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岁，癌症晚期，她把日子活成了喜剧

这是关于一位普通的中年女人遭遇无法治愈的病痛的故事。但想象中治疗的痛苦、绝境的挣扎、个人面对死亡的孤独并不是这个故事的重点，或者说，被有意排除在外。

确诊癌症时，阿茼木39岁，处在上有老下有小的人生阶段。CT上的亮点密密麻麻，那是遍布她腹腔的肿瘤：滤泡型淋巴瘤，目前还无法治愈。被发现时，已经是晚期阶段。

但阿茼木不习惯把自己置于被疾病欺负的受害者形象，因为一个笑话里是没有坏人的。她喜欢讲笑话，哪怕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冷笑话，很多时候只有自己呵呵地笑出声。

她善于吐槽生活中那些“有点奇怪的地方”：发烧去急诊排大队，不争不抢，护士听说她是癌症病人，大赞“真正咬人的都不叫”，她一边被夸得高兴，一边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对。

阿茼木把这些生活吐槽记录下来，写成了《病房请勿讲笑话》这本书。10月的一个下午，我们与她聊了聊这段经历。她调侃自己，年岁渐长，事业无成，文科专业，身有重疾，职场上最缺乏竞争力的几大buff统统叠满。但聊天中，“哈哈哈”出现了70多次。

在她的身上有一种可爱的卡通感，仿佛长大版的樱桃小丸子。“我一直觉得，笑话不是讲出来的，是活出来的。生活里的每一个困境、每一个难以挣脱的泥淖，若干年后回头去看，也不过是一个笑话。所以，无论怎样，笑一笑吧！”

阿茼木。受访者供图

以下根据她的书籍和采访内容整理。

“生活跟我开玩笑，

没想到我真的笑出来了”

第一次决定把患癌的故事记录下来，是因为那天在我身上发生了一件又惨又好笑的事。

当时我第一次住院化疗结束，回家休整了一周，该回医院复查血象并给胳膊里埋的PICC（深静脉置管）换药了。第一个疗程，全家都非常紧张，队友一大早就准备好各种需要带去医院的东西，我妈则兢兢业业给我炖了虫草花鸽子汤，被胃口良好的我全部干掉。

那天堵车严重，一连串急刹之后，我终于感觉到一种难以抑制的恶心，一开始还以为是吃多了晕车，后来才知道那是化疗药物在我的身体里完成了第一次战略打击，它们不仅打击肿瘤细胞，也无差别攻击健康细胞。

我一边难受，一边恍然：原来电视连续剧里描述病人化疗后的各种痛苦并不是骗人的！但当时我太过自信，身边连个塑料袋都没有。

眼见一股热流即将奔涌而出，我妈急中生智，把自己的一次性手套摘下来，塞给我。

不是，这靠谱吗？这么薄的一次性手套？我该不会要顶着一身可疑污渍和诡异气味穿梭在医院之中吧？我咬紧牙关，还是决定忍忍，感觉自己两侧腮帮子明显鼓出一截，从后视镜看自己就像一只青蛙，但这样也只坚持了不到三秒。

一次性手套就这样被强行推上历史舞台：他们一根接一根地唰唰鼓起，恰好在它们被装满的瞬间，我得到了短暂的平静。最惊人的是，居然一点都没漏！

我妈见我意犹未尽，把另一只也摘下来，爽快地说：“拿去！”每次想到这件事，就忍不住称赞我妈的眼明手快。只是可惜了那只鸽子，多好的一只鸽子啊！

我一边吐，一边心疼自己，一边觉得太好笑了。也不是谁都能碰上这样的大场面。

因为生病，我大部分时间很闲，于是就想着把这些事情记录下来。

我在书里写，“下次还买这个牌子的手套，质量着实可以”。后来书出版，我妈读过之后认真地纠正我，这个手套是她买的。她一直得意自己很会买东西。

《病房请勿讲笑话》阿茼木 著，世纪文景2025年出版

不得不说，人真是容错率很高又极其坚强的物种。虽然治疗并不是一段愉快的经历，那段时间，我的心态也并不轻松，但当我想要记录些什么，想起的都是一些有意思的事情。

2021年的2月3日对我来说是一个特别的日子。

那天正好立春，公公婆婆循例做了春饼，我和队友、女儿一起去买酱货，天气渐渐暖和起来，我们一路走走笑笑。没想到的是，那样简单的日子，在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成了可望不可及的美好。

