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泽宇握着方向盘的手指微微发紧,目光落在仪表盘那道细微的裂痕上。
这辆开了六年的国产轿车,陪他经历了求职、结婚、女儿出生,此刻却像一枚羞耻的印记。
周末的晚高峰车流缓慢,每一个红灯都像在延长某种刑期。
他知道,半小时后,那扇熟悉的门后等待着什么。
岳父马礼贤挑剔的眼神,饭桌上绕不开的“别人家女婿”的新车,还有那句永远挂在嘴边的“男人没本事,连辆车都换不起”。
副驾驶上的妻子傅雨婷安静地看着窗外,侧脸绷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指尖无意识地捻着包带,那是她面对父亲压力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后座上,女儿妞妞稚嫩的声音打破沉默:“爸爸,外公今天会给我买草莓蛋糕吗?”
韩泽宇从后视镜里看着女儿亮晶晶的眼睛,心头那点阴霾被强行驱散。
他扯出个笑:“当然会,妞妞是外公的小宝贝啊。”
可心底有个声音在冷笑:宝贝?只怕在你外公眼里,你爸爸这个“没本事”的女婿,连带着你都要矮人一截。
车窗外,高档小区的大门越来越近,门卫认识这辆旧车,例行公事地抬杆放行。
韩泽宇踩下油门,车子发出轻微的顿挫,这老伙计今天似乎也不太情愿来这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翻涌的情绪压进肺腑最深处。
忍,这个字他写了太多年,几乎刻进了骨子里。
只是这一次,他指尖敲着方向盘,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冷光。
他忽然想知道,这忍字头上一把刀,究竟还能悬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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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车子缓缓停进岳父家楼下的车位,旁边恰好是一辆锃亮的黑色新款奔驰。
韩泽宇熄了火,引擎盖下传来几声疲惫的喘息才彻底安静下来。
傅雨婷解开安全带,轻声说:“爸上次提过,对门陈叔叔的女婿刚换了这车。”
她的语气平淡,却像根细针,轻轻扎了一下韩泽宇的耳膜。
他嗯了一声,没多说,伸手从后座抱出已经有些瞌睡的妞妞。
孩子软软的身子伏在他肩上,带着奶香的温热气息喷在脖颈,让他躁动的心稍微安定。
岳母蔡桂珍早已开了门站在门口,脸上堆着惯常的、略带讨好的笑:“来了?快进来,你爸都等急了。”
屋里飘出红烧肉的浓香,夹杂着电视新闻的背景音。
玄关擦得光亮照人,韩泽宇换了拖鞋,把自己的旧皮鞋小心地塞进鞋柜最不起眼的角落。
客厅里,马礼贤正端着紫砂壶,慢条斯理地往茶杯里斟水。
他退休前是个不大不小的干部,架子却比在位时端得还要足。
见到他们,只是抬了抬眼皮,目光在韩泽宇身上停留一瞬,便落回茶壶上。
“路上堵车了?”他声音不高,却自带一股审阅文件般的威严。
“嗯,周末车多。”韩泽宇把妞妞放下,孩子怯生生地喊了声“外公”。
马礼贤脸上这才露出点真切的笑意,伸手摸了摸妞妞的头:“乖,去厨房看看外婆给你做了什么好吃的。”
妞妞雀跃着跑了。
傅雨婷走过去,接过父亲手里的茶壶:“爸,我来吧。”
马礼贤顺势松开手,身子往后靠在沙发背上,视线状似无意地扫过窗外。
“老陈女婿那车,看着是气派,”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说给谁听,“年轻人,就得有点拼劲,总不能开个破车凑合一辈子。”
韩泽宇正拿着抹布擦刚才抱孩子时肩上蹭到的灰,闻言动作僵了半秒。
傅雨婷倒茶的手微微一颤,茶水差点溢出来。
她赶紧放下壶,扯了张纸巾擦拭茶几,语气带着刻意的轻松:“气派是气派,不过泽宇那车也挺好,省油,毛病也少。”
马礼贤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短促的气音,没接话,端起茶杯吹了吹浮沫。
蔡桂珍端着最后一盘菜从厨房出来,敏锐地察觉到空气中那点不自在,连忙打圆场:“吃饭吃饭,都凉了!泽宇,快来尝尝妈炖的汤,火候正好。”
餐桌是长方形的红木桌,马礼贤自然坐在主位。
韩泽宇和傅雨婷坐在一边,妞妞挨着外婆。
