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林晚秋,今年六十二。
退休前是厂里的图书管理员,没什么大本事,就图个安稳。
老头子走得早,我一个人把儿子拉扯大,给他买了房,看着他结了婚。我那点退休金,自己过日子,紧巴巴的,也还凑合。
我以为,这辈子就这样了。
守着我的那间五十平米的老房子,种种花,喂喂猫,去楼下跟老姐妹们跳跳广场舞,等老到动不了,就去养老院。
计划得明明白白。
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变化来自我儿子,小杰。
那天他带着儿媳妇丽丽回来吃饭,饭桌上,丽丽挺着刚三个月的肚子,小心翼翼地开了口。
“妈,我们想,换个大点的房子。”
我夹菜的筷子顿了一下。
“现在这不挺好吗?两室一厅,你们俩住,宽敞。”
“妈,我这不是有了嘛。”丽丽摸着肚子,一脸憧憬,“以后孩子生下来,您不得过来搭把手?总得有您一间房。还有孩子,也得有自己的房间。我们想换个三室的,一步到位。”
我心里咯噔一下。
换房子,钱呢?
小杰低着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闷声说:“妈,我们看了个楼盘,首付还差三十万。我们自己攒了十万,丽丽娘家给十万,还差……十万。”
我没说话。
我的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
我所有的积蓄,早就在他结婚买第一套房的时候,就掏空了。
这些年攒下的三万两千六百块钱,是我给自己准备的棺材本,是我的底气。
可现在,儿子眼巴巴地看着我。
那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
我能怎么办?
“妈,您别为难。”小杰看我脸色不对,赶紧说,“我们就是跟您商量商量,实在不行,我们再想别的办法。”
话是这么说,可那晚,他们俩走了以后,我一夜没睡。
我看着天花板,想着小杰小时候的样子,想着他第一次叫妈妈,第一次走路,第一次背着书包上学。
想着他结婚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妈,您辛苦了,以后我养您。”
养我?
他连自己的家都快撑不起来了。
第二天,我去银行,把那三万两千六百块钱,取了出来。
卡里只留了六百块生活费。
我把钱给小杰打过去的时候,手都在抖。
我说:“妈就这么多了,剩下的,你们自己想办法。”
小杰在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声音都哽咽了:“妈,谢谢您。等我们缓过来,这钱,一定还您。”
我还?
我没指望。
我只希望他们好好的。
可我的日子,一下子就从紧巴巴,变成了捉襟见肘。
我开始记账,买菜要赶早市最便宜的时候,一块豆腐能吃两天,以前爱吃的排骨,一个月也舍不得买一次。
朋友聚餐,我总找借口推掉。
跳广场舞的姐妹们换了新的服装,我也只能在旁边看着。
那种感觉,叫窘迫。
是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让人抬不起头的窘迫。
就在这个时候,王姐找到了我。
王姐是我几十年的老邻居,热心肠,大嗓门,我们小区方圆五里地,没她不知道的事。
她把我拉到楼下僻静的角落,神神秘秘地说:“晚秋,跟你说个事儿。”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
“我认识一个老哥,条件顶顶好。”王姐眼睛放光,“姓许,叫许建军,以前是咱们市二建的副总,退休金一个月一万多。老婆走了五六年了,儿女都在国外,一个人住着一百五十平的大房子,孤单啊。”
我听着,没吱声。
“他想找个老伴儿,搭伙过日子。”王姐拍了拍我的手,“他跟我说了,不图别的,就图有个人说说话,家里有个热乎气儿。人家说了,只要人好,勤快,爱干净,他愿意每个月给对方五千块钱。”
五千块钱。
这四个字像一颗炸雷,在我心里轰地一声炸开。
我一个月退休金才两千八。
五千块,对我来说,是天文数字。
我能把给小T的钱慢慢攒回来,我能给自己买点好吃的,我甚至能给未来的孙子孙女包个大红包。
我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可另一个声音在说:林晚秋,你要脸吗?这不是找老伴,这是找保姆。
