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
王家坳的傍晚总弥漫着炊烟和闲话。
村头老槐树下的话题，这些年渐渐从谁家媳妇能干转向了谁家儿子还没娶亲。
但最近的风向又悄悄变了。
那些砸锅卖铁凑齐天价彩礼的人家，如今成了新的谈资。
尤其是当高价娶回的媳妇跑了，或者像王志强家这样，媳妇过门一年肚子还没动静的。
王志强扛着锄头走过时，总能感觉到背后黏着的目光。
那些目光里有怜悯，有嘲讽，更多的是等着看笑话的灼热。
他至今想不明白，当初相亲时温柔体贴的叶凌薇，怎么过门后就彻底变了个人。
更想不明白的是，表叔冯志坚当初拍着胸脯保证“这姑娘老实本分”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犹豫到底是什么。
01
夕阳把王志强的影子拉得老长，像一道黑色的伤口横在田埂上。
他弯腰拾起掉在地上的草帽，拍了拍上面的灰土。
村口几个半大孩子追逐打闹着从他身边跑过，带起一阵尘土。
“我爸说等我长大了，给我盖三层小楼娶媳妇！”
跑在最前面的黑小子回头嚷道，声音清脆响亮。
王志强直起腰，看着那些孩子的背影，嘴角扯出一丝苦笑。
三层小楼？他家那栋崭新的二层楼房，几乎耗尽了父母半辈子的积蓄。
可房子盖好三年了，女主人入住也快一年，却始终没有半点热闹气儿。
“志强，才收工啊？”
隔壁院的李婶挎着菜篮子迎面走来，篮子里装着新鲜的豆角和西红柿。
她身后跟着刚放学的小孙子，孩子手里举着风车，跑得气喘吁吁。
“嗯，李婶买菜回来了。”
王志强点点头，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那个活蹦乱跳的孩子身上。
“我家强强今天又得了一朵小红花，这孩子聪明着呢。”
李婶似乎看出了王志强的心思，刻意夸耀着孙子，脸上的皱纹都笑深了几分。
“真好。”
王志强简短地回应，加快了脚步。
他不想继续这个话题，更不想看到李婶眼中那份掩饰不住的同情。
转过弯就能看到自家那栋白色的二层小楼了。
在周围一片灰瓦平房中，它本该是王家坳最气派的建筑之一。
可不知为何，每次看到这栋房子，王志强心里都沉甸甸的。
“志强回来啦？”
父亲王德水正坐在院门口的小马扎上编竹筐，手指粗糙但灵活。
夕阳的余晖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是撒了一层金粉。
“爸，我回来了。”
王志强把锄头靠在墙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哗啦啦地洗手洗脸。
冰凉的地下水冲在脸上，暂时驱散了夏日的闷热和心头的烦躁。
“凌薇呢？”
他擦着脸，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在楼上呢，说是有点头疼，睡会儿觉。”
王德水头也不抬，继续编着手中的竹筐。
但王志强看到父亲的手指停顿了一瞬，那细微的迟疑没逃过他的眼睛。
这不是叶凌薇第一次“头疼”了。
自从嫁过来，她每周总有两三天身体不适。
王志强没说什么，端起父亲身边已经凉透的茶水喝了一大口。
茶叶是普通的茉莉花茶，喝起来带着淡淡的苦涩。
就像他的婚姻，外表光鲜，内里却满是难以言说的苦楚。
“明天冯志坚要来家里吃饭，你妈一早就去集市买肉了。”
王德水忽然说道，手里的竹篾发出轻微的断裂声。
“表叔要来？有什么事吗？”
王志强有些意外。
冯志坚是他远房表叔，也是他和叶凌薇的媒人。
自从婚事办成后，表叔来家里的次数明显少了。
“说是路过，顺便看看你们小两口。”
王德水含混地说，终于抬起头看了儿子一眼。
那双饱经风霜的眼睛里有某种王志强读不懂的情绪。
是担忧？还是愧疚？
没等王志强细想，母亲肖嫣就提着大包小包从路口拐了进来。
“志强回来得正好，快来帮我提一下。”
