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看你的脸,苏晴,像一张浸湿了的宣纸,风一吹就要烂了。”
他的声音从床头柜上那只翻倒的玻璃杯里传来,嗡嗡的,带着血的气味。
“可我还没哭。”我说,努力牵动嘴角,却发现脸上的肌肉像是被注射了凝固剂。
“快了。”他笑了一下,那笑声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因为你很快就会知道,为我哭,是你这辈子做过的最愚蠢的一件事。”
他伸出一根被包得像木乃伊的手指,颤巍巍地指向我的心脏位置。
“这里,”他说,“我已经把它挖空了,用黄金和毒药填满了,你现在就是一座会走路的、昂贵的坟墓。。”
坟墓?我低头看着我们紧握的双手,他的皮肤冷得像一块刚从冰柜里拿出来的石头。
而我,将用这块石头,为他的所有敌人,和我自己,建一座真正的坟墓。
01
医院的味道像一只巨大的、半透明的水母,用它消毒水味的触须包裹着每一个人。
惨白的光从天花板上毫无感情地洒下来,照在顾言之那张已经不能称之为脸的脸上。
纱布和血污像一张拙劣的面具,覆盖在他曾经英俊的轮廓上,只有那双眼睛,黑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洞,死死地盯着我。
“签了它。”他说,声音被肺部的破风箱扯得支离破碎。
那份离婚协议就摊在我们中间的病床上,那几个黑色的标题字——“离婚协议书”——像三只乌鸦,不祥地蹲在那里。
我握着笔,手却抖得像秋风里最后一片枯叶。
“为什么。”我的声音干涩,仿佛喉咙里塞满了沙子。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了我的手腕,那力气大得吓人,几乎要将我的骨头捏碎。
“第一,马上签字。”他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我不懂的、疯狂的火焰,“我名下所有的个人资产,五千万现金,还有城西那套别墅,全部给你。”
我的心猛地一沉,不是因为那笔巨款,而是因为他语气里那种不容置疑的、剥离一切的决绝。
“第二,”他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气味,“别救我,求你,让我走。”
这句话像一根烧红的铁钎,狠狠地刺进我的耳朵,烫得我灵魂都在颤抖。
病房外的走廊上,我能听到他继母王美玲那穿透力极强的哭嚎,像是乡下死了人时请来的职业哭丧队,调子拉得又长又假。
“言之啊。我的儿啊。你不能有事啊。”她的声音撞在门上,嗡嗡作响。
我看着顾言之,他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一种令人心碎的恳求。
“第三。”他盯着我,一字一顿,仿佛用尽了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苏晴,相信我,活下去。”
我的眼泪终于决堤了,一滴一滴砸在那张薄薄的纸上,晕开了油墨。
我看见自己的手,那只戴着他送的婚戒的手,在协议书的末端,一笔一划地写下了“苏晴”这两个字。
名字签完的那一刻,他抓着我手腕的力气,骤然松开了。
他闭上眼睛,像一尊瞬间被抽空了灵魂的雕像。
我成了他的前妻。
一个身家五千万的、被抛弃的寡妇,如果他今晚就死的话。
夜色像一块厚重的黑丝绒,将整个医院都包裹了进去。
顾言之的情况急转直下,各项生命体征的警报声在病房里此起彼伏,像一场绝望的、混乱的交响乐。
主治医生,一个戴着金丝眼镜、神情严肃的中年男人,把我们叫到外面,语气沉重地说:“病人多处脏器衰竭,我们建议立刻上ECMO,也许……也许还有一线希望。”
他口中的“一线希望”,听起来就像是对着悬崖下的人扔下的一根稻草。
“救。必须救。”王美玲立刻扑了上来,一把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陷进布料里,“花多少钱都要救。我们顾家不缺钱。医生,我求求你了,一定要救救我儿子。”
她哭得声嘶力竭,肩膀剧烈地耸动,仿佛下一秒就要昏厥过去。
站在她身旁的顾明轩,那个比顾言之小七岁的同父异母的弟弟,立刻扶住了她,对着医生,脸上也挂着恰到好处的悲痛和焦急:“医生,我哥不能死,多少钱都不是问题,只要能让他活下来。”
母子俩一唱一和,像一出排练了无数遍的苦情戏。
周围的小护士们都露出了感动的神情,大概在为这“母子情深、兄弟情重”的画面而动容。
我站在人群的最外围,像一个局外人,冷眼看着这场精湛的表演。
所有人的目光最终都汇集到了我的身上。
因为医生刚才说得很清楚,上ECMO这种重大治疗方案,需要直系亲属签字。
而刚刚,就在几个小时前,我还是他法律上最亲密的伴侣。
王美玲的哭声一顿,用一种怨毒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仿佛在说:“你已经不是顾家的人了,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我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医生面前。
从我的手提包里,我拿出另一份文件,那是一张薄薄的纸,上面有顾言之的亲笔签名,签得龙飞凤舞,却力透纸背。
那是在他今天状态尚可的时候,我请律师来病房当场拟定并公证的。