那天晚饭后，我就开始胃痛，吃了药反而愈演愈烈，凌晨4点队友开车带我去看了急诊。等照完CT，困倦中听到医生激动地说：“这东西把你的腹腔和盆腔几乎都填满了！”

我以前觉得“死”这个东西离自己超级远，打个比方，它是挂在墙上的一幅画，虽然时不时也会看见，但从没想过自己会跟它产生交集。那一刻，我却拿到了这幅“画”。

那张CT片子看得人毛骨悚然。一般来说，你哪里有肿瘤，片子上会有一个亮点。后来我也在网上看过病友发出来的片子，很多癌症患者最多是有一小块，但我当时腹腔和盆腔满满都是亮点，一瞬间就对死亡有了实感，心里只有一个声音：怎么办，我还没有陪孩子长大。

生病那年冬天，滑冰的女儿。受访者供图

深夜的急诊室十分忙碌。我听见医生一边跟我们解释，一边跟旁边的同事说：“你给刚才那个病人写死亡时间的时候注意点儿，挑个好点儿的数字，别什么4啊8啊的，要不家属不高兴。”

医生的语气轻松得像在市场挑茄子。他肯定不是不尊重病人，只是他们见惯了生老病死，提起死亡就像在说一种日常，我手头的沉重还没来得及细想，就被他语气里的轻松逗乐了。

从那之后，我开始习惯在不愉快里尽量给自己找乐子。

我的神奇老妈

确诊没多久，我妈就从老家来北京照顾我了。

我妈以前在医院检验科工作，我印象里她总是看着显微镜，那里面有一个恐怖的微生物世界。所以老妈总觉得世界充满危险，从小对我的卫生要求也特别高。

这次陪我住院也是这样。在所有放行李的东西下面，她都会垫上干净的纸；我的床头柜，她每天都会擦好几遍；包括饭盒和暖壶都要隔着东西放。在这样的高标准严要求下，我的手一旦洗干净，就不能碰任何东西。

但其中存在悖论：洗完手的我要怎么从厕所出来呢？如果我打开了厕所门，那我就还得回去洗手。最后，我妈真诚地告诉我：“你可以用脚开门。”

我俩经常因为这样的事情吵架。

吵得最严重的一次，我说：“你走吧，我不要你陪我了！”

她毫不退让：“你自己看着办吧，我是不会管你了！”

以前我们也这么吵过，有次她买张火车票就回家了，还拉黑了我。但这次再怎么生气，她一直没走，说着不再管我，还是去厨房熬汤，端上来的时候脸上写满了：我不想冲你笑，我还在生气。

“霸总冷脸洗内裤”的情节在那一刻具象化了（笑）。

不过我妈也不会惯着我！有次我们坐在一起看电视，化疗的副作用让我浑身都不对劲，我难受地跟妈妈说，能不能让我握着她的手。她自然地把脚伸到我面前：“刚洗的，握吧。”

从18岁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一起待过这么长时间。我们是这么亲密的关系，但生病之后，才开始慢慢学习如何避免争执。其实我对所有人都会比对她更宽容，更有耐心。

老妈今年68岁，平时热爱摄影和瑜伽，是个生命力特别旺盛的人。受访者供图

在一起久了，自由的小火苗在我妈心里升腾起来。

第二次化疗期间，在经历了两天无比漫长的陪坐之后，我妈开始抱怨腰疼脖子疼，一直看手机眼睛也疼。作为病人的我好歹有张床可以躺，她却需要在塑料椅子上枯坐一天，直到晚上8点陪护床送来才能躺一小会儿。

第六次化疗前，我隐隐生出一个念头：或许我可以自己住院？

最初把这个想法告诉老妈时，她矜持地没有立即表态。她担心靶向药和红药水。前者需要配合心电监护，我身上挂满了电线和仪器，拿杯水都费劲；后者则对心肌有损伤。我们商量了半天，决定只让她在病房住一晚，