是卖自己。
我脸色一阵红一阵白。
“王姐,这……这不合适。”我挣开她的手,“我没想过再找。”
“哎呀,你这人,死脑筋!”王姐恨铁不成钢,“什么年代了?搭伙过日子,各取所需,多正常!你给他一个家,他给你一份保障,多好!再说了,许哥人不错,我见过的,文质彬彬,说话客客气气,比你家那个强多了。”
最后一句,戳了我的心。
我家老头子,是个老实巴交的工人,一辈子没让我过过什么好日子。
我看着王姐,嘴唇动了动,没说出话来。
“见见,就当多认识个朋友。”王姐不依不饶,“成不成,不都在你一句话?你要是觉得好,就在一起。不好,就当没这回事。”
我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见面的地点在一家清净的茶馆。
老许,许建军,比我想象的要精神。
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然花白了,但很干净。穿着一件灰色的夹克,手腕上戴着一块看起来就不便宜的表。
他不像六十八岁的人。
他给我倒了茶,笑呵呵地说:“是林妹子吧?听王姐说起你,说你人特别好,知书达理。”
他的声音很温和,带着一种领导干部特有的腔调。
我有点局促,手都不知道往哪儿放。
“许大哥,您客气了。”
我们聊了些家长里短,聊退休生活,聊各自的子女。
他说话很有分寸,既不打探我的隐私,也适时地展示他的优越。
他说起他在国外做医生的儿子,说起他那个在悉尼大学当教授的女儿,语气里满是骄傲。
然后,他话锋一转,叹了口气。
“孩子们都有出息,是好事。可我们这些老的,就空了。”
他看着我,眼神很诚恳:“林妹子,不瞒你说,我这几年,一个人守着个大房子,真是……没滋没味。吃饭一个人,看电视一个人,连个吵架的人都没有。”
我的心,被触动了一下。
我也是。
“王姐应该跟你说了我的想法。”他把茶杯往前推了推,“我不是找保姆,我是想找个伴。咱们这个年纪,谈情说爱不现实了,就是搭伙过日子,你照顾我,我照顾你。”
他顿了顿,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你搬过来住,家里一切开销我负责。另外,我每个月,再给你五千块钱,算你的零花。你想买什么,想给孩子点,都随你。”
“你看,这样行吗?”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尊严和五千块钱,在天平的两端,疯狂摇摆。
就在这时,我的手机响了。
是小杰。
“妈,丽丽孕吐得厉害,我想给她买点燕窝,可是……”
可是没钱。
他没说出口的后半句,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挂了电话,深吸一口气,对面前这个叫许建军的男人说:
“许大哥,我……我愿意试试。”
我搬进了老许的家。
那真是一个家吗?
一百五十平米,三室两厅,装修得像个样板间。
冰冷的大理石地板,巨大的皮质沙发,一尘不染的玻璃茶几。
整个屋子,都透着一股子冷清和陌生。
我的那点行李,一个半旧的行李箱,一个装着锅碗瓢盆的编织袋,放在这富丽堂皇的客厅里,显得那么格格不入。
老许倒是很热情。
他给我安排了朝南的次卧,带独立卫生间。
“以后这就是你的房间,想怎么布置都行。”他笑呵呵地说。
他还带我参观了整个屋子,厨房里双开门的大冰箱,烤箱,洗碗机,一应俱全。
“以后,这个家,就交给你了。”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脸上的笑容,意味深长。
我当时,没品出别的味儿来。
我以为,我的好日子,真的要来了。
第一个月,是蜜月期。
老许对我,客气得没话说。
我早上六点起床,给他做早饭。他喜欢吃面,我就变着花样地给他做,打卤面,炸酱面,雪菜肉丝面。
他吃得赞不绝口:“晚秋,你这手艺,比外面馆子强多了。”
我心里美滋滋的。
吃完早饭,他去公园遛弯,下棋。
我就开始打扫卫生。
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扫地,拖地,擦灰,光是干完这些,就到了中午。
中午他回来吃饭,午饭不能重样,得有荤有素,两菜一汤是标配。
吃完饭他午睡。
我洗碗,然后准备晚饭的食材。
晚上,他看电视,我看我的手机。
我们之间,隔着一个茶几的距离,话说得不多。
但那时候,我觉得挺好。
不累吗?