我将它递给医生,声音平静得像一汪结了冰的湖水。
“这是顾言之先生亲笔签署的《放弃抢救声明》,DNR,他拒绝一切包括ECMO在内的有创抢救措施。”我说,“作为……他的前妻,我请求医院,尊重他本人的意愿。”
空气瞬间凝固了。
所有人都像被按了暂停键一样,呆呆地看着我。
王美玲的哭声戛然而止,她脸上的悲痛在一瞬间碎裂,露出了狰狞的、不敢置信的底色。
“苏晴,你这个毒妇。”她尖叫起来,像一只被踩了尾巴的猫,“你安的什么心。你是不是就盼着他早点死。你刚拿到钱,就这么迫不及待吗。”
顾明轩也冲我吼道:“我哥真是瞎了眼才会娶你。你这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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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没有看他们,只是静静地看着医生。
医生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惋惜,但更多的是一种作为专业人士的冷静。
他接过那份文件,仔细核对上面的签名和公证章,然后点了点头,对我说:“我明白了。”
那一刻,我在王美玲的眼中,捕捉到了一闪而逝的、无法掩饰的窃喜。
那是一种阴谋得逞的、如释重负的光芒。
很微弱,但像毒蛇的信子,被我看得清清楚楚。
病房里,心电监护仪上的曲线,在几次剧烈的挣扎后,终于变成了一条冰冷的、毫无起伏的直线。
发出了持续而刺耳的长鸣。
那声音,像一把钝刀,在我的心脏上来回切割。
我告诉自己,苏晴,别哭。
这是他为你设的局,你现在是棋盘上最重要的那颗棋子,你要是倒了,就满盘皆输了。
于是,我挺直了脊梁,在那对母子恶毒的咒骂声和周围人鄙夷的目光中,看着医生拔掉了那些维持着生命假象的管子。
我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身体里某个部分,也跟着一起,彻底死掉了。
顾言之的葬礼简单得近乎潦草。
没有追悼会,没有冗长的悼词,甚至没有通知太多亲朋好友。
我以他“前妻”的身份,替他处理了所有后事。
王美玲母子抗议过,说我不配,说顾家的事情轮不到我一个外人插手。
我只是让律师给他们看了一眼顾言之的另一份亲笔委托书,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授权我处理他的一切身后事。
他们像两只被掐住了脖子的公鸡,瞬间没了声音。
火葬场的大厅里空空荡荡,白色的瓷砖反射着惨淡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混杂着焚香和消毒水的味道。
我独自一人站着,穿着一身黑色的连衣裙,像一个沉默的影子。
顾家的其他亲戚远远地站着,对着我指指点点,那些窃窃私语像苍蝇一样嗡嗡作响。
“就是她,那个狐狸精,刚离婚就把老公克死了。”
“听说拿了五千万呢,心可真狠啊,连救都不让救。”
“你看她,一滴眼泪都没有,真是铁石心肠。”
我充耳不闻,只是死死地盯着那扇沉重的、通往另一个世界的铁门。
当顾言之的棺木被缓缓推入时,我甚至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热浪,隔着那么远,扑面而来。
我的脑海里,开始不受控制地闪回一些支离破碎的片段。
那是在车祸发生前几周的一个深夜。
我半夜醒来,发现身边的位置是空的。
书房的门缝里透出微光。
我推门进去,看见顾言之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没有开灯,只有电脑屏幕的光照亮他疲惫的脸。
他没有在工作,而是在看一份极其复杂的公司财务报表。
看见我,他朝我招了招手,让我坐在他的腿上。
“晴晴,你看,”他指着屏幕上一连串令人头晕目眩的数字和表格,“这个海外分公司,记住它的名字,还有这个离岸账户的号码,你能背下来吗?”
我当时困得不行,以为这又是他心血来潮的什么夫妻情趣。
我靠在他怀里,强打精神,像背书一样,将那几个关键的账户信息和公司名字念了几遍。
“背下来了,”我打着哈欠说,“老公,你这是在考我吗?答对了有什么奖励?”
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笑着吻我,只是用一种极其严肃的、我从未见过的眼神看着我,说:“奖励就是,永远不要忘记它们。”
现在回想起来,他当时的眼神,就像一个即将奔赴战场的将军,在托付他最重要的军情密码。
还有我们的结婚纪念日,就在车祸前一个星期。
他没有送我珠宝,没有送我名牌包,而是送了我一个毫不起眼的、银色的U盘。
“这是什么?”我有些失望。
“是一个护身符。”他把U盘放在我的手心,用他的手掌包裹住我的手,“答应我,晴晴,只有在你觉得最孤独、最绝望、走投无路的时候,才能打开它。记住,是‘最’绝望的时候。”
他的语气郑重得像是在宣读一份誓言。
我当时还笑着说他故弄玄虚,现在想来,那哪里是礼物,那分明是一封藏着刀的遗书。
焚化炉的轰鸣声将我的思绪拉回现实。
我看着那扇冰冷的铁门,感觉自己的心也被一起扔了进去,在熊熊烈火中,烧成了灰烬。
一个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走过来,公式化地问我:“家属,骨灰需要寄存还是带走?”