肖嫣脸上堆着笑，声音比平时高了几分，透着刻意营造的欢快。
王志强赶紧上前接过母亲手中的购物袋。
袋子里有猪肉、一条活鱼、几样新鲜蔬菜，还有一包精致的点心。
这比他家平日里吃的要丰盛得多。
“妈，买这么多菜干什么？表叔又不是外人。”
王志强忍不住问道。
肖嫣擦了擦额头的汗，笑容略微僵硬：“你表叔好不容易来一次，总不能太寒酸。”
她抬头望向二楼的窗户，压低声音：“凌薇怎么样了？你好歹关心关心人家。”
“我这就上去看看。”
王志强点点头，拎着菜走进院子。
厨房里飘出米饭的香气，那是母亲出门前就焖上的。
在王家坳，谁家媳妇要是不会做饭，可是会被人笑话的。
但叶凌薇过门后，几乎没下过几次厨房。
肖嫣总是说：“凌薇是城里姑娘，不习惯咱们这的灶台，我来做就行。”
王志强知道母亲是心疼儿子，怕夫妻为此闹矛盾。
可他心里明白，叶凌薇不是不会做饭，只是不愿意为他家人做饭。
他记得很清楚，刚结婚半个月时，叶凌薇娘家弟弟来过一次。
那天她亲自下厨炒了好几个菜，手艺相当不错。
想到这里，王志强胸口一阵发闷。
他放下手中的菜，转身走上楼梯。
木质楼梯发出轻微的嘎吱声，在安静的傍晚格外清晰。
二楼卧室的门紧闭着。
王志强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凌薇，你好点了吗？”
里面没有回应。
他等了一会儿，又敲了敲：“我进去了？”
拧动门把手，门应声而开。
卧室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
叶凌薇背对着门侧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很沉。
王志强轻轻走到床边，看着她纤细的背影。
即使是这样一个简单的睡姿，也透着疏离和拒绝。
结婚快一年了，他们还是分房睡。
叶凌薇总有各种理由：身体不适、失眠、怕热...
最初几个月，王志强还试图沟通，但每次都被她冷漠地挡回来。
后来，他索性不再强求，搬到了隔壁的小房间。
“凌薇，该吃晚饭了。”
他轻声说道，伸手想拍拍她的肩膀，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叶凌薇突然转过身来，眼睛清明，丝毫没有睡意。
“我不饿，你们先吃吧。”
她的声音冷淡淡的，带着城市姑娘特有的腔调。
在王家坳，这种语调常被老人们说成是“拿架子”。
但王志强当初正是被这种与众不同所吸引。
“表叔明天要来家里吃饭，妈买了好多菜。”
他试图找话题，在床边轻轻坐下。
叶凌薇立刻向里挪了挪，保持着一个安全的距离。
“哦，来就来呗。”
她漫不经心地说，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瞥了一眼。
这个细微的动作没有逃过王志强的眼睛。
他注意到，叶凌薇看手机时表情会微微变化。
那不是平常的浏览神态，而是一种期待的、紧张的神情。
“那你再休息会儿，晚饭好了我叫你。”
王志强站起身，心里的失落像潮水般涌来。
他轻轻带上门，在门口站了片刻。
房间里很快传来轻微的说话声，叶凌薇在打电话，声音压得很低。
王志强摇摇头，走下楼梯。
肖嫣已经开始在厨房忙碌，菜刀落在砧板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
王德水依然坐在门口编竹筐，夕阳已经西沉，天边只剩一抹残红。
“凌薇不下来吃了？”
肖嫣从厨房探出头，脸上带着期盼。
“她说不太舒服，晚点再吃。”
王志强走到井边，又打上一桶水，从头淋到脚。
冰凉的水暂时冻住了他的思绪，他不愿意去想那些令人不安的细节。
院门外，几个邻居说说笑笑地走过。
“德水叔，编竹筐呢？志强媳妇好点没？”
有人高声问道，声音里带着明显的好奇。
“好多了，谢谢关心。”
王德水面无表情地回答，手里的活计一点没慢。
王志强听得出那问题背后的意味。
