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女儿暖暖出生的那天,产房里兵荒马乱。
我疼得死去活来,汗水把头发黏在额头上,像一团泡烂了的海草。
林伟,我老公,在旁边抓着我的手,脸比我还白,一个劲儿地重复:“老婆,加油,再用点力,马上就出来了。”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等这孩子出来,我再也不生了。
谁爱生谁生去。
终于,一声响亮的啼哭穿透了所有杂音。
护士把那个红通通、皱巴巴的小东西抱到我面前:“恭喜,是个千金,六斤八两,很健康。”
我看着她,心里那块被疼痛反复碾压的地方,忽然就软了。
这是我的女儿。
林伟激动得眼圈都红了,掏出手机就给他妈,也就是我婆婆,打电话报喜。
他把手机开了免提,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妈!生了!是个女儿!”
电话那头沉默了足足有五秒钟。
久到我以为信号断了。
然后,我婆婆那不咸不淡的声音才传过来:“哦,女儿啊。”
又是一阵沉默。
“知道了。”
然后,电话就挂了。
嘟嘟的忙音,在安静的产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林伟脸上的喜悦,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他尴尬地看了我一眼,想解释:“我妈她……她可能在忙。”
我扯了扯嘴角,笑不出来。
忙?
忙什么能比亲孙女出生还重要?
我心里跟明镜似的。
结婚前,她就拉着我的手,话里话外地暗示,说林伟是三代单传,他们老林家就指着我开枝散叶,生个大胖小子。
我当时年轻,觉得生男生女都一样,嘴上敷衍着“看缘分”,心里没当回事。
现在看来,缘分这东西,在她那里是有性别歧视的。
回到病房,我妈早就拎着大包小包的保温桶等着了。
一见我,眼泪就下来了,摸着我的脸直说“辛苦了”,然后又去看暖暖,夸她“长得真俊,像妈妈”。
我妈在病房里忙前忙后,擦身、喂水、炖汤,无微不至。
我婆婆呢?
第二天下午才姗姗来迟。
她拎着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两个苹果,往床头柜上一放,就算完事。
她甚至没正眼看我,目光直勾勾地盯着襁褓里的暖暖。
我以为她回心转意,要表达一下祖母的慈爱了。
结果她撇了撇嘴,说:“这孩子怎么这么黑?眼睛也小,塌鼻梁,一点不像林伟。”
我妈当时正在给我盛鸡汤,手一抖,汤都差点洒出来。
我心里的火“噌”地一下就冒了上来。
“妈,孩子刚出生都这样,黄疸还没退呢,养养就好了。”林伟赶紧打圆场。
婆婆哼了一声,没接话,绕着婴儿床走了一圈,像是在视察什么不满意的货品。
“女孩子嘛,以后也是别人家的人。”她丢下这么一句。
整个病房的空气都凝固了。
我妈的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
我看着婆婆那张写满了“失望”和“理所当然”的脸,突然就笑了。
是气笑的。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觉得胸口堵得慌,像塞了一大团湿棉花。
她待了不到十分钟,就说家里还有事,走了。
从头到尾,没问我一句疼不疼,累不累,需不需要帮忙。
那两个苹果,孤零零地躺在床头柜上,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坐月子,是我妈伺候的。
婆婆一个电话都没打过。
满月酒,她也没来,托林伟带了二百块钱的红包。
林伟把那红包递给我的时候,脸上满是羞愧。
“我妈她……身体不舒服。”
我接过红包,抽出那两张崭新的钞票,对着光看了看。
然后当着林伟的面,把钱塞进了给暖暖买尿不湿的储钱罐里。
我说:“行,妈的心意我领了。这钱正好给暖暖买两包尿不湿,也算是奶奶为孙女做的贡献了。”
我的语气很平静,但林伟听懂了里面的刺。
他没敢再说话。
从那天起,我对我这个婆婆,就彻底死了心。
暖暖成长的头三年,我婆婆就像一个存在于林伟手机通讯录里的名字。
她从没主动打过电话问一句孩子怎么样了。
我们一年回去两三次,过年过节,必须回去。
每次回去,都是一场对我的公开处刑。
我婆婆家在镇上,亲戚多。
一大家子人聚在一起,她的大嗓门就成了全场焦点。
她会抱着我大姑姐家的儿子,那个比暖暖大一岁的男孩,亲个没完。
“哎哟,我的大金孙,想死奶奶了!”