累。
但比在自己家吃糠咽菜,看人脸色,强多了。
月底,老许准时把一个信封放在我的床头柜上。
厚厚的一沓,五十张崭新的一百元。
我捏着那沓钱,手心发烫。
我第一时间给小杰打了电话。
“小杰,妈这儿有点钱,你拿去给丽丽买点好吃的。”
我给他转了三千过去。
电话那头,小杰很高兴:“妈,您哪来这么多钱?您自己够花吗?”
“够,妈现在过得很好,你别担心。”
我撒了谎。
但听着儿子的笑声,我觉得,一切都值。
可我没想到,蜜月期,会结束得那么快。
变化,是从第二个月开始的。
老许对我,不再那么客气了。
他开始挑剔。
“今天的面条,有点坨了。”
“这鱼,蒸老了,火候没掌握好。”
“汤太咸了,跟你说过多少次,我血压高,不能吃太咸。”
他说话的语气,不再是商量,而是命令。
就像一个领导,在训示下属。
我心里不舒服,但想着那五千块钱,忍了。
我开始按照他的要求,上网查菜谱,掐着秒表给他蒸鱼,菜里放盐用小勺子量。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他满意。
但我错了。
他要的,不是一个搭伙的伙伴,而是一个全天候,随叫随到的仆人。
家里的卫生,要求越来越高。
他说他有洁癖,地上不能有一根头发,家具上不能有一点灰尘。
我每天弯着腰,拿着抹布,跪在地上,一点一点地擦。
我的腰,开始疼了。
以前在厂里坐办公室落下的老毛病,犯了。
晚上疼得翻来覆去睡不着。
他的衣服,要手洗。
尤其是他那些真丝的衬衫,羊毛的毛衣,不能用洗衣机,会坏。
我蹲在卫生间,搓得手都脱了皮。
他晚上起夜,会把我叫醒,让我给他倒水。
他半夜咳嗽,会让我给他捶背。
他看电视看到一半,会让我去给他削个苹果,切好,用牙签插上,送到他嘴边。
我成了一个陀螺,从早上睁眼,到晚上闭眼,没有一刻是属于自己的。
我跟他说:“老许,我有点累,腰疼。”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盯着电视里的战争片,说:“累?一个月五千块钱,你还嫌累?现在外面找个保姆,也就这个价,还不管吃管住呢。”
那一瞬间,我浑身的血,都凉了。
保姆。
他终于说出了这两个字。
原来在他心里,我就是个保姆。
一个花钱买来的,高级保姆。
我的尊严,被他这句话,踩在脚底下,碾得粉碎。
我看着他坐在沙发上,悠闲自在的样子,再看看自己满是褶皱和裂口的手。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涌上心头。
我想把手里的苹果盘子,砸到他那张自私的脸上。
我想大吼一声:我不干了!
可我不能。
我一想到小杰,想到他那个还没出生的孩子,想到那三十万的首付,我就怂了。
我把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我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知道了。”
那天晚上,我躲在被子里,无声地哭了一场。
我想念我那个五十平米的小破屋。
我想念那只会在我脚边打滚的懒猫。
我想念楼下广场舞那震天的音乐。
在这里,我什么都没有。
只有无尽的劳累和屈辱。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脑子里乱糟糟的,像一团麻。
白天精神恍惚,好几次差点把锅烧干了。
老许骂我:“你脑子干什么吃的?想把家给我点了?”
我不敢还嘴,只能不停地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
我瘦了。
一个月的时间,瘦了八斤。
眼窝深陷,脸色蜡黄,镜子里的人,我自己都不认识了。
有一次,王姐在楼下碰到我,吓了一跳。
“晚秋,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老许欺负你了?”