整个王家坳都在观望，看他家花了二十万彩礼娶回来的媳妇，什么时候能生下个一男半女。
二十万，对他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
为了凑齐这笔钱，父母不仅掏空了积蓄，还向亲戚借了不少。
记得订婚那天，冯志坚把王志强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这姑娘漂亮是漂亮，就是彩礼要得高点儿。”
当时被喜悦冲昏头脑的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现在回想起来，王志强才意识到表叔当时的表情有些古怪。
那不是媒人常有的得意，反而像是...愧疚？
“志强，过来帮我剥蒜。”
肖嫣的呼唤打断了他的思绪。
王志强甩甩头上的水珠，向厨房走去。
无论如何，明天表叔来吃饭，或许是个机会。
他得好好问问，叶凌薇娘家那边到底是什么情况。
这门亲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说不出的古怪。
02
第二天上午十点，冯志坚骑着一辆半旧的摩托车来到了王志强家。
他下车时动作有些笨拙，差点被路边的石子绊倒。
“表叔来得真早。”
王志强正在院子里劈柴，忙放下斧头迎上去。
冯志坚今年四十五岁，矮胖身材，一张圆脸常带笑意。
但今天，他的笑容显得有些勉强，眼下的黑眼圈明显可见。
“好久没来看看你们了，心里惦记着。”
他拍拍王志强的肩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二楼窗户。
王德水从屋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包香烟：
“志坚来了，进屋坐。”
肖嫣系着围裙从厨房探头：“他表叔先喝杯茶，饭菜马上就好。”
冯志坚应了一声，随着王志强父子走进堂屋。
客厅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红木家具擦得锃亮。
这些都是为王志强结婚新买的，花了不少钱。
“凌薇呢？没在家吗？”
冯志坚坐下后，终于问出了从进门就想问的问题。
“在楼上呢，说是一会儿下来。”
王志强给他倒了杯茶，热水冲开茶叶，清香四溢。
冯志坚点点头，双手捧着茶杯，指尖有些发白。
三人闲聊了几句村里的琐事，气氛却始终有些微妙的尴尬。
王志强注意到，表叔今天格外紧张，不时用纸巾擦着额头上的汗。
“表叔，最近生意怎么样？”
他故意岔开话题，想让气氛轻松些。
冯志坚在县城开着一家小婚介所，专门帮人介绍对象。
王志强和叶凌薇就是通过他的婚介所认识的。
“还那样，不好不坏。”
冯志坚抿了口茶，眼神闪烁：
“现在说媒不容易啊，年轻人要求高，彩礼也一年比一年吓人。”
王德水轻轻哼了一声，没接话。
院子里母鸡咯咯叫着，衬得屋内的沉默更加明显。
“志强和凌薇处得还行吧？”
冯志坚终于切入正题，声音略微发干。
没等王志强回答，楼梯上传来了脚步声。
叶凌薇穿着一件淡蓝色连衣裙，袅袅娜娜地走下楼来。
她今天明显精心打扮过，嘴唇上涂着淡淡的唇彩。
“表叔来了。”
她微笑着打招呼，声音轻柔动听。
冯志坚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动作快得有些反常：
“凌薇啊，好久不见，你爸妈身体都好吧？”
“都挺好的，劳表叔惦记。”
叶凌薇优雅地在对面坐下，双腿并拢，双手轻轻叠放在膝盖上。
王志强注视着妻子，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情绪。
每次有外人在场，叶凌薇总能表现得像个完美的妻子。
温柔、得体、彬彬有礼。
可一旦独处，她就立刻变回那个冷漠疏离的女人。
这种反差让他越来越困惑，也越来越不安。