然后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又一个红包,一沓又一沓的零食,一盒又一盒的玩具。
那个男孩被宠得无法无天,在客厅里横冲直撞。
而我的暖暖,就安安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用那双清澈的大眼睛看着。
她很懂事,从不吵闹。
有一次,她用蜡笔画了一张画,上面画着一个老奶奶和一个小女孩,手拉着手。
她拿着画,怯生生地走到婆婆面前,小声说:“奶奶,送给你。”
我婆婆当时正跟几个亲戚打麻将,摸到一张好牌,眉开眼笑。
她头都没抬,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一边玩去,别耽误奶奶胡牌。”
暖暖的小手就那么举在半空中,画纸的边缘微微颤抖。
她愣在那里,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
我心疼得像被针扎一样,走过去,把她抱进怀里。
“暖暖画得真好看,妈妈收着,好不好?”
她把脸埋在我怀里,点了点头,小小的肩膀一抽一抽的。
我抱着她回到房间,把那张画用胶带仔仔细细地贴在墙上。
我对她说:“暖暖,有的人,我们不用非得喜欢她。”
她似懂非懂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恨透了我婆婆。
我也怨林伟。
他每次都在场,每次都看到了,但他只会私下里跟我道歉。
“老婆,对不起,我妈她就那样,老思想,你别跟她一般见识。”
“我能怎么办?她是我妈,我总不能跟她断绝关系吧?”
他的“对不起”和“怎么办”,像两块又湿又重的抹布,堵在我的胸口,让我喘不过气。
我不是要他断绝关系,我只是希望他能站出来,为自己的妻女说一句话。
哪怕只有一句。
告诉他妈:“妈,这是我女儿,请你对她好一点。”
但他没有。
一次都没有。
时间久了,我也懒得跟他吵了。
日子还得过。
这个家里,有我,有林伟,有暖暖。
没有那个“奶奶”,我们过得也挺好。
我把所有的爱都给了暖暖。
我教她画画,教她弹琴,带她去公园,去游乐场,去所有她想去的地方。
她长成了一个活泼、开朗、又有点敏感的小姑娘。
她很少再提起奶奶。
我以为,我们的生活就会这样,在一种微妙的平衡中继续下去。
直到暖暖上了幼儿园,国家开放了二胎政策。
风向,悄悄变了。
最先变化的,是我婆婆的态度。
她开始给林伟打电话了。
一开始还很委婉,问我们工作忙不忙,身体好不好。
聊着聊着,就绕到了正题上。
“你看人家谁谁谁,又要了一个,儿女双全,多好。”
“暖暖也大了,该给她添个伴儿了。”
“趁着我还年轻,还能帮你们带带。”
林伟把这些话转述给我听,语气里带着一丝试探。
我当时正在给暖暖削苹果,闻言,手里的刀顿了一下。
“她想帮忙带?”我冷笑一声,“她连暖暖的尿布都没换过一片,她会带孩子?”
“她不是那个意思……”林伟又开始了他的经典台词。
“那她是什么意思?”我打断他,“她不就是想要个孙子吗?说得这么冠冕堂皇。”
我把削好的苹果切成小块,插上牙签,递给暖暖。
“林伟,你告诉你妈,我生不生二胎,跟她没关系。就算生,也不是为了她。”
林伟被我怼得哑口无言。
但他妈显然没那么容易放弃。
她开始发动亲戚,轮番上阵,给我做思想工作。
大姑姐打电话来说:“弟妹啊,多个孩子多份依靠,你看我们家,一个儿子还是觉得单薄。”
远房的七大姑八大姨也在家庭聚会上围着我。
“女人嘛,总要给夫家留个后。”
“你看你婆婆,天天盼星星盼月亮,你就满足她这个心愿吧。”
那些话,像苍蝇一样,嗡嗡地在我耳边响。
我烦不胜烦。
连林伟也开始动摇了。
他不止一次地跟我说:“老婆,要不……我们再要一个?暖暖一个人也挺孤单的。”
我看着他,觉得很悲哀。
他是真的心疼女儿孤单,还是顶不住他妈和他那些亲戚的压力?
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了。
那段时间,我压力很大,整夜整夜地失眠。
我不是不想生,我只是恨这种被逼迫的感觉。
我凭什么要为了满足一个从不尊重我的人,再去承受一次生育的痛苦?
