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与刀》之外，这两本日本史也值得读

《眩：北斋之女》

我们谈论日本时，常有一种印象：古代日本的社会结构与古代中国高度相似，但在现代化的过程中日本骤然崛起，中国却落于人后。什么原因使日本在现代化的关口能够走向与亚洲其他国家截然不同的道路？对这一问题的探索，不仅是为了理解与中国有着高度亲缘性的日本，更是为了在历史的镜像中看清我们自己。

要触及更真实复杂的日本，网野善彦的《重新解读日本历史》与鹿野政直的《日本近代思想史》堪称不二法门。两书并非平行的简单补充，而是从时空的纵深处递次而来，共同完成了一场对“何谓日本”的深刻解构与重建。

网野善彦是20世纪日本最具原创性的历史学家之一，以一己之力开创了日本中世史研究的全新局面。在《重新解读日本历史》中，他彻底颠覆了“古代日本就是农耕社会”的单一史观。他以其恢宏的史学视野，为我们揭示了一个充满活力与多元性的前现代社会：浩瀚的海洋与繁忙的水上网络构成了“海的日本”；穿梭于山川湖海间的工匠、商人与艺人，享有一定自由并积极参与社会活动的女性，组成了流动的“非农业世界”。他笔下的日本，其根基是多元、开放且充满交换的，而非静止与封闭。通过这种考察，日本后世发生的巨大转折便有迹可循。

鹿野政直则将焦点投向了现代化舞台上的万千众生。日本现代化的时代也是思想界人才辈出的时代，包括日本最伟大的启蒙思想家福泽谕吉、以翻译出“哲学”一词而名闻天下的西周、被称为“东洋卢梭”的中江兆民、民艺运动的推动者柳宗悦、社会主义理论家幸德秋水、女性主义者平冢雷鸟等。

他的《日本近代思想史》围绕这些思想家及其代表作，结合时代背景并尽量引用原著，以文库本的体量依次介绍了启蒙思想、自由民权思想、国粹主义、人权思想、民本主义、教养主义、民俗思想、科学思想、女性主义等。他的书写不是冰冷的思想教条，而是一部属于全体日本民众的、充满韧性与矛盾的心灵史诗。

两书合读，你会洞见：正是这些被忽略的、来自历史土壤的涌动——海洋的活力、女性的自觉、平民的智慧——共同塑造了日本内在的精神韧性与自主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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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良庄的女性

摘自《重新解读日本历史》

在战国时代至江户时代，女性在社会中的状况与我们以往的理解有很大出入。此前的研究认为，在这一时期，父权制得到确立，女性没有权利且受到压迫。但事实并非如此。如果再看看14世纪前史料所记的女性状况，就会发现当时的女性所参与的社会活动远比江户时代的女性来得多样。

接下来，我想介绍若狭国太良庄中的女性从事的活动。这个庄园是我在学生时代学习的第一个庄园案例。虽然这个庄园规模甚小，但现存的相关文书却是全国庄园中最多的。这些文书被保存在京都的东寺中，我们可通过它们充分了解当时的状况。

这块地在当时是国衙领地，被称为“太良保”。最早开发这块土地的领主是名叫“丹生出羽房云严”的比叡山僧侣。起初，云严的祖父得到了这块地，并以此作为自己的活动据点。而云严的祖母“小槻氏女”在云严祖父死后，将这块地转让给尚在使用“若丸”这个乳名的孙子云严。这件事发生在平安时代末期。由此可以看出，当时的女性已经拥有处置领地的权利。

过了一段时间后，也就是在平安时代最后几年，史料中出现了若丸的乳母，她在太良保将幼年丧父的若丸抚养长大。不久之后，这位乳母的丈夫去世。而若丸上了比叡山，成为一名下级僧侣，并取了云严这个名字。云严在山上之时，他的乳母就留驻太良保，管理他的领地。

由此可见，当时的女性也可以管理领地。尤其是，乳母以及乳母的丈夫（乳父）在当时占据着重要地位。在考虑这个时代的女性状况时，这点十分重要。

《眩：北斋之女》

不久后，云严成为若狭国的御家人。也就是说，他成了镰仓幕府将军源赖朝的家臣。关于成为御家人的手续问题，西国的情况是，守护负责制作被称为“交名”的名簿，其中写着该国的御家人候选人。名簿制作完成后要送交幕府，等待将军的批准。而东国的御家人则直接谒见源赖朝，向其献上“名簿”，并缔结主从关系。因为若狭国属于西国，所以会制作御家人的“交名”，其中写着三十几人的名字，而云严的名字也赫然在列。

但其中也出现了一位名为“藤原氏女”的女子，她是宫川武者所的遗孀。由此可见，女人也可以正式成为镰仓将军的御家人。当然，我们也应该注意到，她是以遗孀的身份代替其夫成为御家人的。但即便如此，这个事例还是可以说明女性的确可以成为御家人，这点值得玩味。

实际上，中世的女性的确会从事武艺活动。巴御前与板额御前这些女子以其勇武而为人所知。女性不只是能成为御家人，肥前的松浦党中还存在“女地头”。这样的例子并不少见。地头可以将其领地的一部分转让给女性，于是女性就可以成为女地头。让我们再回到云严的故事上来。他不久后落魄了，并接受了若狭国最有实力的御家人—中原时国（稻庭时国）的保护。云严任命稻庭时国的母亲中村尼代替自己，担任自己领地里太良保的“公文”一职（这是庄官中最重要的职位）。女性在此担任了“公文”。

“公文”这一职位一般附带水田或旱田这样的领地。因为云严是御家人，所以他的领地只能为御家人所有。而女性则可以通过转让等方式直接管理御家人的领地，成为庄官。这样的情况不仅限于太良保，在全国各地都能看到。