到了约定好的日子，我妈一边收拾东西一边满脸不舍地问我：“你一个人能行吗？”我心里也升起离别愁绪，试探地问：“要不你别走了？”

只见我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起身，拿包，冲我道别：“拜拜！”一下给我哽住了。这个画面深深刻在我脑海里，她走得实在太决绝。

有人说东亚母女关系总是相互感到亏欠，但我妈从不内耗，她是一个配得感很强、同时具有旺盛生命力的女人。我们一直在一个很平等、很尊重的基础上交流。生病期间，这位像神奇女侠一样的妈妈给予了我很大的勇气。

嘴笨的直男

我生孩子太晚，生病却太早。彼时老魏尚且被年幼的女儿牵绊住手脚。对了，老魏就是我的队友，我们结婚快要20年了。在我生病这段时间，他上管老下管小，经常给我送各种零食和日用品，更像是一个运输大队长。

结婚多年，我对他的一个认知是抠门。这次我们采访前就发生了一件好笑的事情。

前段时间，他拿过来一盒药，跟我说：“我吃这个药感觉特别好，你也吃点吧。”我很奇怪，“你哪里不舒服吗？为什么要吃药？”他解释，他前两天牙疼，为了买消炎药便宜凑单，多买了一份，“我一个人吃不完，要不你跟我一起吃吧。”为了不浪费，他用尽浑身解数给我安利，但我不为所动，甚至觉得好笑。

没多久，我看见垃圾桶里的药盒空了，估计这个小气包还是自己吃完了。

除了抠门，老魏的情商也堪忧。在整个治疗期间，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四次化疗之后的卡肺事件。

据说《滚蛋吧，肿瘤君》的作者熊顿就是化疗后因肺部感染去世的。那会儿，我在网上把所有患淋巴瘤的名人都搜索了一遍，似乎只有李开复高高兴兴地活下来。总而言之，对病人来说，因为免疫力下降而导致的感染和癌症一样可怕。

《滚蛋吧，肿瘤君》剧照

那段时间，我烧得天昏地暗，体温动辄飙上39.5℃，两周瘦了8斤，镜子里是一张颧骨突出的脸，嘴唇是深深的青紫色。当时我真觉得自己要交代了。

我开始统筹安排家里的存款，向老魏托付了我的存款和保险金等一系列事宜，给我妈也安排了一笔遗产。

其实刚确诊的时候，我就把几张银行卡连同密码交代给老魏了，后来医生说能治，我又腆着脸去要了回来，卡肺是我第二次托付银行卡，估计连卡都烦了：“你能有点骨气吗？给出去就别要回来了！”

那次我特别跟老魏说，在女儿上大学前，他不能再婚，可以找对象，但不能把家里的钱拿出去给别人用。他非常直接地安慰我：你放心吧，以你对我的了解，我怎么可能把钱拿出去给别人花。这人是真的不会说话，他甚至没有否认自己要再婚！

由于卡肺，医生提议我做一个支气管镜检查，从气管和肺部取样，确认肺炎类型。这需要从鼻孔插入一根管子，一直插到肺部，胆小又脆弱的我根本不敢细想。全麻的支气管镜已经排到三天以后，我的病情等不了，只能接受次日一早的检查。

维持治疗时输液。受访者供图

那天老魏异常温柔，坐在候诊室，表情看起来比我更加担忧和恐惧。我独自在手术室，看着管子一点点进入我的身体，再一点点抽离。检查室的大门开启，老魏噌地一下冲进来，然后又停住，呆呆地站在离检查床不远的地方看着我。

从我们认识，老魏从来没在我眼前掉过眼泪，也很少说甜言蜜语。唯独那天，做完支气管镜，他把我推进电梯后就不能再送了，但他一直站在电梯口没走，就那么要哭不哭地站着。

据说，最美满幸福的婚姻中人，也会不止一次有要离婚的冲动，我深以为然。我想以后我们还会吵架，可能还会有很多个恨不得要跟他离婚的时刻，但只要想到他站在电梯口的那一幕，我可以再原谅他十次。