我摇摇头,强笑着说:“没有,减肥呢。”
我不敢说实话。
我怕她笑话我。
笑我为了钱,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
第三个月,我的身体,彻底垮了。
那天,老许要请他几个老战友来家里吃饭。
他给我开了一张菜单,满满一张纸。
清蒸鲈鱼,红烧狮子头,油焖大虾,糖醋排骨……八个菜,两个汤。
他特别交代:“这几个都是我的过命兄弟,你给我拿出看家本领,别给我丢人。”
我从早上五点,就开始准备。
买菜,洗菜,切菜,配菜。
厨房像个战场。
油烟熏得我头晕眼花,腰像要断了一样,站都站不稳。
我撑着灶台,大口大口地喘气。
中午十二点,客人们陆续到了。
老许穿着他那件最好的唐装,满面红光地在客厅里招呼。
“老李,老张,快坐,快坐。”
“建军,你这日子过得可以啊,家里收拾得这么干净,还有嫂子给做饭。”
老许哈哈大笑,指着厨房的方向,扬着下巴说:“那可不。找了个伴儿,能干着呢。”
我端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狮子头,从厨房里走出来。
“嫂子好!”
那几个男人,齐刷刷地看向我。
他们的眼神里,有好奇,有打量,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
我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展览的商品。
我的脸,火辣辣地烧。
我把菜放在桌上,低着头,就想往厨房躲。
“哎,晚秋,别走啊。”老许叫住我,“过来,我给你介绍一下。”
他把我拉到桌边,像介绍一个物件一样。
“这是林晚秋,我跟你说过的,以后就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了。”
一个喝得有点多的男人,开着玩笑说:“建军,你这哪是找女主人,你这是给自己找了个田螺姑娘啊。一个月五千块的田螺姑娘,值!”
哄堂大笑。
那笑声,像无数根针,扎进我的耳朵,扎进我的心里。
我的脑袋,嗡的一声。
天旋地转。
眼前的一切,都在晃。
老许的脸,他战友的脸,桌上的菜,头顶的水晶灯,全都搅在了一起。
我听到老许不耐烦的声音。
“你怎么了?站稳了!”
“这菜,快凉了,赶紧去把下一个端上来啊!”
我想说话,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腿一软,整个人,直挺挺地,朝后倒了下去。
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秒,我听到的,不是关心,不是惊呼。
而是老许的一声怒吼。
“哎呀!我这刚拖的地!”
我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在医院了。
鼻子里插着氧气管,手背上扎着吊针,冰凉的液体,一点一点,流进我的血管。
床边,坐着小杰。
他眼睛红红的,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茬。
看到我睁眼,他猛地扑了过来,抓着我的手。
“妈!您醒了!您吓死我了!”
他的眼泪,吧嗒吧嗒,掉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我张了张嘴,嗓子干得像要冒火。
“我……怎么了?”
“医生说,您是急性心衰,加上严重营养不良和过度劳累。”小杰的声音都在抖,“妈,您怎么把自己折腾成这样了?”
“那个姓许的呢?是他送我来的?”我问。
小杰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
“他?他打了120,人就没影了!是我接到医院电话赶过来的!妈,他根本就没管您!”
我的心,彻底沉了下去。
果然。
在他眼里,我连他家那块大理石地板都不如。
“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您不是说,您过得很好吗?”小杰追问着,眼泪又流了下来,“您为什么要骗我?”
我看着儿子憔悴的脸,再也忍不住了。
这两个多月来积攒的所有委屈,痛苦,羞辱,在这一刻,全部爆发。
我放声大哭。
哭得像个孩子。
我断断续续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他。
从我为什么要去搭伙,到老许是怎么一点一点把我当成保姆使唤的。
我说到他让我手洗衣服,说到他半夜把我叫起来倒水,说到他那些战友轻佻的玩笑。
小杰的拳头,越攥越紧。
他的脸,因为愤怒而涨得通红。
“!”他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他怎么敢这么对您!妈,您等我,我去找他算账!”
他站起来就要走。
我一把拉住他。
“小杰,别去。”我摇着头,泪眼婆娑,“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妈!”
