胖子,摆弄了好几天,也没找到毛病。
他摊着手,说着一口周凡听不懂的德语,脸上满是无奈。
食品厂的老板姓王,急得嘴上起了燎泡。
他病急乱投医,听人说市郊有个维修铺技术不错,就派人开着桑塔纳去找周凡。
周凡和赵卫东来到那个窗明几净的新车间,看着那条银白色的、复杂的生产线。
赵卫东心里直打鼓,小声对周凡说,这玩意儿咱能行吗?
周凡没说话,他两眼放光,像一头饿狼看见了肥美的羔羊。
他围着机器转了一圈又一圈,时而蹲下,时而趴在地上。
他没要厂里安排的招待所,直接让工人在车间里搭了张行军床。
整整三天三夜,周凡几乎没合眼。
他靠着一本德汉词典,一个词一个词地啃那本比砖头还厚的德语说明书。
他把生产线的控制系统拆了又装,装了又拆。
他用万用表测量着每一个节点的电压和电流。
在第三天凌晨四点,当整个城市还在沉睡时,他终于找到了问题。
不是什么大故障,是一个不起眼的传感器,因为电压的细微波动而产生了错误的反馈信号。
德国人的设计太精密了,容不得一点误差。
而江北老城区的电网,电压不稳是常态。
周凡没有替换件,他想了个土办法。
他从一堆废旧零件里,找到了一个旧收音机上的电容,自己动手做了一个简单的稳压电路。
他把那个小东西焊在了传感器的前端。
生产线再次启动。
饼干像受阅的士兵一样,整齐划一地从生产线上流淌下来。
每一块都金黄酥脆,完好无损。
德国专家看着那个其貌不扬的电容,又看了看周凡满是油污的手,目瞪口呆。
他通过翻译对周凡说,你是天才。
王老板激动地握着周凡的手,当场开了一张五万块钱的支票。
他说,小兄弟,以后我厂里所有的设备维护,都包给你了。
这件事让周凡一战成名。
他拿着那五万块钱,对赵卫东说,我们不能再修修补补了。
我们要搞研发,搞自己的东西。
他用这笔钱,正式注册了“启航自动化技术公司”。
他们搬出了那个漏雨的仓库,租了一个像样的厂房。
周凡的目标很明确,专攻工业自动化控制系统的研发和改造。
那几年,中国制造业的浪潮风起云涌。
周凡的公司,乘着这股东风,迅速成长。
从一个小小的维修铺,变成了省内知名的科技企业。
他很少回江北的老城区,那里有太多他不想回忆的过去。
他只知道,自己离那个雨夜,越来越远了。
05
时间一晃,就到了新世纪。
江北市的发展遇到了瓶颈,老工业基地急需转型。
市里决定规划一个“江北高新科技产业园”,作为新的增长引擎。
为了让专业的人干专业的事,市委决定打破干部任用的常规。
要从外界引进既懂技术又懂管理的高端人才。
市委组织部的领导,在一个行业峰会上注意到了周凡。
他年轻,是江北本地人,又是从技术一线摸爬滚打出来的成功企业家。
背景干净,专业过硬,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人选了。
经过一系列复杂的考察和谈话,一纸任命书下达到了江北区。
周凡,被任命为江北区人民政府副区长,主抓工业和科技园区建设。
这个消息像一块巨石,砸进了江北区这个平静的池塘。
整个区机关都沸腾了。
人们都在猜测这个三十出头的“空降兵”,到底是什么来头。
林晚秋听到这个消息时,正在为自己的事情发愁。
她在区委办公室的综合科,熬了快十年。
从“小林”熬成了“林姐”,可职位还是个没有实权的普通科员。
眼看着比自己晚来的人,一个个都得到了提拔,她心里的焦虑像野草一样疯长。
她嫁的丈夫,是区财政局的一个副科长,家庭背景不错。
但丈夫也总抱怨她不求上进,在单位没地位,让他脸上无光。
新成立的科技园管委会,在她看来,是最后的机会。
一个能改变她现状的救命稻草。
她精心准备了一份个人情况和岗位调整的申请。
在申请里,她详细阐述了自己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和对新工作的渴望。
她打听到新来的副区长今天第一天到任。
她想第一个去“汇报思想”,在新领导面前留下个好印象。
她穿上自己最得体的一套套装,对着镜子练习了半天谦恭的笑容。
她抱着那份打印得工工整整的申请书,站在副区长办公室门口的走廊上。
走廊很长,很安静,她的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胸膛。
她看着秘书一次次抱着文件进出,心里既紧张又期待。
过了不知道多久,办公室的门终于开了。
秘书从里面走出来,对她微笑着点点头。
“林科长,周区长现在有时间了,您请进吧。”
林晚秋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服,脸上挤出最完美的笑容。
她推开了那扇厚重的木门。
办公室很大,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后面,一个身影正低着头看文件。
她看不清他的脸,只能看到一个乌黑的头顶。
“周区长,您好,我是区委办公室的林晚秋。”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地走上前。
“想向您汇报一下我的个人工作情况,并且……并且有一个不成熟的岗位调整想法……”
她把申请书轻轻放在桌角,生怕发出一丝不合时宜的声响。
那人没有立刻回应,还在处理手头的文件。
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
终于,他处理完文件,缓缓地抬起了头。
阳光从他身后的百叶窗缝隙里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让他脸部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但那双眼睛,那双曾经在自行车后座上温柔地看着她。
后来在雨夜里盛满伤痛。
如今却深邃如海,平静无波的眼睛。
林晚秋只看了一眼,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凝固了。
她的笑容僵在脸上,大脑一片空白。
是周凡。
怎么会是他?
他不是应该在某个工厂里,满身油污地修机器吗?
他怎么会坐在这里?坐在这间她梦寐以求的办公室里?
周凡的目光很平静,他先是看了看她错愕震惊的脸。
然后,他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了她放在桌上的那份申请书上。
《关于恳请组织考虑调整本人工作岗位的申请》。
那一行黑体字,像一个巨大的讽刺,刺得她眼睛生疼。
他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双手手指交叉放在桌前。
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神情,陌生得让她心慌。
他终于开口了。
用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纯粹公事公办的口吻。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回荡在过分寂静的办公室里。
“林晚秋同志,我们确实很久不见了。”
“你这份申请,是想让我批,还是不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