饭菜很丰盛,都是马礼贤爱吃的口味。
席间,蔡桂珍不住地给韩泽宇夹菜:“多吃点,最近工作忙,都瘦了。”
傅雨婷也时不时找话题,说说妞妞幼儿园的趣事,或者单位里的闲篇,试图把谈话引向安全区域。
马礼贤大多数时候只是听着,偶尔点评几句,话题总能七拐八绕地回到“本事”和“面子”上。
“楼上老刘家的闺女,嫁的那个搞IT的,去年年终奖拿了这个数。”他伸出几个手指,晃了晃,“立马换了辆宝马X5。这才叫男人。”
韩泽宇埋头吃饭,红烧肉炖得软烂入味,此刻嚼在嘴里却有些发苦。
他感觉岳父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他头顶扫来扫去,等待他露出哪怕一丝窘迫。
他知道,关于车的审判,才刚刚开始。
这顿饭,注定又是一场漫长的煎熬。
他扒拉着碗里的米饭,心想,不知道书房抽屉里那份修改了无数次的商业计划书,什么时候才能让他有底气,把这碗饭吃出点滋味来。
厨房的水声哗哗响着,傅雨婷和母亲在收拾碗筷。
妞妞在客厅地毯上玩积木,马礼贤端着新泡的茶,踱步到阳台。
韩泽宇知道,这是“例行谈话”的信号。
他磨蹭了一下,还是跟了过去。
阳台封得严实,外面是城市渐次亮起的灯火。
马礼贤背对着他,望着楼下那辆孤零零的旧车。
“不是我说你,泽宇,”他头也没回,声音混着茶叶的袅袅热气传来,“男人在世,图个什么?不就是让老婆孩子过得体面点?”
韩泽宇盯着岳父微微发福的后背,手指在裤缝边蜷了蜷。
“爸,我知道。”他声音干涩。
“知道就得有行动。”马礼贤转过身,目光锐利,“你那单位,旱涝保收是不错,可也就够个温饱。雨婷跟着你,没享过什么福。”
这话像钝刀子割肉,韩泽宇感到胸腔一阵闷痛。
傅雨婷从未抱怨过,甚至在他加班晚归时,总会留下一盏温暖的灯。
也正是这份温柔,让他一次次把冲到嘴边的反驳咽了回去。
“我最近……在看一些机会。”他斟酌着字句,不敢透露太多。
马礼贤嗤笑一声:“机会?别又是些不着边际的想法。脚踏实地比什么都强。”
就在这时,楼下那辆奔驰的车灯闪了闪,发出解锁的清脆声响。
对门陈叔叔的女婿,一个穿着挺括西装的中年男人,拎着公文包快步走向车子,很快引擎发动,流畅地驶离了车位。
马礼贤的目光一直追随着那团红色的尾灯,直到它消失在拐角。
他叹了口气,这声叹气比之前的任何责怪都更让韩泽宇难受。
那是一种近乎失望的怜悯。
“你看人家,”马礼贤摇摇头,转身走回客厅,“应酬多,说明生意做得大。你啊,就是太安于现状。”
韩泽宇独自站在阳台上,初夏的晚风吹进来,带着一丝凉意。
他望着自家那辆灰扑扑的车,在愈发浓重的夜色里,像一个被遗忘的弃儿。
他摸出手机,屏幕亮起,是一条来自合伙人的未读消息:“方案已发,前景很好,速看。”
他飞快地键入回复:“收到,晚点详谈。”
按下发送键的那一刻,他感觉到某种力量,正从心底最深处,艰难地破土而出。
这忍耐,或许真的快到头了。
02
周末过后,生活似乎又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韩泽宇依旧每天开着那辆旧车,穿梭在单位和家之间。
只是岳父那些话,像刺骨的寒风,久久盘桓在心头,驱之不散。
周二下午,他请假提前下了班,要去城西的软件园见一个重要的客户。
这客户是他通过朋友关系牵上的线,对方对他们团队正在构思的项目表现出了一定的兴趣。
机会难得,他特意换上了唯一一套像样的西装。
车子行驶在环线上,车载收音机里放着舒缓的音乐,却安抚不了他内心的紧绷。
这次会面,关乎他那个秘密计划的下一步走向。
等红灯的间隙,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副驾驶座位。
上面放着一个文件袋,里面是精心准备的项目建议书。
为了这份东西,他和两个志同道合的伙伴熬了不知多少个通宵。
如果能拿下这个客户的前期支持,他们的创业之路就算正式迈出了第一步。
想到这里,他握住方向盘的手紧了紧,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不是安于现状,这是他悄悄为自己、为雨婷和妞妞搏的一个未来。
只是这个未来,现在还脆弱得不堪一击,不能被任何人知道,尤其是岳父。
他承受不起又一次“好高骛远”的评价。
快到软件园时,手机响了,是傅雨婷。
“泽宇,你晚上大概几点回来?爸刚才打电话,说家里冰箱坏了,让你有空过去看看。”
韩泽宇的心微微一沉。
岳父家那个双开门冰箱,是去年才换的知名品牌,怎么会突然坏了?