有一天晚上,暖暖睡着了,我跟林伟躺在床上,谁也没说话。
他突然翻过身,抱住我。
“老婆,我知道你委屈。”他的声音闷闷的,“我知道我妈对不起你,对不起暖暖。”
“这么多年,我让你受苦了。”
“我就是个,不敢跟我妈对着干。”
“但是,我是真的想要一个完整的家。有你,有暖暖,如果再有个弟弟或妹妹,我觉得……会更热闹。”
他很少说这样的话。
我心里的那堵墙,好像有了一丝松动。
我转过身,看着他。
黑暗中,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他的真诚。
“如果……又是女儿呢?”我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女儿我也喜欢。暖暖多好啊,再来个像暖暖一样的,是福气。”
这句话,打动了我。
我妥协了。
与其说是为了他,为了他妈,不如说是为了我自己心里那点对“热闹家庭”的渴望,也为了给暖暖一个伴。
我决定,再生一个。
备孕很顺利,我很快就怀孕了。
消息传到我婆婆耳朵里,她立刻就打来了电话。
这次,她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怀上了?哎呀太好了!可得好好养着!”
“想吃什么跟妈说,妈给你寄过去!”
“千万别累着,家务活让林伟干!”
我拿着手机,听着她一连串的嘘寒问暖,感觉像在听一个陌生人说话。
太虚伪了。
虚伪得让我恶心。
我怀暖暖的时候,她在哪儿呢?
挂了电话,我跟林伟说:“你妈的表演天赋,不去拿个奥斯卡都屈才了。”
林伟只能苦笑。
接下来的几个月,我婆婆的电话就没断过。
隔三差五地问:“去医院检查了吗?男的女的啊?”
我每次都说:“还太早,看不出来。”
她就叹口气,说:“你可得争气啊,给我生个大孙子。”
我真想隔着电话冲她吼一句:我生孩子是给你争气的吗?
但我忍住了。
孕期反应很大,我吃什么吐什么,人瘦了一大圈。
我妈心疼我,又从老家过来照顾我。
我婆婆呢?
她只活在电话里。
除了催着我们去查性别,她唯一寄来过的东西,是一包据说是“生子秘方”的中药。
那包药黑乎乎的,散发着一股怪味。
我当着林伟的面,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你告诉她,再寄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就拉黑她。”
林伟不敢反驳,只好去阳台给他妈回电话,声音压得低低的,像做贼一样。
怀孕四个月的时候,去做产检。
我找了个熟人医生,顺便问了性别。
医生笑着说:“恭喜啊,是个儿子。”
那一瞬间,我的心情很复杂。
说不清楚是高兴,还是失落。
我当然希望儿女双全,但一想到我婆婆那张即将得意的脸,我就觉得一阵烦躁。
林伟知道了,高兴得像个孩子,抱着我转了好几个圈。
他第一时间就给他妈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我婆婆的笑声差点把天花板掀了。
“儿子!真的是儿子!哎呀我的老天爷!我们老林家有后了!”
她激动得语无伦次。
然后,她宣布了一个让我瞬间炸毛的决定。
“我马上过去!我要去照顾你!从现在开始,到孩子出生,我一步都不离开!”
我的脑子“嗡”的一声。
什么?她要来?
住我们家?
“不行!”我脱口而出。
林伟捂住手机,哀求地看着我:“老婆,就让她来吧,她也是一番好意。”
“好意?”我气得发抖,“她安的是什么心你不知道吗?她来这里,这个家还有安宁日子过吗?我妈还在这里呢!”
“我……我让我妈先回去?”林伟小声说。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的耳朵。
他居然让我妈走,让他那个从没照顾过我一天的妈来?
“林伟,你再说一遍?”我盯着他,一字一句地问。
他被我的眼神吓到了,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我抢过手机,对着话筒冷冷地说:“不用了。我妈在这里照顾得很好,你不用过来。”
说完,我直接挂了电话。
我以为,我的强硬态度能让她知难而退。
我太天真了。
两天后,门铃响了。
林伟去开门,门口站着的,是我那容光焕发、拎着大包小包的婆婆。
她看都没看我一眼,径直走进屋,像巡视领地一样扫视了一圈。
然后,她的目光落在我妈身上,像是才发现这个人的存在。
“哟,亲家母也在啊。”她皮笑肉不笑地说。
我妈是个老实人,虽然心里不舒服,还是站起来打了声招呼。
“我来照顾我儿媳妇,就不劳烦你了。”婆婆直接下了逐客令,“你家里肯定也挺忙的,早点回去吧。”
我妈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我再也忍不住了。
“妈,你这是什么意思?”我从沙发上站起来,挡在我妈面前。
“我什么意思?我来照顾我孙子,天经地义!”她理直气壮,拍了拍自己的胸脯。
“孙子还在我肚子里呢!现在,我是病人,我需要我妈照顾!”