“笑话不是讲出来的，是活出来的”

我对笑话和喜剧的热爱好像是从小就有的吧。

我小时候爱看《樱桃小丸子》，和小丸子一样，我也是一个懒惰的、馋嘴的、不怎么思考未来的小姑娘，经常被妈妈修理，但我很爱我的妈妈。

小丸子相信：只要活着就一定会遇上好事的。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时候就离婚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只有一个名，没有姓。我妈很喜欢改名字，不仅改自己的，也给我改。从小到大，我的名字可能改了五六遍。

直到毕业工作，我妈去给我算了个命，说我命里缺木，刚好我爸姓氏里有个“木”，我俩一合计，就把姓加回来了。然后又选了“茼蒿”的“茼”——一年生但香气足。现在想想，“一年生”是不太吉利，不过很有香气，我依然满意这个名字。

生病期间，我那些性格各异的家人和朋友给了我无尽的支持。

一个好朋友在治疗初期给了我一笔假发基金，让我“自己挑个好点儿的”。我千挑万选，最终选了一款号称辛芷蕾同款、齐锁骨那种层次的短发，实际收到跟辛芷蕾肯定没什么关系，乍看倒有几分《洪湖赤卫队》里双枪女队长的风采。不够优雅，胜在坚毅。

戴着“辛芷蕾同款”假发的阿茼木。受访者供图

去年，我结束了维持治疗，带着无法治愈的淋巴瘤，开始了定期复查的日子。要说这段日子最大的遗憾，就是错过了女儿的成长。

刚搬回家那会，我感觉和老魏、女儿三个人彼此之间还挺客气的（笑），小心地试探彼此的边界，说什么样的话对方会不高兴，怎样表达可以让对方接受自己的建议，连我辅导女儿功课都多了几分小心翼翼。当然现在已经不会了。

我女儿现在11岁，我经常吐槽她是个“黑心小棉袄”。她和老魏的性格很像，都不擅长语言表达，更不喜欢肢体亲近。她知道妈妈生病了，但对这件事的严重性没有太大感知。

我的书出版后，她拿过去看，边看边笑，后来也不笑，一脸严肃地看完了。

过了两天，她突然跑过来问我：“妈妈，你这个病是一定会复发吗？你是不是治不好了。”因为我们过去从来没有跟她讨论过这件事，她希望我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告诉她我是可以被治好的，可以一直陪着她。

还有一次，我和老魏讨论，人40岁真是一个坎，似乎身边很多人都在这个年纪生病了。女儿突然问我们：“到我40岁的时候，你们还在吗？还能不能陪着我？”我很诚实告诉她，等她40岁真不好说了。她看起来非常难过，说：“我想我40岁的时候你们都还在。”

原来她也不像看上去那么冷漠。

女儿和小区的流浪猫黄黄一起玩。受访者供图

疾病让我心态发生了很大转变。我以前是个很被动的人，生活把我推去哪里，我就在哪里苟着。我很谨慎，如果觉得结果可能会不好，那就不会做。但现在，我想做的事情会立刻去做，不再等待所谓“合适的时机”。

我开始跟朋友一起录播客，写推理小说，越来越少去想自己年纪大身体不好、在职场上缺乏竞争力的事，只想努力地把我能做到事情做好一些。

也许正因为在生死边缘走了一遭，我看到生活本身的更多可能性。只要坚持活下去，就可以拥有更多体验。比如我有朋友是宿管老师，经常跟我聊自己和学生打交道的故事。我想，如果我没了工作，或许也可以尝试去做一个宿管老师，这都是很有意思的经历。

其实在治疗最痛苦的时候，我连喜剧也看不下去了。我想起小时候爱看的《武林外传》，面对武功高强的逃犯姬无命，大家束手无策。这时候手无缚鸡之力的吕秀才站了出来，以小博大、以卵击石，却生生把姬无命给说死了。

佟掌柜称赞他的勇气，“额滴秀才呀，你真是帮了咱们大忙了！以后要是再碰上这样的坏人，我们就用同样的办法，把他活活说死！”

有时候，我觉得我就是吕秀才。我所做的一切也是以卵击石，但我也充满了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