而且,物业有维修电话,社区也有熟练的电器维修工,为何偏偏要他这个“不中用”的女婿去看?
他几乎能想象岳父在电话里对雨婷说话的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又隐含着一丝对他能力的质疑。
“我这边见完客户估计挺晚了,”他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明天中午我抽空过去看看行吗?”
傅雨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轻声说:“爸好像挺着急的,说冷冻室的东西都快化了。要不……我找个维修工吧?”
“不用,”韩泽宇脱口而出,“我尽快结束,晚上过去。”
他不能让岳父觉得,他连这点小事都处理不了,需要花钱请外人。
挂了电话,他深吸一口气,将心头那点烦躁压下去。
客户公司气派的玻璃幕墙大楼已经映入眼帘。
他整理了一下领带,拎起文件袋,脸上换上了一副自信沉稳的表情,走进了旋转门。
会谈比预想的顺利。
客户方的负责人对他们的创意很认可,虽然对于投资还是持谨慎态度,但答应可以先进行一个小范围的技术试点。
这已经是现阶段能争取到的最好结果。
走出大楼时,夜幕已经降临。
软件园里灯火通明,代表着无数个像他一样怀揣梦想的奔波身影。
他坐进车里,疲惫感夹杂着微弱的兴奋涌上来。
他迫不及待地想把这个消息分享给伙伴们,也想告诉雨婷,他的努力并非没有方向。
但岳父家的冰箱像一块巨石,压在了这份短暂的轻松之上。
赶到岳父家时,已经快九点了。
是蔡桂珍开的门,脸上带着歉意的笑:“这么晚还让你跑一趟,你爸就是急性子。”
马礼贤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新闻频道的声音开得很大。
他瞥了韩泽宇一眼,没说话,用遥控器指了指厨房的方向。
冰箱果然罢工了,面板一片漆黑。
韩泽宇检查了电源,插头插得牢固;又看了看墙上的插座,也没问题。
他不是专业的维修工,只能凭着一点基本的电工知识排查。
“可能是压缩机或者控制系统故障,”他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得找售后了。”
马礼贤不知何时走到了厨房门口,抱着胳膊,哼了一声:“我就说嘛,你能看出什么名堂。新车买不起,旧冰箱也修不好。”
这话像针一样扎进韩泽宇的耳朵里。
他忙活了一下午,水都没顾上喝几口,得到的又是这样一句贬损。
傅雨婷也赶了过来,正好听到这句,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她走过来,挡在韩泽宇身前,对父亲说:“爸,泽宇又不是修理工,他能来看过就不错了。我这就打电话找售后。”
马礼贤不满地瞪了女儿一眼:“你就向着他吧!这点小事都指望不上,还能指望他什么?”