“凌薇嫁过来快一年了，还没回娘家看看吧？”
冯志坚问道，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茶杯边缘。
“是啊，本来打算上个月回去的，可是志强忙，没抽出时间。”
叶凌薇说着，瞟了王志强一眼，那眼神里有轻微的责备。
王志强愣住了，张了张嘴想反驳，却又咽了回去。
明明是叶凌薇自己说不想回去的，怎么反过来怪他？
肖嫣端着菜走进来，打破了这微妙的局面：
“吃饭了吃饭了，凌薇快来帮忙端菜。”
叶凌薇优雅地起身，朝厨房走去。
冯志坚盯着她的背影，眼神复杂。
午餐很丰盛，红烧肉、清蒸鱼、鸡汤摆了满满一桌子。
肖嫣不停地给叶凌薇夹菜：“多吃点，你看你瘦的。”
叶凌薇礼貌地道谢，小口小口吃着，像个精致的瓷器娃娃。
“凌薇啊，在咱们王家坳还习惯吗？”
冯志坚装作随意地问道，筷子却停在了半空中。
“挺好的，爸妈和志强都对我很好。”
叶凌薇微笑着回答，标准得如同排练过无数次。
王志强低头扒着饭，食不知味。
他注意到，叶凌薇几乎没怎么动他母亲夹的菜。
那些肉和鱼都被她悄悄拨到了碗边。
“习惯就好，习惯就好。”
冯志坚连连点头，像是松了口气：
“你们两个年轻人要互相体谅，早点要个孩子，你爸妈也就放心了。”
叶凌薇的笑容僵了一下，但很快恢复自然：
“不着急，我和志强还想多享受两年二人世界呢。”
王志强心里一沉。
二人世界？他们连一个房间都不睡，哪来的二人世界？
饭后，叶凌薇称要午休，又回到了楼上。
三个男人坐在院子里喝茶，肖嫣在厨房收拾碗筷。
夏日的风吹过院子，带来一丝凉意。
冯志坚掏出一支烟点上，深吸了一口：
“志强，你跟表叔说实话，凌薇对你怎么样？”
王志强没想到表叔问得这么直接，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王德水磕了磕旱烟袋，替儿子解了围：
“小两口的事，让他们自己处理吧。”
冯志坚叹了口气，烟雾模糊了他的表情：
“德水哥，我知道你们对我有怨气，觉得彩礼要高了。”
“但凌薇这姑娘确实不错，长得漂亮，家境也好...”
王志强突然打断他：“表叔，凌薇家到底是做什么的？”
订婚那天，他只听冯志坚说叶凌薇父亲是做生意的，母亲是教师。
具体什么生意，在哪教书，却从没细说过。
冯志坚愣了一下，眼神飘忽：
“她爸...是做建材生意的，她妈在中学教书。”
“哪个中学？”王志强追问道。
“好像是...三中吧？我也记不清了。”
冯志坚含混地说，猛吸了一口烟。
王志强的心沉了下去。
上次叶凌薇接娘家电话时，他无意中听到她叫了一声“妈”。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大，分明在问：“你这月在厂里能拿多少？”
教师会问女儿在工厂能拿多少工资吗？
“表叔，您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们？”
王志强直视着冯志坚的眼睛，语气平静但坚定。
冯志坚手中的烟抖了一下，烟灰落在他裤子上，烫出了一个小洞。
王德水也抬起头，浑浊的眼睛盯着冯志坚。
院子里一时静得可怕，只有远处的蝉鸣撕扯着午后的宁静。
03
冯志坚走后，王家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沉默。
王德水一言不发地编着竹筐，手上的动作比平时快了不少。
肖嫣在厨房里擦洗已经干净的灶台，来来回回折腾了好几遍。
王志强坐在门槛上，望着院子里的鸡群发呆。
表叔临走前的慌乱神情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
当被问及是否隐瞒了什么时，冯志坚几乎是跳了起来。
“我能瞒什么？我是一片好心！”
他当时的声音尖利得不自然，额头上全是汗珠。
随后就借口店里有事，急匆匆地骑摩托车走了。
连肖嫣准备好的点心都没拿。