“你妈懂什么?我生过养过,比她有经验!”
我们俩就在客厅里吵了起来。
林伟夹在中间,左右为难,只会说:“妈,你少说两句。老婆,你别生气。”
最后,还是我妈拉住了我。
她红着眼圈,跟我说:“闺女,别吵了,伤身体。妈先回去,有事给妈打电话。”
我妈怕我为难,自己收拾东西走了。
她走的时候,我婆婆甚至没送到门口,坐在沙发上,翘着二郎腿,嗑着瓜子,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那一刻,我真想跟她同归于尽。
婆婆住下的日子,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段时光。
她全方位地接管了我的生活。
早上六点,准时把我叫醒,逼我喝她熬的据说“安胎补气”的十全大补汤。
那汤油腻得能糊住喉咙,我喝一口吐两口。
她就在旁边念叨:“吐什么吐?这么金贵!我怀林伟的时候,连饭都吃不上,不照样生出个大小子!”
她不让我吃任何带一点辣味的东西,说对孙子不好。
不让我用手机,说有辐射。
不让我出门散步,说外面不安全。
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养胎,是在坐牢。
而她,就是那个颐指气使的狱警。
她每天最开心的事情,就是摸着我的肚子,自言自语。
“我的大金孙,快快长大。”
“奶奶给你准备了好多好东西。”
“你出来,奶奶天天抱着你。”
她从来不叫我的名字,只叫我“哎”。
“哎,过来把这碗汤喝了。”
“哎,你今天胎动了没有?”
我像一个没有姓名、没有思想的,孕育着她“金孙”的容器。
林伟呢?
他成了隐形人。
他每天下班回来,看到我们俩之间的低气压,就躲进书房打游戏。
我跟他抱怨,他只会说:“你忍忍吧,她也是为了孩子好。等孩子生下来就好了。”
我对他,也渐渐失望透顶。
预产期越来越近,我的心情也越来越压抑。
我甚至开始害怕这个孩子的出生。
因为我知道,他一旦出生,这场战争,才会真正进入白热化阶段。
生产那天,又是惊心动魄。
因为胎位有点不正,折腾了十几个小时。
我被推出产房的时候,人已经虚脱了。
林伟第一个冲上来,握着我的手,眼圈红红的。
“老婆,辛苦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婆婆就从后面挤了过来,一把推开林伟。
她的眼睛里没有我,只有护士怀里的那个小小的襁褓。
“我的孙子!快给我看看!我的大孙子!”
她像一头饿狼扑向食物,直接从护士手里把孩子抢了过去。
护士都被她吓了一跳,提醒道:“阿姨,您轻点,孩子刚出生,骨头软。”
她根本听不见。
她抱着孩子,颠来倒去地看,嘴里不停地念叨:“像!真像!这眉毛,这鼻子,跟林伟小时候一模一样!不愧是我们老林家的种!”
她抱着孩子,在病房里转来转去,向每一个进来的人炫耀。
“看,我孙子,八斤二两!大胖小子!”
我躺在病床上,浑身无力,看着她那副癫狂的样子,只觉得无比荒谬。
从头到尾,她没问我一句怎么样了。
她甚至没看我一眼。
仿佛那个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为她生下“金孙”的人,是空气。
林伟看不下去了,小声说:“妈,你让老婆先看看孩子吧。”
婆婆这才不情不愿地把孩子抱到我床边。
我看着那个小小的、红扑扑的脸蛋,我的儿子。
我伸出手,想摸摸他。
婆婆立刻把孩子抱开了,警惕地看着我:“你刚生完,身上有汗,别把细菌过给孩子!”
我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我生下了她的“金孙”,却连摸一下的资格都没有。
接下来的月子,比我怀孕时更像地狱。
婆婆彻底把孩子当成了她的私有物品。
她要抱着孩子睡。
我不同意,说孩子晚上要喝夜奶,不方便。
她说:“喝什么奶?喝奶粉!母乳没营养,你看你瘦的跟猴一样,你的奶能有营养吗?”