此外，在云严的领地中，有被称为“末武名”的二丁左右的田地。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这块田地成为云严家臣之女（藤原氏女）和稻庭时国的孙女（中原氏女）之间争夺的对象。这场诉讼的当事人都是女性。此外，因为这块领地是御家人的领地，又存在“御家人的领地只能为御家人所有”这一原则，所以双方都主张自己是御家人的女儿，并由此展开了长期争论。

最终，中原氏女取得胜利。而藤原氏女虽然败诉，却也在一段时间内被正式任命为末武名的名主。由此可见，女性也可担任御家人领地的名主，而在镰仓时代，这一现象也时有发生。

平冢雷鸟与青鞜社

摘自《日本近代思想史》

将与谢野晶子寄来的诗作《漫言》刊登在卷首的，是1911年9月创办的《青鞜》杂志。这是以平冢雷鸟为中心的女性结社青鞜社的机关杂志。同与谢野的那首诗一起刊载于创刊号的，还有雷鸟的《女性原本是太阳—青鞜发刊之际》，这两首诗堪称日本女性解放的两大宣言。尽管每一首都广为流传，但由于其具有的特殊意义，在此还是要引用其中的一小部分。首先，在由12节组成的《漫言》一诗中，第一节是这样歌颂作为主体的女性的：

山动之日将至。

我这样呐喊，却没人相信。

山只是暂时沉睡。

昔日，

山燃烧着光芒，跃动着火焰。

然而，你可以不信。

人呀，啊！只要相信这个，

所有沉睡的女性现在就要觉醒，就要行动。

在雷鸟那篇《女性原本是太阳》的诗中，开头的宣言用太阳和月亮这两种鲜明对照的形象，一针见血地指出女性地位的变化，可谓直击人心。从整个人类历史来看，女性承受着所有压向她们的沉重负担，当她们拒绝背负如此重荷时，万千思绪翻涌成“女性原本是太阳”的话语。

元始，女性确实是太阳。是真正的人。

如今，女性是月亮。依靠他人而生存，依靠他人的光芒

而闪耀，是一个像病人一样露出苍白面孔的月亮。

如何才能夺回“被遮蔽的我们的太阳”呢？面对这个问题，雷鸟毅然决然地做了回答。那就是“发现潜藏着的天才哟”。所谓“真正的自由解放”就是要将“潜藏着的天才”“充分地发挥伟大的潜在能力”，这是她给女性指明的方向。她所主张的并不是实现男女平等，而是成为“真正的人”的构想。后来，在20世纪70年代女性主义运动兴起后，日本诞生了被称作第一次女性主义的运动。

《青鞜》是一份为女性提供表达平台的“文学”杂志。它在那些势单力薄的同人杂志中引起了极大的反响。可以说，当时她们创办女性文学杂志的机会已经成熟。这个由日本女子大学校五名毕业生发起的团体，吸引了全国各地的女性纷纷加入进来。她们对冠以“新女性”的称呼充满了好奇，面对社会舆论对“新女性”的攻击，她们各抒己见，予以强烈的反击。但是在这种情况下，《青鞜》也转变了风格，并将社规改为“促进女子的觉醒”。与此同时，言论界更是义不容辞地推出特辑，对女性问题展开积极的讨论。

而《青鞜》在思想上也愈见成熟，这从雷鸟那篇《写给世间的妇女们》的文章中就可以看出来。她在文中痛击婚姻制度，并因此而导致杂志被禁止发售。雷鸟对婚姻制度的看法可以从这篇文章中的几句话中窥见一斑：“结婚对妇女而言是唯一绝对的生活之门户，只为妻、为母就是妇人全部的天职吗？我完全不相信这样的事。”“没有爱却能结婚，为使自己的生活得到保障，终生服务于一个男人，白天做奴仆任其使唤，夜晚还得做卖淫妇承君欢颜，今天不知道有多少妻子肯接受这样的生活。”“在今天的社会制度里，结婚难道不是意味着一辈子都在维持权力服从关系吗？”

《眩：北斋之女》

雷鸟不仅在语言上进行抨击，还着手开创新的生活方式。她与奥村博（后改名为博史）展开的“共同生活”就没有遵照婚姻制度。在继雷鸟之后担任主编的伊藤野枝也提出了“打破习俗”，大概这四个字恰好概括了青鞜人不畏世俗、勇于追求自我的思想。她们的思想不仅反映在论说中，也展现在《青鞜》所载的每一首诗中。这里引用两首。

难道要做人云亦云的鹦鹉苟活于世吗？（青木秾子）

欲悉数投托于你，尔后何处有我。（冈本鹿子）

对青鞜社成员而言，易卜生在《玩偶之家》中塑造的娜拉正是“新女性”的代名词，是她们产生共鸣的对象。她们一同 去帝国剧场观看了由松井须磨子饰演娜拉的《玩偶之家》话剧，

并在《青鞜》第2卷第1号（1912年1月）上策划了一个有关娜拉的特辑。除雷鸟外，特辑的撰稿人纷纷讲述了她们对娜拉的真切感受。自此以后，娜拉成为日本女性人生道路上的一个 指明灯。比如，饰演娜拉的演员松井须磨子说：“我认为，如果没有强烈的自我意识，是不能打破‘玩偶之家’而重新建造‘人世间之家’的。”（松井须磨子，《牡丹刷毛》，1914）又如，俳人杉田久女写道：“替他补袜子，我连娜拉都不及，沦为教师妻。”（杉田久女，1922）

打破单一史观

全面认识复杂的日本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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