“志强，过来帮我把这袋米搬进厨房。”
肖嫣的声音从屋里传来，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王志强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米袋很沉，他扛在肩上，感受到那份实实在在的重量。
就像他肩上的婚姻，沉重且无法轻易放下。
“妈，表叔最近有点怪怪的。”
他把米袋放在厨房角落，装作不经意地说。
肖嫣正在擦桌子，动作慢了下来：
“你表叔也不容易，做媒人这行，难免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地方。”
“可他当初保证凌薇是良家姑娘，现在连她父母具体做什么都说不清。”
王志强压低声音，生怕被楼上的叶凌薇听见。
肖嫣叹了口气，放下抹布：
“媳妇是你自己相中的，当时你不是一眼就看上了吗？”
是啊，他确实一眼就看上了叶凌薇。
那天在冯志坚的婚介所，叶凌薇穿着白色连衣裙，安静地坐在角落。
她不像其他来相亲的姑娘那样主动热情，反而有种疏离的清冷感。
正是这份与众不同吸引了王志强。
现在想来，也许那根本不是清高，而是心不在焉。
“我上去看看凌薇。”
王志强转身走出厨房。
楼梯还是那样嘎吱作响，每一声都像是在提醒他这段婚姻的脆弱。
二楼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叶凌薇压低的声音。
“...我知道，再忍耐一段时间...”
王志强停在门口，心跳突然加速。
“...放心，他不会发现的...钱已经...”
声音到这里戛然而止，接着是脚步声。
王志强迅速后退几步，装作刚上楼的样子。
门开了，叶凌薇站在门口，脸上有一丝来不及褪去的慌乱。
“你站在这里干什么？”
她的语气带着质问，手指紧紧攥着手机。
“我刚上来，想看看你好点了没有。”
王志强努力保持平静，装作什么都没听见。
叶凌薇审视着他，似乎在判断他是否说谎。
片刻后，她侧身让开：“进来吧。”
卧室里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照进来，映出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王志强注意到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翻开的书。
他走过去瞥了一眼，是一本言情小说。
书页间夹着一张书签，精致的手工制品，上面绣着“ZY”两个字母。
那不是叶凌薇名字的缩写。
叶凌薇迅速走过来，合上书放进抽屉：
“随便看看消遣的。”
她的动作太快，反而显得可疑。
王志强点点头，没有追问。
他走到窗前，看着院子里的父亲。
王德水还在编竹筐，佝偻的背影在阳光下显得格外苍老。
为了这门亲事，父亲不仅花光了积蓄，还向在城里工作的弟弟借了五万元。
记得去银行取钱那天，王德水的手一直在抖。
二十摞厚厚的百元大钞，用红纸包着，交给了冯志坚。
“志强啊，你可要好好对待人家姑娘。”
父亲当时的话还在耳边回响，那双粗糙的手拍在他肩上，沉重而充满期望。
“凌薇，你想回家看看吗？”
王志强突然转过身，问道。
叶凌薇正在整理头发，闻言手指停顿了一下：
“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们结婚快一年了，你还没回过娘家，这不太合适。”
王志强注视着她的眼睛。
叶凌薇避开他的目光，走到镜子前：
“最近天气太热了，等凉快些再说吧。”
又是推脱。每次提到回娘家，她总有理由拒绝。
甚至连视频通话都很少，偶尔接通也是匆匆几句就挂断。
“你不想你爸妈吗？”王志强追问。
叶凌薇的手微微颤抖，梳子掉在了地上。
她弯腰捡起来，声音有些僵硬：