“你听我说。”我喘了口气,感觉身体里的力气,都被哭空了。
“是我自己,鬼迷心窍。为了钱,把自己的尊严,踩在了脚底下。”
“我以为,我忍一忍,就能给你,给这个家,换来一个未来。”
“可我错了。”
我看着医院洁白的天花板,那上面,好像映出了老许那张冷漠的脸。
“钱是换来了,可我的命,快没了。”
“小杰,人不能这么活。”
“妈想明白了。”
我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
“我一定要散伙。”
小杰愣住了。
他看着我,眼神里有震惊,有心疼,最后,都化成了愧疚。
他噗通一声,跪在了我的床前。
“妈,对不起。”
“是我不孝,是我没本事,才让您去受这份罪。”
“妈,您别散伙,您回家,我养您!房子我们不换了,我们不换了!”
他哭得像个犯了错的孩子。
我摸着他的头,就像他小时候一样。
我的心,又酸又软。
“傻孩子,起来。”
“妈不怪你。妈只是……想活得像个人。”
在医院住了半个月。
这半个月,是小杰和丽丽轮流照顾我。
丽丽挺着肚子,给我削苹果,给我煲汤,一口一个“妈,您多吃点”。
她红着眼圈跟我道歉:“妈,都怪我,要不是我非要换房子,您也不会……”
我拉着她的手,说:“不怪你,孩子。是妈自己糊涂。”
这半个月,老许一个电话都没有。
一分钱医药费都没出。
仿佛我这个人,从他的世界里,彻底蒸发了。
也好。
出院那天,天特别蓝。
我深吸了一口医院外新鲜的空气,感觉自己,活过来了。
小杰要送我回我自己的家。
我说:“不,先去许建军那儿。我的东西,还在那儿。有些账,也该算算了。”
小杰不放心:“妈,我跟您一起去。”
“不用。”我拒绝了,“这是我自己的事,我自己解决。”
我让他把我送到小区门口,自己一个人,走进了那栋熟悉的楼。
我还有这里的钥匙。
我打开门。
屋子里,跟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干净,整洁,冷清。
只是,没有一丝一毫家的味道。
老许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
看到我,他愣了一下,随即皱起了眉头。
“你回来干什么?”他的语气,像是对着一个不请自来的陌生人。
“我来拿我的东西。”我平静地说。
“拿了就赶紧走。”他把报纸一摔,“正好,我也想跟你说,咱们不合适。你这身体,跟个纸糊的一样,我可伺候不起。”
我笑了。
发自内心地笑了。
“是,我伺候不起您。”
我没再理他,径直走进那间我住了不到三个月的次卧。
我的行李箱还放在角落里,上面落了一层薄薄的灰。
我打开衣柜,把我那几件寒酸的衣服,一件一件,叠好,放进行李箱。
我收拾得很慢,很仔细。
每收拾一件东西,就好像在跟过去的一部分,做一次告别。
老许站在门口,抱着胳膊,冷冷地看着我。
“林晚秋,我跟你说清楚。你住院的钱,我一分都不会出。那是你自己身体不好,跟我没关系。”
“还有,你住在我这儿两个多月,水电煤气,吃穿用度,都是我花的钱。我给你的那两笔钱,一万块,就算扯平了。”
他算得可真清楚啊。
我停下手中的动作,转过身,看着他。
“许建军。”
我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他。
“你觉得,我这两个多月,在你这里,只是一个吃饭住宿的客人吗?”
他被我问得一愣。
“我早上六点起床,给你做早饭。你吃完,嘴一抹,去公园遛弯了。我呢?我要洗碗,要打扫这一百五十平米的房子。你中午回来,要有热饭热菜。你午睡,我要准备晚饭。你晚上看电视,我要给你端茶倒水,削水果。”
“你的衣服,里里外外,是不是我洗的?”
“你那些朋友来打牌,是不是我像个服务员一样伺候着,他们走了,是不是我收拾那一地的烟头和瓜子壳?”
“我一天二十四小时,除了睡觉那几个小时,哪一分钟,不是在为你服务?”
我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
老许的脸色,开始变了。
“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情我愿的事!我给你钱了!”他有些色厉内荏。
“钱?”我从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信封。
是我这个月,还没来得及给小杰的,那五千块钱。
我把它,扔在了床上。
“这是你给我的第三个月的钱。我一分没动。”
“前两个月,我拿了一万。你放心,我会还给你。”
老许彻底懵了:“你疯了?”