她买了好几罐最贵的进口奶粉,理直气壮地要给孩子断母乳。
我气得浑身发抖:“我的孩子,我说了算!必须喝母乳!”
“你的孩子?他姓林!是我们老林家的孙子!就得听我的!”
我们每天都在为这些事情争吵。
喂奶,吵。
换尿布,吵。
洗澡,也吵。
她嫌我给孩子穿得少,会冻着。
我嫌她给孩子捂得太厚,都出痱子了。
她偷偷给刚出生没几天的孩子喂米汤,说“以前都这么喂,养得壮”。
被我发现后,我们爆发了最激烈的一次争吵。
我把米汤碗直接摔在了地上。
“你想害死我儿子吗!”我冲她吼道。
“你才想害死他!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我还能害我亲孙子?”她也毫不示弱。
林伟夹在我们中间,焦头烂额。
“都别吵了!妈,你听医生的!老婆,你也别这么大火气,还在坐月子呢!”
他的话,对我们俩来说,都等于放屁。
那段时间,家里每天都充满了火药味。
暖暖被吓得不敢大声说话,总是躲在房间里,或者抱着我的腿,用担忧的眼神看着我。
我看着女儿懂事的样子,心如刀割。
我为什么要生这个二胎?
我以为是给暖暖一个伴,给家庭一份热闹。
结果,我引来了一头恶龙,把我们原本平静的生活搅得天翻地覆。
我开始失眠,掉头发,情绪越来越不稳定。
有时候,我抱着儿子,会忍不住地哭。
我不是不爱他,我爱他。
但我恨他带来的这一切。
我恨我婆婆,也恨我自己的软弱。
我终于明白,对付这种人,退让和忍耐是没用的。
你越退,她越进。
你越忍,她越觉得你好欺负。
转折点,发生在儿子满月那天。
按照我们这边的习俗,孩子满月,要剃胎发。
我提前联系好了专业的剃头师傅,约好下午上门。
结果中午吃饭的时候,婆婆突然宣布:“我已经找好人了,下午我外甥女过来给孩子剃头,她以前在理发店干过,手艺好,还不要钱。”
我放下筷子,看着她:“我已经约好师傅了。”
“你约的那个退了!用自己人放心!”她语气不容置喙。
我压着火问:“你凭什么替我做决定?退了?你给人家打电话了?”
“打了!我说我们家不用了!省下那几百块钱,给我孙子买排骨吃,不香吗?”她得意洋洋地说。
我气得血都涌上了头。
“你——”
“就这么定了!”她一拍桌子,结束了谈话。
下午,她那个所谓的外甥女,一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年轻女孩,拎着一个脏兮兮的工具包就来了。
她拿出一把看起来就没消毒过的推子,就要往我儿子头上招呼。
我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护住。
“不行!不能用这个!”
“嫂子,你这是干嘛呀?我姑让我来的,还能害大侄子不成?”那女孩翻了个白眼。
婆婆也冲了过来:“你又发什么疯?自己人给你剃头,你还不乐意了?”
“她的工具干净吗?消毒了吗?孩子的头皮多嫩,万一感染了怎么办?”我据理力G争。
“哪有那么娇气!我们以前在田里生的,用剪刀随便剪剪,不也长得好好的!”婆婆开始倚老卖老。
“那是以前!现在是什么年代了?你要是想害我儿子,就从我尸体上跨过去!”我彻底豁出去了。
我的激烈反应,显然超出了她的预料。
她愣住了。
然后,她突然爆发了。
“你这个女人!简直不可理喻!我好心好意为了我孙子,你倒好,处处跟我作对!你是不是就见不得我对我孙子好?”
她开始撒泼,一屁股坐在地上,拍着大腿哭嚎起来。
“我没法活了啊!辛辛苦苦盼来的孙子,儿媳妇不让我碰啊!”
“老林家的列祖列宗啊,你们睁开眼看看啊!”
林伟闻声从房间里跑出来,看到这场景,头都大了。
“妈,你快起来!有话好好说!”
“说什么说!今天,这头必须剃!她不让,我就不起来!”婆婆耍起了无赖。
那个外甥女也站在一边煽风点火:“就是啊表哥,我姑也是一片好心。”
林伟被她们搞得没办法,转头来劝我。
“老婆,要不……就让她剃吧?应该没事的。”
我看着他那张充满乞求和疲惫的脸,心一点一点地冷下去。
我指望他?