“当然想，但嫁出来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总不能老是往回跑。”
这话从她口中说出来格外讽刺。
一个连厨房都不愿下的现代女性，怎么会认同“泼出去的水”这种观念？
王志强没有戳破，只是点点头：
“那等秋天凉快了，我陪你回去一趟。”
叶凌薇含糊地应了一声，转身开始整理衣柜。
她的背影单薄而挺拔，却仿佛筑着一道无形的墙。
晚饭时分，叶凌薇称胃口不好，只喝了小半碗粥就上楼了。
肖嫣看着儿媳的背影，欲言又止。
王德水闷头吃饭，桌上的气氛比中午还要沉闷。
“志强，你和凌薇...”肖嫣终于开口，却不知该如何继续。
“我们挺好的，妈你别担心。”
王志强往嘴里扒着饭，食不知味。
饭后，他一个人走出院子，沿着村道慢慢散步。
夏夜的风带着稻谷的清香，远处传来狗吠声和孩子们的嬉闹声。
村东头新建的小楼灯火通明，那是去年结婚的李明家。
和李明一起长大的王志强，如今已经不敢常去他家串门。
因为每次去，李明妻子隆起的腹部都会刺痛他的眼睛。
“志强哥，散步呢？”
说曹操曹操到，李明骑着摩托车从后面追上来，车后座捆着几袋饲料。
“嗯，吃太饱了，消化消化。”
王志强勉强笑了笑。
李明停下车，掏出一包烟递过来：
“来一根？你媳妇管得严不？”
王志强摇摇头：“她不抽烟，也不管我抽不抽。”
事实上，叶凌薇从未关心过他的任何习惯。
李明自己点上一支烟，火光在夜色中一闪：
“听说你表叔今天去你家了？是不是有啥好事？”
农村的消息传得就是快。
“没什么，就是普通走动。”
王志强含糊其辞。
李明吐了个烟圈，压低声音：
“志强哥，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上次我媳妇去县城妇产科检查，好像看到你媳妇了。”
王志强的心猛地一跳：“什么时候？”
“就上个月吧，我媳妇说看得不太清楚，可能认错人了。”
李明赶紧补充道，似乎后悔说了这件事。
王志强想起上个月叶凌薇确实去过一次县城，说是买衣服。
那天她很晚才回来，脸色苍白。
当时王志强以为她是累着了，现在想来确实可疑。
“可能看错了吧，凌薇没说她去过医院。”
王志强装作不在意的样子。
李明点点头，又寒暄几句就骑车走了。
夜色中，王志强独自站着，感觉周围的空气突然变得稀薄。
叶凌薇去医院干什么？为什么瞒着他？
联想到今天听到的只言片语，一个可怕的猜测在他心中滋生。
但他很快摇了摇头，打消了这个念头。
不会的，也许只是普通的妇科检查，女人家不好意思说而已。
他转身朝家的方向走去，步伐却比出来时沉重了许多。
白色二层小楼在夜色中静静矗立，二楼的卧室亮着灯。
那个本该是他和妻子爱巢的房间，如今却成了他无法踏足的禁地。
王志强站在院子里，久久没有进去。
04
三天后的早晨，王志强被一阵恶心感惊醒。
他冲到院子的水槽边干呕了几声，却什么也吐不出来。
“怎么了这是？”肖嫣闻声从厨房出来，脸上带着担忧。
“没事，可能昨晚着凉了。”
王志强漱了漱口，冰凉的地下水让他清醒了一些。
王德水坐在门槛上穿鞋，抬头看了儿子一眼：
“要不要去诊所看看？”
“不用，小毛病。”
王志强摆摆手，拿起锄头准备下地。
今天是给稻田施肥的日子，不能耽误。
走出院门时，他无意中瞥见二楼窗户后闪过一个人影。
叶凌薇站在窗帘后面，正注视着他。
见他抬头，她迅速躲开了。
王志强的心沉了沉，扛着锄头继续往前走。
清晨的稻田笼罩着一层薄雾，露水打湿了他的裤脚。
施肥是个辛苦活，他一个人忙活了整整一上午。
汗水浸透了衣衫，腰酸背痛。
但身体上的劳累反而让他的思绪清晰起来。
他需要弄清楚几件事：叶凌薇的真实身份、她去医院的目的、还有那个神秘缩写“ZY”的含义。
中午回家吃饭时，叶凌薇罕见地主动和他说话了。
“听说你不舒服？”
她坐在餐桌旁，面前摆着一碗米饭，几乎没有动过。
“有点反胃，现在好了。”
王志强有些意外，这还是叶凌薇第一次关心他的身体。
肖嫣端着一盘炒青菜走进来，脸上带着笑意：