韩泽宇看着妻子单薄的背影,看着她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肩膀,一股热血猛地冲上头顶。
他想反驳,想告诉岳父,他今天刚刚谈下了一个可能改变他们生活的项目。
但他咬紧了牙关,把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时机未到,现在说出来,只会被认为是夸夸其谈。
他默默地走到一边,拿出手机,查找冰箱品牌的售后服务电话。
手指在屏幕上滑动,却有些看不清号码。
屈辱和愤怒像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紧手机,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的浮木。
售后电话接通了,客服记录下地址和问题,承诺明天上午派人上门。
挂断电话,客厅里气氛凝重。
马礼贤已经坐回沙发,继续看他的新闻,仿佛刚才的风波从未发生。
蔡桂珍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看看丈夫,又看看女儿女婿。
傅雨婷拉起韩泽宇的手,低声说:“我们回家吧。”
她的手心很凉。
韩泽宇点了点头,没有再看岳父一眼,和妻子一起走出了这个让他窒息的家。
下楼,坐进车里,两人一路无话。
直到车子驶出小区,汇入夜晚的车流,傅雨婷才轻轻开口:“对不起,泽宇。”
韩泽宇摇摇头,目光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道路。
“没事,”他说,声音沙哑,“习惯了。”
可是,真的能习惯吗?他在心里问自己。
那份刚刚因为业务进展而燃起的微弱火苗,似乎又被浇上了一盆冷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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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
日子不紧不慢地往前滑。
冰箱事件后,家里表面维持着平静,但那根刺,显然扎得更深了。
韩泽宇把更多的精力投入到那个秘密项目里。
下班后的时间,周末的闲暇,几乎都被讨论、修改方案、测试代码占据。
他和两个合伙人——技术出身的老王和擅长市场运营的小李,在地下室租了个便宜的小间当临时办公室。
那里灯光昏暗,空气混浊,但三个男人的眼睛里都闪烁着光。
那是希望的光,是试图挣脱现状、亲手开创未来的光。
韩泽宇很少再主动去岳父家,通常是傅雨婷带着妞妞过去。
马礼贤打过几次电话,语气不咸不淡,无非是问问近况,但最后总会落到“工作上要有长远规划”之类的老生常谈上。
韩泽宇听着,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飘到了项目亟待解决的一个技术难点上。
他像一只悄悄织网的蜘蛛,耐心而专注,等待着猎物落网的那一天。
转眼快到端午节。
蔡桂珍早早就打来电话,嘱咐他们一定要回家过节,还说包了韩泽宇最爱吃的蛋黄鲜肉粽。
傅雨婷接电话时,看向韩泽宇的目光带着小心翼翼的征询。
韩泽宇正在电脑前修改一份合同草案,头也没抬,淡淡地说:“去吧,总不能一直不去。”
他知道躲不过,也不想让妻子太过为难。
更何况,项目最近进展不错,那个试点合作已经开始产生一些积极的数据反馈。
这让他心里多少有了点底气,虽然这点底气在岳父面前,依旧显得微不足道。
端午节那天,天气晴好。
韩泽宇依旧开着那辆旧车,载着妻女前往岳父家。
车上多了些节日礼物:给岳父的酒,给岳母的保健品,还有妞妞拎着的一盒精美糕点。
车子性能依旧,只是空调似乎不如往年制冷,开到半路,韩泽宇的额角就渗出了细汗。
傅雨婷抽出纸巾递给他,轻声说:“要不,明年咱们换辆车吧?贷款也行。”
韩泽宇握住她的手,笑了笑:“再说吧,这车还能开。”
他心里想的是,如果项目顺利,也许年底,他就能用自己赚的钱,买一辆真正配得上雨婷和妞妞的车。
不是靠贷款,更不是靠谁的施舍。
岳父家里很热闹,不仅他们一家,马礼贤的妹妹一家也来了。
客厅里坐满了人,茶几上摆满了瓜果点心,电视里放着热闹的综艺节目。