我真是瞎了眼。
我抱着怀里哇哇大哭的儿子,看着地上撒泼的婆婆,看着旁边束手无策的丈夫。
一股前所未有的绝望和愤怒,像火山一样在我胸中喷发。
够了。
真的够了。
我深吸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地对林伟说:
“林伟,今天,我们俩之间,你选一个。”
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
婆婆停止了哭嚎,愣愣地看着我。
林伟也懵了:“老婆,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和你妈,你选一个。”我重复道,声音不大,但异常清晰。
“今天,她要是在这个家里,我就抱着孩子走。”
“从此以后,我们母子三人,跟你,跟你妈,跟你们老林家,再无任何关系。”
我不是在开玩笑。
我的眼神告诉他,我说到做到。
婆婆反应过来了,从地上一跃而起,指着我的鼻子骂:“你敢!你这个毒妇!你想拐走我孙子!”
她说着,就朝我扑了过来,伸手就要抢我怀里的孩子。
“把孩子给我!这是我们老林家的种!”
我侧身躲过,把孩子紧紧护在怀里。
暖暖吓得大哭起来,跑过来抱住我的腿:“妈妈!妈妈不要走!我怕!”
场面瞬间失控。
婆婆像疯了一样,绕着我,试图从我手里抢走孩子。
林伟冲上来,拦在她面前。
“妈!你干什么!你冷静点!”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对他妈大声说话。
“你给我让开!她要带走我孙子!我要杀了她!”婆婆已经失去了理智。
“她是你老婆!乐乐是她儿子,也是你外孙!你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林伟也吼了起来。
他挡在我前面,像一堵墙。
婆婆被他吼得一愣,随即又哭天抢地起来:“好啊!你这个不孝子!娶了媳妇忘了娘!为了这个女人,你吼我!”
就在这时,我做了一件让我自己都震惊的事。
我抱着儿子,拉着女儿,走到门口,打开了门。
然后,我把我婆婆那个外甥女的工具包,连同她本人,一起推出了门外。
“滚!”
然后“砰”的一声,我甩上了门。
我转过身,看着还在对峙的母子俩,声音冷得像冰。
“林伟,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今天,你妈,必须从这个家,离开。”
“否则,走的人,就是我。”
我抱着儿子,牵着女儿,站在那里,像一尊雕像。
我的身后,是家门。
我的面前,是我丈夫和他母亲。
这是一场没有退路的对决。
林伟看着我,又看看他妈。
他的脸上,是我从未见过的挣扎和痛苦。
婆婆还在哭骂:“你看看她!你看看她!无法无天了!林伟,你今天要是让她留下,我就没你这个儿子!”
以退为进,这是她惯用的伎俩。
过去无数次,林伟都在这一招下缴械投降。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他沉默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自己又要输了。
然后,他转过身,对着他妈,深深地鞠了一躬。
“妈,对不起。”
婆婆的哭声戛然而止。
“这几年,是我不对,是我太懦弱,让小雅和暖暖受了太多委屈。”
“今天,我不能再让她受委屈了。”
“这个家,是我的家,也是小雅的家。她是这个家的女主人。”
“妈,你先回去吧。等我们都冷静下来,我再去看你。”
他的声音很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钉进了我婆婆的心里。
婆婆的脸,从涨红,到煞白,再到铁青。
她不敢相信地看着自己的儿子,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最后,她指着林伟,又指着我,眼神里充满了怨毒。
“好……好……你们好样的!”
她说完,转身抓起自己的包,头也不回地冲出了门。
那扇被我关上的门,又一次被重重地甩上。
世界,终于安静了。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一家四口,还有空气中没有散尽的火药味。
暖暖还在小声地哭。
我怀里的儿子也因为刚才的混乱而啼哭不止。
林伟走过来,从我怀里接过儿子,笨拙地哄着。
然后,他看着我,眼睛里全是血丝。
“老婆,对不起。”
他又说了这三个字。
但这一次,感觉完全不一样了。
我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
不是委屈,不是愤怒,是一种终于卸下千斤重担的释放。
我蹲下身,抱住暖暖。
“不哭了,宝宝,没事了。”
“奶奶走了吗?”她抽噎着问。
“嗯,走了。”
“她还会回来吗?”