“凌薇特地问我你爱吃什么，说给你做点清淡的。”
王志强更加惊讶了，看向叶凌薇。
她低着头，手指绞着衣角，看不出表情。
这突如其来的关心反而让他更加不安。
事出反常必有妖。
饭后，王志强借口去镇上买农药，骑摩托车出了门。
但他没有直接去农资店，而是拐进了镇上的网吧。
这家网吧设施陈旧，空气中弥漫着烟味和泡面味。
王志强开了台电脑，笨拙地打开浏览器。
他平时很少上网，只会最基本的操作。
在搜索框里，他输入了“叶凌薇”三个字。
结果大多是不相关的信息，没有他要找的内容。
他又试着输入“ZY 书签”，依然一无所获。
网吧里烟雾缭绕，键盘的敲击声和年轻人的叫骂声混杂在一起。
王志强感到一阵眩晕，那些不适感又回来了。
他关掉电脑，走出网吧，站在阳光下深深吸了口气。
也许是他多心了？也许叶凌薇只是性格冷淡？
可是那些疑点像一根根刺，扎在他心里。
在农资店买完农药，王志强犹豫了一下，转向卫生院的方向。
卫生院不大，一栋三层小楼，门口挂着褪色的牌子。
他走进大厅，消毒水的气味扑面而来。
挂号窗口前排着几个人，他站在队伍末尾，心跳加速。
该以什么理由查询病历？叶凌薇会用自己的真名吗？
轮到他时，他结结巴巴地问：
“请问...上个月有没有一个叫叶凌薇的来做过检查？”
窗口后的护士头也不抬：“不能查询病人信息，这是隐私。”
“我是她丈夫。”王志强急忙解释。
护士抬起头，怀疑地看着他：
“那你直接问她不是更好？”
后面的人开始不耐烦地催促，王志强只好让开。
他沮丧地走出卫生院，感觉自己像个可笑的小丑。
也许李明妻子真的看错人了？
正当他推着摩托车准备离开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卫生院侧门走了出来。
是冯志坚的表妹刘护士，去年她儿子上学还找王志强家借过钱。
“刘姐！”王志强赶紧招呼道。
刘护士看到他，明显愣了一下：
“志强？你怎么在这？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我来帮别人拿点药。”
王志强随口编了个理由，然后压低声音：
“刘姐，能帮我个忙吗？我想查个人上次来检查的时间。”
刘护士警惕地看着他：“查谁？”
“叶凌薇，我媳妇。”
王志强如实相告。
刘护士的表情变得复杂，她看了看四周，把王志强拉到角落里：
“志强，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了好。”
这话像一个重锤击在王志强胸口。
“她...真的来过？”他的声音干涩。
刘护士叹了口气：“上个月17号，她来做过早孕检查。”
早孕检查？王志强愣在原地。
“结果呢？”他几乎是屏住呼吸问道。
“阴性，没怀孕。”
刘护士同情地看着他：“也许是你太着急了，小两口顺其自然就好。”
不，不对。如果只是普通的孕检，为什么要瞒着他？
而且还是阴性结果，说明根本没有怀孕的可能。
那她为什么要做这个检查？
除非...她在确认什么。
联想到叶凌薇拒绝同房的行为，王志强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刘姐，你还记得她当时是一个人来的吗？”
刘护士回忆了一下：“好像是的，挂的普通号。”
普通号...如果真是确认是否怀孕，为什么不直接告诉他？
王志强谢过刘护士，推着摩托车慢慢走回街上。
夏日的阳光明晃晃的，照得他头晕目眩。
他想起新婚之夜，叶凌薇蜷缩在床角，满脸惊恐。
当时他以为她是害羞，现在想来，那分明是抗拒和恐惧。
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身体不适”，总是恰好在可能亲密的时候出现。
一切都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叶凌薇根本就不想和他有夫妻之实。