姑妈一家条件不错,表妹夫是做建材生意的,开着一辆路虎。
他一进门,就热情地跟每个人打招呼,手腕上的名表格外晃眼。
马礼贤对他明显热络得多,拉着他坐在身边,聊着最近的房地产行情。
韩泽宇和傅雨婷带着妞妞跟姑妈、表妹打了招呼,便坐在了稍远一点的沙发上。
蔡桂珍忙着端茶倒水,脸上洋溢着节日的喜悦。
妞妞很快和表妹家的孩子玩到了一起,屋里充满了孩子的笑闹声。
表面上,一切其乐融融。
韩泽宇安静地坐着,听着岳父和表妹夫高谈阔论,偶尔附和地笑笑。
他能感觉到,岳父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带着一种比较之后的优越感。
开饭前,话题不知怎么又绕到了车上。
表妹夫说起最近想换辆更豪华的SUV,用于商务接待。
马礼贤立刻接话:“是该换!男人在外面,座驾就是脸面。像我那车,虽然老了点,但牌子硬,开出去也不掉价。”
他说的是那辆开了快十年的帕萨特,保养得确实不错。
然后,他话锋一转,像是随口一提:“泽宇那车,年头也不短了吧?油耗怎么样?我听说这种老车,后期维修保养都是无底洞。”
一瞬间,桌上所有人的目光都若有若无地落在了韩泽宇身上。
表妹夫笑了笑,没接话,低头喝了口茶。
姑妈打圆场:“现在的车质量都好,开个十年八年没问题。”
傅雨婷的脸色瞬间白了,她下意识地想去握韩泽宇的手,却被他轻轻避开。
韩泽宇感到脸上有些发烫,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极力克制的愤怒。
他放下手里的瓜子,抬起头,迎向岳父的目光,语气平静得近乎淡漠:“还行,油耗不高,也没什么大毛病,代步足够了。”
马礼贤似乎没料到他会回答,愣了一下,随即撇撇嘴:“代步是够了,可人总得往前看。 especially 带着老婆孩子,安全第一。”
“安全性能挺好的,去年刚做的全面保养。”韩泽宇寸步不让,虽然语气依旧平和。
饭桌上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
蔡桂珍赶紧招呼:“吃饭了吃饭了,菜都要凉了!今天粽子管够!”
众人移步餐厅。
这顿饭,韩泽宇吃得味同嚼蜡。
他看着岳父红光满面地接受着亲友的敬酒,听着他对表妹夫生意经的赞许,感觉自己像个透明的局外人。
他偷偷看了一眼身边的雨婷,她低着头,默默吃着菜,偶尔给妞妞夹点鱼,剔掉刺。
她纤细的脖颈弯出一道柔韧的弧度,承受着来自至亲的压力。
韩泽宇的心狠狠一抽。
他忽然意识到,他的忍耐,不仅仅是为了自己那点可怜的自尊,更是为了不让身边这个深爱他的女人,陷入更深的为难。
可是,忍耐的底线,又在哪里呢?
他端起酒杯,将里面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喉间一片灼烧感,却压不住心底那份越来越清晰的凉意。
或许,距离那根弦崩断的时刻,真的不远了。
04
端午家宴上的不愉快,像夏日里的一场骤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但终究在地上留下了湿漉漉的痕迹。
接下来的几周,韩泽宇更加忙碌。
试点项目的初步数据反馈超出预期,合伙人老王和小李都备受鼓舞,三人经常在昏暗的地下室里讨论到深夜。
资金的缺口依然是最大的问题。
前期投入几乎耗尽了他们各自的积蓄,要想扩大规模,必须引入外部投资。
韩泽宇开始频繁地接触一些潜在的投资人,西装革履地出入各种咖啡厅和共享办公空间。
面对着那些精明而挑剔的目光,他一遍遍阐述他们的商业模式和市场前景。
有时会得到礼貌性的兴趣,更多时候是委婉的拒绝。
每次碰壁回来,身心俱疲地坐进那辆旧车里,他都会有一种强烈的撕裂感。
一边是描绘着宏大蓝图的商业计划书,一边是现实中岳父毫不留情的贬损;
一边是伙伴们眼中燃烧的激情,一边是家庭生活中无声的压力。
这辆车,仿佛成了他双重身份的连接点,也是他尴尬处境的象征。
一个周五的晚上,韩泽宇难得准时下班回家。
傅雨婷做了他爱吃的糖醋排骨,妞妞在客厅里画画,暖黄的灯光下,家的氛围宁静而温馨。
饭桌上,傅雨婷犹豫了一下,还是开了口:“泽宇,下个月三号,是爸的六十五岁生日。妈的意思,是想好好办一下,在酒店定几桌,请些亲戚朋友。”
韩泽宇夹菜的手顿了顿,“哦,应该的。需要我做什么?”