“带走。”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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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崩溃,没有嘶吼,我的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顾言之没有死。
他用自己的“死亡”,为我搭起了一个血淋淋的舞台。
而我,必须站上去,扮演好那个冷静到冷血的“女王”,去迎战接下来那场,真正的豺狼的盛宴。
02
头七刚过,王美玲和顾明轩就迫不及待地露出了他们贪婪的獠牙。
顾氏集团的紧急董事会,选在一个阴沉的、似乎随时都要下雨的下午。
巨大的椭圆形会议桌旁,坐满了公司的董事和高管,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像一群准备分食尸体的秃鹫,空气中弥漫着紧张和算计的气味。
我来的时候,他们甚至没有给我准备座位。
我只是穿着那一身黑色的连衣裙,抱着那个小小的骨灰盒,静静地站在会议室的角落里,像一个不合时宜的幽灵。
王美玲坐在原本属于顾言之的董事长位置上,穿着一身紫色的套装,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那点丧子之痛的悲伤早已被一种大权在握的得意所取代。
顾明轩则像一只骄傲的孔雀,坐在她旁边,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故作成熟的腔调开始了这场他期待已久的“表演”
“各位董事,今天召集大家来,我的心情是沉痛的。”他开口,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响,“我哥哥顾言之,因为经营不善,导致公司出现了一个巨大的财务窟窿,他……他无力回天,最终选择了……唉。”
他恰到好处地停顿,挤出几声干嚎,仿佛悲痛难忍。
“这个窟窿有多大呢?”王美玲接过了话头,她的声音尖锐而冰冷,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众人最敏感的神经,“不多不少,整整五个亿。挪用公款,违规投资,现在这笔烂账,随时可能引爆,让整个顾氏集团万劫不复。”
“轰”的一声,整个会议室炸开了锅。
董事们交头接耳,脸上写满了震惊和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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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将所有的责任,毫不犹豫地推到了一个死人身上。
死人是不会开口辩解的。
顾明轩看着众人的反应,嘴角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微笑,然后他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义正言辞地说道:“国不可一日无君,公司不可一日无主。我,顾明轩,作为顾家的子孙,顾氏集团的第二继承人,我愿意临危受命,接替CEO的职位,带领大家共渡难关。”
他的话音刚落,几个早就被他们母子收买的董事立刻附和起来。
“支持明轩,现在只有他能稳定军心了。”
“顾总已经不在了,我们必须向前看。”
王美玲满意地看着这一切,然后,她的目光像一条毒蛇,缓缓地移向了我所在的角落。
“至于某个外人,”她刻意提高了音量,让所有人的视线都聚焦在我身上,“一个已经被我们顾家赶出去的弃妇,在我们集团生死存亡的时刻,还抱着一个骨灰盒来这里装模作样,真是晦气。”
顾明轩也用一种轻蔑的眼神扫了我一眼,充满了羞辱的意味:“一个只会依附男人生存的金丝雀,我哥一死,她就什么都不是了。保安,把她请出去,别让她在这里脏了我们的地。”
我抱着怀里冰冷的骨灰盒,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了会议桌的主位前。
我能感受到数十道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打在我身上,充满了鄙夷、同情和看好戏的幸灾乐祸。
我抬起头,迎上王美玲那张虚伪的脸,然后,我笑了。
我的笑声很轻,却像一根针,刺破了会议室里那层紧绷的气氛。
“我来这里做什么?”我重复着她的话,然后将骨灰盒轻轻地放在了顾言之的座位上,“我来,是替我的丈夫,参加他最后一次董事会。”
就在顾明轩准备叫保安将我架出去的那一刻,会议室的门被推开了。
我的闺蜜,林律师,穿着一身干练的职业套装,踩着十厘米的高跟鞋,像一阵风一样走了进来。
她的气场强大而冷冽,身后还跟着两名穿着西装的助手。
“不好意思,我迟到了。”林律师扫视全场,目光最终落在了王美玲的脸上,嘴角挂着一丝职业性的、冰冷的微笑。
“你是谁?”王美玲皱起了眉头,她显然不喜欢这种被不速之客打断掌控全场的感觉。
“我是苏晴女士的代理律师,林霏。”林律师走到我身边,然后从公文包里拿出了一份文件,啪的一声,摔在了会议桌上,“在你们进行所谓的‘CEO选举’之前,我想,各位董事有必要先看一看这个。”
所有人的目光都被那份文件吸引了过去。
顾明轩抢先一步拿了起来,当他看清文件标题上那几个大字时,他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像一张被水泡过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