那么她为什么要嫁给他？为了那二十万彩礼？
这个想法让王志强不寒而栗。
如果真是这样，表叔冯志坚在其中又扮演了什么角色？
他想起订婚那天，冯志坚和叶凌薇在角落里低声交谈。
当时他以为是媒人在嘱咐新娘注意事项，现在想来，两人的表情都十分严肃。
回到家里时，已是傍晚时分。
叶凌薇正坐在院里的葡萄架下看书，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身上，美得像一幅画。
但王志强已经无法用欣赏的眼光看待这幅美景了。
“回来了？”叶凌薇抬起头，声音轻柔。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问候他下班回来。
王志强点点头，把农药放在墙角：
“嗯，今天活干完了。”
他走到井边打水洗脸，冰凉的水让他冷静了一些。
现在还不是摊牌的时候，他需要更多证据。
“志强，明天我想回娘家一趟。”
叶凌薇突然说道，合上了手中的书。
王志强转过身，惊讶地看着她：
“怎么就突然想回去了？”
“今天接到电话，说我妈身体不太好。”
叶凌薇垂下眼睛，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书页。
这个理由无可挑剔，但王志强却嗅到了一丝不寻常。
太巧了，就在他开始怀疑的时候，她突然要回娘家。
“我陪你去吧。”他试探着说。
“不用！”叶凌薇的反应快得可疑，随即又放缓语气：
“你地里活那么多，我自己回去就行，住一晚就回来。”
王志强盯着她的眼睛，那双曾经让他着迷的眸子里闪烁着不安。
“好，那你路上小心。”
他最终点头同意，倒要看看她到底想做什么。
叶凌薇明显松了口气，站起身朝屋里走去：
“我去帮妈做饭。”
这又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王志强站在井边，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后。
晚饭时，叶凌薇表现得格外殷勤，不停给公婆夹菜。
甚至还给王志强盛了碗汤，动作自然，仿佛一直是个体贴的妻子。
肖嫣受宠若惊，脸上的皱纹都笑开了：
“凌薇今天怎么了，这么懂事？”
“应该的，以前是我不懂事。”
叶凌薇微笑着，那笑容完美无瑕。
但王志强却感觉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
这太不正常了，就像暴风雨前的宁静。
第二天一早，叶凌薇就收拾好一个小包，准备去镇上坐车。
王志强帮她叫了辆摩托车，目送她离开。
车子消失在村口后，他立刻转身回家。
是时候检查一下叶凌薇的房间了。
05
叶凌薇的房间干净整洁，带着淡淡的香气。
王志强站在门口，犹豫了片刻。
窥探别人的隐私是不道德的，即使这个人是他的妻子。
但那些疑团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他必须找到答案。
他轻轻关上门，开始仔细检查房间。
衣柜里挂着叶凌薇的衣服，大多是婚后新买的，标签都还没拆。
梳妆台上摆着护肤品和化妆品，都是些普通牌子。
床头柜里除了那本言情小说，还有一些女性用品和零钱。
似乎一切正常。
王志强坐在床边，感到一阵沮丧。
也许真的是他多心了？叶凌薇只是性格冷淡而已？
他的目光落在床底下的一个旧纸箱上。
那是叶凌薇嫁过来时带的箱子，她说里面是些旧书和杂物。
王志强从未想过要打开它。
现在，他弯下腰，把纸箱拖了出来。
箱子没有上锁，里面果然是一些旧书和笔记本。
最上面是一本相册，封面已经褪色。
王志强翻开相册，第一页是叶凌薇的毕业照。
她穿着学士服，笑靥如花，站在一所大学门口。
等等...那所大学的牌子...
王志强凑近细看，心跳突然加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