“妈说……到时候家里的车可能要接人,怕不够用。你的车……能不能也帮忙接一下姑妈他们?”傅雨婷的声音越来越小,带着明显的心虚。
韩泽宇瞬间明白了。
不是车不够用,是岳父嫌他的车不够档次,去接亲戚“丢面子”。
姑妈家条件好,表妹夫开路虎,让他开这辆旧车去接,岳父觉得跌份儿。
一股凉意从脚底窜上来。
他放下筷子,看着妻子:“是爸的意思吧?”
傅雨婷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没吭声,算是默认了。
妞妞抬起头,眨着大眼睛问:“爸爸,我们不能去接姑婆吗?”
韩泽宇看着女儿天真无邪的脸,胸腔里堵得厉害。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没有,爸爸的车那天可能要……可能要送去保养。我们坐别人的车去好不好?”
妞妞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继续低头画画。
傅雨婷抬起头,眼圈有些发红:“泽宇,对不起……我……”
韩泽宇摆摆手,打断她:“没事,吃饭吧。”
这顿饭剩下的时间,两人都吃得沉默寡言。
晚上,韩泽宇躺在床上,毫无睡意。
傅雨婷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耸动,似乎在无声地哭泣。
他伸出手,想拍拍她,最终却只是无力地垂下。
他能说什么呢?安慰她“别在意”?还是向她保证“很快会好起来”?
前者苍白无力,后者在真正的成功到来之前,都像是画饼充饥。
他睁着眼睛,直到窗外天亮。
岳父的寿宴,像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
他知道,那绝不会是一场愉快的聚会。
而他,似乎已经没有退路。
生日宴的前一周,韩泽宇接到了合伙人小李的一个紧急电话。
“泽宇,有个情况!之前接触过的那家‘启明资本’,负责我们这个领域的投资总监换人了!”
韩泽宇心里一沉:“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谈得还不错吗?”
“新来的总监姓赵,听说风格很强势,对项目要求极高。
他要求在下周一之前,看到我们更新后的、更详细的数据分析和财务预测模型!”小李的声音透着焦虑,“时间太紧了!”
下周一?那天正好是岳父的寿宴。
韩泽宇捏着电话,指节发白。
这个意外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
这份材料至关重要,是能否获得“启明资本”青睐的关键。
如果错过这次机会,下一个投资人不知要等到何时。
可是岳父的寿宴,他若缺席,或者迟到早退,无疑会掀起更大的风波。
尤其是,在刚刚经历了“接人”事件之后。
“老王怎么说?”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老王正在拼命赶技术架构的部分,但财务模型和市场分析这块,主要还得靠你。你知道的,这方面你最擅长。”小李语气急切。
韩泽宇走到窗边,看着楼下夜色中静静停放的旧车。
它象征着他过去的忍耐,也承载着他未来的希望。
一边是必须维系、却充满压抑的家庭关系;
一边是好不容易出现的、可能改变命运的事业转折点。
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两难。
沉默了几分钟,他对着电话那头斩钉截铁地说:“告诉老王,财务模型和市场分析我来做。周末两天,我哪里都不去,一定在周一前把东西弄出来!”