“我没疯。”我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我只是想告诉你,许建军,我林晚秋,是个活生生的人。不是你花钱买来的物件,更不是可以随意丢弃的垃圾。”
“我来你家,是想找个伴,互相取暖。我以为,我付出劳动,你付出金钱,我们是平等的。但我错了。”
“在你眼里,我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保姆。一个比外面保姆更便宜,更好用,还能让你在朋友面前有面子的保姆。”
“你买断了我的时间,消耗了我的健康,践踏了我的尊严。”
“现在,我不卖了。”
我拉上行李箱的拉链,发出“咔哒”一声脆响。
“那一万块钱,我会尽快还给你。就当我,为我这两个多月的愚蠢,买个教训。”
我拉着我的行李箱,从他身边走过。
我没有再看他一眼。
当我走出那扇门,把门在身后重重关上的那一刻。
我感觉,我背上那座无形的大山,轰然倒塌。
我自由了。
我回到了我的小破屋。
五十平米,很小。
家具,很旧。
但我推开门,闻到屋子里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和灰尘味道的空气时。
我的眼泪,掉了下来。
这是我的家。
是我的根。
我把屋子彻彻底底打扫了一遍,换上干净的床单。
然后,我去菜市场,买了我最爱吃的排骨,给自己炖了一锅莲藕排骨汤。
我喝着那碗热气腾腾的汤,感觉自己身体里每一个细胞,都在欢呼。
晚上,小杰和丽丽来了。
他们给我带来了一个好消息。
丽丽娘家那边,又凑了五万块钱。小杰自己,跟几个好哥们,也东拼西凑借了五万。
首付,够了。
“妈,以后您别再为我们操心了。”小杰抓着我的手,眼睛里全是坚定,“我们长大了,该我们为您撑起一片天了。”
丽丽也说:“妈,以后您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去哪儿玩去哪儿玩。钱的事,有我们呢。”
我看着眼前的两个孩子,心里暖烘烘的。
我把那个装着五千块钱的信封,推到小杰面前。
“这个,你先拿着。去把欠许建军的钱,还了。”
小杰说什么都不要。
“妈,这钱您留着自己花。他的钱,我想办法还。”
“不行。”我态度很坚决,“一码归一码。我不欠他的。你帮我还了,妈心里这个坎,才算过去。”
小杰拗不过我,只好收下。
第二天,他就把一万块钱,还给了老许。
听说,老许收到钱的时候,整个人都傻了。
他可能这辈子,都没见过我这么“不识好歹”的女人。
我的生活,回到了正轨。
退休金还是两千八,日子还是得省着过。
但我每天,都觉得无比踏实。
我重新开始去楼下跳广场舞。
姐妹们看我气色好了,都替我高兴。
王姐见到我,有点尴尬。
“晚秋,那事儿……是我不好。”
我笑了笑:“王姐,不怪你。是我自己想开了。”
是啊,想开了。
钱,是好东西。
但它买不来健康,买不来尊严,更买不来心安理得。
人这一辈子,活法有很多种。
可以富丽堂皇,也可以清贫简朴。
但最起码,得活得像个人样。
不能为了那几两碎银,就把自己给卖了。
前几天,我听说,老许又找了一个搭伙的。
比我年轻,才五十出头,据说手脚更麻利。
我只是听着,心里没有一丝波澜。
那是他的生活,与我无关了。
我的生活,在这里。
在这个五十平米的小房子里,在菜市场的讨价还价里,在广场舞的音乐里,在儿子儿媳的笑脸里。
很平凡,很琐碎。
但是,很安心。
今天天气好,我炖了一锅鸡汤,准备晚上给丽丽送去。
走在洒满阳光的林荫道上,我看到路边有几朵小野花,开得正艳。
我忽然觉得,自己就像那朵小野花。
不名贵,也不起眼。
但我在自己的土地上,迎着风,向着太阳。
自由自在地,野蛮生长。
这样,就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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