我看着林伟。
林伟抱着儿子,对我,也对女儿,郑重地摇了摇头。
“以后,这个家,我们自己说了算。”
那天之后,我婆婆再也没有来过。
她也没有再打过电话。
我听说,她在所有亲戚面前哭诉,说我把她赶出了家门,说林伟是个娶了媳妇忘了娘的不孝子。
亲戚们也打过电话来“劝和”。
无非是那些“百善孝为先”“家和万事兴”的陈词滥调。
电话,一概由林伟来接。
他态度很坚决:“这是我们的家事,谢谢关心。”
几次之后,也就没人再来自讨没趣了。
没有婆婆的日子,家里安静得像天堂。
我终于可以按照自己的方式,来照顾我的两个孩子。
我可以给儿子喂母乳,喂到他自然离乳。
我可以给他穿我觉得合适的衣服,带他去晒太阳,去游泳。
我可以抱着他,亲吻他,告诉他妈妈有多爱他。
林伟也变了。
他不再是那个只会躲进书房的隐形爸爸。
他学着给儿子换尿布,学着冲奶粉,学着在半夜我疲惫不堪的时候,接手哄睡的任务。
他会花更多的时间陪暖暖。
给她讲故事,陪她搭积木,检查她的作业。
有一次周末,阳光很好。
我们一家四口去公园的草地上野餐。
我铺开垫子,摆上食物。
林伟在和两个孩子玩飞盘。
暖暖咯咯地笑着,在草地上奔跑,她的身后,是抱着弟弟,步履蹒跚追赶着的爸爸。
阳光洒在他们身上,像镀了一层金边。
我看着他们,突然觉得,这才是“家”本该有的样子。
不是为了谁的期待,不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是简简单单的,我们四个人,在一起。
儿子的小名叫乐乐,快乐的乐。
是我起的。
我希望他的一生,都能快快乐乐,不被任何人的偏见所束缚。
至于我婆婆,我跟她,大概是这辈子都无法和解了。
我也不想和解。
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弥补。
她对暖暖的冷漠,对我尊严的践踏,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抹去的。
林伟偶尔会自己带着孩子回去看她。
我从不阻拦。
那是他的母亲,血缘关系无法割断。
但他有言在先,绝不强迫我,也绝不让孩子在我面前受半点委"奶奶更喜欢弟弟"之类的委屈。
他每次回来,脸色都不太好。
我知道,他回去,免不了要听他妈的数落和抱怨。
这是他必须承受的代价。
为了他过去的懦弱,也为了他现在的选择。
有一次,他回来,递给我一个银行卡。
“这是我妈给的,给乐乐的。”他说,“她说,她年纪大了,以后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这是她的一点心意。”
我看着那张卡,没有接。
“你觉得,我缺这点钱吗?”我问他。
他沉默了。
“把钱还给她。”我说,“你告诉她,她的孙子,我养得起。她的孙女,我也一样养得起。”
“我不需要她的钱,来证明我儿子的价值。”
林伟点了点头,收回了卡。
“我知道了。”
生活还在继续。
暖暖上小学了,成绩很好,是班上的中队长。
乐乐也开始牙牙学语,会追在姐姐后面,甜甜地叫“姐姐”。
他们姐弟俩感情很好。
暖暖会把自己的零食分给弟弟,会耐心地教弟弟认字。
乐乐最崇拜的人,就是姐姐。
每天傍晚,我做好饭,林伟下班回来,两个孩子会一起冲到门口去迎接他。
一家人围坐在餐桌前,分享着一天的趣事。
灯光很暖,饭菜很香。
我常常会想,如果当初,我没有在那个满月的下午,做出那个决绝的选择,现在会是怎样?
也许,我还在那个充满争吵和压抑的家里,日复一日地消耗着自己。
也许,暖暖会变得更加敏感和自卑。
也许,乐乐会在一个畸形的宠爱环境中,长成一个自私自利的人。
也许,我和林伟的婚姻,早已走到了尽头。
我很庆幸。
庆幸我终于鼓起了勇气,为自己,也为我的孩子们,划清了那道界限。
女人的一生,会扮演很多角色。
是女儿,是妻子,是母亲。
但在这所有角色之前,我们首先是我们自己。
我们有权决定自己的生活方式,有权保护自己的孩子,有权对不公和偏见说“不”。
我的婆婆,她也许到死都不会明白这个道理。
她依然活在那个“传宗接代”“重男轻女”的旧时代里,用她的标准,衡量着一切。
那是她的悲哀。
而我的幸运是,我挣脱了。
我用我的方式,守护了我的两个孩子,给了他们一个虽然不完美,但充满爱和平等的家。
这比什么都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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