挂了电话,他感到一阵虚脱,但同时又有一種破釜沉舟的决绝。
他走进卧室,傅雨婷已经睡了,床头灯还亮着,柔光映着她恬静的睡颜。
他轻轻躺下,从背后拥住她。
傅雨婷在梦中下意识地往他怀里靠了靠。
韩泽宇吻了吻她的头发,在心里默默地说:雨婷,再给我一点时间。这一次,或许真的不一样了。
为了这个家,为了她,也为了自己,他必须赌一把。
岳父的寿宴,注定不会平静。
而他,似乎已经做好了迎接风暴的准备。
只是他没想到,这场风暴会来得如此猛烈,如此猝不及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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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5
寿宴前的这个周末,韩泽宇把自己关在了书房。
他对傅雨婷谎称公司有紧急项目需要加班,傅雨婷虽然疑惑,但看他神色凝重,也没多问,只是叮嘱他注意休息。
书房成了他的战场。
电脑屏幕上铺满了密密麻麻的表格和数据曲线,键盘敲击声几乎没有停歇。
咖啡一杯接一杯,烟灰缸里很快就堆满了烟蒂。
他完全沉浸在数字和逻辑的世界里,试图用最严谨的方式,向那位素未谋面的赵总监证明他们的价值。
饿了就泡碗方便面,困了就趴在桌上眯一会儿。
身体的疲惫达到了顶峰,但精神却处于一种奇异的亢奋状态。
周日晚上,当他终于将最后一份图表嵌入PPT,点击保存的那一刻,窗外天色已经蒙蒙亮。
他瘫在椅子上,长时间盯着屏幕的眼睛干涩发痛,但心里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感。
这份凝结了他们团队心血、也饱含他个人期望的计划书,几乎无懈可击。
他拿出手机,给小李发了条消息:“材料已发邮箱,请查收。接下来,听天由命。”
发完信息,巨大的疲惫感席卷而来。
他勉强洗漱了一下,倒在床上,几乎瞬间就失去了意识。
他是被傅雨婷摇醒的。
“泽宇,快起来!已经下午两点了!晚上爸的寿宴,我们得提前过去帮忙!”
韩泽宇猛地坐起身,头脑一阵眩晕。
他睡了不到六个小时,感觉自己像被抽空了力气。
看着妻子焦急的脸,他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洗澡,换上一套傅雨婷早已熨烫好的衬衫和西裤。
镜子里的男人眼圈乌青,面色憔悴,但眼神深处,却有一簇火苗在隐隐跳跃。
下午四点,他们出发前往举办寿宴的酒店。
车子行驶在周末略显空旷的街道上,韩泽宇开着车,沉默不语。
傅雨婷看着他疲惫的侧脸,忍不住问:“你们公司的项目……很棘手吗?看你累成这样。”
韩泽宇含糊地应了一声:“嗯,有点复杂。不过……快解决了。”
他不能多说,只能寄希望于不久的将来,能用结果向她解释这一切。
傅雨婷叹了口气,没再追问,只是伸手帮他理了理有些歪斜的衣领:“一会到了酒店,要是爸说什么……你别往心里去。今天他生日,那么多亲戚朋友在。”
韩泽宇握住她的手,轻轻捏了捏,算是回应。
他知道,这是妻子能给他的、最大限度的保护和安慰。
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
酒店宴会厅张灯结彩,布置得喜气洋洋。
马礼贤穿着一身崭新的枣红色唐装,精神矍铄,正和几个老同事谈笑风生。
蔡桂珍则忙着安排座位,指挥服务员摆放酒水菜肴。
亲戚朋友们陆续到来,厅里渐渐热闹起来。
韩泽宇和傅雨婷一到,就被蔡桂珍拉去帮忙招呼客人,发放香烟喜糖。
妞妞穿着漂亮的小裙子,像只快乐的蝴蝶,在人群中穿梭。
一切都看起来井然有序,充满了节日般的欢乐。
韩泽宇努力让自己融入这氛围,脸上挂着得体的微笑,和认识的、不认识的宾客寒暄。
但他能感觉到,岳父的目光偶尔扫过他时,带着一种审视,似乎在看他的表现是否“达标”。
表妹夫一家也来了,依旧是人群中的焦点。
马礼贤拉着表妹夫的手,向几位老领导介绍:“这是我外甥女婿,年轻有为,生意做得大得很!”
语气中的自豪与骄傲,溢于言表。
韩泽宇站在不远处,听着那些恭维话,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
他曾几何时,也渴望能得到岳父这样一句肯定,哪怕只是轻描淡写的一句。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
他在岳父眼里,似乎永远都是那个“不上进”、“没本事”的女婿。
宴席开始,众人落座。
马礼贤作为寿星,自然是全场的中心。
几杯酒下肚,他脸色更加红润,话也多了起来。
回忆往昔峥嵘岁月,点评当下时事新闻,气氛一度十分热烈。
韩泽宇坐在靠近门口的次席,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只盼着这场宴会能平稳结束。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来了。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马礼贤的目光在席间逡巡,最终,定格在了韩泽宇身上。
他端着酒杯,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脸上带着酒后的酣畅,也带着一种积习难改的优越感。
“今天,我高兴!”他声音洪亮,压过了席间的嘈杂,“看到儿女们都成家立业,我心里踏实!”
众人纷纷附和,举杯祝贺。
马礼贤话锋一转,指向了韩泽宇:“就是我这个女婿啊……”
全场瞬间安静下来,所有的目光都汇聚过来。
韩泽宇握着酒杯的手指,骤然收紧。
傅雨婷的脸色唰一下变得惨白,下意识地抓住了韩泽宇的胳膊。
蔡桂珍在一旁急切地给丈夫使眼色,却被完全无视。
马礼贤带着几分醉意,继续说道:“人是个老实人,就是太安于现状!你们看看,这都什么年代了,还开着那辆破车!”
他甚至还伸出手,遥遥指了指窗外停车场的方向,尽管从这个位置根本什么也看不到。
“男人嘛,总要有点拼劲!开个破铜烂铁,自己丢人不算,连带着老婆孩子都跟着没面子!说我嫌弃他车寒酸?我是恨铁不成钢!”
这些话,像一把把淬了毒的刀子,当着所有亲友的面,狠狠扎进韩泽宇的心窝。
他感到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
多年来积压的屈辱、隐忍、不甘,在这一刻,冲破了临界点。
他看着岳父那张因酒精和得意而扭曲的脸,看着周围人或同情、或看热闹、或鄙夷的目光。
最后,他看到了身边妻子那张毫无血色、写满绝望和惊恐的脸。
一直紧绷的那根弦,终于,“啪”的一声,断了。
他缓缓地放下一直紧握的酒杯。
酒杯底座与玻璃转盘接触,发出清脆的一声“叮”。
在一片死寂中,他抬起头,嘴角扯出一抹冰冷到极致的弧度。
目光直直地迎上马礼贤,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爸,你说得对。要不……你借我钱买新的?”
06
空气仿佛凝固了。
宴会厅里只剩下背景音乐还在不识趣地流淌,旋律轻快,却与现场冰冷窒息的气氛格格不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滞了,举着的酒杯悬在半空,夹菜的筷子顿在盘边。
目光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韩泽宇和他对面脸色铁青的马礼贤身上。
傅雨婷的手还紧紧抓着韩泽宇的胳膊,指甲几乎要掐进他的肉里。
她张着嘴,像是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急剧起伏的胸口显示着她的惊惶。
蔡桂珍第一个反应过来,慌忙站起身,试图去拉丈夫:“老马!你喝多了!胡说什么呢!”
她又转向韩泽宇,语气带着哀求:“泽宇,你别跟你爸一般见识,他今天是高兴,喝多了……”
马礼贤猛地甩开妻子的手,胸膛剧烈起伏,因醉酒和愤怒而涨红的脸上,肌肉都在抖动。
他指着韩泽宇,手指颤抖,声音因为极致的怒意而变了调:
“你……你说什么?你敢这么跟我说话?!”
“借钱?我凭什么借钱给你这个没出息的东西!”
“让你换个车,是刺激你上进!你倒好,反过来将我的军?”
“没本事赚钱,倒有本事顶撞长辈了?!傅雨婷!你看看你嫁的好男人!”
唾沫星子几乎喷到韩泽宇脸上。
韩泽宇站在原地,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那句压抑了多年的话脱口而出后,他并没有感到预想中的畅快,反而有一种虚脱般的空洞。
但看着岳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的样子,看着周围那些或惊诧或怜悯的目光,一股更强的屈辱感和反击的冲动涌了上来。
他不能退缩,至少现在不能。
他轻轻拨开傅雨婷冰凉的手,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平静,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看着暴怒的岳父:
“爸,您别激动。我只是顺着您的话往下说。”
“您一直嫌我的车寒酸,觉得我开出去丢您的人。我想着,既然您这么在乎这个面子,又觉得我没本事换,那您帮一把,不是最快解决问题的办法吗?”
他的语气不卑不亢,逻辑清晰,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马礼贤最看重的“面子”上。
“还是说,”韩泽宇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神色各异的亲友,声音略微提高,“您只是习惯性地挑剔我这个女婿,并不是真心想看到我‘上进’?”
这话太过尖锐,几乎撕破了最后一层遮羞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